“一条大河波浪宽”,大运河像一串浪花做成的水晶项链将中国35个古都名城连接进来,将一座座名山和一条条大大小小河流串联起来。好长时间,那只大鸟对运河的固守让我久久不能释怀。面对这条贯通中国南北滋养中华大地数千年的大河,作为受运河恩泽成长的运河儿女,我再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深入一条河流的内部,就会被历史的大浪一波一波地淹没。第一波大浪袭击我的是春秋吴王夫差,是他为了伐齐运输粮草和军队才下令开挖了邗沟。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他这一声旨令,开启了中国一部浩浩荡荡的运河史。这是一条世界上开凿最早、规模最大、长度最长的人工运河。进入2500多年运河时空,我仿佛看见许多人和物向我走来;那些帝王将相、行商坐贾,那些文人、侠客、歌伎、嫖客、酒鬼,那些盐埠、渡口、钞关、寺庙、灯塔,那些兵卒、粮草、刀光剑影和金戈铁马,那些玉石、丝绸、粮米、小戏,那些悲壮故事和美丽传说,一下子从运河典籍中醒来,猛地扑进我的眼里、怀中和心头,他们仿佛是我失散已久的故人,穿过数千数百年与我久别重逢。
当京杭运河、隋唐运河、浙东运河成功连接,当滔滔大河翻滚在中国这块广袤大地上的时候,这条水路成功开凿的意义已不再是最初战争所需之意义了。那些操着各式方言的南北方人迅速大跨度迁徒流动起来,不断推动着南北文化、思想、宗教、生活习俗等加速交流。无疑,这条水路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具开创和变革精神的一大壮举。勤劳的人民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手抬肩扛将南北千里紧密地糅合在了一起,从而使我们这个古老民族拥有了一根柔软而坚韧的大动脉。这根动脉具有强大的功率,它热血沸腾的豪情和包容天下的情怀,衍生出中华民族璀璨夺目的运河文化,从而使之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一极。
大运河一旦和诗歌相遇,运河的内涵就有了新的起伏,诗人笔下的运河便呈现出万千镜像、无限联想——
李白的大运河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刘禹锡的大运河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王安石的大运河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泊船瓜洲》)皮日休的大运河是: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汴河怀古二首》)江南美景让封建帝王的心蠢欲动,唐代诗人许浑在《汴河亭》写道:“百二禁兵辞象阙,三千宫女下龙舟。”为了饱览扬州琼花盛开美景,隋炀帝率浩浩荡荡的御林军辞别了皇宫,三千名嫔妃乘龙舟一起南下。即使高铁飞机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这么多人一起出行,那也是一项极其浩大奢侈的公务活动 ! 而那些多愁善感的诗人更是把家国情怀融入运河的氤氲缱绻之中,南宋诗人楼钥《泗州道中》诗云:“中原陆沉久,任责岂无人。”此番运河之行,对楼钥而言,就是目睹家国兴亡之旅。清代诗人张尔荩的“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更是激发了多少中华儿女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热情!
大运河的出现不能不说是中国历史诞生的一个奇迹,它的闪亮犹如一道灵光,击中了诗人最柔软的部分,让诗者获得了某种神示,也给悠远绵长的中华文明增添了无数自证。
爱是炽热的,但对于写作者,让自己超脱于尘嚣获得内心宁静却是必须有的炼丹术。费尔南多·佩索阿说:“我渴望——默默无闻,因默默无闻而享有宁静,因宁静而成为我自己。”在写《运河记》系列诗时,我努力让自己沉寂下来,只有宁静时分,运河才会在我的诗中一首一首流淌出来。我不知道这组系列诗会写多少,最后会写成什么模样,但我写运河诗时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珍惜内心的宁静,我力图让每一首诗在宁静中悄悄地绽放自我,让它在宁静中弥散出不一样的光和香气。我承认在运河系列诗创作过程中我写得很投入,除了白天工作为稻粱谋,我几乎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对运河的凝视中,因而我写得并不轻松。但我的落笔是节制的,我珍惜着文本名词与动词的盈亏,同时也摒弃空泛式的赞美,以免落入当下主题诗歌写作固化的陷阱。我虽写得很辛苦,但我不感到孤独:“一条影子被埋在夜里,你要相信它会被唤醒。”我也是富有的:“舱中鱼虾、两岸稻香和万亩良田,以及向上生长的炊烟,它们都归我所有。”这是一枚楔入中国诗歌史中的美学因子,诗人的骨血始终汹涌着浩瀚的情怀。面对日夜奔突的运河,追赶着李白、王安石们抛给我的背影,我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路高歌、一路豪情。
感谢大鸟,它以成人礼般的站姿教育了我,并让我成为它的同类!
感谢运河,我诗人的头发由于被它的波浪长期浸染,如今成为大海般的翻卷状!
感谢诗歌,它让我的灵魂和运河水韵融为一体且纵横南北、生死相依!
原载2022年9月《星星》(诗歌理论版),原题为《一条大河波浪宽》,2023年8月修改

运河剪纸
一个水平面、起初是安静的。
后来,它的内心有了想法,便开始
反复折叠,构思另一个自己。
世界之变,由剪刀决定。
刀锋左旋右拐,它在寻找一条幽径,
同时,也证明它在暗暗用力。
嚓嚓、嚓嚓,纸听见纸声,有人在它的骨头上磨起刀来。
剪刀里藏有变幻,也藏有艺术。双喜临门,百鸟朝凤,草木葳蕤……
倒立的“福”字,有一百种活法
。
纸,一次次地镂空自己;
刀,一次次发出迷人的低音。
“有人在离开我们。”离开
是最疼痛的断裂。窗花的脸庞
哭得那么完美。一抹暗光在发颤的花轿上
漂移,带走一条大河的秘密。
天下粮仓
都是被叫得很旧的名字,
但它们的胸腔都很大。如今,被风改动,
夜晚,乐器一刻不停地响。
很多年了,稻谷和兵器被雪藏。战争说来就来了,画上的士兵们在仓外来回走动。
乐器发出古怪的声音,盔甲和刀戟
挡住一些寂静。手中的灯光
又泄露了一小部分。
仓是安静的,像名词,
但粮草和兵马一直在运河上奔跑。
南新仓在北京呼喊,
富义仓就会在杭州急急回应。
——打仗亲兄弟,它们是一对
隔省而居的孪生。
战事随运河的水律动,
战鼓声、喊杀声、哀嚎声,扩大着音箱的肺。
夕阳在漕船上涂抹大面积的红。
天下太平,乐器的发声太过空旷,
有人努力把自己的影子从更深的朝代拽回。
如今,仓是空的,时间也是,
历史上许多伟大的事件总是一滑而过。
遗址,只是替它活着的符号,
在顾盼中,兀自绽放。
漕 运
如果一个国家没有暴打另一个国家的野心,如果毛边的疆界
没有被撕裂之忧,邢沟会不会被开凿?
京城和余杭会不会被南北接通?“漕运”这个词,
会不会被后来的句子使用?
一船船粮草和盐正抓紧运往北方,
战事吃紧,解说员的音箱里装满了铁蹄声喊杀声。
漕运博物馆内,大河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封建帝王的哮喘病持续加重。
在漕运总督府旧址,石狮们被时光
放牧成一件件观赏物件。如果在秋风中
坐得太久,月亮也会孤独。
此时,月亮被粘在天上,月亮是天上的运河,
将古往今来那些无法梳理的人和事
运来渡去。
光阴如幻。高铁从运河身旁呼啸而过,
又一个时代到来了。
地图上,淤堵断流的河道一路上结结巴巴,
仿佛想说出自己不甘的命运。
镇水牛
肉身是金属铸的,但不会转动。
从内到外,其实都是假的。越假的东西,
往往越能吓住某些真。
河水是最不讲道理的古怪,
随时都会欺负人。
它袭击的目标,可能是模糊的村庄,
也可能是不确定的人。
在运河沿线,哪里有水,哪里就有
镇水牛哞哞的叫声。它们大口喝水的声音
始终大于河水滚动的声音。
竖起来的毛发,从没放弃过抵抗。
某夜,镇水牛的尾巴在窗外拍打着河水,
母亲用手在油灯下拍打着我。
而我,悄悄地把脸
扭向了别处。
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有暴雨。镇水牛迅疾昂起头,伸出闪电的犄角试雨。
——哦哦,只要你在,人间便安。
光阴如幻。高铁从运河身旁呼啸而过,又一个时代到来了。
地图上,淤堵断流的河道一路上结结巴巴,仿佛想说出自己不甘的命运。
水渡口
黄河说发脾气,就开始制造暴乱。
它送来洪水的屠刀,在淮安老坝口的脖颈上
抹下一道200丈宽的刀痕。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城池开始坍塌,腹部被切开,臃肿的皮囊
只因为喝了太多的水所致。
国家开始慌乱,许多人在奔跑。逃难的庶民,把更多的死讯和紧张
带到渡口,并贯通某些关节。
月亮湾收拢起寂静的翅膀,
大闸口,老槐树缩短脖子佯装听戏
——说古的人说起黄河夺淮那些旧事,
所有的腔调都带着哭声。
…说到过往,都是些苦难史。如今,
水渡口更像一粒纽扣,被运河的长袖控制。
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
在戏园子突然集体失声。平静蛰伏在
音箱的喉管里。我喜欢那平静。
许多故事都在裂变,大运河也是。
锣鼓喧天,盛世太平。
大水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那立在碑上“水渡口”三个字还在坚持,
风雨中,做无用的守候。

后 记
季 风
《运河记》即将出版了,这里说几句话表达内心的敬意。
《运河记》130首诗在两年多内能得到国内这么多重要文学期刊的陆续发表,让我很受感动并一直心存感恩,所以,我把所有发表《运河记》系列组诗的刊物名称附在了这本诗集的最后,目的就是为了永远铭记。这些刊物的编辑像大神一样从投稿邮箱中一组一组捞出我的这些诗,这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儿。无疑,他们是当下最优秀的诗歌编辑,我要向他们致敬!
非常感谢漓江出版社出版了我的《运河记》。之前联系了数家出版社都拖而无果,这让我明白找一家有品质的出版社出版我这本用心血写就的诗集并不比写作本身更容易。正是因为漓江出版社的领导高度重视和编辑、排版、设计等严谨高效工作,才让《运河记》有了快速、完美的呈现。“漓江”的胸怀像大运河一样宽厚、有爱。无疑,他们是这个时代有责任、有温度的出版家,我要向他们致敬!
在写作《运河记》过程中,得到一些好友的鼓励、诗评家的关注和各地读者的支持。他们视我的这些作品如宠儿,不断给我加油、添薪,我要向他们致敬!
我是一个“只知埋头写作,不知抬头看天”的诗人。三年凝视大运河,心无旁骛写运河。面对这条承载中华文明奔腾不息的河流,我的写作是专注的,我的灵魂更是干净的。做一个干净的诗人,挺好。基于此,我也要向自己致敬!
2023年12月于淮安里运河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