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独的身影
文/唐雨璇
我想,人天生就活在孤独中。在未曾出生和已然离世的悠悠岁月里,我们一直孤独地躲藏、漂泊着。活着的短短数十年里,我们常试图为孤独的底釉描上一层相爱相伴的华彩。
萧瑟
萧瑟不是萧条,那更像是经济上的讯号。萧瑟不是“冷”的体感表达,我在衣着丰足时,仍会感到萧瑟逼人。
萧瑟是精神之秋。在夏与冬之间,有一段暖昧晦涩的时日,在极暖与极寒间徘徊着不被接纳,遭到放逐。萧瑟亦如此。在混沌与失重时,人们神思恍惚,词不达意。
我想,萧瑟无处不在。看完电影后,起身时那个朦胧失言的瞬间。手机暂时黑屏的刹那,屏幕只反映着自己呆滞的脸。与朋友笑语作别后,渐渐冷却褪色的欢颜。
我时常感到萧瑟。
在那时,我连周身的衣物也厌恶,仿佛碰到了陌生人出汗的手臂,仿佛坐在了尚有他人余温的座椅上。它们为何与我朝夕相处,肌肤相亲?我感受着它们与我的身体无处不在的摩擦。如果脱去衣服我会感到寒冷,那么,到底是谁在发热呢?是我温暖衣服,还是温热的衣服自始自终在包裹一个冰冷的我?明天出门时,我会出现在哪一件衣服里?
洗澡记
在北方城市读大学,澡堂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一件件清点洗漱用品时,我开始不自觉地进行心理建设。
总是已走下楼梯又发现漏带一样,只好折返。北方天黑早,我又常低头摆弄手机,在通往澡堂的崎岖小路上,每每被砖土绊一个踉跄。
来到澡堂门口,我两手不得空,只好用身子撞开厚重的防风门帘。夹绕在雾蒙蒙玻璃与深灰色门帘间,我像走入屈曲的迷宫。
一进入澡堂,顿感换了天地。取代凛冽北风的是昏黄混沌的暖光灯与蒸腾腥热的水汽。觅得一个洗澡间而欣然进入时,经常一脚踩进上一个人洗剩下的、还没来得及流走的水上。水上腻着一层泡沫。没摘下的眼镜腻上雾气,小隔间里人的味道格外强烈,让我怀疑人类不过是一种“咻咻”喷着鼻息的动物。被热水浇得浑身赤红,为赤身感到羞赧的动物……
透过磨砂隔板,我隐隐窥见隔间里同样赤裸的身影。这里的赤诚与模糊令我心安。这样一排排奇异逼仄的浴池中,每一个隔间里都有一个赤身小人在擦洗,我感到诡秘而可笑。
热水总是有一点延迟,像一切被期待的事物。铺天浇下了一瞬间的凉水,我即使有防备也无处躲藏,浑身一颤。渐渐回暖时,我终于呼气均匀。为什么热水来临前总要放一点凉水,连这里也不纯粹。
洗完后小心地穿上贴身衣物,尽力地排斥接触浴室的墙壁衣箱——一切公共的事物。我不敢随意抻手抬脚,动作扭曲局促。走出浴室,迎着等待洗澡者木然疲惫的目光,我轻松舒颜。目及周围同时浴毕的人们,个个穿戴齐整光鲜,很难想象大家都有在狭小隔间中赤身露体的经历。
浴过热水的身体暂时不惧怕浴室外的寒风,只是着拖鞋的光脚骤然变得寒嗖嗖的。前夜下过雨,而我又一脚踩在开裂的地砖上,污泥瞬间溅在脚背上,渗在趾缝间。黏腻腻,冷津津的。没办法,只能回到宿舍再去冲洗。每走一步,沙砾都把脚底磨痛。我的人生总是这样,永远没有真正惬意舒心的时刻。
寒夜
高中时,我晚上回家住。那些萧瑟的冬夜,寒极却从不落雪。雪榨进了每一寸夜晚。
我躺在床上,紧紧蜷缩身体,像躲在母亲子宫中的胎儿。胚胎会在丰美温热的子宫中偏安一隅,心安地接受全世界的期待,它肆意纵性地长大。而彼时的我,企盼黑夜永续难明,我要做黑夜的难产儿。我双臂相抱,两腿相环,僵持着不敢伸手探脚。
好冷,手指脚尖触到棉被与床单间漏风的空隙。没有人体温暖的地方,就像西伯利亚永远寒封着的冰沼。在这里,只有我是热的,活的。
黑夜里我睁着眼,看见自己的小屋是多么逼仄,小时候把家具的黑影幻想成种种奇景异兽,我是恢弘天地间一个永远惊奇的旅人。
而现在我只望见一些陈年的家具,黑压压地迫近我,围绕着生成一片闷郁空气。
窗帘透出来往的车灯,帘布晕开摇曳的微光。窗外有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在我听来却是从遥远空茫的远方飘来。失眠的凌晨,明早的早修与考试。这些念头张牙舞爪地横亘在我心头。我听见自己心跳砰砰,被越来越快的呼吸打乱……喘不上气来了,仿佛口鼻被堵住。我是第一个在黑夜中溺死的人。
四周空气骤然变得静谧起来,人的心都有些向下落,还有些沉渣泛起。有些光影在暗夜里舞着,无所归向的样子。这是这个黑夜的最静默时和最静默处,所有的静都凝聚在一点,是用力收住的那个休止,万物噤声。我的全身似乎轻盈起来,我试着伸手动腿,发现自己像鱼一样游动。
在我高三的这个漆黑的夜里,我没有溺死,而是变成了鱼。我的闷抑的小屋成为了墨黑空茫的大洋深处。
我尝试着呼吸,发现自己的脸庞两侧的鳃正从容地张合。海水从我的鳃中汩汩流动。我环视周身,看见全身的皮肤上布满了半透明的鳞片。不像意料中光滑,但是泛着珍珠白的色泽。尾部最细之处,鳞片略短小,有些粗密,仿佛人虎口上的茧。我摆动尾巴,兜搅着海水冲出原地。我感知着自己身体内部的变化。我的轻盈,改变的不是皮肉。我拥有了中空的鱼骨。
人们说骨气、骨性、骨子里的爱。人类的骨头中有气性,有灵爱。变成鱼的我,骨头里是空的。
我渐渐反应过来,我不感到冷了。看来我是冷水鱼。看来我是能够适应周围环境的,至少在当鱼的时候。
海底……那么我是深水鱼。意识到此,我骤然感到视力极速下降,眼前模糊一片。是了,深水里的鱼,眼睛只能朦胧感光。
在我视力清亮的时候,即使眼前全是墨黑大海,我尚有心思探索如何做鱼。而现在我近乎目盲,只剩迷蒙昏暗,便不知向何处去了。前者的黑就像宇宙,是万千色彩元素叠加成为黑,是绚烂生机的极点。而后者是无。像死后焚烧肉身一样消无。
在这空洞的黑中,我本能地感到惧怕,想到父母。我还想到卡夫卡,可我不愿拾起那个念头,就让它像打水漂一样滑走了。关于父母的意念挥之不散,影影绰绰中,我又复明了。我的父母出现在眼前。没有鱼鳃没有鳞片骨头中有物的父母,在他们的房间中熟睡着。
我真想叫醒他们看看我,可我不敢。格里高尔的故事我脑中撞击。一个人不可能变成一条鱼,就像一个高中生不应该想在黑夜中悄悄溺死。世界不认可的,他们绝不会接纳;连他们都不理解,世界又怎会宽容以待。我自己的父母安然睡着,气息舒沉。
我试探着,想伸出鱼鳍,却发现伸出的是手,人类的手。
汽车的呼啸之声响起,潮水一般的寒意袭来。我仿佛坠落又浮起,最终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还是那个铁一般冰冷的小床。四周的家具幽幽地散着灰尘的味道。
在梦里,夜晚是墨色的海,现在我醒来了,夜晚是冰凉坚硬的砚台。
黑夜里我闭上眼,眼泪经过太阳穴流下,灌满两个耳朵。如果父母劝过我,那么他们说的是,有他们,有同学老师日日相陪,我怎会感到孤独恐惧。
且不说这样苦寒的夜晚。在广袤荒芜的宇宙中,八十亿人类挤在一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地球上,难道人人惬意安居了吗。
怕
大学寒假回家时,我在沙发上翻到几本书:《失智老人护理》《阿尔茨海默症关怀方案》。
我不敢细看,可又由不得我不愿看。越翻看,头脑越空白。
失智?阿尔茨海默症?这些冰冷概念,如何能与那个始终精神矍铄的老人联系起来。简直像一个个残忍的罪名。我想起,从前外公昂首散步时,把所有人雄赳赳甩在后面的盛况。
前年,外公得了失智症。公益广告里,失智的老人会把饺子放在衣兜里带给孩子。这真是残酷的艺术加工。我所闻所见,只有哀哭、咒骂与垂泪。
饭桌上,他要请看不见的客人用餐。半夜里,他说起夜的外婆要偷窃家里的东西。开门后,他令他的儿孙们介绍一下自己。命运折断他腰肢,缚住他手脚,喂他孟婆汤,灌他迷魂药。
这次寒假回来,母亲要求我多陪陪外公:“好歹放假了。”可是我却越来越害怕叩开外公家的门。母亲指责我不懂事。“放心,外公不会伤害你的。”像在说一种动物。
我想声明,我不是害怕这个。可是我的口舌像溺水,挣扎不动。
我如何才能再踏入那间房子?我感到害怕。门上有我和姐姐合力贴上的“倒福”。“福要贴倒,福才会到。”这是外公一本正经告诉我们的。那张“福”字,是多年前,置办年货时超市购物送的,上面有广告商的商标。一个俗艳的,精明的商标,倨傲地粘附在大红的“福”字上,仿佛连神明也敢于亵渎。
我们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只顾着把家里贴得红彤彤的。如今,我害怕看见那些福字。怕看见它褪色,也害怕它依然鲜艳。
我也害怕那张大床。外公外婆合睡的大床,我和姐姐曾在上面蹦得像两只蚤。我们疯也似地玩着骑马、捉人,披上枕巾假装自己是超人。玩累了,我们躺下合上眼睛假寐。外公打着一把破蒲扇,给我们扇凉。他总是笑呵呵的,连眼角的皱纹都在笑。在寂静的夏日午后,我曾坚信那阵阵凉风会永远徘徊在我身旁。
我也害怕那张黄橙橙,油渍不净的饭桌。记忆中外公会做美味的醋面和麻辣抄手。醋面只有我一个人爱吃,外公会记住我的碗,特意往里面大加特加陈醋。麻辣抄手里有绿油油的豌豆尖儿。面食里烫豌豆尖儿,是四川的特色,我来到几千公里外的异地上学,才知道。
曾经,外公家是我生命的庙宇。如今庙将塌,草疯长。童年为佛祖镀上的金箔,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下寸寸剥落,露出直见生命真相的肉体凡胎。
宇宙间星汉灿烂,地球上人声鼎沸。然而,认识我的人几稀。真正爱我的人几稀。现在,又少了一个。
大学的寒假多么短暂,我又来到了陌生的白山黑水间。我又将埋首于琐碎的考试、竞赛、人情矛盾中,忍受无穷无尽的虱子的噬咬。

作者简介:
唐雨璇,四川人,2004年生人。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