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墨同里
文/臧书德
“纵贯南北数省域界的京杭大运河,一路逶迤南下,进入长江南岸后,水身就涨的越发滋润丰满,河面的空气也变得粘稠细腻。经苏州,过吴江,在投入太湖怀抱之前,更是千回百转,顾盼流连,盘行间河道支流交织如网,夹岸的人事风物也被安排涵养得姿态环生。从空中袅袅俯瞰,沙洲、田地、村舍就像一枚枚散落在碧玉盘里的青螺,幽幽的闲淡、静谧。同里古镇,更似矜敛的处子,以其八面临水,拥河望湖而显得愈加灵秀、清韵。”这段某篇游记中湿漉漉的文字就没日没夜地一直漾在心头,令思绪对同里生三分倾盼。幽想:如此小家碧玉式的古镇,千百年来衍生富庶的天堂渔米水乡,纳帆影点点,留星河羁旅,若置身其间,该是怎样一番诗情画意的浸染呢?
己丑十月金秋时节,结束了中国书法家协会在无锡的学术研讨会,我与诗人羽岳相约结伴寻游同里。一路上,希翼、猜度和联想,隔了车窗,与晃过的风物撕扯着虚虚的飘在脑海里。黄昏时分,一场秋雨不期而至,将沿途的绿化带浇洗得青翠浓郁,在路灯照射下,发出一团一团幽深的青光,枝叶的绿色丝毫没有秋的去意。车子驶入一个方圆兼备的庭院里,尚未停稳,乘务员就连三喊话:同里到了。
正值晚饭时刻,我们将落脚点定在一处有三百五十多年历史的老宅改造的客栈,门楼上摇曳的旗幡古色古味。房主人王鹏,秉承了江南人的小巧、细腻和精明。见我们入住,他手端着青花瓷酒盅,就着姜丝炖同里红和我们说了他祖上置办此处房产的曲折,并从枣木箱底翻出发黄的地契和线装的家谱指示给我们看。目睹其四壁垂悬的古香字画和院子里一搂多粗的桂树,都在一一应对他的陈述和追忆。
夜极深,躺在散发着古漆家具味的陌生厢房里,激动难眠,不禁臆猜,身下这张檀木古榻该不会是几百年前的闺床吧?穿过精致细腻的雕花窗格,思绪早已飞越密集的雨帘,想着千里之外家乡干裂的黄土和丘陵地,即使是在雨量充沛的春夏也难得一场甘霖,而同里,即使是雨量欠缺的秋冬也是风调雨和。起身,推开窗才发现,夜雨已收了如丝的线条,化成了霏霏的雾,似水汽,它们凝成了大粒,聚集在樟树叶上滑行,蓄势了很长时间,最后砸在冷青的石板面上,摔出湿湿的脆响。
第二天一早,我们直奔退思园。雨丝也变得再次激烈浓密了,虽经一夜仍无退意,依旧执着地飘洒。进大门,经正厅,过中庭,再入园林,处处都透出了园主的谦恭和自省,从画舫到亭、台、廊、榭,整个建筑群山石姿态得体,树势有味。临水行走,借廊成桥,以窗框为画框,随处都是恰如立体的挂幅山水。一石一木的安排都暗合了主人公“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内心世界。现在看来,园主更多的是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思考,运筹帷幄,时兴的词叫“充电”。这种借物喻心的思想和做法,令跨洋而来的黑白棕黄各异的游人啧啧称赞和神往。其实,世事也确乎如此:无论是有形的物事,还是无形的情感,能入心启心者为上。这大概也是退思园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并能够超越民族意识形态的藩篱被中外世人所认同的本因吧。
出退思园,右拐五十米入古风园。穿古风园,临河。下阶弃岸乘舟。阶是青石条压成的幽绿的石面,已不知践踏了多少个年月,在水的舔舐中,石条早就收敛了棱角。苔藓泛着绿贴在石面上,滑如抛光打蜡,又加上连日秋雨的浸润,使人不易站稳。舟是敞篷独撸,四面入景。娇美的船娘一个人立在船尾,摇一杆橹桨在水里搅动,搅得一河碧水象细碎翻腾的翡翠。口中欸乃着糯糯的吴语。船娘说:若是晴朗的夏季,乘船夜游同里更美。有月亮,桨一动河里都是白花花的碎银;无月,船静时水面上则是金星点点。夹岸的樟树、柳树绿成浓密的黛云,静静地浮着,散逸等闲。船娘手紧桨快,片舟倏然穿过桥洞,撑进樟树枝叶荫蔽的河面。
两岸的门窗变得越来越稠密,各式各样精巧的窗叶错落地开关。偶然,檀木窗后露出姑娘俊俏俏的面孔,立即又不见了,空留几句吴语小调飘在半空中,引得游人生出无限遐想。忽然,船头一转,拐进一条内河,沿岸的石阶三米一处,十米八米又是一处,少的三五个台阶就可及水面,多处要二三十台阶方可到达水面,与河面等宽的天空跌落在水里,与高空呼应着,云来,天暗河也黑;云过,天明河也澈。船娘遥指着斜风细雨中的廊桥说:“那就是珍珠塔景园。”我没去寻塔,眼睛只是盯着她纤细的柔指和指上的玉戒,心思也走了神,就想:是什么样的儿郎扣住了眼前这水灵灵的娇娘并入住在她的心房?!忽地,对面来船,眼瞧着两船就要对撞,只见船娘从容插篙入水,顺势一拧,两船切弦划过,惊魂未定之余,心底叹服这水上生活女子的干练机敏。再定神看,面前的廊桥里,有一仄着身的女子顾自抱了一把琵琶,十指弄弦,五音齐鸣。风过处,女子蓬松的头发飞起来,似泼墨一般,一枝斜下的樟树碎叶带雨半掩了她的面目。岸上,却是两个戏耍的金发碧眼的洋女子,追逐着,欢快的就像风里飘荡不定的旗。
借着黄昏的微光,我们一路进耕乐园、入崇本堂、游嘉荫堂。其间,精致的古木雕刻技艺和匍匐在荷塘边的一颗白皮古松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最深。它们的身体同为树木,生时,则百般坚韧遒劲奋抗,昭显生命的张力;死后,在刀凿的折磨下,依然以固态的纤维和蛋白质,彰显出一种无声的从容之美。
本以为第三天会是一个晴天,可一出门,依旧雨雾绵绵。房主再三提醒我们,说上午镇上有结婚的新人“走三桥”的庆典,这可是同里沿袭了千百年的习俗。来同里的人不知三桥、不走三桥,那是白来。等我们赶到三桥,新人的轿子刚刚抬过太平桥,大红的轿顶在雨水的浸染中显得分外殷红,接着是登吉利桥,上长庆桥,轿夫都是清一色的年轻的后生。肩膀上的肌肉将轿子颠鼓得上下忽闪,一阵风来,掀开了轿帘,乍现了姣好女子的眉眼,抖动的眸间还噙着晶莹的泪花,只是不知是离家对娘亲的牵挂,还是一路对成立新家的忐忑与远怯。想她们一生都在镇里镇外的河汊里劳作,或行走或撑船,只有这次,既不是行走,也不是撑船,而是鲜亮地被轿子抬着。爹娘生她在庞山湖的河汊,如今长大了又要嫁到星罗洲的岛上生儿育女,建业,持家。心中总会生出百般情愫。
在同里的三天时间,雨水总是如影随行,万物都被它浸润得油亮、丰润。更有一种水汽,稠稠地浮在空气中,袅袅地弥漫,形成一个水蕴世界,让人生出千万种柔情来。站在每一座桥上,我总在想连日来领悟的物事,心中也得出足够的论断:雨水,该是这个小镇的灵魂,是镇里人的神韵。女子有着雨丝的晶莹,纤细和灵光;男子更是雨水堆积的河,蜿蜒掘进之间透出过人的城府、精明和执著。
如今,通过网络每每输入“同里古镇”词条访问,便会发现,一年四季古镇里的游人络绎不绝,尤以跨洋而来的各色老外为多,他们或临桥留影,或游园倚亭拍照,不知是想留下自己的心,还是想带走园林的身?怎奈一个内存有限的手机或一支单薄的笔墨,实在无法笼络说尽同里曲折的全貌,若真想领略她的曼妙,只有带着画家的眼睛和诗人的心多走几遭,最好能搬来与她同住。

作者简介:
臧书德,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老挝友好文化使者。出版发行书法文论专著《无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