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
文/张宇轩
罗汉寺近百年来连破两次戒，一是杀生，二是护生。
商秋，亥正，罗汉寺内。
德高望重的白眉住持跪坐在蒲团上低低诵经，五十一名活龙鲜健的沙弥僧侣在其身旁团团站立，各人脸上都用着一般的神情。于不远处大雄宝殿内明有一盏油灯，尚还呻吟着喑哑的光，嘀嗒，嘀嗒。
白眉住持缓缓起身，竟朝着沙弥们合掌施礼，乌紫色的嘴唇碰撞出几个微弱的音节，而后被巨大的声响掩盖。沙弥们齐齐脱掉僧衣，裸露出削瘦青黑不一的肉体，再披上皂衣短打，对着住持打了个稽首。
这是罗汉寺千百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还俗。
五十一件僧袍落地，掀动起阵阵薄灰，脏污了佛祖的丈六金身。
而大殿之上的佛祖依旧面容祥和，慈悲静穆，含笑注视着这肃杀的秋。
彼时大地已然笼罩在日寇铁骑的杀戮阴影中。
继东三省沦陷后，绥远抗战，华北告急，炮轰宛平，七七事变………自痛失北平以后，济南、上海、南京、武汉等各大重镇接连失守，满目疮痍。
青壮男子扛起锄头上前线肉身抵抗客死他乡，妇孺老少将头颅深埋在地里作待宰羔羊。肢体四散血肉横飞，尖声狂欢是恶鬼屠宰的盛宴。
鬼子的屠刀下是数不尽的白骨累累。
而西川佛都北寺晚钟如旧，群鸦盘旋在古寺尖顶上空，混着血红的残阳，像极了腐烂溃散的伤口。
翌日，卯时，晨曦微露，东方将白。
寺内大小沙弥洒扫庭除已毕，端坐在蒲团上静默晨诵。时任罗汉寺住持的太虚法师望着大殿上几十个正直壮年的僧侣，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你，你，你还有你……”太虚环顾四周点了十来个沙弥，弟子们低着头起身。
“你们可愿意上战场？”一语既出，再恭顺的僧人也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恐怕不行罢？杀生乃是佛门第一大忌。”有胆大的僧人率先提出来心中顾忌。
太虚叹了口气，又问：“当今国势如何？”满殿上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日寇侵华已酿成滔天大祸，又有多少百姓惨遭毒手流离失所，无衣无食，饿殍遍野。别的不说，试问各位的父母，都还健全否？”
又有十来个僧人默默站了起来，更有甚者掩袖而泣。
“诚然佛法讲究慈悲为本，戒杀无我近于不抵抗。可若天下人都如我等这般心存忌讳，又如何等收复故土还我河山？”
太虚爆发出猛烈的咳嗽，喉管连着胸腔大幅度鼓动，他扶着禅杖颤颤巍巍起身。
“强寇之炸弹临头，亡国之惨状在即，中华之国土有限，暴日之野心无穷。愿我数十万之佛徒，急起而直追之！”
满殿的僧人都站了起来，他们不再诵经。从这一刻起，只有为国献身的战士。
破杀戒，只为以杀止杀，是金刚怒目。
太虚法师为最后检收入伍的僧人作了最后一次祝诵。这群头顶戒疤的寺外人饮酒破戒，而后浩浩荡荡踏向前线战场，他们迎着焦阳意气风发，“中华胜利之日便是弟子回寺之时”，尽管结局各人都如明镜般敞亮。
七十年后，脚下的黄土又嘶吼着叫嚣，悄然豁开恶鬼的口。
戊子年，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辰，莲香阵阵。
罗汉寺广开寺门迎香客礼佛。白发老妪佝偻着身子爬坡上坎，健硕的行人抖擞精神健步如飞。缕缕香火次次磕头，是百姓最朴素的心愿。
一愿布衣得暖，康泰平安。
二愿五味俱全，碎银得闲。
三愿阖家团圆，海清河晏。
学堂里的稚子还在眨巴着眼睛听着老师不厌其烦的唠叨，阳光朗朗，树影婆娑投射在路旁，街坊巷陌的商贩仍扯着嗓子招徕行人。挂壁上的钟在无休止转动，嘀嗒嘀嗒，哗啦哗啦。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4秒，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一刻，汶川大地震。
吃人的恶鬼用铁锤暴力击打着头颅，眩晕的血液飞溅，赤红的巨响堵住耳鼻，带来视觉听觉上的万马嘶鸣。窒息，摇曳，尖叫，踩踏，整块大地塌陷得支离破碎。学堂被拦腰折断，整栋楼坍塌在地底，无一人生还。农田断裂，露出骇人的裂缝，裹挟着惊慌失措的百姓又迅速合拢如旧。巨石堵塞，水位猛涨，残忍挡住逃生之路。而身后，苍白的生命看见恶鬼举起了镰刀。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人如蝼蚁，在尘埃中卑微无抗力。
而后不到一个时辰，六百多名灾民逃往附近尚未坍塌的罗汉寺避难。
而罗汉寺因其古老的榫卯结构侥幸逃过一劫，时任罗汉寺住持的素全法师大开寺门接纳了这群无家可归的灾民。次日，涌进罗汉寺的灾民已达千人之多。
大震之后，余震不断，仍有无数孕妇在摇摇欲坠的医院中挣扎，她们的腹中跳跃着的，是尚还鲜活的生命。床铺，桌椅，门板，油布，木板……一起能用到的物资，罗汉寺上下无条件供给。大雨滂沱，倾盆如注，佛祖遮雨的瓦片与油布为百姓庇护，风雨飘摇之中，僧人擎着伞默默祈诵。
《佛说大方广善巧方便经》有云：为其女人起大悲心，作是念言：“我于今时发勇悍心！设犯禁我，宁当忍受地狱苦报，不应远离令彼失命。”
佛门忌杀生，忌血煞，然而在受难的孕妇面前，素全法师选择了破戒护生。
和七十年前太虚法师的破戒一样。
七十年前，由五十一名僧人组成的抗日队伍浩浩荡荡踏上了战场，敲击木鱼的手扛起了枪支弹药。他们用肉身抵挡敌人前进的枪炮，最后壮烈牺牲在战场，尸骨无存。
罗汉寺内至今仍供奉着他们的衣冠冢，佛塔肃穆，法相庄严。
七十年后，在混乱的血污中，濒死的孕妇在佛床禅桌上喘息挣扎诞下新的生命，统共一百零八名新生儿，合无穷尽之数。
破杀戒，染血荫，食荤腥，罗汉寺破戒苦多，却屡次救危难于水火。
素全法师至今仍披着一百零八名新生儿衣服织成的百纳袈裟。
佛衣百纳，慈航普度，虔诚祝诵这太平盛世，国泰民安。
作者简介：
张宇轩，现就读于西南大学21级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任校晨曦文学社社长。作品散见《中国校园文学》《今古传奇》《莫愁》等刊物，曾获第17届全国大学生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