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元代诗人唐温如酒后乘船留给后人的诗句清雅秀丽,如梦如幻。诵之令人心旷神怡,口齿生香。
然而守岛人盼船,望船,赶船,乘船,晕船,恨船,却怎么也离不开船。
战士们曾以“写在小岛大陆间”为题,赞美那些往来于海岛大陆间的生命之舟。
在空中补给还很遥远的今天,这里对船的依赖实在太大了。武器装备,生活用品,战备物资,施工器材,包括邮包信件,欢乐烦恼,几乎除了空气与阳光外,哪一样不是仰仗这小船运来的呢?
1984年除夕夜,师政委耿广义给官兵们拜年时,听说风大无船年货上不了岛,连夜给船运队下了死命令:不管想什么办法,绝不能让岛上的同志们过春节煮黄豆吃!结果船运大队把两条船并在一起,顶风破浪大年初一开进了岛,鸡鱼肉蛋抬上来了,守岛官兵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岛上最盼的莫过于每半月一次的班船,这一海岛与大陆间的机动桥梁,每次都承载着大家多少的欢欣与期盼,几乎每天早上都有人悄悄地问守机员:“今天有船吗?”尽管明知失望比希望多。来船的消息,使官兵们练出了一副好眼力,在那遥远的天际线上,那个期盼许久的小黑点,刚一出现,马上就会有人发现。“来船了”一声喊,码头上便早早地聚满了欢迎的队伍,那架式就像是准备接受哪位元首的检阅。船上抬下的肉鱼蛋菜生活品,战士们并不太在意,最关心的要数今天来的是什么电影片以及那个一人扛不动众人抬着走的邮袋了,那里面有成了半月谈的日报,有当了马后炮的新闻,更多的还是官兵们那万金家书。如果谁的未婚妻邮来张玉照,一定会在全连刮起一阵小台风,很久才传到未婚夫手中。这里,战友之间那珍贵的友情就像大海蓝天般的纯净。神话中狠心的王母娘娘,用簪子一划,于是一条无情的银河隔开了恩爱的牛郎织女。现实生活中在军嫂和守岛官兵之间却是茫茫的大海。
最让那些兵哥军嫂们日盼夜想的莫过于一年一次的鹊桥相会了。每次都是从分手的当天就开始板着指头,数了星星数月亮,好不容易盼到那个多彩的梦,风大无船上岛不啻于一条噩耗使人心灰意冷之后又悲壮的不能自已。
记得那年春节前我假也批了,电报也拍了,打算回家与妻子女儿共同欢庆我步入28岁人生,不料,一场大风使我好梦难真,沮丧之时,与通信员文书放映员就着咸鱼干足足灌下了八两“地瓜烧”。尽管烂醉如泥,但那大海碗的撞击声,脖子一挺大口喝酒的阳刚之气,是何等的潇洒悲壮。第二天醒来仍不甘心,我这边回不去那头可以来,于是一纸电报,又把她们年三十逼上了火车,谁知老天还是不作美,汹涌的波涛让我们一个在孤独的小岛上熬年,一方在清冷的招待所里过节。听着电话中妻子哀怨的声音,自己真想来一次横渡黄海的壮举。等到风停来船已过了正月初五。天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远远望着水际线上若隐若现的小黑点,不用想就知道妻子女儿此时正经历着晕船的无情折磨。
这不是在游艇上尽兴,也不是在湖泊中荡舟,更不同于乘坐千吨万吨的客轮。那不足百吨的小货船,在波涛的戏虐下忽而抛上浪谷,忽而拽下深渊,再加上那轰鸣的马达声,未燃尽的柴油味,不用说幼小的孩子,孱弱的女子,就是体壮如牛的汉子,上船后也一定要遵循头晕恶心呕吐的规律,吐食物,吐胃液,最后是淡绿色的胆汁和浅红色的血丝。几天恢复不过来。
记得八二年十月,我休完探亲假携妻女一起乘船上岛。还没到远海,风浪就把妻子颠簸的狂吐不止。我只能抱紧脸色蜡黄的女儿,一点也照顾不到她。晕船呕吐让她没了一丝气力,不顾灰尘和水渍,躺在甲板的一个角落里动也不敢动。女儿也在我怀里边哭边吐开了,看她们母女俩痛苦的样子,作为男爷们却束手无策,丝毫不能替代。我愧疚得无地自容。终于熬到船靠岛了,女儿怯怯地推了推还躺在脏水里的妈妈,转脸哭着对我说,“爸爸,妈妈死了”,这句来自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撕心裂肺的话,让我至今心痛。
许多官兵进了岛不愿出岛,出了岛不愿进岛,其中怕晕船是主要原因。田德俭副营长这位守岛十八年的山东汉子,是开岛元勋之一,建岛之初,曾创造了施工十万八千炮,炮炮开花的记录。荣立二等功,参加过北京国庆观礼,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田大胆,却最怕晕船。开始坐船就吐,后来见到船就晕,站在码头上看到那摇摇晃晃的小船,马上就会哇哇地吐起来,战友们笑他吓破了胆,医生说他是神经官能症。
为了确保干部在位率,上级规定临时来队家属一般都要进岛,这样丈夫们就把自己守岛的艰辛,合法地分给了不堪重负的妻子们。当一个个为奉献而奉献的军嫂们在海上经历了比分娩还痛苦的七八个小时的颠簸后,站都站不起来了,战士们不忍心嫂子们下船后还要爬山上岛,便抬来担架,不管嫂子愿意不愿意,抬着就走。这不是蒋委员长和宋夫人回奉化时坐的滑竿,也不是当年姑娘们出嫁时的轿子,而是用崇敬和真诚抬起的一片爱心。嫂子们上岛来,不仅使战士们感到这个世界上拥有异性的风采,更重要的是嫂子们给全连缝补浆洗,帮厨做饭从不停歇,谁愁了,是嫂子好语宽慰,谁病了,又是嫂子送来病号饭,嫂子在战士们的心中有着神圣的位置。
说来这些军嫂们,也真不愧为巾帼,敢于把绣球抛给一个现代牛郎很不简单,能够面对现实接受这重重困难的挑战就更不容易。每次来队拖儿带女,大包小包装满了奶瓶尿布,乘了火车换汽车,铁路到了头还见不着人,在码头上的临时招待所里一边祈祷,一边盼船。明天有船的消息激动得背着孩子上街买菜割肉,几个苹果筐都装不下对那守岛者的爱。天不亮就赶船上岛,最糟糕的是,在风浪中苦熬了大半天,岛也看到了,远远的人就在码头上,可就是浪大靠不上岸,无奈船又返航。留给了大海一片叹息,岛上船中两处伤心。
还有让人更难过的是妻子利用星期天加班换来的假期,特意赶到部队,不料却进不了岛,看看假期已过,夫妇二人只好断断续续地通个电话,就算来了一次队。
随了军又该如何?小岛无居民,自然不是安家的地方,更何况还有要上学的孩子。只好在岛外搭一个简易的小窝,依然是人处两地,天各一方。天天翘首望着大海思念,夜夜伴着相思入眠。一旦孩子有个头痛脑热三长两短,远在岛上的那口子丝毫指望不得,只有靠自己在这人地两生的地方求医问药孤身奔波。记得那年出岛集训,听说严秋保连长的女儿平平因病住院,我赶到陆军一四九医院去看她,正值午饭时间,我在饭堂外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年仅6岁的小女孩,她面黄肌瘦,端着一个搪瓷碗正在排队买饭。我强忍着眼泪问她,怎么一个人在医院?她含着眼泪说:爸爸在岛上,妈妈在码头上抬石头,还要照顾弟弟,我只能自己在这儿呀。我感觉心都要碎了,生活的艰辛过早地强加给这个学龄前儿童,在她幼小的心灵深处,何曾没有被亲人悉心呵护的期盼,何曾不想和常人的孩子一样有幸福烂漫的童年。但因为她有一个远在小岛上的军人爸爸,面对病痛苦难,她除了承受,没有选择。
随了军却没工作,这终究不是军嫂们的追求。于是几个人悄悄地自发办起了小作坊,磨豆浆炸油条,技术并不难学。可是抬着金黄焦脆的油条绕街转了两圈终于没能喊出一句叫卖声。居民们用疑惑的眼光望着这几个走来走去的俏嫂子,还以为是哪个饭店的采购员迷了路。
一位名演员把自己成了名女人说得难乎其难,其实她哪里知道这些普普通通不出名的女人比她更要难上加难呢,只是勤劳和朴实不仅赋予了她们无私奉献的品德,还给了她们更多的忍耐罢了。
满船清梦压星河。军人军嫂,大海小船,写下了多少平淡却又难忘的故事,尤其是船艇,这片海岛和大陆间流动的桥梁,承载着守岛官兵及其亲人们多少的期盼和梦想,给他们带来了几多的欢欣,几多的伤悲?人与船爱恨情仇,恩怨交织。说不清,道不明。

作者简介
刘振平,1954年2月出生,学生出身,大学文化。原南通市委常委,军分区司令员,大校军衔。1972年12月应征入伍。先后担任班长、排长、副连长、连长、营长、团参谋长、副团长、团长、军分区参谋长等职。
入伍后,他能正确对待苦与乐,在黄海深处、远离大陆、荒无人烟面积仅有0.056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从士兵到营长整整驻守了15年。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他能够以苦为荣,以岛为家,无私奉献,尽心尽责。先后入南京高级步兵学校、石家庄高级陆军学校深造。
入伍来,他先后荣立三等功三次,受嘉奖二十余次,多次被省军区和师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干部标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