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禽兵(长篇小说)
文/廖静仁
篇幅:13万字
内容提要:资水中下游的大梅山一带素有巫傩文化奥区之称谓。白驹村地处梅山以西,村人以廖姓为主,族长系世袭,田少地贫,一半靠山吃山,一半靠水吃水,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神秘的擂钵山、半崩山、雷打洞和凶险的九峡溪、资江及小镇唐家观等,却孕育出了一群上山若虎狼、下水若蛟龙、奋起若禽兵的白驹村汉子。时间如白驹过隙,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日寇长驱直入,省城长沙已经沦为敌占区,并渗入到了资水下游马迹塘一带,本文故事也因此而展开……
作者写山写水,如作丹青长卷;写人物如刻划磨崖群雕。
全卷意象纷呈,如:九尾红孤、过禽兵、天火等,无不耐人寻味,寄意深远……
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凡事须谨慎。这是叮嘱,更是寓言。
——代题记
1
湖南有四大水系,既:湘、资、沅、澧。却数资水最长,她有两条源流,人称双母所生:左源赧水发源于本省城步县北青山;右源夫夷水发源于广西资源县越城岭,汇流于邵阳双江,过邵阳、武岗,又绕雪峰山经新化、安化、桃江、益阳等市县,于甘溪港注入洞庭湖,全长约653公里,流域面积约28142平方公里。
九峡溪经白驹村口的联珠桥下注入资江,亦给江流凭添了一叠激越的浪响。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是明德少爷从教国文的沃原先生与父亲盛琪的交谈中听得烂熟于心的。那时明德少爷还小,是一个把一年里难得回家一次的父亲当马骑的蒙童,自然不太懂得大人们到底在谈论些什么。
明德少爷打一出生就很少见到过父亲,而当父亲的疼爱儿子乃是天性,他每次回到家里还来不及放下行囊就“明德、明德”地叫,然后又蹲下风尘仆仆的身子把双手摊开,大眼瞪小眼一脸笑意地打量着儿子,期待着儿子一跃而起扑入他的怀中。但儿子总觉得来人有些陌生,犹豫着不愿亲近,清澈的双眸看着母亲。
“快去呀!杵起像个小篱笆桩做什么?他是你爹!”母亲话音还未落下,儿子便记起来了,他首先记起的是来人的肩膀,那是一副虽说不上厚实,却能给人以坚定牢靠感的肩膀。这么想着,他便旋风般一蹿就从身后骑到了那人的肩膀上。
“嗯,是我爹的肩膀。”明徳小少爷清澈的眸子泛出了泪光。
父亲立地而起,高兴得手舞足蹈,扛着明德小少爷就一路呼喊着“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便上了学堂山,他这是迫不及待地要去会沃原先生。父亲廖盛琪与沃原先生相交颇深,往来甚密,据说他俩还是在北平念大学时的同学。
沃原先生老家在湘潭,他来白驹村做教师就是明德少爷的父亲介绍来的。但明徳少爷的父亲行踪诡秘,漂忽不定,经常一出门就是几月或者半年,而且每次从外地回来只在家里打一个转后,便扛着儿子直接去了学堂山。爷爷佐庭族长对沃原先生和儿子盛琪的交往是起过疑心的,以至于再后来父亲离家出走,并且从此无人知晓他的下落,当族长的爷爷既没有太感到意外,也没有对外太过声张。
爹离家出走后,白驹山的古树林里,就时常会有一匹毛色赤红发亮的狐狸出没于月黑风高的寂夜,有人就说得很玄乎,“族长家的儿子盛琪前脚刚离开白驹村,白驹山就来了一只九尾红狐。”大梅山很早就有过九尾红狐的传说:那是有着九条命的不死精灵。但佐庭族长并没有见到过那一匹红狐,明德小少爷也没有见过。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匹传说中的九尾红狐却从此活跃在明德少爷的记忆里。
或许,明德少爷惦记的也不是红狐,而是他爹廖盛琪。
大梅山腹地的资水沿岸,孩子启蒙迟,但沃原先生却还是坚持到把明德小少爷他们这一批少年的初小课程教完之后才辞行。也就是在有一年的一个夏夜,明徳少爷他爹又回过一次白驹村,是直接就上了学堂山的,没有敢惊动过其他任何人,只匆匆地与娇妻爱子见过一面。也不知爹和娘到底说了些什么,当时明德小少爷和黑皮同学正忙着抓萤火虫,见了爹,兴奋得把手掌里捂着的小星星也全给放跑了,一跃便蹿上了父亲的肩膀,刹那间,恍惚满田满垅、漫山遍野全都是闪烁着微略光亮的小小灯笼……爹和娘,还有沃原先生也全都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明徳少爷曾经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弟。过完八岁生日不久,娘就把他送上了学堂山,并且领着他来到了沃原先生的面前,娘出生于大户人家,轻言细语地跟儿子说:“这就是沃原先生,是教孩子们识字做人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儿以后要多听先生的教诲。”娘还给沃原先生鞠了个躬,也要儿子给先生鞠了个躬。临走时娘又慎重地跟先生说,“小明徳就托付先生了。”
“夫人您客气了,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先生拱手连声应承。
娘往家里走去时,还总是在一步三回头,大概也只走出了百余米,上课铃就响了,孩子们蜂拥着进了教室。当娘的似乎有些不放心,又转身来到了侧首的窗前窥视,只见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块头黑皮冲在最前面,这孩子人小鬼大,要强得很;循规蹈矩的明德小少爷却夹在同学们中间,一副视眼前混乱与己无关的样子。
“同学们好!”随后进来的是沃原先生,他的声音很是浑厚。
“先生好!”童稚的声音非常整齐,这是在家里就反复预习过的。
白驹村虽然地处沟沟壑壑的大梅山褶皱之中,民风强悍乃是生活所迫,而其尊师重教的传统却如村口的资水般渊远流长。凡是新生开学报到的第一天,哪怕是最穷的人家,也会给自己的儿女做一身新衣服进校门,这是对先生起码的尊重。
那一天,明德小少爷不仅穿了一身新衣服,而且还是学生装,是读过新学堂的母亲亲手给儿子缝制的,在一群着粗布对襟衫的孩子们中,尤其显得鹤立鸡群。
“同学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穿长衫着布鞋的沃原先生此时并没有打开课本,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这么一句令孩子们陌生得吃惊的话。
教室里顿时一片寂静,同学们瞪大着一双双童贞的眼晴望向先生,却不太懂得“黄金屋”和“颜如玉”的意思,俄倾,下面是一片书页翻动声和窃窃私语声。
“怎么我的书中就冇得黄金屋呢?”
“颜如玉是什么呀!你晓得么?”
有一个同学便站起身来,昂首勇敢地问先生说,“我的书里为什么只有文字呢?冇得先生所说的黄金屋和颜如玉呀?”发言的就是黑皮。也只有他胆子最大。
见儿子并没有太莽撞,明德他娘便放心地默默而去了。
“慢慢地你们就会明白的。”沃原先生虽然夫子气十足,却又绝对是一个通慧之人,他稍一抬首,扫了一眼教室里那一张张写满着疑问的稚气脸庞,只笑了一笑,紧接着便不惊不乍地拖着长音领读起《诗经》中的《关睢》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先生在讲台上读一句,孩子们就在讲台下跟着学一句,读得蛮上口的,稚嫩的声音比秋天云雀的叫声还要脆亮,满山满垅都是回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格还了得,格还了得啊!”在自家门前遥看天色的佐庭族长已然满耳童稚声,他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却疾步上了学堂山,气喘吁吁地举起手中的拐杖正欲敲开教室门训斥沃原先生时,忽又听到沃原先生用教鞭先在黑版上轻轻地点了两下,尔后又正色道:“《关雎》这首短小的诗篇,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着特殊的位置。它是《诗经》的第一篇,而《诗经》是中国文学最古老的典籍。虽然从性质上判断,一些神话故事产生的年代应该还要早些,但作为书面记载,却是较迟的事情。所以差不多可以说一翻开中国文学的历史,人们首先遇到的就是《关雎》。”佐庭族长居然也听得入了神,心想人家教弟子首先要学的都是《三字经》,而他却……“格原来也是有着出处的呀!”举着的拐杖便又无声地放下了。他其实原本是匆匆赶到学堂山来问罪的,“做先生的教书就好好教书,怎么能教学生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少女,君子好逑’呢?这不是要把我廖家的子弟引入歧途么!”但当他听过沃原先生对这首古诗有根有据有理的一段简析后,却又觉得是自己孤陋寡闻,是自己在想入非非,于是便自惭形秽地转身下山去了。
那时的明德小少爷和黑皮们是多么地快乐和惬意!读了三年半的新学堂,孩子们就到处找字认,还逢人就会背诵《大学》开篇中的那一段铿锵文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同学们似乎终于明白明徳少爷名字的含义了,便大呼小叫地又背诵起课文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你们就别猜乱嚷了,或许也不全是格样的意思,”明德少爷颇是认真地解释说:“我问过爷爷,他说我是属‘明’字辈的,格名字前要有一个‘明’字。”
同学们听了之后,先是一怔,紧接着就又恍然大悟一般笑了起来,说:“是啊!明兆、明倫、明新、明进……还真是每人的名字里都有着一个‘明’哩。”
那时候,白驹村学堂山上的孩子们,甚至也包括了明德小少爷本人,对《大学》开篇的理解确实还是无意识的。至于终于有一天他在心里韵着神,要为自己的儿子、孙子甚至孙子的儿子等取名字时,不再按辈份,而是要根据《大学》中的新民、至善、有定、能静及能安等依序排过去,那已经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
资水一如往昔沉沉东去,或涨了又或退了,或浑浊了或又清澈了,她流走的难道仅仅只是时间么?白驹村深秋的田野里呈一派空旷萧瑟的景象,只剩下些稻草把子孤零零地兀立着,引颈眺望村外的远方。但远方在何方?是在河之洲么?
“我们的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同学中的黑皮突然就问了这么一句。
竟一时无人能够回答得上来,于是一片沉寂。
“孩子们终于学会思考了。”当有一天同学们在学校里又一次议论这个话题时,沃原先生听了就显得特别高兴,他感慨地跟孩子们说,“同学们成长得是个什么样子,明天就会是个什么样子。你们就是民族的希望!就是国家的明天!”
在他的建议下,族里恢复旧制专门为孩子们请了习武的武师,这是在佐庭族长他爷爷当族长时定下的规矩:凡从学堂山走出去的学子,就一定要能文能武。
“同学们,自鸦片战争以来,外国列强称我们是东亚病夫,只有能文能武才可言自尊自强,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才能有更好的明天。”这是沃原先生鼓励孩子们时,除了那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口头禅外说得最多的另一句话。
四年的学期一晃而过了。白驹村的孩子们在沃原先生那里,不但学会了认字和作文并算术,更主要的还是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这正是父母们所期望的。
沃原先生辞去教师之职后,据说受老同学廖盛琪影响也投笔从戎去了前线。
在他教的这批少年中,却数年龄最小的黑皮文科和武科成绩最好,然而先生夸得最多的还是明德少爷,他总是得意地说:“明德同学宅心仁厚,小小少年的身上有着一种隐然君子之风。是我们白驹村里今后的福报。”这应该不完全是因为明德少爷是他同学盛琪的儿子,沃原先生对阎寡妇的儿子黑皮也有过“这小子是个文武全才。日后若有缘能遇上贵人,又走正路,定可大器成焉!”的赞许。
然而世事无常,不久之后,日寇长驱直入,眼看就快要打到武汉了,要不是担心孙子在外面的世界学野了,也会像他爹盛琪一样又离家远走……佐庭族长或许根本不会让孙子明德从萸江中学刚毕业后,就跟着村里的汉子们进山去历练。
那一年某日,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从四面八方飞向了白驹村的田垅,无忧无虑地栖落在深秋的稻草把子上,鸟雀跳来跳去,似乎正在议论些什么逸闻和趣事。
是在议论“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凡事须谨慎”吗?
2
没准也是在议论故人润胡子吧。润胡子也姓廖,叫佐润,毒眼美须,是本文之过客。他是一名锯木匠,也有叫解板匠的,那是在别处。十多斤的板斧在他手中能舞出花来,却习惯于眯着左眼,而只用一只右眼瞄树木的曲直并走墨线,久而久之右眼目光如炬点得火燃,左眼就成了相配的。所以与他同辈的堂弟佐正常笑话他说,“润胡子,你虽然眼毒,却难免有失偏颇。”润胡子听了只笑不答。他还会许多梅山法术,也有把梅山法术称作“邪法子”的,意思是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过润胡子是鲁班的传人这一点倒是白驹村里公认的。他有一句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凡事须谨慎。”但他每每也只是自言自语说。此口头禅到底意味着甚么,有何象征意义,怕只有他自己晓得。
身怀绝技的润胡子却走得太匆忙,正值人生壮年就殁了。他虽然带有三个徒弟,自己却无后人。过五十岁生日那天润胡子曾跟二徒弟媳妇肯定地说,“二妮呀,你肚子里怀是个儿,日后干脆认我做干爷爷吧!我把法术全都教给他。”没想果然是个儿子,这就是后来的黑皮。遗憾的是,润胡子并没有见到黑皮就走了。
黑皮家有一栋四楹三进的木屋,座落在白驹村田垅左侧的月形山下,几缕淡蓝炊烟从鱼鳞青瓦的檐口吐出,小小农家的躁动与不安便显而易见了,“咯--乐乐乐!咯--乐乐乐!”这声短声长的唤鸡声就是从黑皮他母亲阎寡妇口中溢出来的,声音恣意如山涧飞瀑,也只有她才会如此夸张地大喊大叫,巴不得让村前村后的人全都听得到。她一早起来,就给还没有能力去田垅泥浆里觅野食的鸡崽从晾衣杆上取下几串金色的稻穗,扔在地上让母鸡嘴啄脚扒给鸡崽们做示范。
就是在昨天中午时分,阎二妮打了一筐猪草在回家的途中歇了歇肩。远远地她就看见躺在田泥里被正午的阳光照得一闪一闪的金色稻穗了。“格么壮实的谷子,若是烂在泥里多可惜呀!不如捡回去碓了谷壳好给我黑皮煮一餐饱饭呷,再说那浸了泥水的谷子,喂鸡也是上好的东西哩。”阎寡妇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
母鸡把一颗一颗的谷粒还刚刚啄进嘴里,又一颗一颗地吐了出来……还没长成小孩拳头那么大的鸡崽们居然却互不相让地争抢着。一只雄性十足的公鸡耸着火红冠子过来打圆场。这家伙模样俊逸,作派却极其不雅,只见它两只小铜柱子似的长腿一高一低地拐着身子踩过来,一只翅膀扫着地面,另一只翅膀凌空扑闪着,到得母鸡和鸡崽近旁,猛一声“给咯儿--朵!”竟如同严父训斥自私的儿子一般,果真把小鸡崽们全都给镇住了。“该死的骚鸡公,像个二流子!”阎寡妇将手中扫帚横着一挥,一口梅山腔无厘头就盖了过来:“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你捣甚么乱呐!”却把一双眼晴朝村里望了去,“嗬--哧!嗬--哧!”她驱赶开公鸡,将扫帚靠在堂前的门口后便进灶屋打热水去了,她得赶紧先洗一个澡。
阎寡妇适才的粗嗓门就是有意喊给根胡子听的。
根胡子是黑皮他爹的师兄,家在上村向阳岭下,离阎二妮家有三里地,中间还隔着一座关山,不过二妮已经算定他应该吃过早餐悠哉游哉出门了,他今天得去佐庭族长家商量伐木的大事,必经她家的门前路过。她指桑骂槐的声音果然早已声声灌入了根胡子的耳中,但根胡子却装聋作哑般只顾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
板栗树开花一根线耶,一根线
我想妹子忘插田耶,忘插田
过了夏天又秋天耶,又秋田
我年年月月天天只想与妹子共枕眠
共枕眠耶,共枕眠……
一曲落了,另一曲又紧跟着起腔了:
妹妹晓得我会来
稻草撑门风吹开
洗净的身子白如藕
我双手捧住妹妹嫩白的奶
喊惯了顺手倒和水上号子的根胡子嗓门本来就粗犷若滩声,而此时他却越唱嗓音越大,越唱心里越开花,猛一抬眼,目光就梭进阎寡妇家半掩的堂屋门了。
根胡子的歌唱声也嘎然止了,心里却在得意而又神气十足地说,“哈,好你格二妮,老子今天又要让你做一回活神仙!”于是紧走几步便闪进了半掩的堂屋。
此时的阎寡妇二妮子正好是刚洗过澡,仅穿了一条蓝布短裤,光着半截雪样的身子面对里屋,用粗布巾拧着水涔涔的一头黑发,身也不转她就已经晓得是根胡子进屋了。“你格骚狗公,怕是走错门了吧?要不是明天进擂钵山去伐木解板,你还不一定记得来找老娘呢!”声音里似含有几分娇嗔,亦有着几分责备和怨气。
“你格是睁眼讲瞎话,我一早就把旮旮旯旯里全都洗得索索利利了,我还敢不来吗?我若不来,只怕老二也会喊冤哩!”一脸淫笑的根胡子把大腿拍得山响。
“你格骚狗公!出口就是老二老二。就不怕旁人听见了说闲话?”
“哈哈,我格是光棍汉对寡妇,我怕?怕个卵呐!怕得鹞子莫喂鸡!”根胡子满嘴的粗话。他晓得阎寡妇肯定已经把儿子黑皮支开了,几乎每次只要他一动念头想和她干那种风流快活事儿了,她都总是会赶在他进屋之前做好了安排的。
半裸的阎寡妇便转身把堂屋门重重地一合,一头就栽进了根胡子怀里。
“你格一瓢半,开口闭口就骚狗公骚狗公,还不晓得是你骚还是我骚呢!”
根胡子所说的“一瓢半”是有着典故的,有一回,阎寡妇正在房间洗澡,根胡子却做贼一般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当时阎寡妇毫无思想准备,一回头见房门已开,忙顺手就拾起舀水的木瓢往下身一遮,情急之中居然只挡了一半,而另一半却芳草萋萋露在瓢外,根胡子便脱口而出说,“嗨呀!一瓢半!”这当然是早年的旧事,此时的根胡子已急不可奈地顺势一搂,横抱着阎寡妇就进了西厢房……
堂屋门口带鸡崽的母鸡陡然起了一阵惊叫:“果果嗒--!果果嗒--!”
不甘寂寞的老黄狗就更来劲了,朝天一顿猛“汪汪汪”地乱吠。
3
阎二妮的儿子黑皮虽然是个生性顽劣之人,对娘却百依百顺,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这是他那守寡的母亲最感到欣慰的事。他早已先一步就出门了,满腹心事地走在通往族长家的田间小路上,娘的唤鸡声和根胡子的歌唱声,甚至打情骂俏声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别看他平素在家时总是郁郁寡欢,沉默少语,可一旦出了家门,尤其是在年纪不相上下的同学和玩伴们当中却口气不小,而且精得像猴似的,往往三下五去二就被他占了上风。在学堂山读书的那几年里,无论算术还是语文,他都能与明德少爷并驾齐驱,而武术成绩却远比同龄人强出好多倍。尤其是使起村里的那一杆汉阳造长枪来,更是能百步穿羊,举手一扣板机一个准。
月形山下的黑皮和家在村口联珠桥旁的明德少爷,打小就是一对经常溜进村里去邀玩伴的角色。从学堂山往里走,走上百米就又见到一座小山坳了。那便是关山。青一色的古樟树一棵挨着一棵,把石板路挤得窄窄的,把整座关山坳也遮蔽得严严实实,林子里常年阴阴森森。很早就听老人们讲过,当年曾有一支从资水过路的兵匪,想循古商道摸黑进村里去抢粮食,然而刚走近关山,村口白驹山上的寺庙里便敲响了急促的钟声,骤然间,村里头呼喊声和脚步声响成一片,似有千军万马埋伏于此,那一支流窜的兵匪也就没敢造次再往村子里走了。后来有人说玄乎,说这是关山里的土地神显灵,是白驹寺里的老和尚作法拦住了兵匪。
学堂山和关山坳如一阴一阳的两个喉结,紧紧地锁着里面的村子。
难怪人们说白驹村里有四件宝:水井、关山、寺庙、联珠桥。
关于白驹村水井的传说村里人早就烂熟如心: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对从江西那边逃荒过来的夫妻,在途中喜得一子,但因一路上饥寒交迫,嗷嗷待哺的婴儿却无母乳可吸,当他们来到向阳岭山下的水井旁,丈夫给妻子掬了一捧井水止渴时,没想到此后不久,瘦削的妻子便重新焕发了青春,面若桃红,双乳鼓胀隆起,奶如泉涌。夫妻俩随即决定在此地开荒落户。这就是白驹村廖姓的祖先。所以白驹村的女子也包括进了村的媳妇,几乎个个都好看。还有一条用青片石砌成的傍着石板路蜿蜒的小小渠沟,常年爬着一层浅浅的绿苔于片石之上,两侧有或鹅黄或青翠的野草从石缝里顽强地挤出来,倒影在清澈的流水中,任由光阴描绘出各种不同的图案。刚走过关山坳,里面果然便豁然开朗了。路的两侧,照例是平整的稻田。一栋又一栋鱼鳞青瓦木屋全依着两面山脚而建,疏密有度,错落有致。那一条引领黑皮和明德少爷的小小渠沟是那么欢乐,那么会拐弯抹角,那么纯洁而无所畏惧:水的倒影中,有野花野草织出的图画,有月亮和太阳,还有飞来飞去的小小萤火虫点亮的一盏盏明亮风灯,全都在她那清清澈澈的眸子里悄悄地洗过澡……去明徳少爷家的黑皮倏然间就想起了这许多的往事来,是因为他和他的寡妇母亲同样是受到过廖氏祖族淳朴民风的恩泽。尤其是根胡子,这些年来一直接济和帮助着他们孤儿寡母,照理说黑皮应该对他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才对。
那年春天,桃花水涨。白驹村汉子们又要进山去“赶野羊”了。
父亲临走时用一双伐过木和拉过锯的手摸着黑皮的脑壳说,“等把堆放在擂钵山下的‘野羊’都赶出了联珠桥,将格一批毛板趁桃花水涨安全送往汉口打转身后,爹带你去唐家观街上呷米豆腐和糖油粑粑,让你敞开肚子呷个饱;等你长大了爹还要帮你讨一个唐家观女子做堂客。”他越说越来劲,也越说越动情,到后来还特意大声说:“爹同你讲句良心话,要是天下太平,木货和土特产又能卖个好价钱,爹搞不好也能在唐家观买一间门面,让你娘开一家店铺哩!”娘正在里屋给爹收拾行囊。“你该不是在说梦话吧?”娘从房间里出来,理了理鬓边的发丝,笑笑地把一个放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包袱搭在爹的肩上,娘还正准备去灶屋里给男人用竹筒灌新酿的苞谷烧酒也一并带上时,爹顺手把娘一牵,在娘宽阔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娘脸上的两个酒窝里满盛着甜甜蜜意说,“你呀——!”
黑皮打小就最喜欢去小镇唐家观了,在他的印象中,临江的唐家观全都是青一色的吊脚楼,而且一律都只有两层两进:卧室和厨房在一层,其它杂物茅厕等挤在沿江的地下层,但临街朝北的门面却周周正正,大大方方。向南倚山而建的木屋却是风格多样,除了面街的商铺同样是周正大方外,后檐一般都会因地适宜拖着三进或四进,分别为卧室、灶屋、猪圈、鸡埘及蹲地的茅厕等。但与临江的吊脚楼间或几百米就有一处通向江边的麻石码头作消防隔离带不一样,倚山而建的屋宇却间或几百米就有一座用青砖砌成的会馆或祠堂。而每座祠堂或会馆均有两扇同样是用青砖砌成的高翘着犄角的防火墙,形同马头状,亦有称马头墙的。
“今年划龙船还会让我去会馆帮厨做饭吧?”娘仰脸问父亲。
“我哪里晓得?格要看佐庭族长怎么安排了。”父亲心里也没底。
“你怕我是想要去图个热闹?才不是呢!我只是想让明新也跟着去呷几餐大米饭。”那时黑皮不叫黑皮,他有个入时的名字,叫明新。母亲处处都想着儿子。
“我还能不晓得你呀?一惦儿子,二惦男人,就只不疼自己。”
“我天生就是个呷水都能长膘的人,哪像你们父子俩,一身的尽骨头。”
“只要骨头里有正气,何须一身肥肉皮。”爹也蛮会讲顺口溜的。
“你是在嫌弃我一身的肥肉吧?”娘的脸上又笑出了酒窝来。
明新的父母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俩人眉开眼笑道着家长,扯着扯闲谈,当然也稍带了打情骂俏的成分,小明新却又神游到唐家观去了。白驹村的廖姓早已经是地方上的旺族了,在唐家观街上也照例是有着会馆的,那是每年端午节龙舟竞渡时集会的公共场所。从每年农历五月初一龙舟下资江试水起,一直要演练到五月初五端午节那天才正试开始竞赛,分出一二三的名次来予以表彰。此前的五天五夜,两岸四村几大家族都拥挤在唐家观各姓的会馆里,热闹非凡,烟火不断。
唐家观又名青石镇,悠长的街道或巷弄的路面全是由上等的青石板铺成,在此一段时间里,唐家观可以说是车水马龙。行人在街巷里走过,若有爱讲究的商贾,那肯定是穿了响底牛皮鞋的,自然也会叩击出声声紧或声声慢的音韵来,也就引得怡春院的女子们把目光拉得能转过几个巷子。既便是天有不测风云,突然下起雨来,也无需自责出门不记得带雨伞或闯进人家的店铺去暂避风雨,因街道两边的檐口紧咬着檐口,而檐口下又套有木槽,可以承接雨水一直送到江边去。
那时,明新还只有三四岁,是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去过唐家观的。
明新自打跟父亲去了第一次后,就天天都想着要去唐家观,但事实上每年都要等父亲从汉口返程分过红后才行。明新就盼着父亲“赶野羊”能早日回来,快点垒成毛板船去汉口。但谁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事后有人说明新他爹是怕他的师父润胡子太寂寞,是赶着去陪他师父了。
父亲死在桃花水里,葬在向阳岭上,岭上开遍了俗名叫寡婆子花的映山红。
“寡婆子花好红好红,红得像滴血。”
“也有好白好白的,白得像一朵朵孝花。”
“那紫色的还不就是紫得像伤口上结的疤呀!”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明新(黑皮)他母亲总是傻傻地望着寡婆子花说以上这些胡话。母亲还说,“那是大梅山资水畔一种很好看的花儿,它开得特别地放肆,有红色的,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还有红白相间的,但是小镇唐家观人和外面的城里人都管这花叫映山红。管它呢,映山红就映山红,只叫法不同而已。”
黑皮也又想起了父亲在世时,每逢过了中秋节,收割完水稻之后,就要随汉子们沿着九峡溪进擂钵山里去,空空荡荡的白驹村就只留下老幼妇孺。剩下的农活,包括挖红薯、掰苞谷、种荞麦、垒稻草堆等全都交给了女人们去收拾,去完成。做白驹村的女人也同样是很苦很累的,她们不但身累,而且心更累。在那些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母亲总是就着昏暗的桐油灯剥着玉米粒。母亲的一口牙齿也白得像玉米粒,整整齐齐的,都说母亲有一口富贵牙,但命运之神却偏偏给了母亲太多太多的磨难。“都有20天了,也不晓得你爹他们怎么样了。”母亲喃喃道。
“快满一个月了,山上也冇得一个音信下来。”母亲自言自语。
“过几天他们就该下山了。”母亲掰着手指头算父亲回家的时间。
有盼头的日子是充实的,母亲白嫩的脸在期盼中飞上了红云。
但现在母亲再也没有父亲可盼了,根胡子有事没事常来他们家。也不知到底是从哪一天起,明新开始讨厌根胡子。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该死的骚狗公!”
这话他是从母亲的口中学来的。娘虽然口里骂着,一双眼睛却水汪汪的瞟着根胡子。有时眼睛里还像有火星子飙出来。这种事多半当然是背着黑皮的,但也让他撞见过一两次。根胡子不光用胡子扎他,也扎母亲,他扎得母亲哇哇叫……
父亲从不跟明新抢母亲,他总是让明新睡在中间。
可是在父亲死后大概一年多时间,根胡子就常占着父亲的位置;明新刚一睡着根胡子就从后门像猫一样溜进房来,一手扳起明新的头,一手抄起明新的身子把他轻轻地放到母亲的脚头,他自己就赤裸着胸毛蓬勃的身子梭进了被窝里,把明新的位置给占了。明新是在半睡半醒的梦中腾云驾雾就到了另一头去的。他梦见有牛在打架,一头公水牛,一头母水牛,犄角套着犄角,浑圆的屁股翘得到云里去了,从上田垅打到下田垅,只听见两头水牛的八只牛蹄搅得田泥水哗哗作响的声音,只听得牛鼻子喘出的呼呼粗气……父亲是很疼明新的,根胡子也很疼黑皮,但该死的根胡子却经常欺侮母亲。有天晚上,根胡子把母亲欺侮得嗷嗷直叫,黑皮被惊醒了,狠狠地在根胡子翻滚的屁股上咬了一口,但没有咬动,好厚好厚的皮噢!跟牛屁股的皮一样厚。根胡子却假装被他咬得痛了,依旧在嗷嗷地叫。
黑皮被吓得怔住了,黑夜里两只小眼睛睁得圆圆的不敢吱声。
“碰哒个鬼哟!你嚇着我崽了吧?”娘护崽心切,在根胡子下面吼了起来。
“冇哩,冇哩!”根胡子转而笑着说,“你格卵崽崽,也晓得呷醋啊!”
娘也就跟着笑了,还将根胡子凉到了一边去,紧紧把黑皮搂在怀里。
娘的身体好烫好烫,那一夜,黑皮又梦见骑到了爹的脖子上。
爹死后的头一年里,娘很长时间就没有笑过。
后来根胡子常常来。他来的次数多了,娘也就渐渐地有笑容了。
虽然根胡子经常欺侮娘,但是根胡子也帮娘做很多以前爹做的事。根胡子是黑皮他爹的师兄,木帮头领润胡子的大徒弟。润胡子死后,根胡子就做了头领。
润胡子一共在村里带了三个徒弟,根胡子,甲汉宝,黑皮他爹。只有根胡子才是正式盖了出师卦的。他确实有着一身独门绝活,令人刮目相看。只举两个小例子:一是他会“赐蛇水”,有一年明新他爹进山伐木时被毒蛇咬了脚趾头,一下子就肿到了大腿根,整个腿脚通体发紫,全身像打摆子似的时冷时热,嘴唇也乌了。根胡子刚好也在现场,只见他跑过去把小指头弯着往嘴里一放,“嗖”地一声就吹出了长长哨音,紧接着一条尺多长的小青蛇便应声嗞滋地溜了过来,他一手抓起,倒提着蛇尾,那一条学名叫竹叶青的小蛇居然很听话似的从嘴里滴了几滴液体在爹的伤口上,还没有半袋烟的功夫,明新他爹就跟没事人一样了。
“格就叫以毒攻毒,是师父教我的独门绝技。哪天我把绝技教给你。”根胡子在明新的父亲面前是从不保守的,但这一类话他却从不会当着甲憨宝的面说。
还有怪事那就是明德少爷生下后,一连三天三夜了,他母亲胀胀鼓鼓的乳房里却一滴奶水也挤不出来,并且还痛得哭爹喊娘,喊天喊地,想死的心都有了。
“格硬是来活鬼哒!伢儿冇得奶呷怎么能长大啊?”公公佐庭族长确实急得团团转,于是还当着众家丁的面说,“你们哪一个有法子能让我儿媳妇有奶水把我孙崽呷,我愿意拿一头水牯作赏赐!”有人接话说:“根胡子法术多,搞不好他会有办法。”佐庭族长似乎并不怎么相信根胡子,但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孙子,他还是发话说,“那就让他来试试吧!”却没想被他一试果然就试好了!他的办法其实简单得很,从家里抱了一个尖咀茶缸,里面盛满了清水,只见他先把茶缸摆在土地庙前,然后跪下念念有词说了几句话,继而抱起茶缸来就一路倒水一路小跑着到了明德小少爷母亲的床前,也不管当时在场的小少爷他父亲盛琪先生有准备还是没有准备,便大喊一声道:“盛琪老弟跪下,快接土地神给小少爷送来的口粮!”盛琪先生听了一楞,回头望了一眼满脸络腮胡的根胡子,又望了一眼妻子怀中嗷嗷待哺的小少爷,这小家伙竟然闻声就嘎然止住了嚎啕,两只粉嫩的小手在空中乱抓,一双黑黑的小眼珠梭来梭去,像是在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做父亲的不禁一阵感动,二话没说便双膝跪地,并接过了茶缸……倒是明德小少爷的母亲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一惊,身子一抖,居然在瞬间就奶水如注了。
这当然只是传闻,但黑皮却相信这都是真的。他说,“那只是一时间筋脉不通,被根胡子一惊一吓不就通了!”成年后的明德少爷也认为黑皮说的不无道理。
村里的伐木工和解板匠们都说根胡子是一个好人,但佐庭族长却对根胡子心怀恨意。还私下里骂根胡子是个淫贼,迟早要坏了白驹村风气的。村里人在私下有过两种解释:一说佐庭族长注意到根胡子看他儿媳也就是明德少爷的母亲时眼神里闪着蓝光;还有说佐庭族也曾打过黑皮他娘阎二妮的主意。不过这一件事黑皮和明德少爷均蒙在鼓里。黑皮认为族长爷爷对所有人都凶,只有对明徳少爷例外。族长爷爷是明德少爷的爷爷,黑皮也叫他爷爷,白驹村小孩子都管他叫爷爷!但黑皮的心里却并不真乐意叫他爷爷。这或许是与族长爷爷对根胡子很凶有关。
黑皮对根胡子像仇人,但更像亲人。有一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
黑皮边走边想着陈年旧事,刚刚转过溪湾,正巧就碰上菜地旁有两条交配的野狗。他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拾起一块石头就狠狠地砸了过去说,“你格该死的骚狗公,就不晓得背一下人呐!”黑皮的声音里有成长中的沙哑:“都深秋了,老子也要进擂钵山去伐木了,你还在眼皮底下发什么卵骚哇!”他愤愤地骂着,又回过头望了一眼月形山。深秋的太阳并不炙人,但漫山的竹林在阳光的映照下却绿得耀眼,绿得眩目,一树一树的绿色,仿佛一波一波碧浪在涌动着,推搡着。
山脚下那一栋木屋,似乎也在摇晃,那就是黑皮母子的家。
4
九峡溪发源于一脚踏三县的擂钵山,全长五十余里水路。山因状如倒扣的擂钵而得名。向南是叙浦所辖,往北属于桃源的地盘,但通往桃源的方向以沟深林密著称,山的东面则峡谷幽深,峭崖如斩。爬出谷底站在右侧的一个陡坡上仰望,只见高高的崖壁上撕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裂缝的两边长着几丛蓬勃的茅草,山风拂过,茅草俯仰一地;中间则探出一个龟头状的崖咀,碗口粗的水柱就从这个崖咀里喷射出来,扬起一条优美的弧线,在阳光下闪烁出一道霞光,循着数十丈高的峭壁飞流直下,轰隆隆砸进了一个叫雷打洞的深潭。这就是九峡溪的源头。
这地方明德少爷是熟悉的,他早已奉爷爷之命来这里历练过。
进得擂钵山,才算男儿汉。这是白驹村人衡量男人的标准。
这一天早上,佐庭族长对明德说,“孙儿啊,木帮的人明天就要进山了,你还得跟他们去历练历练,族里的格一副担子你迟早是得接的。根胡子那里我已经跟他讲过了一声。”当爷爷的跟孙子说话也总是板着脸,以为在家里他也是族长。
“去就去!蛮大的事啊?”明德少爷颇不以为然说,“我早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当他真正置身于象征着三十六天罡星的木帮汉子中的那一刻起,心中便升腾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格是一群虎狼般的汉子!”明德少爷不无感叹。
喝过资江水的汉子,人人都会编顺口溜,领头的根胡子就更是出口成章,他说,“老子出生白驹村,地贫田瘦上山岭,要想肚皮撑个饱,桃花水涨去赌命。”
“老子常进擂钵山,伐得古木解得板,性命系在裤带上,冒死去把‘野羊’赶。我廖盛甲也是在资江河里驾过毛板船的!你们格些卵人,还总是不把我当条汉子!”接话的是甲憨宝,他虽然已知族长一职至少目前与己无缘,却对根胡子口服心不服。这是他有一次醉酒后,在众人面前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时吐出的真言。
“嚯,你甲憨宝算得个卵呐!就是有一条卵,也等于是冇得卵用的!”庆牯子也一脸醉意了,他这话说得确实太过份,太伤人,因为甲憨宝堂客进屋已有五六年,公公婆婆想抱孙子满头青丝都想成了白发,儿媳的肚子就是不见鼓起来。
甲憨宝听了,长条脸嚓地就被气成了猪肝色,趁着酒兴竟到灶屋里拖出了一把菜刀来要砍人,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庆牯子一双牛眼特管事,手里早已抡着一柄板斧严阵以待,酒席间顿时就乱成了一团,根胡子和刚狗各搂一人,半天好话还是劝不住,是佐庭族长赶来把手里的拐扙在桌子上抽得山响,双方才肯罢休的。
一大早就在磨板爷的明德少爷倏地又想起了这一幕来,也就终于理解了爷爷所说“你也跟去历练历练,族里格副担子你迟早是得接的”话里话外的含意和份量,便暗自忖道,“既然置身于虎狼群中,自己就必须得是一匹狼或一只虎,何况有朝一日真要是接替了族长之职,那是不仅靠德也要凭硬本事才能服众的。”
明德少爷其实也是去年才头一次进山,他当初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一群每年有大部分时间都穿梭在山中或行走在水上的汉子们,居然对山和水始终保持着一种如初的新鲜感以及久违的亲切感。尤为突出的是木帮头领根胡子,他率先扯开嗓门一声吼:“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白驹如过隙,无影亦无踪。”他这是从他师父的口中学来的,似乎并不懂得这句话里所涵盖的真正意思,也或许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真正弄懂过这话到底是甚么意思,语音刚落,他又继而扯开粗喉咙喊道:“噢嗬嗬嗬!噢嗬嗬嗬!”吼喊声如雷霆般滚过,震得茅草杂柴窸窸作响,古木大树翠枝颤动,鸟雀惊得啁啾乱飞……擂钵山又醒了,雷打洞也醒了……
庆牯子也就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明德少爷说,“格是喊山呢,是告诉山神土地,我们白驹村的木帮又进来山了,请众山神和土地爷多照应着点;不过也还有着更深的一层意思,那就是提醒和告诫所有的人,上山下水,祸福难料,须万事谨慎。”明德少爷就“哦”了一声,继而像想起了甚么,便好奇地问道:“甚么是过禽兵?”庆牯子也只是一知半解,有些吱唔地说,“应该是指一种凶狠的大鸟吧!”明德少爷对山里一切都感到无比新奇,对眼前的汉子们亦有了一种由衷的钦佩和肃然敬意。他当时就是站在右侧的那个陡坡上,仰首良久却一言不发,看来他是在寻找一个契机,想把进了山就不服天管不服地管的汉子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从没有想过进了擂钵还能指望汉子们把他当少爷看,他只是想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成为他们的好兄弟,成为一条能拿得起也放得下的真正的硬汉子。
“见官打官腔,见匪丢黑话,跟白驹村的伐木解板汉子在一起,你就得会扯起喉咙讲卵话!”他忽然记起了村里佐字辈中最年轻的佐正老人给他开具的“江湖药方”。望着那一挂飞流直下的瀑布和喷射出水柱的龟头状崖咀,明德少爷立时便计上心来,顿悟般亮开嗓门喊:“哈哈,你们仰起脑壳看呐,那上面像个甚么家伙?”一开口居然把每年深秋都来这擂钵山伐木解板的汉子们全都问住了。
正午的秋阳下,从崖咀里喷射出的水柱闪烁出迷人的色彩,划出的弧线亦很有规律。“嚯!我们平时还真是冇有正眼看过,格像个甚么东西嘛?”大家都跟着族长家的明德明少爷遥指的方向仰起了头颅,却左看右看就是没有人能够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或者已看出像个甚么了又还一时拿不准,不敢直言说出口。根胡子就来牛脾气了,说,“你明徳少爷到底想搞甚么鬼?老子在雷擂钵山进进出出了几十年,还从冇仰起脑壳来看峭崖流水耽误工夫,你们看看看,看个卵呐!”
明德少爷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哈哈大笑道:“毕竟是善于与山神和土地爷打交道的大师傅,根叔您的眼睛真是毒,一看一个准,就是像个卵!”他原本就是来想让自己多接地气的,只有先让自己融入这样一个群体,才有可能驾驭好这一个群体。明德少爷布下这个局的真正目的,无非就是逗汉子们开心,让汉子们都觉得他也是个粗人,是他们的同路人,是他们在山中和水上的骨肉兄弟。
大家听了,先是一怔,再一仰首时,“嘿!还果然像那个东西!”
根胡子也就得意忘形地说:“老子不是眼毒还能掌得墨斗啊?”
于是,一个二个的,也就笑得屁滚尿流。
这一帮汉子中惟独甲憨宝没有笑,他一直觉得自己心里很憋屈,他也是白驹村廖姓泰昌公子孙中没出五代的传人,按“今能佐盛明”的辈份排顺序,他与明德少年父亲盛琪是同一辈份,原名叫廖盛甲,但不知是哪个开的这个头,也不晓得到底是从何时起,人们居然掐头去尾把廖姓盛字省去而加了憨宝两字在后面。
“我通死他娘哒!”一股无名心火直冲脑门,甲憨宝没憋住怒吼一声。
他的这一声无厘头的怒吼,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被明德少爷抢了风头。
“还是明德少爷真的有狠,刚进山居然就让死人也放出屁来哒!”抢着接话的是庆牯子,他平时最看不起的人就是甲憨宝,说他这人阴阳怪气尽耍心眼,看起来老实,而实际上就是一条闭眼的毒蛇。也只有庆牯子才敢旁敲侧击甚至干脆明火执仗奚落甲憨宝,因为他无论上山下水或锯木解板,样样都要比甲憨宝强势。
头一次进山,明德少爷气场颇旺。一晃就是一年,第二年中秋节又过去了。
5
明德少爷于昨夜梦里又进了一趟擂钵山,来到了雷打洞附近,但他没敢走近深潭就停住了。他蹑手蹑脚地躲在一棵古木后面,目光却直直地盯着雷打洞的方向。洞穴之上是一片硕大的枫树林,每到深秋枫林如火,阳光从擂钵山顶倾泻下来,从石壁崖咀里喷出的水柱便成了七彩的飞瀑。而雷打洞深潭之上也不知是谁用原木搭建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一群裸女正在台子上沐浴着七彩的霞光戏水洗羞呢。那群女子个个身材窈窕,长发若瀑,肤如凝脂,举手投足跟他从沃原先生那里偷看过的线装古书《西游记》插图本里描绘的女妖一样婀娜多姿……明徳少爷的目光被拉得笔直,他看得想入非非,看得全身发烫发胀,正准备对自己身体的隐秘部位有所动作时,一裸女却突然一声尖叫:“有野男人进山了!姐妹们我们把那花贼的孽根给割了!”明德少爷吓出一身冷汗,巴不得立即钻进地里去,说来也巧,这时却从山湾里射过来一只巨鸟,并且骑在鸟背上的汉子极像黑皮,只见他驭鸟弯腰,一勾手就把明德少爷也拉上了厚实的鸟背,双翅一侧就逸出了这神秘的古树林……这就是根胡子口中“过禽兵”的猛禽吧?明德少爷在梦里问。
一早醒来时,明徳少爷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裤裆里粘粘糊糊的,下半身却仍有着痒痒的胀意,而且喉咙里也在咽着滋滋有味的口水。这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做的一场春梦,他没有敢把梦里的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在心里韵着味,默着神,脑子里还时不时地浮现出那一只梦幻般的巨鸟和那一个酷似黑皮的身影……但黑皮为何会驾驭禽兵呢?明德少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就在心里也默念起了那一句“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万事须谨慎”的“符咒”来……
“明少,格一回我也可以跟你们进山呢!”刚想到黑皮,黑皮就进屋了。
明德少爷还着实又被吓了一跳,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便赶紧收拢了沉思默想着的春梦,接过话说,“那是好事啊!进得擂钵山,才算男儿汉!”
他俩都是被沃原先生以及白驹村佐字辈元老们看好的一对年轻人。
不过这俩个小子确实都很聪明,又上进,关系也非同一般的好。
明德少爷欲脱口说几句感谢黑皮驭禽兵救了他的话,但又转念一想,“那只是个梦,当不得真的。”于是话题一转便慎重其事地问道:“板斧可磨锋利了?”
“此等小事,还用得着你明少操心?我早就已将斧头磨得能刮汗毛哒!”黑皮确实是磨过了板斧,也吃过了早饭才出门的。黑皮要比明德少爷小一岁多,心里却鬼精得很。他知道根胡子下午准会按惯例到族长家商谈进山的事宜,而且解板匠有进山前一夜不得与女人同房的行规,所以黑皮也就算准了根叔今天上午肯定会来他们家的。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黑皮纵有一万个不情愿,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是眼不见为净好!便借故一早就出了门,一路想着心事来到了明徳少爷家中。想起母亲的含辛茹苦,想起父亲出殡前一晚根胡子在父亲灵前的诤诤誓言,想起这十多年来根胡子对自己家中的接济,黑皮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可以说没有他根胡子,哪有今天白白净净高高挑挑的黑皮呢?更不用说习武和念书了。
黑皮这个粗鲁绰号是母亲后来改叫的,就因为他长得跟他早死的父亲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怕他命太脆弱。母亲希望儿子尽快长成像根胡子一样的铮铮黑汉。
“黑皮黑丑,天长地久。”母亲给儿子改名字是有民谣做基础的。
明少却冷不丁问了眼前的黑皮一句,“喂,根叔在你们家里吧?”黑皮猝不及防,“冇呢!冇呢!他要来也是来你们家呀。”明德少爷其实无心,见黑皮有意回避也就不好意思起来,便故作正经说:“依我看呀,根叔与你娘倒是蛮般配。”
“就是嘛,我看明德这话说得蛮在理。黑皮侄子,若是不嫌弃伯妈我多管闲事,哪天让我来呷这猪耳朵算哒!”说话的是明德少爷的母亲,她一脸慈祥地从西厢房走出来问道,“你娘今年四十了吧?守寡也有十多年哒,依我看哪,等根叔这次忙完山里的事情后,我去请老爷发话早点成全他俩的这一桩好事。”母亲所说的“呷猪耳朵”是指帮人做月下老人,是要听人闲话的。她早已从丈夫离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由她出面为黑皮娘和根胡子作媒婆,确实是最合适不过了。
“谢谢啊,谢谢!那我就在此先替我娘和根叔向伯母作揖了。”黑皮有些心酸,但一想大家这也是为他娘好,脑筋终于拐过了弯来。何况他们这一点破事连封建得脑残的佐庭族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的。黑皮应答着,神情中又像是记起了什么要事似的,忽转脸对明德少爷说:“还忘记哒跟你讲,进山我要同你搭铺的。”他本来是想征询明少的意见,但话一出口却成了不容置疑的语气。
明德少爷颇大度地一笑说,“进山两人住一个高脚棚格是规矩。”
白驹村里的年轻人对族长的长孙廖明德都会尊称他一声“明德少爷”,也只有黑皮才一口一声“明少、明少”地叫得顺溜的。这足以证明他俩关系之密切。
两人在堂屋门口说着话,黑皮还时不时往自己家的方向瞟一眼。
6
秋阳慵懒地投射在阎寡妇家纸糊的窗櫺上,有几缕光线从窗户纸的破洞口交织而入,简陋的房间里更显得有些扑朔迷离。此时的根胡子正四仰八叉地裸身躺在床上,像一只解除了警惕的刺猬全身松懈下来。他那沟沟壑壑的脸上泛着红光,黑黝黝的胸毛沁在汗水里,仿佛暴雨过后的草滩在等待牛羊去任意啃食和践踏。
他咽着口水沉浸在无穷的回味中,满脸络腮胡子也似乎更加蓬乱起来……
这个五十出头的壮汉牛高马大,一身黑红色肌肉,壮实得像一头水牯。他曾先后娶过两个老婆,却均未得善终。村里早就有过传闻,说是因为根胡子根太粗了,一般女子根本承受不起,也只有跟了像阎寡妇那样的女中狠角色,才算是半斤八两有得一拼!寡妇阎二妮丰乳肥臀,是喝水都能养得白白胖胖的那一类女人。
村里想打阎寡妇歪主意的男人也不仅仅只有根胡子,但真正得手的却只有他一个,因此被人嫉妒也就难免。曾经有人形容阎寡妇说:屁股像方桌,家伙像擂钵,一般的男人,掏出棒槌也探底不着。还说黑皮他爹就是因为与他娘干那种事太多耗去了体力,才在“拆喜鹊窠”时眼冒金星、四肢发软不小心掉进半崩山下的九峡溪关隘的。这当然是扯卵淡,当不得真的。倒是这两人,一个是精力旺盛的鳏棍,一个是年轻健壮的寡妇,干柴遇上烈火,如果不发生点故事那才怪呢。
根胡子属于白驹村廖姓中的盛字辈,尊姓大名廖盛根,小名叫根初,有传闻说是他娘在临产前去后山砍柴时突然腹痛,不敢在山中久留就捡了一条苦楝树根回家。我崽就叫根初吧。他娘说,根粗,树大根粗,根深柢固啊!村里的长辈叫他根初,而平辈冲着他骚狗公的特征把“根初”飞白成“根粗”,也就是胯下根粗的意思,又通通唆使自己的小孩子叫他“根叔”。这两个字的读音很近,所以弄到后来到底叫的是“根初”,是“根粗”或者是“根叔”,恐怕只有叫他的人自己才知道。但他是廖氏家族中目前唯一懂得祭神和掌墨斗并且盖了卦的锯木匠。
法术人人都可以学,但要做到与神相通就非得在出师时由师父在历代祖师的牌位前盖卦不可。有了这个卦印就等于是得到了历代祖师认可,也等于是向众神宣告:我根胡子可以代表人世和你们神灵的世界打交道了。掌墨斗则是一门技术活,一根原木怎样锯才即省力又不浪费,需要的是眼光“毒”,而这“毒眼”则是从多年的解板生涯中历练和感悟出来的。非一般人所能及。大梅山神神鬼鬼的怪事经常会有,早几年关山口一棵千年古樟被雷公爷栏腰劈断成了两截,坠地的一截硬是流了七天七夜黑血,而且血水的腥味都飘到了资江边的联珠桥头,整个白驹村里,人心惶惶,迫于舆论的压力,佐庭族长拄着根拐扙,亲自爬到了屋后的白驹山顶上,恭请白驹寺的老和尚明禅法师下山做了一场法事,但却终是未果。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却无能力管束林木界的妖孽,按理只能由鲁班传人来管的。”老和尚一脸歉意地说:“施主还是请根胡子来试试吧!”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根胡子的耳朵里,他豪爽地说,“还要甚么请不请的,本村的事情我也有份,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呀!”根胡子立马就叫师弟甲憨宝抓了两只公鸡来,手起刀落,鸡头在土地坪里滚去丈余,鲜红的鸡血喷溅在坠地的那一截老树断裂处,那一天阳光炽热如火,土地庙的古树林里却阴风习习,说来也怪,只一袋烟的功夫,古树断裂处的鸡血结壳了,长流短滴的血水也止住了。
“嗨呀!毕竟是鲁班的传人。神呐!”有人翘起了拇指赞叹。
也有人在私下里生出了疑问,说,“不会碰巧是老樟树的树浆流干哒吧?”
“你格是讲鬼话!就算真流干哒,那也是他根胡子看准哒时间哩!”
是耶?非耶?根胡子就是这样一个既有一双毒眼,而且又心能通神的人。
根胡子更是阎二妮心中的神。此时的她正半跪着白嫩的身子,用拧过头发的粗布巾在给根胡子擦拭胸毛丛中的汗水,一边擦拭,一边拉着根胡子皲裂的手掌按在自已白花花的奶子上。那一种痒痒的,麻酥酥的感觉让阎寡妇十分过瘾。她还挑逗根胡子说,“你不同样也做了回活神仙?”将胸脯上的汗水擦完了,她又将山葡萄大的一颗乳头塞进了根胡子的嘴里,而根胡子那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也又闪出了如深夜里饿狼似的两束幽光。他又一次咽了一口口水,问同样贪婪的阎寡妇:“还要?”阎寡妇倒是应答得很利索,“还要”!俩人又滚成了一团。
月形山下摇摇欲坠的木屋里再次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床板声,以及急促的喘息和母猫叫春似的干嚎声,声声交织在一起,门外的鸡鸣犬吠鸟鸣声,声声不止。
其时,出入村口的石板路上并无行人,山旮旯里就阎寡妇一家。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田垅那边的学堂山上照例传来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这是沃原先生在白驹村执教时给学校立下的规矩,虽然人事更替,这规矩却沿袭了下来:晨读课必先读《大学》开篇,中、晚放学例队时必诵《少年中国说》。秋阳当空,孩子们朗朗的声音响彻云宵。
明天是个黄道吉日,三十六条白驹村汉子即将进山伐木解板。
刚满十七岁的黑皮被列入了进山的名单,并且给根胡子当学徒打下手。
白驹村有民谚说,“十七十八,男当婚,女当嫁,山里的伢儿早当家。”黑皮抵一个劳动力这是谁也没有异议的。倒不是因为伐木解板头领根胡子是阎寡妇的老相好,而是大家都有意想要帮衬这对在苦水中熬日子的孤儿寡母。几千年来大梅山独有的祭神法术终究要有人传承,况且他父亲又是在九峡溪“赶野羊”途中因公殉职的,念其苦劳亦理所应当。只有同门的甲憨宝却心存不满,但他又不好明说。谁愿意背一个欺负孤儿寡母的罪名呢?众怒犯不起呀!甲憨宝心里不蠢。
明天就要进山伐木解板了。大凡是一条汉子,谁都特别在乎进山的机会。
白驹村虽然是在资水中下游江畔,却属于湘中紧邻湘西的大梅山山系,村里几百户老少山民,人均不足三分田五分地。“吃不饱、饿不死、穿不暖、撑得过”是一句在白驹村流传了几百上千年最本色的大实话。而“撑得过”的原因,就在于每年进山伐木解板,再赶上第二年的桃花汛垒成毛板船,送往湖北汉口抑或江苏南京去,再换回白花花的银元来,各家各户就可以到祠堂里按人四劳六分得红利了。这种分配方式是充分体现了梅山文化中以人为本的一面,就连在山中打猎若捕获猎物时,连陌生的过路人撞上了也是见者均可分得一份的。白驹村人不但对身外之物看得淡,就连对待生死亦处之泰然。当时的民谣这样说:白驹村人多地少,为谋活路行险招:山中伐木水上漂,生死原本无定数,该逍遥时且逍遥。
所以山与水与女人,才是资水江畔白驹村男人真正的竞技场。
7
那一天早上,深秋的太阳从白驹村里头,也就是根胡子屋后的向阳岭山垭浮出来时,三十六条青壮汉子就陆续来到廖姓祠堂了。每年都进山伐木和解板的汉子们已经习以为常,新增加的几个青皮后生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就算是真正加入到白驹村汉子的行列了,是驴是马,拉到大山里去遛遛。
庄严的廖姓宗祠占地若五百平米,系土木石三种材料混建。四块青色锃亮的条石,两短两长合成高丈二宽八尺的正门门框,门楣上“廖氏宗祠”四个斗大的颜体字,据说还是由明朝惠帝年间一位江西藉廖姓状元爷亲笔题写的。这扯得未免也远了些吧!但老辈人却说得有鼻子有眼,无非就是想证明廖姓五百年前也有人中过状元;而门首两侧及三面墙壁却全是土砖砌成,里面房梁立柱全都是就地取材的上等楮木和杉木。年代毕竟久远,木料虫蛀,土墙开坼,这是难免的事。
黑皮正在走神,根胡子就领木帮汉子们全跪在祖宗的牌位下了。
第一次加入队伍的黑皮却跪得有点勉强。三十六条象征天罡星的汉子注目神龛,三十六双铁骨铮铮的膝盖呯然跪下,此时此刻,根胡子脸相肃然,目光坚定而颇具威严,只听他一声庄重的吼喊:“恭--请--圣--物——啊——!”也只有在每年深秋上擂钵山伐木解板和春天里桃花水涨,进雷打洞扛毛板、入九峡溪“赶野羊”或驾毛板船的出征时,才是他根胡子最感自豪和扬眉吐气的时刻。
佐庭族长是待汉子们齐崭崭跪下并虔诚地注目着神龛后才到的,他的左右各立着一条汉子,慢慢吞吞,毕恭毕敬从神龛上捏出三支香,就着烛焰点燃后又斯斯文文地插在香炉里,然后再撩起长衫,缓缓地跪在蒲团上。焚过纸钱,洒过香茶,才一字一顿地开腔了:“廖氏列祖列宗在上,今命盛根领众子弟进山伐木解板,求祖宗神灵庇佑。”磕过头又起身拱手鞠了三躬,然后才从神龛上取下一个泛着黑红光泽的黄牛角,郑重其事却又心有不甘地交到跪在地上的根胡子手上。
根胡子站了起来,转过身,忽觉得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他其实是有着委屈的,父亲廖佐先与现在当族长的廖佐庭同样属于泰昌公的子孙,就因为他那“今”字辈的曾爷爷出生偏房,所以尽管人人都知道盛根他父亲廖佐先无论是能力还是德性都要强于廖佐庭,可白驹村里的廖姓族长一职最后却还是由上一届“能”字辈的长老们点名由廖佐庭继了大位。根胡子倒是并不太在乎这些名份,当个上山下水的木帮头领,任一身体力与技术在春秋乃至大半个冬季里呼风唤雨,回到白驹村后又有阎寡妇陪他风流快活,他深感此生亦足矣。
在祠堂里繁琐的与祖宗告别礼节事毕后,一声牛角长号从鼓着满嘴钢针样胡须的根胡子口中呜呜吹响,三十六条汉子便昂然上路了。花去了大半天时间,沿着九峡溪行过五十多里曲折的山路,汉子们终于到达了雷打洞。对面的枫林正举着艳红的火炬相迎远客,把三十六张脸映得神彩奕奕,汉子们一个个骤然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向山崖上喷着水柱的龟头状崖咀望去。这一次却是同样读过线装古书的黑皮先开口了:“你们晓得么?格一股水源是循了地脉从东海过来的。据说那里有海外三山,是个自由自在的世界,不像我们白驹村有那么多的规矩和烦恼。每逢月圆之夜,仙女们都要乘巨鸟来此地洗过澡后,才去琼瑶岛赴宴的!”
人们有些将信将疑,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根胡子。哪知根胡子却脱口就是一句行话,他说,“你们切莫听格些后生崽扯卵淡,若得罪了山神,那可是不得了的。”
倒是明德少爷却暗暗吃了一惊:“难道黑皮兄弟也做过跟我同样的花梦?”
这雷打洞终年幽幽森森,水声如雷霆滚过。流水卷着旋涡挟带阴风溢出潭外时,总有一种嘶嘶的声音伴随其左右前后,仿佛是一条深谷长蛇吐着信子呼啸前行,让人毛骨悚然;而高处峭崖上訇然而下的水柱,又有如战鼓狂擂,总能激荡起男人们的万丈雄心。山风漫卷而来,松涛阵阵,似有千万雄兵在此挥戈激战。
大梅山地区神话与传说极多,相传这雷打洞有蛟潜伏修练了千年,单等山洪暴发便可随洪水入海为龙。只不过无数次山洪爆发了也始终不见有蛟龙出现。而擂钵山一带曾驻扎过太平军石达开的队伍却是不争的事实。明德少爷的老爷爷就接待过一位来白驹村征粮的太平军小头目。当年太平军离开时,一位负伤的师帅预料义军难免有覆灭的悲局,便悄悄从山里溜了下来,从此隐姓埋名以教授当地子弟的武艺为生。石达开兵败后,复有散兵游勇几经周折逃回了这深山老林,占据擂钵山斜对面的半崩山落草为寇。近百年来,因这两处渊源甚深,加上白驹村亦民风剽悍,老族长又曾经周济过他们,故而彼此间也不敢存有丝毫冒犯之意。
伐木工和解板匠们就在雷打洞左侧的一个宽阔山湾里安顿下来。
往年搭建的十八个高脚簝棚还在,像鸟窝似的悬空挂在古树叉里。
每两人一个簝棚,这是事先就搭配好了的,以便互相照应。
“你不是会轻功吗?快点上来啊,黑皮。格就是你我兄弟在擂钵山打住的窝哩!”明德少爷拍拍黑皮的肩膀,扛着铺盖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便先进了簝棚。
“哈哈,好大的鸟窝呀!我们都成为鸟人了。”黑皮说话间就上了树叉,把棕垫一甩,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想不到这个白净瘦长的后生子,头次上离地丈余的高脚棚竟没有丝毫怯意。“明少,簝棚为甚么要搭在树上呢?”他好奇地问。
明德少爷却正在寻思黑皮刚才顺嘴溜出的“我们都成为鸟人了”的这句话里所蕴藏的意思,心想,人们口中的“过禽兵”莫非就是暗指白驹村的伐木汉子?
“若不是鸟窝,为甚么要搭格样高呢?”黑皮又在追问了。
“防野兽啊!”明德少爷这才回过神说,“你想想看嘛,伐木解板累了一天,晚上人都睡死哒,不搭格么高的棚,被野兽叼走哒你都不会晓得是怎么死的。”
“搞不好还有蟒蛇也来钻热被窝。”刚狗子有意吓唬黑皮。
“那最好是一条美女蛇!”庆牯子三句不离女人。
“美女蛇人人都会喜爱,还是让给你们吧!”真是环境改变人,黑皮一旦离开白驹村进得山来,平素抑郁的性格便也倏然开朗了,“我还是做个鸟人好。”
根胡子扫了一眼大喊大叫的黑皮,满心高兴地说,“甚么鸟人,是禽兵。”
他继而又在心里说,“带得出来的,我说带得出来就肯定带得出来!”想起那天搂着阎寡妇肥腰时夸下的海口——想起当年阎寡妇丧夫后蛮长一段时间的悲痛与压抑,想起阎寡妇自从跟了他根胡子后的纵情和笑声,想起每一次来高潮时阎寡妇捂着嘴却仍耐不住张扬的浪叫,根胡子又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格骚婆娘!”他心里的声音险些也脱口而出了。但他并没敢闲着,一手各逮了从山外带来的一只七彩雄鸡,招呼着甲憨宝和庆牯子、刚狗子等往林深处的山神庙走去。
他没有带上黑皮。因为凡是能一起去祭山神的人,必须是伐木解板三年以上的汉子。其他人就三三两两背靠着搭高脚棚的古树坐地扯卵淡。根胡子说,“吃过午饭后还要开斧伐木,先放松放松,接下来的几十上百日重活累活有得忙。”
榛榛莽莽的古木遮天蔽日,峡谷就更显得幽深了。
山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正午的阳光从摇摆不定的绿叶缝隙间筛漏下来,青苔地上就有了晃来晃去的如银币的光斑。忽叮当一声,庆牯子恍惚间又回到了唐家观那个窑姐周桂花的吊脚楼上。“多好的东西!”庆牯子将扔在“洞房”小桌上的银元吹了口气,递到周桂花的耳边,又嘴唇撮得老长想去吻她。没想脑壳一伸,几乎就碰到山神庙了,他这才从片刻的温馨回忆中惊醒过来。
然而,好个不信神鬼不信邪的庆牯子,人在山神庙前随根胡子拜神明,心却在唐家观镇上的怡春院里,听桂花妹妹嗲声嗲气地学着唱流行东北的《小拜年》:
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
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
家家团圆会呀啊
少的给老的来拜年呀啊
也不论男和女呀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都把那新衣服穿呀啊诶呦呦呦呦
都把那个新衣服穿呐啊诶呀啊
打春到初八呀啊
新媳妇住妈家呀啊
带领我那小女婿呀啊
果子老酒拿两匣呀啊
丈母娘啊一见面呀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拍手笑哈哈呀啊诶呦呦呦呦
拍手笑哈哈呀啊诶呀啊
姑爷子到咱地家呀啊
咱给他作点儿啥呀啊
粉条炖猪肉啊
再把那小鸡儿跟那大芦花一并宰杀呀啊
小鸡儿呀啊扣蘑菇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大芦花呀啊炖木耳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我姑爷长地俊呀啊
我女儿赛天仙呀啊
小俩口多么般配呀
恩爱到百年呐啊
丈母娘我心喜欢呀啊
单等啊过了二月二呀啊诶呦呦呦呦诶呦呦啊
一起赶车送回还呐啊诶呦呦呦呦
一起那个送回还呐啊诶呀啊
声声如诉又如泣,唱着唱着,却见桂花妹子有泪珠儿掉了下来,庆牯子正欲怒骂一声——“你白痴啊?格只是北戏南唱里的戏段子,还真落猫尿哒呀?”却听得一只白头鸦“哇呱--哇呱--”地惊叫着从他们的头顶上空掠过,并且落在庆牯子手背上的也不是桂花妹妹眼中的泪珠子“猫尿”,而是一泡滚热的鸟粪。
“通你娘的格小姨子!”庆牯子跳将起来,朝惊鸟的方向破口大骂。
躲在不远处的古木丛林中的黑皮却险些儿笑出了声音来。这家伙就是鬼精得很,根胡子他们前脚刚走,他便向明徳少爷递了个眼色,两人就悄悄地尾随着根胡子他们进了右边的山湾。老远老远,他俩就看到了千年古树下那一座青砖青瓦的山神庙了,形象与白驹村关山里的土地庙颇是相似,想来应该是出自同一工匠之手吧。瓦槽里落满了松针,墙上也长满了斑斑驳驳的苔藓。根胡子领着众人来到庙前,大声喊道:“祖师鲁班,传令开山。山魈鬼魅,各自遁散。”然后单膝跪下,念念有词地作起法来。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板斧一挥,两颗鸡头就血淋淋落地,咯都没咯一声便做了山神爷的祭品。当下手的刚狗子敲着火链点燃了手中的七支香烛。一心想着早日也能当上木帮头领的甲憨宝同时把一大叠纸钱焚化了。根胡子起身,倒提着雄鸡腿,大喝了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便将殷红的鸡血淋在千年古树的蔸根上,还顺便粘了一道纸符上去。
庆牯子才百无禁忌呢。但谁也不会知道他这一声怒骂背后到底有何含意。
“格卵庆牯子,你也是只白头鸦呀?口无遮拦的!”根胡子气得一脸发黑。
“他格是在骂婊子周桂花哩!”没想却被兴灾乐祸的甲憨宝一语言中。
庆牯子还正是在气头上,他不好对根胡子发无名火,却一句话向甲憨宝盖过来:“婊子周桂花也是你格死闭眼蛇乱喊的?”边说还边挽袖子要对甲憨宝动手。
“算哒算哒,留点精气神伐木解板!”刚狗子忙出面打了圆场。
大梅山腹地封闭保守。正因为其如此,一些古老的习俗才得以流传至今。祭山神便是伐木汉子尤其是解板匠独有的法术之一。山民们相信鬼神的世界也如人的世界一样,每一片山林都有山神爷管理,每一处地方都有土地爷坐镇。那些生长了几百上千年的古树,是没有人敢擅自砍伐的。谁知道它们有没有成精呢?谁知道有没有鬼神附于树上呢?一定要砍伐时,也必得先请解板匠作法禳解不可。
秋深了,风起了,霜降了,叶落了,万物都归于沉寂之中,这正是伐木的大好时机,不过还是得先跟山神爷打声招呼,白驹村的汉子们进山哒,惊扰哒您老人家,请您多加担待。如果您还有不满意,就请您去找我们的祖师爷鲁班吧!根胡子接着又虔诚而诙谐地说:“我只是一个来为鲁班爷跑腿的奴罗。莫怪我啊!”
倏忽间便起了雾霭,一缕一缕的白雾绕着一棵棵古树向上攀升,林子里顿时就变得更加阴暗了,黑皮毕竟是头一次进古树林子,脸上写满疑惑,心里发虚地说了一句,“不会真是得罪了山神吧?”明少却诡谲一笑,“嘿,你也有怕场火的时候?”然后又认真地说:“不晓得太阳已到头顶了?格是草木的湿气和地气。”
8
“开饭哒--开饭哒啊——噢嗬嗬嗬--开饭哒--!”
大师傅武聋子从热气腾腾的锅灶旁走出,来到空坪里把双手合成喇叭一声长啸般的呼喊,顿时,山谷里惊鸟四起,众人便蜂拥着便进了山湾里做饭的大棚。
用餐的大棚极其简陋,但很宽敞;跟所栖身的高脚簝棚一样,也是用杉树皮盖顶,以古树为柱,再用篾条捆几根长木做屋架和横梁。伐木人生活简单,粮食是自家种的,油是自家的茶子榨的,酒是自家的苞谷酿的,菜是满山满沟的野菌和木耳及偶尔捕获的野味……房子么?这离地丈余的高脚簝棚不就是人世间最浪漫的楼宇?这杉木皮为顶亦为墙的大堂,不就是山外人求之不得的最拙朴原始的餐厅?但此时的黑皮和明德少爷或许并没有没这么想。黑皮一心向外,想得更多的说不定就是这雷打洞里深藏的蛟,是山外那个既陌生而又充满着神秘诱惑的大千世界;明德少爷则深感自己重任在肩,心里或许又在琢磨“过禽兵”和“万事须谨慎”所暗示的内涵。这就是从白驹村里走出来的两个不同凡响的年轻人。
“呷公家饭就是过瘾,人口一升米,舌头都吞下去哒!”
“你那舌头还得留着打啵的,也舍得吞呐?”
趁大家正笑谈时,武聋子侧身给根胡子碗里倒了一瓢野山菌。
族上的公粮是每年新谷入仓前,各家各户按人头交纳到祠堂的,粮库锁着三把大铜锁,钥匙分别由族里三位可靠的老人管着,开仓取粮时必须由族长发话并亲自在场作监督。如进擂钵山伐木解板或下九峡溪“赶野羊”和资江驾毛板船的重要劳务等,全都由族里统一供应粮食,并且不用付费用的。白驹村廖姓人本着“厚徳载物,人为人人”的祖训遗风,数百年来泽被一方,是为资水两岸之楷模。
饭后,随着根胡子一声牛角吹响,众人齐集在大棚外的空地。
“开工哒,大家各自注意着点!”根胡子边发话边一二三将人头清点过去。
点过人头分过工,解板组共十五人,除黑皮给根胡子当徒弟打下手外,其余十四人一对一的拉锯解毛板。武聋子照例当大师傅下厨做饭。庆牯子、刚狗子并明德少爷等二十来人全都手舞板斧上山伐木。该伐的树是去年就做过法术标好了记号的,这是根胡子的拿手绝活。明德少爷已经是轻车熟路,再说他的心里头也想着自己早就应该挤身伐木汉子们的前列了,他瞄准了一棵合抱的松树,用柴刀一顿横扫,先清除了树蔸四周的灌木丛,然后站稳身子,便率先抡起了板斧来。
“师祖鲁班爷,开山不信邪!”明德少爷的嗓门也日渐见粗。
“弟子我进山了——山鬼赶紧逃!”庆牯子的声音如同雷滚。
沉寂了大半年的擂钵山又热闹起来。一时间山上板斧声声,号子阵阵,隔一阵子便有大树轰然倒地的巨响。山下锯条拉动的窸窣声是被山上的声浪压过了。
偶尔也会听到根胡子一声怒喝:“甲憨宝,你默甚么卵神?锯走线哒!”
甲憨宝脸一红,心里却在恨恨骂道:“你神气格卵呐——骚狗公!”
山上又一次响起了呐喊:“顺山倒啊--噢嗬嗬嗬!”号子声嘹亮而深沉。
“根叔,格明德少爷还是蛮呷得苦哩。”刚狗子由衷地说。刚狗子尊姓大名廖叫盛刚,其实是与根胡子同一辈份,却也习惯性地称呼根胡子根叔(根粗)。
根胡子瞟了一眼在山坡上挥着板斧的明德少爷,却没有吱声。
“也早就应该为他那冇得男人的娘争一口气哒!”甲憨宝此说是话里有话。
黑皮听了,剑眉一竖,白脸庞胀得通红,正要开口同甲憨宝理论时,根胡子却把横咬在嘴里的曲尺往三角木马上一搁,大声吼道:“呷哒盐蛋,操闲心呐!”
众人把目光齐唰唰投过来,甚觉纳闷,心想:“格是在训斥哪一个啊?”
这时,刚好就从山湾的对面走来了一位银须老人,他与根胡子很熟,每年都会来锯木的坪里收几次锯木灰,老远就朝这边打招呼说,“廖师傅,你格又带新人上山哒啊?”根胡子顺口接话道,“还不赶紧带出几个新人来,我都要老哒。”
“你带出来的都是大山之猛禽,你们一来,擂钵山就又热闹了。”
老人也许是知道过禽兵的。他的到来,一下就缓解了锯木场紧张的气氛。
“看你腰圆膀子粗,不用刀也杀得牛。”老人说话很是幽默。
“你格是在夸我杀牛不用刀,操得女人哇哇叫吧?”根胡子还真是会脑筋急转弯,黑脸变笑脸,又言归正传说:“我格是晓得你又冇得锯木灰塑香烛哒。”
从根胡子与老人的对话中,头一次进擂钵山的黑皮知道了老者是对面山湾里香棚的主人。香棚往往是悬挂在远离人居的深山溪口的急水滩头。香棚的左岸或右岸,长满着密密匝匝的古木,不时会有狐猸子从林深处偷偷地跑近香棚旁边来饮水,或有水獭张惶四顾翘起可笑的须眉作一阵鬼样子后,也胆大包天地向香棚靠近;香棚远处的山麓还会有觅食的老狼所发出的嗥叫声盖过来;而近处的古木枝柯间,谁又说得准不会有独身的鸱枭在月圆夜偷窥过仙女洗澡呢……然而,塑香的人是很有讲究的,黑皮其实也早有所耳闻:每天早起后,得先净手点几柱香于竹壁的神龛上。说是香的烟缕会为神灵引路照明,神灵也就会循了那袅袅烟缕降临于大山里的香棚中,为塑香人作伴。于是人们才敢于在这远离人居的深山溪口的急流滩头搭起了香棚,把那些行将枯朽的古木及新锯的木灰填进棚里石碾的槽臼,让那借了自然水力不停地旋转着的石磙碾成粉末,而后,便塑成一支支能撑起他们生活信念的神香。塑神香的高潮自然是在农闲的冬季。那样的时节风雪交加,天地将寒气凝成冰凌,这榛榛莽莽的大山腹地,便惟独只有一间用楠竹篾挟杉树皮所构成的香棚里尚有一丝丝温暖的烟火。月黑夜沉,阴风陡生,就连那些偎在土缝石隙中的鼠类,以及隐藏在屋蓬底下的鸟雀们,也一点都不畏灯火了,它们完完全全地信赖了人们的慈悲,向着香棚里那如豆的一星火光靠拢去……
“说甚么天地自有好生之德,格完全是扯蛋!看看这塑香人的处境吧!”就在根胡子与老人闲聊的空隙,读书时作文得过满分的黑皮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一幅幅关于守香棚老人的凄冷画面:呼啸的寒风从山谷深处吹来,把那些受了冷热燥湿枯成泥黑色的杉树皮,一片片地刮下或穿开一道道阔缝。更难耐是从涧底随碾轴蹿上的浸骨水风。守棚人乃不胜其刺骨裂肤的奇寒,麻木着一颗心,亦麻木着整个身体,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是添送枯木进碾槽,以及又把捣碎的粉末捞出来再装进篾篓,而自己却根本就已经禁不住疲劳与困顿的诱惑,蜷缩于石槽的边缘在梦想着别人家屋里头粗糙的木凳和温暖的被窝,梦想着灶塘前熊熊燃烧着的蔸根火。黑夜的恐怖在包围着他,严寒的酷刑在折磨着他。在梦中他突然发出了一声震慑人心的惨叫嚎啕……然而,余音未落,他就被巨灵般的石磙卷进了碾槽……
这当然只是顿生了怜悯之心的黑皮的遐想,而与根胡子扯过闲谈的老者却已经走在回山湾香棚的小道上了,一个塑神香的人不可能最后得不到神灵的护佑!
“黑皮,甚么塑香人的处境啊——你在讲梦话吧?”根胡子如坠五里迷雾。
黑皮一时语拙,锯木汉子们就忍不住一阵大笑,连根胡子也笑了。
“笑笑笑,笑格卵呐你们!”黑皮醒过神来,一声怒吼。
“嘿呀,你黑皮讲得蛮准,正是笑的你格卵!”甲憨宝完全是戏弄的口吻。
谁也想不到黑皮白脸一红,脱口便说:“你项上的狗头还想不想要啊?”
一股冷风佛过,甲憨宝不禁打了个寒颤。黑皮是有这狠劲的。
9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已经立冬了。
正在伐木和解板的白驹村汉子又照例挥汗如雨,从他们头顶上及脖颈里冒出来的乳白色热气,如烟似雾般袅袅升腾……进山后只给根胡子打打下手的黑皮却精力过剩,一双并不安分的目光总是在四处乱扫,当他乍见到此种情形时,亦难免新奇,不禁在内心里感叹道,“哈,格些卵人呐,一个个都像是山妖树精呢!”
这时,无论是山上伐木还是在坪里拉锯的人们忽然感到有一股带着强烈异味的热风在头顶上空涌动,还似乎听到了由远而近洒下来的叽叽哇哇的鸟鸣声和鹰啸声,明德少爷便有了几分敏感,忙收住了手中板斧,当他猛一仰头时,但见有千万只,不,而是有亿万只鸟雀正沿九峡溪铺天盖地而来,飞在最前面领头的是一巨鹰,不,那不鹰,而是庄子在《逍遥游》里所描述的“……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他还正在遐想中,途经峡谷的鸟雀居然把平日里从树隙间偶尔还能看得见的几许白炽的阳光也遮蔽得严严实实。天色一下子晦暗起来。刹那间阴风四起,满山谷中杂柴茅草一片乱颤……
人们正不知所措,明德少爷竟然亮开了嗓门高呼:“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万事须谨慎。”鸟群终于穿过了峡谷,越过了擂钵山,朝山南方向远逸而去。粘稠的鸟粪从树叶的缝隙间吧哒吧哒地筛落下来,如雨点般密集。
“哈哈,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黑皮这小子居然手舞足蹈起来。
这样的一种阵势,就连根胡子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听了明德少爷刚才亮嗓喊出的“符咒”时,便在心里警觉地说,“今年的冬雪怕会成灾啊!连鸟雀都搬家了。”他还想到了明年的春汛,“一场冬雪,一场春水。看格卵来势,明年桃花开时怕是会涨滔天洪水哦!”他当然只是在心里说,不敢说出声音来的,那样反而会乱了人心。他其实在抬头见到鸟群的那一刻,也记起了师父润胡子在世时经常自语过的“符咒”:“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没想却被明徳少爷抢先说了,又令黑皮那小子如此兴奋。根胡子还记起他自己也曾经问过师父说,“师父,你格说的是甚么意思呀?”师父一怔,半晌才回道,“我师父和师父的师父都只格么一说而已,他们怕也冇搞清格一句话里到底是甚么意思,是个哑谜吧,日后会有谜底的。”师父当时一脸肃然,是喜?是忧?他自己或许也确实不甚清楚。
“过禽兵,过禽兵……天上过禽兵。”根胡子喃喃自语,心里却发怵得紧。
“大家歇歇手,呷一袋烟吧!”惊魂甫定的根胡子终于发话歇工了。
汉子们听得根胡子喊歇手呷一袋烟,便纷纷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把长长的拉锯斜搁在解了一半的松木缝里,一个个忙用树叶或茅草拭去身上的鸟粪。稍远山脚下的开阔地方,锯开的毛板已垒成了一座座山堆,排成了一条条长龙。早些天锯开的一批毛板已经全收浆了,人们三三两两地爬上了三角形或是井字形的毛板架,有仰躺着伸懒腰的,有坐着踢腿的,还有反过左手去敲打背脊的,但右手的食指间都照例夹着喇叭筒旱烟,也有一边吸着烟,一边就眯着眼唱响了歌谣的:
忙哒小半天,
来支老旱烟,
吧嗒吸一口,
快活似神仙。
人们精力陡增,这也只有劳动者才能品尝出它的原汁原味和审美价值来。
“格卵天气,反常哩!”甲憨宝确实积累了不少经验,他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了说,“师父在世时讲过的:鸟雀搬家,滔天水发。”他并不知“过禽兵”的事。
“莫还真会出现格号事?”根胡子为人光明磊落,他平时确实对甲憨宝很严厉,那是想锻造他,毕竟既是同门师弟,更是同族后人,但甲憨宝却从不这么想。
“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是阴险,就是愚昧。”这是天生就有一双毒眼的黑皮在私下里对甲憨宝做过的总结,他也没有少提醒过根叔,要他防着这种小人。
山上伐木的汉子们又在挥舞着板斧了,他们似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顺山倒啊——噢嗬嗬嗬!”这一声呐喊是从庆牯子粗旷的喉咙里喊出来的。
每当一棵大树在即将要被伐倒时,伐木汉子便总是会事先吆喝一声,这是提醒近旁的同伴们注意,别让倒地的树木或枝柯给砸着了。也只有在这棵垂垂欲倒的大树着地之后,伐木的汉子才可以偷闲喊出几句山歌来。庆牯子牛高马大,是白驹村伐木汉子中有名的快斧手。只可惜他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单身汉。不过他也乐得逍遥,每年桃花汛期送了毛板船到湖北汉口,卖掉顺便带在船上的山里土货后,不等回祠堂分到红利就会独个儿先到唐家观街上去了。那里有他的老相好。
“也不晓得周桂花么得样了?会不会碰上凶狠嫖客?唉,也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呐!”庆牯子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却锁不住满腔心事。他记得自己还是第二次与周桂花在一起时,就赌咒发誓一定要为她赎身,要娶她回家做老婆的,还拍着像牛皮鼓面似的胸脯说,“我庆牯子别的不敢保证,却能够保证自己身体健壮如牛牯,体内有的是播不完的种子。”周桂花也是个实心实意的女人,她对他说,“有你格句话我就心满意足哒,我周桂花所求不多,第一只要你身体好;第二只要你对我好。”说着就把庆牯子的头往她胸脯下按,“你也不看看我格肚量,将来一定会为你庆牯子生一大群儿女。”她还要把庆牯子的头再往自己肚脐下边推去时,庆牯子胯下的老二却已经流口水了……“算哒算哒,顾得了上头,就顾不得下头哒。”庆牯子一手甩开热被窝,精光的身子就完完全全地压在了周桂花身上。
“你格是要压死我哇!”周桂花痛快地呻吟着。
“是让你快活哩,我的心肝宝贝!”庆牯子兴奋得嗷嗷叫。
再一次回味起不久前那一场风花雪月般的云雨之事,此时的庆牯子心头已痒得如猫爪在抓,他的一身骨胳便“嘎吧嘎吧”地响了起来,只见这位狂饮过资江水的白驹村血性汉子,脑壳一昂,一曲粗野的山歌亦从他的胸腔里迸放而出:
削铁如泥一板斧噢
伐得古木劈得虎噢
古木穿峡又飙滩呃
垒成毛板船送汉口噢
虎皮那个剥下呃
给我情妹妹做一件好衣服噢
穿在妹妹身上呃
暖在哥的心窝噢
自编的歌词和野曲如泣如诉,谁都听得出庆牯子是一条有情有义的汉子。只因为他父母早逝,年迈的瞎子爷爷成了他终身的包袱,自然也就没有媒婆肯上门来。一个没有女人管束的男人,就是一条没有舵的毛板船,他只能任其随波逐流。
作为木帮头领的根胡子是有想到过要规劝庆牯子的,让他别把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悉数抛进外面女人那个无底洞里去了,但一想到自己跟阎寡妇有一腿的事,也就只好作罢——如果人家反问一句,“你以为阎寡妇那东西就不是个无底洞?”或者说,“你是饱汉子不晓得饿汉子饥吧?”自己又岂不是自讨没趣?但在庆牯子的眼里,除了对脸白心黑又聪明绝顶的黑皮即亲近也防着外,却是蛮信服明徳少爷的,这倒不因为他是白驹村人公认的未来族长,而是一直觉得年纪轻轻的明德少爷身上总有着一种自己说不出来的魔力。借前些年离开白驹村的沃原先生的话说:“明德少爷身上有着一种隐然仁者之风,是白驹村今后的福报。”
心中一旦对某个人有了好感,便自然会走得更亲近一些。
“顺山倒啊——!”这时,明德少爷斧头下一棵硕大的松木也放倒了。他撂下板斧,朝庆牯子这边打了声“噢嗬嗬”,也接着他的腔调拉开嗓子喊起了山歌:
人生在世呃
苦多甜少噢
莫走弯路哎走大道噢
山珍爬满地呃
野味跳上灶噢
饭前一碗苞谷烧噢
坡坳上伐木呃
峡谷里倒噢
送到汉口或南京呃
白花花的银子哎藏腰包噢
娶一个好婆娘呃
要趁早噢,要趁早噢……
庆牯子听得如醉如痴,良久,他才回过神来,遂仰起国字脸脸朝明德少爷这边点了点头,表示谢意。他当然听得出来,明德少爷这是在暗示和劝勉着自己。
事实也确实如此,最近一两年来,随着跟伐木汉子们的交往不断加深,明德少爷的心廓也似乎变得更加开阔,更加柔软,便一直怀有一种想要成人之美的念头,如根叔与阎寡妇的事,庆牯子与怡春院周桂花的事,都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想要人人都服你,你得先心里装着人人。这是佐正老人送给他的另一句话。
“喂,莫讲起,我看格明德少爷还真是个将才哩!就连庆牯子格号天不管地不收的倔犟角色都蛮服他的。”这句话其实憋在刚狗子心里已有很久,他凑向根胡子借火时也就顺口道:“说不准日后还真能为我们白驹村人做几件大事哩!”
“哼,还将才?将才个卵!你想佐庭老儿能舍得放他出去呷粮么?还不就是想让他跟我们格一班伐木解板匠先历练历练,今后好接班当个卵族长!”根胡子自认为自己很了解佐庭老儿的想法。不过在他的心里和嘴上,还真是没有把族长这位置太当回事的。在他看来,只有当兵呷粮能混一个团长旅长才算得是将才。
“族长又算得个卵!还不照样只是白驹村里的一只土蛤蟆?”根胡子对佐庭族长的陈见缘起于阎寡妇,他噗地吐了口浓烟又加重了语气说:“你说点别的!”
黑皮却独自坐在搁原木划线的三脚木马上,手里又在翻那一卷线装古书《三国志》。梅山人有祟文尚武的优良传统,“养儿不读书,养的是条猪”,这是白驹村骂人的口头禅。黑皮和明德少爷是随身带了书进山的,而且他们对书的看重有如对板斧和钢锯的看重。前几天因为书中一页插图不小心散落被山风卷走了,两人还专门找了一袋烟的功夫才找到,然后又到武聋子的饭锅里弄了饭粒,粘了一阵才粘合好。惜字爱书,必有后福。还真不愧是由沃原先生教出来的弟子!知情人,包括根胡子在内,个个都翘过拇指。这些天来,黑皮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
他的眼前,时不时地又浮现出那一匹白马和李教官的身影。
难道我黑皮就注定要一辈子呆在白驹村?注定要伐木解板“赶野羊”,然后又像父亲一样一头栽在桃花水里?母亲让我跟根胡子学本事,可是学成了又能怎样?还不顶多也是做个解板匠的头!他明徳少爷可不同了。别看人家也一样在做苦力,可那是族长安排来历练的。白驹村人全都晓得他明德少爷就是未来的族长!
“族长族长,一族之长,那可是跺一脚整个白驹村都得抖三抖的人物!”这次说话的却是庆牯子,他是听到了根胡子说到族长才飙下山来抽烟的,他虽不信鬼神,但只要有人一提到明德少爷有朝一日能接班当族长的事,就会比谁都激动。
甲憨宝也坐在黑皮旁边的三脚木马上,他一边仰着头很享受地用细柴草拨耳屎,一边皮笑肉不笑地接话说:“哼,一族之长,好大的一个人物噢!”他这话说得声音很轻,一阵穿山风拂过来,除了他自己只怕没有人听得清他在说些什么。
此时的黑皮将手中的书本一合,却把目光投向了雷打洞那面的半崩山。他的心里在想,“难不成我黑皮就不能跺一脚抖他格娘的半壁河山么?我虽然做不了曹丞相,当不了刘皇叔,没有诸葛孔明的文才,未必就连对面山上的唐寨主还不如?”唐寨主是半崩山上的唐司令,以打家劫舍闻名于资水中下游和大梅山一带。
黑皮一直以记忆力超常而令同龄人称道和羡慕,他当然还记得在学堂山上读书时,沃原先生给学生们解读《三国志》和《水浒传》时说过的话:“中国历史几千年能够延续下来,靠的就是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仁义礼智信,讲究的是天下秩序、三纲五常,尤其是皇家贵族的世袭制度。”先生最后话却锋一转,又接着说:“所以人们多以出生贵贱论英雄,曹操纵有盖世文韬武略,也只能以丞相自居而不敢称帝,而刘备因仗着姓刘却可自诩皇叔,邀了三五个好兄弟,便可获得朝野的舆论支持迅速壮大。《水浒传》里的宋江是个悲剧人物,到最后还是被招安了,接着又去打方腊……”沃原先生是一个深得《中庸》之道的旧文人,讲历史也总是在磨棱两可之间。虽满腹经伦,却少有血性。这是多年前明徳少爷的父亲廖盛琪对自己同窗好友沃原的评价。先生与廖盛琪均毕业于长沙第一师范,后来又一起参加过当时国共两党在南岳举办的游击干部培训班,并听过周恩来的讲课。正因为如此,两人后来还摊上了通共的罪名……这一些旧事,黑皮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曾不免感慨万千。所以当根胡子和刚狗子说到“将才”和“呷粮”时,黑皮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那个晚上跟明少外出时的情景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10
那一夜,山高月小。
一条古道沿着峡谷延伸向遥远的大山深处,草尖上缀满的露珠,在月光的照射下像离人眼睫毛上的盈盈粉泪。两道长长的身影如两个巨人穿峡而过,那就是白驹村年轻一代中的两个姣姣者,一个是族长家的少爷廖明德,一个是绰号黑皮的廖明新。但没有谁知道这两人将会对这一片河山所产生的影响,就如同没有人知道这条古道始修于何时。开山凿石的痕迹早已湮没于青绿的苍苔,所幸横卧于山沟的麻石桥还在,山路上也时不时还有着零零星星的干鸟粪吸引着蚂蚁和甲売虫。莫非擂钵山深处还真有着一群巨鸟或猛禽在等着他们?虽然干了一天的体力活,那一夜喝了两碗苞谷酒的两条年轻汉子就睡不着觉了,踏着月色星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三县交界处的界碑下。说是界碑,其实是一方巨大的飞来石。也许是女娲炼就的吧,没去补天,却遗落在这深山老林里作了路碑。巨石的正面,不知是被何人镂刻了三条交叉线,分别指向叙浦、桃源和安化。深深的魏碑字体的刻痕里,朱砂的涂痕已经模糊。界牌左侧凿有石级,黑皮随明徳少爷拾级而上,心中默数着共有十七级。两人一屁股坐在巨石上,也就是一屁股坐了三县的交叉点。
“三县抵一州,今夜你我就是州官了!”明德少爷颇有些得意地说。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古以来州官就没得几个好鸟官!”黑皮豪言道,“老子要做就做一个如《水浒传》中晁盖天王那样的农民领袖,专门打富济贫!”出于对信与义的内心向往,黑皮却没有自诩后来被朝廷招安了的宋江。
“哈,你廖明新果然有胆识!”明德少爷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
黑皮这个在苦水里长大的孤儿,别看他样子文弱,其实骨子里却蛮傲气,性格也蛮倔犟。明德少爷不禁又由黑皮想起到了当族长的爷爷一直以来对根叔的打压,便在心里替他鸣不平,故而默默地在心里说:“根叔才是白驹村男人的根本,是上山下水的汉子们的灵魂!”明徳少爷对根胡子的崇敬与信任仿佛与生俱来。
黑皮的白脸却显得凝重起来,他心里在翻江倒海,但又不知具体在想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石顶,在月色星辉下站定,纵目四顾,眼界豁然而开。四周没有树木,氤氲的地气从青黄相间的芭茅根底袅袅升起,在空中变幻着形状。
“看,快看呐!那像不像一只白色的巨鸟在展开翅膀?”
明德少爷顺着黑皮的手势往西南方向望去,见飘浮的云影正在缓缓地行进中改变形状,还确实像一只展翅的巨鸟。“遥看云影成巨鸟,此乃禽兵吧?”明徳少爷话未落音,黑皮却紧追了一句,“禽兵过后换新天。”两人都是说云,气势却不尽相同。这时,耳边似乎就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明德少爷仰首循声又一看,却发现从叙浦那边的山湾里,果然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一匹洁白如雪的高头大马。
“这月黑风高之夜,该不会遇上强盗了吧?白驹村人都知道斜对面的半崩山上盘踞着一支势力强大的土匪武装,只不过上百年来和白驹村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却很难说了,你我两人深夜站在界碑上,行迹可疑如探子。人家不会怀疑赤手空拳的你我对他们有所企图吧?”明德少爷话刚出口,黑皮反手一摸,便猛然记起自己后背是插有柴刀的。伐木解板的人自从进入擂钵山的那一天起,凡出入皆带柴刀这是常识,以防野兽的偷袭。还有一层用意,带了铁器孤魂野鬼不会近身。
马蹄碎碎的,越走越近,也越走越缓慢。
再定睛一看时,高头白马的马背上还趴着一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脑袋是耷拉着的,双手也懒懒散散地悬空摆动着。毕竟是事发突然,而又蹊跷,见此情景,两人已来不及循石级而下,便纵身跳了下去,刚立稳身子,白马就到了近前。
嚯,还真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耶!见了明德少爷和黑皮,碎步就停下了,并且又重重的打出了两声响鼻,随即又有求于人似的跪下了一双前腿。“赶快救人呐!”明德少爷先是一声惊呼,随即又很内行地伸出两指往马背上的人动脉处一探,便喜出望外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人还活着!”然后又很内行地摸了摸他的腰间,也没发现家伙,于是一反手就背起来人往外面山湾的工场里疾走。
“明少果然是个仁者!还真被沃原先生说对哒。”黑皮在心里说。
马背上的人原来是国军队伍里的,叫李正,是个教官。从他的口中,明少和黑皮得知日本人已经大举进犯湖南,现在外面到处是烽火连天,难民潮涌。他已经独来独往于半崩山多次了,是奉命秘密前来收编土匪武装,为组建湘中抗日游击队作准备的。谁知这一次刚谈好收编事宜回去复命,便于途中遭到地方民团把他当成是从半崩山下来的匪徒进行围捕。其实他当时是可以亮明身份大横大样出入于民团的,但他却没有这么做。或许是还另有不得已的隐情吧。所幸的是,他急中生智躲在溆浦江边的一条破船底下,两手死死地攀着舵叶,居然在水中泡了两天一夜,也饿了两天一夜。北风凛冽,溆水严寒。如果不是半崩山的唐司令在他临行前送的那一匹白马在江边奋蹄长嘶,尔后又被一好心的打渔汉子把他扶上马背,能不能挺过来还真是难说。明德少爷背着李教官到得解板场时,劳累了一天的伐木解板汉子们全都睡死了。黑皮推开虚掩的大棚柴门,立马烧水热菜。明徳少爷把李教官扶到毛板餐桌旁的树蔸凳上趴着,叫黑皮递了一碗热苞谷酒过来。没想到乌青的嘴唇刚一沾酒,这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就醒了。他忙站了起来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欠了欠身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随即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红色的长方形小布片,很郑重地递到了明德少爷和黑皮手中:“这是我的领章,我是一名军人。背面是有番号的,你们好好留着吧。”然后便鼓励两个年轻人早日觉悟起来,为把小日本赶出去,建立民主自由平等的新中国而努力奋斗。
一心向往山外世界的黑皮此时越听越激动,“格还真是命哩,看来今天是碰上贵人哒!”他在心里嘀咕着说:“民主自由平等的新中国,该不就是我一直向往的说不明道不白的瑶台仙岛的世界吧!”便不禁想起了沃源先生曾说过的预言:“明新格小子可是个文武全才的料。日后若有缘能遇上贵人,又走正路,大器必可成焉!”正处在兴奋的遐思中的黑皮,欲接过碗还要给李教官添饭时,却被对方拦住了,他说:“久饿不可暴食,肠胃会受不了的。”饮过了苞谷烧酒,也吃过一大碗热饭的李正已明显精神,他就着昏暗的桐油灯再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两位救命恩人来。见黑皮高高挑挑,人又灵活机敏,便饶有兴趣地问道:“念过书么?”
“当然读过的,就连《大学》和《少年中国说》也倒背如流,还习过武呢!”黑皮把桩子一站,便一改文弱的模样。但为了显示他的文不弱武,还顺口背诵了《少年中国说》: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我们格里,人人都习武呢。在大梅山一带,山高路险,男人们世世代代以伐木放排讨生活,本来就一个个壮如牛,健如猿,何况白驹村人还受过石达开手下一个师帅的传授,自然个个都会几手拳棍和双管猎枪。”明德少爷作补充说。
“我最拿手的还是使汉阳造。”黑皮又不无骄傲地向李教官自我推荐。
“你还能使枪?”李正不禁欣喜失态地紧问道。
“那是当然!”但黑皮转而又有点遗憾地说:“不过我们全村也就只有一条汉阳造,那还是我们白驹村的老族长——明少的老爷爷用了好几担稻谷才换来的。”
“你是族长的后代啊?”李正又把目光投向了明少,他似乎有着一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惊喜,便慨然说,“民族利益是为最大!你们愿意上山打游击么?”
而此时的明德少爷却还沉浸在黑皮适才的言说中,正在心里头默诵着《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明,在止于至善……”他一听李正所言,明显有些犹豫。救人如救火,现在人没事了,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他虽然也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他是未来的族长,若是上山打游击去了,这份传承了数代人的基业交给谁去打理?这地方数万亩山林的砍伐与销售将又由谁来负责?家和则族安,族安则天下定。明德少爷是按照自己的逻辑在思忖。而黑皮却心旌摇荡得特别剧烈,他一直想着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桎梏人性的生存环境,只是放心不下守寡的母亲而已。如今听李正这么一说,热血就喷涌在心头了。只是当着未来族长明徳少爷的面不好太显山露水,也就忍着没有即刻表态。但手里紧拽着李正赠送的信物,如孙悟空得到了金箍棒似的,只准备随时使出七十二般变化来。
“也不要急于在一时间做出决定的,你俩可以慢慢考虑,想好了去半崩山找唐司令。”见两位年轻人没有回答,李教官补充说,“山上的人一看到领章就会明白的。”他是何等地目光如炬,在他的眼里,这俩位年轻人已然是他的同志了。
在棚外的白马忽地一声低沉的长嘶,它一定是从李教官说话的语音中辨知出主人的身体已经复原,便主动催促他说,“该上路了。”好一匹通人性的良驹啊!
天刚拂晓,清风徐来,月亮早已消逝。
九峡溪源头之一的雷打洞峡谷,因有两边山峰高耸,森森古木荫蔽,仍是黑朦朦的一片。从解板场的树缝间斜望过去,但见启明星已隐隐挂在了东边的天际。
天愈显黑,白马就愈发白了。在黑皮的眼中,那一道白光仿佛是一队禽兵。
而在此时的明德少爷眼里,却似乎出现了传说中九尾红狐的幻象。
这是明德少爷从娘口中听来的,娘曾经说过,“屋后白驹山有一匹火一样的九尾狐,那是有九条命的。你父亲就是那一匹九尾狐,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明德少爷已从李教官的口中听得出来,自己的父亲廖盛琪也应该是他这一类人。
李教官挥了挥手,双腿一夹,便消逝在这榛榛莽莽的大山中。
那一夜,两个年轻人几乎没有合眼,第二晚、第三晚也仍然处在亢奋之中。
11
这一天,黑皮起床得迟了些,早饭没吃就小跑着赶往锯木场,根胡子猛抬头正好见他冒冒失赶来,其实也就是关心地问了他一句,“黑皮,你冇嘛子事吧?”
“我还会有嘛子卵事呀?不就是来得迟哒一点!”黑皮的心里正有着一团乱麻找不出头绪,也就没好气地随口杵了一句。他的话虽不重,也无任何恶意,却引起了一心想找机会挑拨是非的甲憨宝的兴趣,这毕竟是在公然顶撞他的师傅。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黑皮你怎么格样顶撞长辈啊?”甲憨宝很认真,俨然一副主持公道的样子,并且接着又说,“于公于私,你都不能格样哩!黑皮。”
黑皮碰了颗软钉子:嘀咕说,“还于公于私,终生为父。格话里话外明摆着是想揭人家的伤疤,戳人家的痛处嘛!就你格甲憨宝,死人肚里没个好屁!”黑皮心里比吃了一只苍蝇还要难受。恨不得一板斧扔过去砍了他甲憨宝的脑壳。
像是有意在为黑皮解围,半山腰响起了明德少爷喊响的号子声:“顺山倒噢嗬——噢嗬嗬嗬!”随即是大树连枝带叶倒下的呼啸声。他今天第一次超过了快斧手庆牯子,率先把一棵大树伐倒了。白驹村的伢妹子们人人都会喊一首儿歌:
庆牯子是条牛牯子,
杀牛不要动刀子,
哪个平得了庆牯子,
七百里资江好汉子!
歌谣是佐正老人编的。他还编过另一首歌谣,并且早庆牯子那首歌谣好多年:
根胡子根初,
卦片子乱丢,
鬼神们见哒,
起紧让路。
歌谣所唱,一个是力大骁勇,一个是法术高强,可见这两人在白驹村老少爷们心中的地位。同时也看出佐正老人对二者的褒奖和鲜明态度。如今明徳少爷也后来居上了!解板的汉子们正惊愕间,庆牯子粗犷的嗓门也亮开了:“顺山倒噢嗬——噢嗬嗬嗬!”紧接着便又是第三声、第四声……第二十声也相继滚下了山坡,每一声号子响起,山那边九峡溪的另一源头便总会有如雷霆般的回声盖过来:
“顺山倒噢嗬——噢嗬嗬嗬!——噢嗬嗬嗬——!”
古木一棵棵轰然放倒,大山便动摇起来,權木茅草纷纷伏地,峡谷间陡然刮起了冷风。远山深处,甚至包括山的另一面丛林间,獐子、麂子和野兔等藏身不住了,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刚狗子眼疾手快,一板斧飞出去,把一只闯入解板工场的獐子劈成了两截,顿时血光四溅……天空遂变得开阔,阳光投在大片的林中空地上,所有的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有了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最开心的当然还是根胡子,因为照这个速度推算下去,伐木的任务将很快就会完成。再过十天半月,如果不出意外,根胡子就可以率领原班人马凯旋而归了。他那一张被风刀霜剑缕刻得多皱的脸上流溢出了开心的笑容,而后又显得很有几分贪婪地吞噬了一腔口水——阎寡妇肥硕的身影和两个白花花的奶子又在他眼前颤颤地乱晃起来!
黑皮的心思却明显越来越重,越来越躁动不安,前些天晚上睡不着觉时他就没少跟明徳少爷探讨过,他说,“明少爷,我们格样子砍伐下去还会有甚么意义呢?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来哒,外面交通受阻,未必格些毛板还能销往汉口?你就不想想往后的退路啊?”其实他的心思早就随着骑白马的李教官上了半崩山。
明德少爷也忧心忡忡地应了一句,说,“大势如此,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明德少爷的心目中,黑皮是他的好兄弟,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而他想得更多的还是根叔,他总觉得自己的爷爷对根叔有失公道,所以就特别地想要早日撮合他与黑皮的母亲阎寡妇那一桩生米已煮成了熟饭的婚事。
他后来总算是想出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那就是搞一次篝火晚宴。
那是一个特别的夜晚,大棚外火光冲天,两个三脚木叉搭在火堆旁,长长的竹竿贯穿着被刚狗子劈成了两半的獐子横在三脚叉上。明徳少爷一边翻烤獐子一边朝解板工场正在忙碌的汉子们喊:“天为屋顶地为凳,大家快来呷野味啊!”
“不呷白不呷,呷哒也白呷。”庆牯子已经吃得满嘴油黑了。
由木帮头领根胡子一声下令,把苞谷酒缸抬了出来,人手一碗,野山菌和黑木耳是刚狗子采来的,正由武聋子在大棚里煮着。酒香与菜香,尤其是獐子肉酽浓的香味确实诱人。廖盛刚之所以被人们称为刚狗子,是因为他腿长手也长,翻山越岭,攀崖爬树,三十六条汉子中无人能比。所以釆山菌,摘木耳等非他莫属。
这一顿特殊晚餐其实就是明德少爷为黑皮和根叔刻意安排的。解板场就快收工了,该说的话也得现在挑明。黑皮一发狠,即兴编出的山歌就顺口飙了出来:
屋后的那个月形山上哎
是谁在放牧黑牯
放牧白羊哦
儿在远处打一望哎
只望见狭长的田垅
起伏的山岗哦
那是我苦命的娘亲哎
那是我善良的亲娘
母鸡咯咯带崽忙哎
衔进了嘴里的谷子哦
又一粒粒吐在地面上
母亲怀儿十月苦哦
出门泪眼又望长
原谅儿子难尽孝哦
不能陪伴在娘身旁
……
字字含着真情,句句落在实处,黑皮的白脸胀得通红,正处在成长发育期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情绪更是越来越激动,料峭的寒风里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悲怆。
这个晚上,十七岁的黑皮心事重如磐石,这与他将要做出的抉择有关。伐木工和解板匠都拢来了,围着火堆撕扯着獐子肉。那一张张黑黝黝的脸孔,因獐子油的滋润,在火焰的映照下更加光亮了。那是一张张金属般乌光锃亮的脸孔哦!
“我一定会记住这一张张脸孔的。”黑皮在心里慎重地说。
酒过三巡之后,庆牯子脸红脖子粗地骂着粗话,并且一个劲地鼓动根胡子喊山歌,他放纵地说:“根叔,进山都格么久哒,你也喊几句?装个卵正经啊!”
“根叔,你要么就像扯卵淡一样,大声扯几句啰!”
火光熊熊,獐香扑鼻,众人也都起哄了。
“哼!我要是真喊出几句,根本就不像你们格软不拉叽的山歌子!”只是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黑皮的心思,把头朝大山顶一扬,当真就不管不顾吼了起来:
对门坳上哎--哟喂
俏婆娘啊--嗬嘿
下山来哎--哟喂
干一场啊--嗬嘿
天当被哎--哟喂
地当床啊--嗬嘿
猛捣棒槌哎--哟哩喂
擂钵响啊--嗬嘿
……
好个根胡子!粗俗而原始,拙朴而情真,歌声似朝苍天喊出的伐木号子,又如资水的过滩谣……刹那间,喝彩声与欢呼声地动山摇,把山间晚宴推向了高潮。
“根叔,我看等下了山后,你就和黑皮他娘把事给办了。”明德少爷高声说。
已经有未来族长发话在前,一心盘算着想要离开白驹村的黑皮也就紧跟着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诚恳地说,“如果根叔肯答应照顾我娘,黑皮感激不尽!”
“嘿呀,你格臭小子,跟我你也还讲格卵客气!你搞清哒到底是哪个在照顾哪个?是你娘二妮在照顾我哩!格些年来,衣服是她补的,袜底是她缝的,鞋子是她做的……我根胡子哪一天又不想?只是碍着你黑皮咯倔脾气,怕你有别的卵想法,也碍着族里元老们的狗屁规矩,才一直犹豫哒又犹豫。既然今天明德少爷发话了,你黑皮也说得格么诚恳,格对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呀!”根胡子说这话时一定是鼓足了勇气的,虽然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尽职尽责的托咐,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肺腑之言!却没想引得一帮汉子们哄然大笑。
“搭好一座桥,如建十座庙。格是天大的好事!”明德少爷正色道。
准族长的一句话令大家为之振奋。于是汉子又一次满上了酒水。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又令人难忘的夜晚。伐木解板的汉子们终于撮合了白驹村一对苦命鸳鸯。尽管他们野合已久的事实谁都知晓,但毕竟没摆酒宴没有同族人做一个见证,没有在祖宗的牌位前行礼,就只能算是“偷”!未来的族长已经点头了,现任的族长肯定也会给几分面子的。更难得黑皮这回能如此主动和诚恳。
根胡子心里乐开了花。但谁也没有注意到庆牯子凝重的脸色。
12
庆牯子大名叫明庆,这一条如今看似不服天管也不服地的汉子,却也曾有过一段男女情殇的揪心记忆。他后来之所以性情大变,而且还与窖姐周桂花混到了一起,谁都知道他那是在破罐子破摔。而恰恰也就是在这个夜晚,因为明德少爷有意撮合根胡子和阎寡妇的举动,才使得庆牯子又一次想起了自己深埋在心里多年了的一段揪心而缠绵的往事:那是一段从竹园里的山崖缝隙间挤出来的往事。
竹园里是与白驹村相邻的另一个小山冲,山冲里只有几户人家,一条从后山石壁缝隙间挤出来的小溪,把这几户人家紧紧地串在一起。珍珍家就是靠近冲口的一户。珍珍好漂亮,如同从月亮国里走出来的女子。但珍珍更有一副比百灵鸟还要脆亮的金嗓子。那一年珍珍十六岁。兴许是闷得太久了,嗓门痒痒的,珍珍就等着这一天到来,那是采摘野山茶的季节里的一天,那一天风清气爽,阳光明媚,白云一丝一丝地飘着。那样的季节是采摘银毫子的季节呀!野山茶能卖得起好价钱,这对于贫穷的竹园里人家来说当然是有着诱惑力的。只是后来,珍珍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就一直诅咒着那一天,诅咒着那一个季节,也还诅咒过他们自己不该那样要钱不要规矩,把平素当乖乖女看管的珍珍放敞去采摘野山茶……当然,老远老远地,他们还用嘶哑的声音追赶过珍珍:“山里有野刺,也有毒蛇,你可要当心呐!”家里人所说的“野刺”和“毒蛇”的涵义,珍珍自然是懂得的,只是一旦出了那一扇被岁月涂了黑脸的堂屋门后,珍珍就把耳朵紧紧地捂着,双脚就更是急急匆匆了。她完完全全地成了大自然的宠儿呢!珍珍就好惬意。她觉得这才是她珍珍自己的少女岁月。刚一钻进大山的三月,珍珍就把嗓子亮开了:
莫道我家的堂屋门紧哟
关不住阳春三月的鹧鸪声
你看那清清亮亮的山溪水哟
也晓得要挤出那崖缝缝
……
或许这就是天性使然吧,还确实像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珍珍从没进过学校却能唱出那般有意境的歌来!轻轻盈盈的山歌就如同清清亮亮的山泉水,淙淙汇入了联珠桥外的资江……没想到正好就被在疯长着野草的溪畔牧羊的庆牯子听到了,于是他也就把手合成了喇叭筒,朝竹园里方向的山坡上对起了山歌来:
堂屋门两扇脚一双哟
双脚长在妹身上
你看那清清亮亮的山溪水哟
也晓得要挤出那崖缝缝入资江
……
歌声未落,庆牯子就长鞭啪地一挥,赶着羊群,踩一路急急的蹄声往大山里闯去。那些天,庆牯子每天一早就赶着羊群进了竹园里。那时候,庆牯子也只有十六岁,父亲早年驾毛板船出事后,家里就只有守寡的母亲和瞎眼的爷爷。但情窦初开的珍珍才不管这些,自从与这一位健壮如牛的白驹村少年结识后,她的歌声就更加脆亮了。但是也很快就引起了一心想要为珍珍在山外找一户好人家的家里人的重视,当父亲的还特意去了一趟白驹村,只是当得知庆牯子的家境后,从白驹村匆匆归来的父亲却念着“急急如律令”般的符咒把女儿唤回了家中……
庆牯子当然永远都会记得那一个傍晚,当鹧鸪双双飞往空巢的时候,珍珍就悻悻地把一篓野山茶背上了肩膀,无声地沿来路往暮色里走去。她胆怯地向前一张望,心里不禁一颤,那扇被岁月涂了黑脸的堂屋门正洞开着大嘴等着她……
从此,少年庆牯子就再也没见到过同他一起在野山茶丛中打过滚的珍珍了。
“来,再来一碗!”庆牯子欲借烈性的苞谷烧冲淡往事。
“再来一碗就再一碗!以为只你能喝?”接腔的是根胡子。
两个粗碗相碰,撞出的是豪情,饮下的是烈火……
其实这一晚的故事还远不止如此。大家在暖烘烘的篝火旁饮酒狂欢,谁也没有想到真正让人难以置信的大事,也正是从这一个狂欢的晚上发生的。夜色如浓墨般深了,篝火却还在燃着。刺骨的寒风吹来,根胡子打了个冷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翻身坐起来,竟发现三十几条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在了火堆旁。
“还鼾声雷滚呢,格帮卵崽仔!”根胡子将这些因疲惫不堪而醉得倒地的白驹村汉子逐个踢醒,大声喊道,“起来起来,上簝棚睡去,着哒凉可不得了。”
众汉子皆已酩酊大醉,唯明徳少爷却是清醒的,他回到高脚棚,久久不见黑皮上来,朝棚外的空地上望去,也同样不见人影,虽然他早已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得掩人耳目故大声地喊起来:“黑皮!黑皮!黑皮去哪里了啊?”
大伙儿纷纷跑下高脚棚,一个个面面相觑。
“还不快去找啊——我的格活祖宗!”根胡子急了,声音里有明显的惊慌。
明德少爷倒是装得很像,他首先走过去安慰根胡子说,“先冷静下来,别去远处找,看看这附近有甚么线索冇?地上冇乱,不会是野兽叨走的。”他当然不能说黑皮去了半崩山,那可是通匪的大罪。便只好闪烁其词地自言自语道:“黑皮没准是中邪了,为山魈所惑迷失哒魂魄,去外面游荡了,他迟早会回来的。”
根胡子闻言一怔,也就申酉戌亥推算起时辰来,但他仍不甘心,又手持牛角领着三十多条汉子,举着松油火把,舞着雪亮板斧把擂钵山方圆十里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对面山湾里守香棚的老人也参与了搜山,却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唯有九峡溪另一个源头的山谷却无人敢冒然进入,传说那是个死亡谷。
后来老人就终是忍不住,将根胡子拉到一旁说,“廖师傅,我看那叫黑皮的后生崽气度不凡,尤其那双眼睛,分明就是双鹰眼,搞不好是追禽兵去了。”
根胡子听了,将信将疑,望着老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却无语。
“有马粪。格里有马粪!”有人在界碑前声称已经发现了线索。
“格有甚么稀奇啊?半崩山上多的是白马。”但谁也没敢往深里想。
最后还是明德少爷又暧昧地提醒了大家一句:“不能太扩大范围,惊动斜对面仅相隔十多里远近的半崩山就更麻烦了。”根胡子和众汉子才只好暂且作罢。
“天呐!我拿甚么向他娘交待啊!”根胡子高举火把发出了一声长叹。
“依我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黑皮兄弟命硬,出不了甚么大事的,再说急也冇得用!”庆牯子已然从痛苦的记忆中走出,他像是从明徳少爷的表情里看出点什么了,忙用自嘲的口吻说:“我明明看上的是个竹园里的黄花妹,可天老爷却硬要送给我一个唐家观的窑姐。格不都是命呐!”他这是在为明德少爷解围。
甲憨宝湊过来了,人们便赶紧散开,没有人想让他多生事端。
不知是这一次明火执仗的搜山真的惹怒了山神,还是这深山老林的另一个死亡谷里原本就有比虎狼还凶狠的野兽存在,更远处的山谷里忽然就传过来几声沉雷般的嚎叫,嗷呜……嗷呜……那一夜,明德少爷却总觉得自己的眼前有一团红色的火焰闪来闪去,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至今仍无音讯的父亲,想起了传说中屋后白驹山里那一匹神秘的九尾红狐……“我娘说得没错,我爸就是九尾红狐。”
那一夜,擂钵山失眠了,高脚簝棚里的三十多条汉子谁也没有睡着。
13
伐木解板的任务是提前完成的,要不是昨夜出了黑皮这件事,根胡子领着三十几条汉子凯旋回村本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但如今一切都被打乱,离白驹村越近,根胡子心里就越是发虚。进祠堂交还牛角时,佐庭族长命人斟酒为这些辛苦了三个多月的汉子接风洗尘。三十五碗酒端过了,到第三十六碗时居然没有人端。
“还有一个没来呀?”佐庭族长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了根胡子的黑脸膛上。根胡子深感罪过,不敢抬头,扑嗵一声就跪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黑皮没有归队,有人说他是被山魈惑走了。”甲憨宝心怀鬼胎,他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伐木解板头人的位置,见此情形便火上浇油般意味深长的说。
“放他娘的狗屁!不是有祖宗神灵的庇佑,有祭山法术护身吗?山魈哪敢有如此大胆呐!你甲憨宝尽胡说!”佐庭族长年轻时也是一条进过山下过水的汉子,情急之中一样是粗话连篇的,他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众人谁也不敢再吱声。
一派沉寂中,唯有一对在祠堂横梁上“相夫”的壁虎“吱吱吱”叫得欢腾。
三十四条汉子除了甲憨宝之外,全都扑嗵跪地,这是集体向祖宗请罪。
“嚯!你们格是在逼我不该过问本族人丁的生死大事是吗?”佐庭族长似乎也有些尴尬,老脸气成了猪肝色,这时,却不知是哪家的伢儿竟唱起了歌谣:“根胡子根初,卦片子乱丢,鬼神们见哒,起紧让路。”明徳少爷急中生智,起身上前,掏出李教官交给他的领章,脸不变色地撒着谎说:“格是我在黑皮枕头下找到的。”他晓得黑皮的事迟早会瞒不住,还是先帮着根叔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众汉子见状,人人甚感惊愕,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明德少爷这使的是甚么招术。佐庭族长接过布条,背面有十八集团军的番号,心中虽是不悦,但也不好明说什么。毕竟 “八路”也是归蒋委员长管的,人家正在前方浴血抗日哩!再说自己儿子盛琪的去向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他到底……还是说话和做事留条退路吧。他如此想过,这事也就算过去了,明德少爷当然没有把遇到来半崩山收编土匪武装的李正一事说出来。因为他心里有一个结:或许父亲也如李教官一样……
这一切根胡子根本就不知情,仍然将信将疑,但也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他感激明德少爷替他解了围,也觉得明德少爷的判断有一定道理,心里便存了一线希望。去阎寡妇家时,他硬是拖着明德少爷一起去的。阎寡妇闻说伐木汉子和解板匠们出山了,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等着儿子黑皮和“骚狗公”回来。没想到只等来了根胡子和明徳少爷两个人,脸一红瞪眼就问道:“我儿黑皮呢?”
“婶子,你莫性呀!”明德少爷假装淡定,他把在祠堂里跟爷爷说过的“黑皮是找八路去了”的话复述了一遍,见根胡子仍一个劲地自责,便把那晚李教官讲的抗日救亡的大道理又理直气壮地说了出来,还向黑皮他娘道贺说:“婶子的福气长着呢。黑皮兄弟机灵,又上过新学堂能文能武,队伍里的长官重用的就是格号人。说不定黑皮将来还能弄个将军回来,接婶子进城享清福也搞不清哩!”
“要是真的有那一天,你命苦的婶子我只怕还享不起格号福气哦!”
“婶子大福大贵,还有甚么福享受不起的。”
阎寡妇山泉般的笑声又响了,笑过后便说,“还是你当少爷的会宽慰人。”
“甚么少爷不少爷,不晓得人家是未来的廖姓族长啊!”一直无言的根叔也开腔了,虽牛头不对马嘴,却是想提醒守不住口风的阎二妮说话要注意点分寸。
三人于是边吃饭又边扯了一通闲谈,气氛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明德少爷后脚出门,心切的阎寡妇就实在熬不住了,她前脚跟过去顺手就紧紧地合上了堂屋门。黑皮没有回来虽有些不放心,但明德少爷说的话应该是不会错的。要是儿子能真的有如明德少爷所说的造化,那还真是他爹葬到福地了!她再抬眼看根胡子,下身不禁一热,便嘻皮笑脸地说:“所幸的是你格骚狗公,总算平安归来哒!”还没等他进厢房,她就迫不及待地的连撕带扯扒下了他的裤子。
“还是先洗洗吧!”根胡子破例耷着脑袋有些迟疑地说。
“洗甚么洗?我又不会拿你那卵东西当饭呷!”阎二妮撒娇的样子很妩媚。
那一夜,根胡子终于第一次尝到了被挫败的滋味。
时序正在往深冬里走,昏昏暗暗的房间里却显得极是沉闷。小小的洋油灯盏火苗摇曳,根胡子坐在杉木澡盆里慢吞吞地反过手来搓背,水声哗哗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阎寡妇斜靠着床头,半躺半睡盖着棉被,一条雪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她虽然年满四十,脸上有了皱纹,但因为脸庞丰满,皱纹显得并不很深。她眯着眼含笑地望着根胡子。被盖起伏,不知道她的一双手在里面抓挠着什么。
“你格骚狗公啊,在捣鼓些甚么?还不快点上床来,老娘水我都流出一擂钵哒!”阎寡妇见根胡子毫无反应,便一脚踹掉棉被,光着身子下了床,三步并作两步拉过根胡子,身上的水都懒得擦就把他推倒在床,自己便四仰八叉跨了上去。
根胡子如霜打的茄子,那家伙怎么也挺不起来。
阎寡妇用嘴唇在拱着根胡子的胸膛,急促的喘息喷在他黝黑的胸毛上,一只手却在根胡子的胯间揉捏着,“你格骚狗公,良宵一刻胜千金,还搞不搞哇!”
“格段时间真的太累哒。”根胡子心里想着黑皮的事,一双毒眼中的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阎寡妇那两个白花花的奶子,深感歉意地说,“老二不抬头呢。”
“还从来就冇见到老牛不呷青草的!该不是被擂钵山的狐狸精掏空哒吧?”
阎寡妇硬是手忙嘴也忙,忙乎了好一阵,却全都是白忙,无奈中也就只好起身去灌了一缸冰冷的茶水,无非是想要把心头熊熊燃烧的欲火强压下去。待她再上床时,却是背对着根胡子,两人一宿无语。第二天,天还未亮,根胡子却已经早早地就被尿胀醒了,睁开眼见阎寡妇撑着浮肿的双眼疑惑不解地盯着自己。他因心中有愧,便只好强忍着尿意,满脸带笑地趴到了阎二妮肥硕的裸体上……
外面飘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如玉蝶漫舞。
“你格骚狗公!总算是又活过来哒呀?我还以为你真的做不得用哒,正准备哪天把火络上醺得像一根钢棍的那条牛鞭取下来,熬汤给你补补呢!”阎寡妇喜出望外,忙伸臂勾过根胡子的脖子,然后把一条白嫩的腿往他腰间搭了过去,又把他那一颗粗糙的脑袋按在她那白花花的胸脯上,喘息声便明显地急逐起来。
被阎二妮妇折腾了一气,后来又经过了半夜的仔细回顾和反复梳理,根胡子终于觉得自己是上了那两个卵伢崽的当,黑皮的失踪肯定是与明德少爷早有预谋的,也就更加坚信了明德少爷跟二妮所说的那番话多半是事实。“格些卵崽!居然敢把老子当猴耍?”根胡子恍然大悟,身心一下子就放松了,整个人便像一根被擦着的火柴棍,“呯”地一下就燃起了压抑在心中的欲火,“看老子今天不搞死你!”但见他逞强似的,用两只满是老茧的手掌紧握住阎寡妇膨胀的双乳,用指缝夹住那两颗黑红的葡萄,使劲地揉起来,粗糙的舌头却从脖子一路舔将下去。
阎寡妇乐得“咯咯咯”开怀直笑,以为根胡子方才那后半句“看老子不搞死你”的话就是说给她听的,便兴奋得叫起来说,“骚狗公,你放马来呀,你来呀!老娘先要把你生吞活剥了,再慢慢些品着味呷……”她嘟噜着,声音越来越细。
此时的根胡子已经完全忘情了,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为什么这么快就能进入到如此状态,他将粗糙的大舌头舔到幽深的乳沟时便一顿横扫,阎二妮才终于喊了一声,“痛哎!你轻一点。”根胡子松开了一只手,把一颗山葡萄含在嘴里舔着,吮着,轻轻地咬着。阎寡妇呻吟起来,推着根胡子的头一路游移下去……
窗外北风呼啸,雪落无声,月形山下那一栋微斜的木屋似乎又晃动起来,伏在堂前左侧稻草窝里的那一条忠实的老黄狗,侧耳听了听主人从里屋发出的尖叫声和浪笑声,也只得瑟了一下身子,没敢吱出声音。这场雪一连下了有十多天。
又是一夜过去了,黎明的曙色映亮了糊着皮纸的格子窗,在极其放纵的尖叫声中,阎二妮恍惚看到了春天的桃花盛开,看到了被白驹村人叫着寡婆子花,而城里人称它为映山红的花朵正漫山漫岭地举着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火炬。春风拂过,火光摇曳,点着了云彩也点亮了天空!她恍惚还看到了一头壮实的牛牯在忘情地啃食着肥嫩的青草……一道闪电掠过,麻遍全身,轰的一声巨雷炸响了,两人同时把手指扣进了对方的皮肉里,倾盆大雨泼下来了,桃花汛滚过来了!
又一次事毕后,根胡子赤踝着身子跳下床,拉开后门,天终于大亮了。
鹅毛般的雪花仍然在漫舞,风打着唿哨,呜呜地嘶鸣。他把一泡热气腾腾的骚尿淋漓酣畅地洒在雪地上,洁白的雪地里便呈现出一溜深深的黄色印痕。他忽地打了个寒噤,回房间时手里却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袋子。他好奇地把袋口打开,顺手将袋底朝天一提,但见闪闪发亮的银元便哗哗地倒在了松木桌子上。
“我的妈哎!你格是从甚么地方抢来的啊?”阎寡妇一脸的惊讶。
“我也搞不卵清哒,就放在后门的踏脚石上,你家的老黄狗还站在旁边守着呢。”根胡子口里回答着阎二妮,心中却在默念着那道“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万事须慎重。”的“咒符”。黑皮格小子真是呷哒熊心豹子胆?
14
春天姗姗来迟。
去年的那一场大雪,来得特别突然,也来得特别凶猛,一夜之间就覆盖了千山万壑。皑皑白雪,白得眩目,白得悽惶,白得恐怖。松树断枝了,楠竹也折腰了,就连山塘也冰冻了。饥饿的野兽常常下山来觅食,却不见有人去打猎。天气太冷了,白驹村的汉子们全都躲在家里围着火塘烤蔸根火,饮苞谷酒,享清闲福。这是老天爷特意给人们安排的一个雪日长假。但多数堂客们却忧心忡忡,“咯鬼天气!要耍横到甚么时候噢?”牛栏里芭茅没有了,垫猪栏的稻草越来越少,更何况白驹村人忙忙碌碌成了习惯,如今一下子什么事也没得做还真是憋得心慌。
“我说你们格些人是生得贱,瑞雪兆丰年,呷哒饭冇事干还不晓得养精蓄锐啊?”这是佐正老人眯着双眼在训斥堂客和儿媳妇的声音,他依旧中气十足,绅士派头十足,一根长长的铜嘴烟竿伸进火塘,烟雾从鼻孔里滤出来,又打着弯飘飘渺渺往上窜。他们家紧邻着廖氏宗祠,屋宇也非常气派,是一栋六楹五进的青瓦大木屋,板壁和廊柱每隔三五年还捈过一次桐油,被雪地的寒光映得红红亮亮。他有两儿一女:盛吉,盛刚,盛喜。大儿子早年出去当兵,如今在国军里当上了营长,二儿子是伐木解板驾毛板船的一条硬汉,诨名刚狗子,女儿就嫁在河对面的鹊坪村。能把一个穷山沟里的家打理成这个样子的,白驹村也就独此一家。
“红薯包谷蔸根火,这点福老夫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小子为之。”
能发出如此感概并时常敢于在佐庭族长面前讲几句直话的,也就非他佐正老人莫属了。他刚才顺口说出的以上这一长串句子其实是一幅对联,撰联人名叫陶澍,也是资水江畔的安化人,老家在崩洪滩下游一个叫小淹石螃村的山褶里,离唐家观不过三滩两塘,此人乃是晚清的中兴名臣。但有关他受朝廷重用的传闻却被当地人演绎得很江湖,说是当时的道光皇帝夜夜都做着同一个恶梦,只要一合上双眼,就总是会朦朦胧胧地见到皇宫大殿在摇摇晃晃,而每一次又都是被一棵崛地而起的桃树给支撑住的……皇帝老儿大惑不解,梦醒后就“桃树,桃树”的念个不停,又正好因为桃树与陶澍是谐音,他就是这么被皇上启用并给了个两江总督外加太子太保的大官。在大梅山白驹村人的眼里,朝廷同江湖都是一回事。
而“女人、烈酒、苞谷饭,胜过皇帝老儿坐江山”的通俗俚语,却是经常挂在木帮头领根胡子嘴上的口头禅。也就是在这个漫长冬季终于过去后的一天,他兴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并振振有词地说,“格才真正是神仙过的快活日子噢!”在根胡子看来,他虽然说不上有佐正老人的那份雅兴,但兴致的浓烈度却是不分上下的。他早就已经把那些不如意的事抛到了脑后,唯有过禽兵的事却还记得。
“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但是他还只开口默念了这前面的一截,后面的一截已经溜到嘴边却又被他霸蛮给咽回去了,他继而就骂骂咧咧地说,“福兮祸所倚,万事须慎重。我谨慎格卵呐!”自上次从擂钵山回来后,根胡子已经一步也离不开阎寡妇了,儿子不在她的身边,他不能让她在严寒的冬天里受一丝一毫冷落。他像是和哪个赌气似的,心一横干脆就明目张胆地跟阎寡妇住到了一起。他回想起自己跟黑皮家的事,一开始只是出于仗义。师弟死后,他可怜他们孤儿寡母。没想到那天傍晚帮黑皮家收割完稻子,阎寡妇留他吃晚饭,也就喝了三碗苞谷酒,居然莫名其妙地睡到了她床上。那年伐木解板回来,又鬼使神差去了她家里,阎寡妇也没怎么拒绝。反正是鸡巴大的事,瞒着族里那帮老家伙就是了!何况有佐正叔明里暗为他壮胆撑腰说,“一桩好事,两人快活。怕懒得!”但去的次数多了,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族长年底再一次敲打他时,他干脆摊牌了。
“卵大的事噢!”根胡子一急,黑脸变红脸就要站起身来。
还好,明德少爷及时使了个眼色将他叫出门,说等爷爷消气后他再劝劝。
久闲久心慌,有人自然便想到了用旧俗“闹春”来打发时光。
至于具体是哪一天,哪一日,这便要听佐成长老的安排。
故名思义,佐成长老是白驹村廖姓佐字辈年龄最长的人。白驹村自有白驹村的规矩:旧俗先人传。佐成长老就是活着的先人。这是纯属民间的一项娱乐活动,当族长的佐庭一般是不参与这类俗事的。每一次根胡子当然也在场面里扮角色。
旧俗的规矩是在未闹春之前,白驹村基本上无人挥锄动土、也无人扶犁耕田。“春还冇醒呢,急格卵!”男人女人依偎在火塘边,扯着漫无边际的闲谈,打着合不拢嘴的哈哈,兴致更浓时,就把山歌情歌对开来。那先启腔的自然是男人:
唱支山歌玩一玩
情妹口闲心不闲
有朝一日心闲了
唱得石头滚上山
唱得千年古木连根倒
唱得娇莲寻郎到天边
……
这便是情歌,一支唱完,接着唱的便是女人了:
郎的口才蛮不坏
我不爱你哪个爱
不求相赠金银和珠宝
只要你带一颗真心来
……
上阕完了,对这歌的若是黄花女子,便只在心里头甜甜蜜蜜地韵着味唱:
郎来你脚板穿草鞋
肩荷锄头作招牌
若是十字路口有人盘问你
只说我是田中看水来
……
一种春天的气氛越来越强烈。即使如此,佐成长老也仍未见下旨闹春。
他真是沉得住气,还得等“春官”把“春”送来他才起驾出门。
15
扮“春官”的人必须是村里的童子,他一手挽着一只细篾竹篮,一本本象征性的(其实里面根本没有任何文字)农家历书就整整齐齐的放在篮子里,右手握一幅由檀木板合成的“莲花闹”一路敲着“得得得嗒、得得得嗒……”到家家户户去“送春”,并且用唱诵的形式,把一年中二十四节气的日期和节气主旨告诉人们,有大方一点的户主,就从箱角里找出一个小小铜子儿打发给“春官”,又顺手接过他从竹篮里拿出的一本“农家历书”,喜滋滋地道一声发财噢!那书的黄皮封面上,有一个朱红的“春”字,是用木头刻成图章盖上去的。待“春官”把“春”挨家挨户都送过了,这才由族里传承旧俗最有权威的佐成老下旨闹春。
老得白胡须白头发白眉毛了的廖佐成长老,俨然就像一个皇太岁似的,由几个后生伢崽挽扶着,寸寸节节地登上学堂山那个事先搭好了的高台,把个黄牛角叼在口中,“呜呜呜”的号角便吹响了(那时佐成长老已经吹不响牛角了,是躲在他身后的甲憨宝代吹的)于是,有早就已经急得心中痒痒的舞狮人和耍牛人率先到了现场,而白驹村凡是能走动的人们也便蜂拥着全聚集在学堂山的操坪了。
那狮叫“春狮”,那牛叫“春牛”。
狮头和牛头,是由当地有名的纸扎匠(即专门用纸扎棂屋和灯笼的匠人)用竹篾片扎了架子,再糊上皮纸做成的,还浓墨重彩描得活灵活现,而那狮身和牛身,便是由当地的裁缝用青黄两种颜色的土布做成,舞狮与耍牛的人全是少年后生,他们分别扎着黑色绑腿,穿着黑色紧身衣服,伴相若京戏里的武生,往狮身与牛身黄布下一钻,便扮成栩栩如生的“春狮”与“春牛”了。那排场足得很哩。
舞狮有“文对”,也有“武对”,这事在村里是有着许多讲究的。“文对”是对山歌,“武对”是看舞狮人的武功。要是在往年,文武全才的黑皮肯定是会来唱主角的。此时的明徳少爷忽记起有黑皮在场的去年闹春的场面:舞狮人的确是显露了真本事的,从平地里一纵身便跳上丈高的台子,昂首向天吼了数声后又纵身从高台上飙下地来,在昏花了老眼的佐成长老面前连打三滚,这叫讨“喜钱”,又叫讨“封号”,佐成长老立时便慌了手脚,也慌得忘记了打赏“喜钱”,亦忘了给任何“封号”,嶙峋的身子吓得颤颤发抖,且是那舞狮人敏感,不待冷场便嘿的一声又跃上了高高的台面,人立一旁迎候“春牛”出场。那人就正是黑皮。
不过今年的场面也照样热闹,有佐庭族长如泰山般稳坐在前排观战。
耍“春牛”就来得现实,也更逼真一些。“春牛”的身后,还相随着一作田里手,腰缠粗布汗巾,头戴细篾斗笠,手持一根红细牛鞭,扶一架轻巧木犁,表演种种犁田与耙田的技艺。这一天根胡子却破例没有到场,有人说他肯定是在阎寡妇家里耍被窝狮子。扶犁的是刚狗子,只见他一边表演,一边还唱着山歌:
吆着春牛唱春歌
精耕细作农家活
秋来酿成丰收酒
请到白驹来作客
……
其时,佐成长老正在打瞌睡,是甲憨宝帮他把手抬起一挥,人群中就闪出一队早已化过艳妆的女子来,这些女子一个个身背竹篓,做着撒谷下泥的姿态,还紧接着吆牛的刚狗子的歌尾,齐崭崭地亮开嗓子唱起了《十二月劝郎》的情歌:
正月里来正月正
劝郎莫做等闲人
立春快把塘坝堵
雨水一到筑田塍
……
唱词的内容通俗易记接地气,无非是提醒人们莫误了农时。但还有一项更重要的内容却被遗漏了,那就是伐木解板“赶野羊”和驾毛板船,只是因为根胡子的缺席没有人主动提及。“格是闹甚么春呐?白驹村人未必就只是靠作田能够讨生活的?”明德少爷向庆牯子递了眼色,庆牯子会意,一曲毛板船歌便脱口而出:
桃花水涨三月间
汛期好驾毛板船
一路滔滔去汉口
飚过短滩迎长滩
性命系在裤带上
生死攸关向苍天
若得河神护佑我
换了银元再作田
……
“好汉!格就是好汉呐!”也坐在前排的佐正老便倏地站起身来,他热情地带头拍着巴掌,顿时,一阵阵掌声欢呼声,一阵阵鼓声鞭炮声,传去老远老远……
舞狮和耍牛两支人马步步递进,全是由老眼昏花的佐成长老在统一号令,可是正当闹春进入到高潮时,佐成长老的手势却打错了——把继续打成了停止。
陡然间,学堂山的操坪里死一般沉寂下来。
只见佐庭族长一脸猪肝色,重重地“哼”了一声,便扬长而去。
甲憨宝本来想借光大长一回面子,却闹得满脸窘态,因为佐成长老是他父亲。
“闹春”遂不欢而散。有人在议论说,“今年是个‘寡春’,不吉利的。”
16
老天爷阴沉了近两个月的脸孔,竟在闹春后的第二天意外地转晴了。
毕竟已经立春,气温陡然回升,山上的积雪也开始消融了。
经阎二妮用心伺候又喝过牛鞭汤的根胡子也像陡然长了精神,网满络腮胡子的脸上闪着红光,而这一份自信,又或许正是由阎寡妇屋后月形山上的竹子所给予。那是怎样的一片竹林啊!在冰雪的重压下,竹林并没有沉默,一棵一棵的竹子虽然暂时地弯曲着腰杆,但它的灵魂却是倔强的,意志是坚韧的,性格是耿直的。竹子只是暂时地克制着自己张扬的个性。根胡子说,“老子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场面:飞雪与寒风啸叫的竹林里,最初是一棵竹子‘嗖’地一声弹起来甩掉满身的冰凌,在飞雪与寒风的啸叫中抖擞着一团翠绿,就如同抖擞着一团绿色的火焰,就如同飘扬着一面绿色的旗帜……紧接着又是第二棵、第三棵……满山满岭的竹子原来是潜伏在冰雪中的一支支强弓,只等待春天的一声号令,就会齐刷刷地将压抑在一节节竹管中的激情的箭矢射向这个被严寒封锁的冬日!”这是根胡子在梦中的呓语,阎二妮打死都不相信是根胡子说的,倒像是儿子黑皮所言。
那天一早,胸腔中已储满激情的根胡子又照例去后门外撒尿,但一泡热尿只撒了一半他就忍不住朝还在床上睡懒觉的阎二妮大声喊:“快点来看呐!咯卵楠竹的朝天劲比你的劲头还大哩!”他才懒得去后悔那天没去参加闹春不闹春的事。
“叫甚么叫呀,你格骚狗公,还让不老娘我消停一下子!”阎二妮嗔骂着披件罩衣就过来了,说我看看它到底有甚么卵狠呐!还硬是一副不肯服输的样子。
两人在后门口站着,仰起头,足足看了一袋烟的功夫后,才出堂屋门。
这才发现,沉默了一冬的桃树也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吐出了满树繁花。
对面的山坡上,寡婆子花亦开得几多热烈,喜鹊喳喳地叫着,莺莺燕燕也在枝头呼朋引伴。阎二妮笑饱了,根胡子乐够了。“哈哈,格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阎二妮屋后的楠竹都有一股压不住的犟牛劲!”根胡子扯着嗓门说。
“冇得点狠劲,还不会被你骚狗公搞死啊!”阎二妮一脸的自豪。
“你格是一句真心话,不然你我怎会叫着半斤配八两?”根胡子蛮得意的。
根胡子刚一抬眼时,隔着大丘小丘的田畴,老远就望见明德少爷朝这边走来了,大步流星迈得几多稳当。“咯明德少爷还真是见长哒!”他在心里由衷地说。
“沃原先生早就说过了,明德少爷是我们白驹村的福报。”阎二妮说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这些天她虽然夜夜快活着,但只要一入睡就总是会梦见黑皮。
“根叔,喜事!婶子,喜事呀!我格是专门来报喜呢。”明德少爷大步迈进堂屋,不等坐下就眉飞色舞道着贺说:“我家老爷子已经答应你们俩的事情了!”
根胡子正在捲着喇叭筒旱烟的手就僵住了,他虽然对佐庭族长有一万个不满意,也已经根本就不再在乎甚么名份,却还是心存感谢说,“格事肯定是你娘俩帮忙成全的。”他已经对眼前这一位年轻人越来越有了好感,甚至越来越佩服了。
“我们就是讲再多的好话那也是其次,”明德少爷坦诚地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主要是我已经跟爷爷摊牌说了,这事若不给根叔办妥当,谁也冇得办法请动他带队进九峡溪‘赶野羊’了。”明徳少爷一脸诡笑地接着说:“老爷子发话说,后天是黄道吉日,正好给你和婶子先把喜酒办了,再从从容容等待汛期的到来。”在根叔面前从不讳言的明徳少爷,却突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不过——
“不过格卵呐!”根胡子迫不及待地催促说,“你快点说出来听听嘛?”
“不过……不能进祠堂给老祖宗们行礼。”见阎寡妇进了里屋,明德少爷放低了声音抱歉地跟根胡子说,“老爷子说你们不清不白搞在一起多年,毕竟是伤风败俗在先。所以只同意你们凑合着摆几桌酒席,也算是向村里人有个交待。”
“不进就不进,祠堂也是一堆朽木残砖哒,卵大一个事!老子照样要让她阎二妮风风光光一回。”根胡子面带怒容,心里还骂了一句,“佐庭咯老不死的!”
“管他呢,先就热热闹闹办了喜事再说。族里今后肯定会还你和婶子一个公道的。”明德少爷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因为廖姓族长的担子迟早会落到他肩上。
阎寡妇门前的那一棵桃树,桃花盛开,红得耀眼,也红得凄伤。
婚礼如期举行,非常隆重。
隆重的程度和场面,远远地超过了根胡子与阎二妮各自的第一次婚礼,更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办喜事的那一天,仅开流水席的时间就从旭日在向阳岭上升起,直到傍晚的日头快要在河西的白羊山顶落下;客人们整整热闹了一天,就连唐家观镇上的几户铁匠伙计也被他根胡子请来了,并且还破天荒一律不收礼金。
“各位乡邻和亲戚朋友,酒肉管饱,不醉不归啊!”根胡子拉开嗓门如伐木时喊出的顺山倒号子一般,他头上戴着一顶别了红花的黑呢礼帽,礼帽上还插着两根长长的野鸡尾羽,一俯一仰,特别滑稽,身边紧随着一身大红旗袍的新娘子阎二妮,大碗盛酒一路地碰了过去,一路地狂饮过去,居然滴酒不洒,刀劈斧削的国字脸容光焕发。但一帮伐木汉子们转瞬就明白了:根胡子这是在与佐庭族长较劲,搞不好他是把全部家当都拼上了,为的就是要给黑皮娘阎二妮一个风光!
佐字辈的元老却只来了一个,那就是刚狗子的父亲佐正老人。
明德少爷却一心想着要给足根叔和黑皮他娘的面子,还他俩人一个公道,所以还有意代表爷爷佐庭族长讲了话。明德少爷端起酒来一脸红光地说:“各位叔叔婶婶,伯父伯母,佐正爷爷,我家老爷子亲口跟我讲,根胡子是我们白驹村廖氏家族的功臣!”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爷爷本想亲自来的,但偶感风寒行走不便。他托我感谢根胡子咯些年的付出!”说着这个不知不觉也成了壮汉的族长家的大少爷,一仰脖子也照例把一大碗苞谷烧匡进了肚子里。佐正老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来来来,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啊!”他赶紧接过话茬,怕明德言多有失。
“干哒一碗又一碗,管他人生长与短!”庆牯子把酒碗一顿,高声喊道。
“一醉方休妻不休,搂在怀里不松手!”刚狗子也将脖子一仰接了腔。
“人生好比戏一台,你方唱罢我又来!”甲憨宝也喊出了豪言。
一地一风俗,这就是大梅山资水中下游白驹村男人的行酒令。上擂钵山伐过古木,进九峡溪“赶过野羊”,也下资水放过毛板船的汉子们天性豪爽,出口就是滩歌民谣纤夫号子和伐木号子,还人人都会几首打油诗和顺口溜。所有的解板匠、伐木工山吃海喝,也懒得管明德少爷是否在假传圣旨,而是趁着酒兴满嘴土腔脏话。武聋子也自愿来帮厨了,他还出来替根胡子敬了不少酒。妇女和儿童们更是来劲,打打骂骂,笑声喧天,洞房闹得很晚才散。甲憨宝是最后一个离去的。
大白天春阳高照,莺歌燕舞,后半夜却忽然下起了一场瓢泼暴雨,仿佛这三天的晴朗是专门为根胡子与阎二妮的婚礼所准备的。如今这一对半老鸳鸯终于已经进入了张灯结彩的洞房,老天爷也算是成就了一件凡间美事。夜阑人静时,狂风从江上卷来,一阵紧过一阵,已经不再是寡妇的阎二妮正在梦中寻找黑皮,迷迷糊糊来到了半崩山的悬崖上,脚底一滑,大叫一声,“救命呐——救命——”
她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呼:“我的咯黑皮,我的咯宝贝儿啊!”飘飘然竟不知何解却又正好落到了一只巨鸟上,鸟背上居然还坐着她自己的儿子黑皮……
阎二妮肥硕的身子一颤,大嚷了一句,“过禽兵呐!”梦就醒了。
正想心事的根胡子居然没有听清,披衣起床说,“桃花汛来了!桃花汛来了!”
大雨如注,溪声若滚雷,往年的第一次桃花汛从没来得这么凶猛。师父死在桃花水里,师弟也死在桃花水里。死去的人就这样死了,活着的人还要靠这桃花水讨饭呷。桃花水滔滔,“野羊”顺溪跑。在擂钵山下搁放了百日之久的松木毛板,一年中也就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借着桃花水势出得五十多里山路。水火不留情,危险是难免的,但白驹村汉子讨生活代代都是如此。一涨一退山溪水,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水涨水退不由人。根胡子忽然就想起了去年在擂钵山锯木时遇上的“过禽兵”的那一档子稀罕怪事来,心中一紧,便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对新夫妻,两个旧情人,双双吃过早饭,阎二妮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挽留住男人,男人是擂钵山的神,是九峡溪的鲛,“你去吧!我等你回来。”说着就把行囊给了他。根胡子深知自己的使命,不敢久留,不忍多说,他怕又被阎二妮白嫩的胳膊勾住脱不了身。碗还在桌上打圈,他就站在九峡溪边发出了一声豪情呐喊:“哎——赶野羊啊——噢嗬嗬!”听到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
17
几乎没人能够想到刚刚成亲的根胡子会有如此自觉,明德少爷却想到了。
“根叔这种人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就像芭茅草根,老天爷给一场春雨它就绿了。”明德少爷还说,“甚么叫着担当?格就是担当!格就是白驹村里的真正男人!”他这番话本来是想说给当族长的爷爷听,可起床后他一直没有见到爷爷。
他母亲却接话了,说,“那也是因为二妮通情达礼。”娘是处处护着二妮的。
“就是嘛!黑皮搞不好也会闯出条大道来的。”儿子也想借机为黑皮正名说。
“唉,格也只能是看天意了。”娘始终为父亲的事悬着心,话说得很委婉。
儿子默然,他也只能是在心里默默地为黑皮兄弟也为父亲祈祷。
上山伐木和下水“赶野羊”是大事,得由根胡子定日子的,明德少爷把娘早替他打点好的粗布行囊往肩上一甩,扛上套了尖咀反钩的竹篙大步向祠堂走去。
甲憨宝却出人意料没有如期赶来,加上黑皮空缺,只得临时由根胡子点卯补充了两个早就想要进擂钵山一试身手的少年准汉子。这毕竟是攸关白驹村人生产和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人四劳六的分配制度虽然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但趁桃花水进九峡溪“赶野羊”,当然也包括驾毛板船闯资江过洞庭入长江,无疑都是把性命系在裤腰带上的危险活,按照以往的惯例,佐庭族长是要代表全村老幼来给大伙儿送行的,怎么这一回……根胡子抬眼向神龛上望去,牛角也不见了。他的心里不免一惊,感觉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在廖氏家族史上是一件咄咄怪事。
桃花水涨是天意。人意可差强,天意不能违,根胡子铁青着脸下令启程。
瓢泼大雨哗哗啦啦地仍然在下个不停,三十六条汉子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扛着套了尖锐铁钩的长长竹篙,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在通往擂钵山的溪路上……
空寂的廖氏宗祠内,根胡子等人前脚刚一走,佐庭族长后脚就进来了,并由他主持召开了一个气氛诡谲而又神秘的家族元老级会议。这些人是由甲憨宝手持牛角代行族长令挨个通知到位的。佐庭族长一脸杀气,手端铜嘴水烟壶吐着长长的烟圈,竟绷着脸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家族内有人犯灭门大罪了!”
“会是哪一个呀?”一双双昏花老眼闪出了幽光,空朦而瘆人。
“还能有哪一个?廖明新呐,阎二妮那混帐儿子!”佐庭族长话一出口,从祠堂的西厢房便闪出了甲憨宝,他很有几分得意地左手托着两个金元宝,右手拿着一封下款署名半崩山不孝子的贺帖。“呶,咯就是铁证!”甲憨宝幸灾乐祸说。
“莫尽扯些不着边际的卵淡啰!都甚么年代——已经是民国三十几年哒!也太小题大作吧,哪还有格么严重的事嘛?”元老中年龄最小的佐正公接话说。他是去过几趟汉口的,又有儿子在国军里当营长,是元老中接受新事物多,也是最敢于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的人。何况他一直对能文能武的黑皮很赏识,说他是一块当兵呷粮的好材料。他或许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是有意仗言压压阵势的。
有耳背的老人没弄清到底是出了甚么一回事,竖着耳朵听族长的下文。
“佐正老弟此言差矣!”族长正色道,“我正运神一个懂点邪术的解板匠为何有格么大的本事,能办成格么丰盛的婚礼宴?原来——”佐庭族长猛地把手里的铜嘴烟壶往桌上一敲,眼露杀机地颤声说:“是跟半崩山的土匪搞到一块了!”
“兹事不可乱说,要有证据和证人的!”佐正老有意把证人二字说得很重。
甲憨宝出场,丢了一眼佐正老人,于是便将昨晚在师嫂阎二妮家帮忙当“都管”回得很晚才遇到的怪事绘声绘色跟大家说了一遍,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
他还反复强调了师兄和师嫂这两个词,甲憨宝居然侃侃而谈说,“我昨晚上帮师兄根胡子收拾完场面后,又把一些闹洞房懒着不肯走的伢儿们连哄带骂赶出门,熄了灯正要离去,忽见有个人影从大门前一闪,就直接往师嫂二妮房间的后门逸去了。”甲憨宝口吐莲花,说得活灵活现,末了又补充说,“都嫁人了,有谁还敢上门偷腥不成?我当时心里生疑,就躲在晒谷场西侧的老井旁没敢吱声,后来又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果然就发现天大的蹊跷事了,只见那人在后门的踏脚石上放下一包东西,忽地又是一声口哨,一匹高头白马就飙了过来,那模糊的身影便纵身跨上了马背,闪电一般消逝在深夜的田垅间。传闻中只有半崩山的土匪下山才骑白马,我硬是憋住粗气不敢出轻轻走近,往袋子里一摸,哇!全是金元宝。我顺手抓出了两个,又捡起一封贺帖,这才冒雨趟泥就往族长家里跑……”
他当然有真心话没敢说出,那便是——“看来是老天爷要帮我盛甲了,整垮了根胡子,至少木帮头领非我莫属吧!”他一定还在心里迅速地拨着小算盘:“先要稳住阵脚,一步步来,搞不好格族长的位置也会轮到我呢!”他当时一边盘算又一边藏了两个金元宝进怀里后,才去敲佐庭族长的后门。他得瞒着明徳少爷。
“大家拍着胸脯讲句公道话,格样的事到底要我佐庭甚么办才不辱族规?”
“有格大的胆呐?”老人们一双双老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便吱声。
“各位可能还有所不知,今天一早,根胡子就已经带着村里的三十六天罡星去了擂钵山,我看不管是真是假,也得等他回来问问再议。事关重大哩!”佐正老从来就信不过甲憨宝,便上前一步提议说:“急事缓办,以免冤枉了人家。”
“你格是甚么屁话!格还冤枉了他呀?人证有堂侄盛甲,物证是金元宝,还有署名半崩山不孝子的贺帖!”佐庭族长一听又是佐正出面讲情,便从怀里掏出闪着暗红光亮的牛角来托于头顶之上,众人嚓地跪下了。这是廖氏家族传了几百年的家法,一直供在祠堂的神龛上,只有每年进擂钵山伐木解板、赴九峡溪“赶野羊”和下资江驾毛板船才可以由本族族长临时请出,用过后必须马上交还给族长,再由族长亲自在族祖牌位下祭祀后才又供上祠堂神龛上去的。“年轻的不懂事,你们还不懂?根胡子与阎寡妇通奸十多年,而且是明目张胆,他早就已经不配使用圣物了,免得得罪了祖宗。所以我格一次才破例冇出面为汉子们饯行!”
佐庭族长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席话,把在场的元老们都怔住了。
“既然真是格样,那族长你就代表祖上拿主意嘛!”
“人命关天呐!还是三思而后行,要是惹怒了半崩山的人,只怕官府来哒也……也……”佐正公再一次提出异议试图阻止,并且有意不把下文给说出来。
“要得格卵哒!还怕他逆转哒白驹村的天呐?”佐庭族长话来相也来,完全是一锤定音的架势,将水烟壶又是一顿说:“要我看呐,根胡子可免他一死,念在他多年带队伐木解板“赶野羊”的份上,只要他格次莫再出事……”他长拉着脸顿了顿,语气一转,严厉的目光扫过佐正说,“至于她阎二妮,与根胡子勾搭通奸,伤风败俗,我其实也本想成全他俩的,现在又纵子为匪,其罪当诛!罪不容赦!”话语愈发铿锵,是板上钉钉的口气。他本来对堂弟佐正偶尔顶撞就窝有火气,趁此机会也就一并发泄说:“就是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半崩山的人真敢下来,你佐正老弟不是还有个大崽在正规军的部队里当营长吗?莫非那还是个摆看相呷干饭的呀!”族长后面补上的这一句话,无疑是有意想要睹住佐正的嘴巴。
“即然如此,也不要急哒一天两天,人家才结婚嘛。”佐正公最后也只好妥协,为的是照顾族长面子,让他把权威耍足瘾。心里却感觉一定会出大事的。
“那就先暂缓一天,明日午时后当众过审。”佐庭族长也稍作了让步。
在场的佐字辈老人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其实却是在听外面下着的豪雨。
已经无人再吱声了,祠堂里一派沉寂。
一道长长的闪电从天空直甩而下,晦暗的宗祠里划过一道刺眼的白光,随之便是一个炸雷滚来:“嗤——嚓——轰隆——!”祠堂房梁上纷纷扬起尘埃……
18
资水中下游的大梅山有一句民谚:“母难儿心疼,打断骨头连着筋。”
再话说上半崩山还不到三个月时间的黑皮,《三国志》和《水浒传》烂熟于心,居然已经以霹雳手段“火并王伦”——取山大王唐司令而代之了,并且还曾暗中派人潜回过白驹村四次,所以他对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几乎是了如指掌的。
自今年开春以来,一连好多天,黑皮以教头身份查过岗哨后,就总会独自一人来到半崩山习武场面北的一棵古松旁,凝望着白驹村的方向发呆、出神、想心事。他的眼前如走马灯似的闪过去年冬季以来的种种往事。更想起了那一夜,他喊过了一段野歌子与根胡子掏过心里话之后,趁伐木汉子们狂饮苞谷酒,扯着无边无际的卵淡时,便假装撒尿大模大样地退场了,然后就一路朝半崩山赶去。
从伐木场闯入进人们口中的土匪窝,那毕竟是一段艰难而陌生的人生之旅。
“怕个卵呐,车到山前必有路!”黑皮边走边运神,其实他早就成竹在胸了。
自从在那个月黑风高之夜与李正见过之后,黑皮的日子就是在躁动不中度过的,他虽然不便与未来的廖姓族长明少详述想法,却也偶尔吐过心里话,明少是个每遇大事必三思而后行的稳当人,他既然没有出面阻止,就证明他已经默许了;更使他感动的人还是根胡子,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娘有他的照顾也就可以放得心了。他也曾反复设想过进山后有可能遭遇到的种种不测乃至不幸。没想那一夜到了山上,小喽罗见了十八集团军李正教官的领章,果然就直接把他领进了唐司令帐中。李教官曾多次上过半崩山,还不止一次地给山上的好汉们讲过国共两党联合抗日的大好形势,介绍过前方将士们浴血奋战的英勇事迹。并且在前几日与唐司令谈好了收编事宜时,还特意慎重其事地发表过讲话,李教官说:“先有国,后有家。从今往后我们就叫半崩山抗日游击队了!”半崩山的汉子们群雄振奋。
唐司令是从睡梦中被叫醒来的,双眼惺忪,骂骂咧咧道:“格有甚么卵大不了的事嘛 ,半夜三更的,硬是把老子喊醒来!”见手下领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后生站在面前,问也不问,就牛吼一般地喝叱道:“滚滚滚!莫耽误本司令做梦哒!”
小喽罗正欲把来人赶出帐外,黑皮却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一身孤胆,抱拳从容而道,“请唐司令息怒!”接着便把一路上温习过多次的话复述了一遍:“我是十八集团军派来接替李教官的。”说着,还故意把手中的领章往桌面上一拍。
“噢——你说你小子是集团军派来的?”唐司令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也就忙双手抱拳迎将过来说,“贵客!那格还真是贵客啊!”心里却在暗忖,“格正规军办事的风格还就是利索,真他娘的!前脚才谈妥收编事宜,后脚就来了个特派员。”这时,帐内的大灯已经由前来通报的小喽罗点亮了,唐司令借光定晴再看眼前这一位白脸后生,眉宇间果然透着一股英气。但他唐司令的骨子里却仍是不服,假装一个趔趄,便朝黑皮来了个黑虎掏心,哪知这特派员心思缜密得很,早有所准备,只见他稍一闪身,一个顺手牵羊便把唐司令闹了个黄狗吃屎的大笑话。
“还不赶快把弟兄们都给老子叫到聚义厅里去!”唐司令吆喝手下说。他刚吃了个哑巴亏,却又不好当着来人的面说甚么,倒是猛然记起李教官说过的,在我们队伍里,十几二十岁就有当将军的,而且使起枪来百步穿羊者多着呢!他也就更加摸不清黑皮的底细了。于是才立时就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往前领路,把上半夜还是一个解板匠学徒的黑皮让进了聚义大厅的第二把交椅。所谓聚义厅其实就是山顶上的一块大空坪,只不过在东边摆放了几把就地取材的根雕藤椅。
大坪里顿时灯火通明,几百号人全都到场,人头济济,人声鼎沸。
“他娘的,还不赶紧给老子先静一静!真是一群冇见过世面的……”唐司令豹眼一瞪,掏出“盒子”便朝天呯呯放了两枪。“弟兄们,格一位白白净净的后生是十八集团军特派来接替李教官的!”然后又转过身问黑皮:“特派员贵姓?”
“敝人姓廖。我既然上山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请各位多加担待!”黑皮果真是个天生将才,越是大场面底气就越足,而且连闯三关脸不改色心亦不跳。
第一关当然是此前的顺手牵羊给轻轻松松地破了唐司令的黑虎掏心;而第二关是请特派员训话,他就把那夜从李教官口中听来的全民联合抗日的道理一知半解的话又添枝加叶地复述了一遍;倒是这第三关他却是使了巧的。当唐司令递过腰间的盒子请特派员也露两手枪法,让山上的弟兄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正规军的本领时,黑皮起初一怔,他平时哪里摸过甚么盒子枪啊!但他立马便镇定了,仰天一笑,便说:“我哪敢使司令的佩枪呢?”说着就从身边的一个小喽罗手中借过来一杆汉阳造,熟练地一拨枪栓,瞄也不用瞄,伸手就扣动了扳机,只听得呯地一声,悬挂在百米开外松树上的一盏松明灯就应声掉下地来。心想真是菩萨保佑,幸亏老子自幼习武最出色的就是使村里唯一的那一杆汉阳造长枪。那还是从明少的老爷爷手里传下来的,也是自己习武出师前使用双管猎枪后的最后科目。
夜空里繁星闪烁,大坪里一片喝彩声:“真是枪神啊!枪神!”
“格有甚么好大惊小怪嘛,人家是从集团军队伍里挑选出来的特派员哩!”
“特派员比李教官还要官大吧?”
“那里头的人,个个都能飞檐走壁的,今后多跟特派员学着点。”
一时间,人群里私语声一片,啧啧声一片,唐司令却圆睁着一双豹眼并没有吱声。他在想难怪李教官离开半崩山时说:“你唐司令终于做出了明智选择!”
就这样,白驹村里的少年黑皮却稀里糊涂地成了十八集团军的廖特派员。至于擂钵山那边当晚打着火把搜山找人的事,这边的廖特派员根本就毫不知情。
没过几日,李教官也又来了一趟半崩山。
李正是何等智慧而又机敏的人物?一见被簇拥着的黑皮的精神状态,心里就明白了一半。当听了黑皮夜闯山寨并且连过三关的经历后,李教官便悄声地跟黑皮耳语道:“我李正果然没看错人!”黑皮也扮了个鬼脸说:“还请李教官恕我先斩后奏。”两人私下里的亲密举动,更让傻乎乎坐在树雕凳上的唐司令如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愈发摸不着脑壳,一时也真是弄不清楚他们俩到底谁比谁的官大了。
黑皮毕竟也读过私塾又进过县里萸江新学校的,还曾经是沃原先生的得意门生,接受新事物自然也就特别快。在几日的深谈和了解中,李正觉得黑皮确实是一个可造之材,也就把自己的另一个真实身份告诉了黑皮,原来李正就是中共湘中地下党特委书记。也就是在那一次,黑皮被发展为预备党员,并且受组织委托开始打点收编后的整顿事宜。不久,黑皮为了确立自己在这支队伍中的威信,曾亲自率领半崩山游击队打过几次小仗,对手就是附近山头的几股毫无组织纪律性可言的游匪。他把从线装古书中所学兵法用得出神入化,擒贼先擒王,他总是能一枪击毙对方的匪首,然后就打着十八集团军的旗号一通喊话,喽罗们便纷纷缴械投降了。黑皮又喊话说,“凡是想要回去伺候父母的可以净身走人,愿意留下来的,今后跟随我们与小日本真刀真枪干。”于是,黑皮手下的势力也就越来越壮大了。接替李正后,除了习武操练,还积极按照李正口授的方法开展了政治思想工作。土匪原本是以杀人越货为职业,但他们上山的原因却各不相同。以半崩山而言,被唐司令要挟者居多。唐司令领着匪徒们趁月黑风高抢到他们家里,以家人老小相威胁,逼迫他们立下投名状。大梅山一带本是缺粮少地者居多,唐司令能给一碗饭吃,也就跟着上山了。但现在不同了,既然李正书记委托他黑皮把半崩山的这一支武装力量整训成抗日游击队,就必须严肃军纪,提升队伍的士气。
“特殊时期特殊手段,对唐司令这种出生江湖遛子又匪性难改之人,你在有十足的把握时,是可以相机行事的!”这是李正临走时对黑皮耳语的一道密令。
“甚至还可以——”黑皮只说到这,就把手往脖子上一抹。
“当然。”李正也只冷冷地回了这两个字。
一想到这些,黑皮心就一怔,他觉得自己肩负的责任委实不轻。
但是后来真正拿下唐司令,黑皮却还是费了一番心机的。这是后话。
在血与火的考验中,黑皮迅速地成长着,但是无情未必真豪杰!
每每在一人独处时,黑皮眺望远处,就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念起自己的母亲和视自己如兄弟的那一帮伐木解板的汉子们,尤其是白驹村未来的族长明少……
漫长的严冬已经过去,又是桃花汛期将要到来之际,根叔他们也该进九峡溪“赶野羊”了吧?黑皮望着阴阴沉沉似乎又要下暴雨的天空,心中不免一揪,就赶紧大声地喊来了一个贴心的年轻手下,说,“你明天帮我到山下去看看吧!”
19
“赶野羊”这是白驹村伐木解板汉子们借桃花水涨时运送毛板的专用词。一个“赶”字和一个“野”字便道出了几多玄机。根胡子恍惚又看到那一块块粗糙的松木毛板在九湾十曲的滚滚洪涛中狂奔乱撞、左冲右突的情景了。那就是白驹村人口中常说的“赶野羊”。此次进山,根胡子明显有些不爽,居然没有请到圣物!族长居然没有出来饯行!早就定好的上应三十六天罡星的三十六条汉子,居然是甲憨宝临阵退缩!或许不仅仅是为自己壮胆,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头一次进九峡溪放木排飙峡的经历。放木排当然是有别于赶野羊的,木排是由一根一根杉木条组成,一人驾一块木排,比的是单个人对水流的正确判断和眼明手快。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但至今想起仍历历在目。连日风雨之后,九峡溪的本性便完全显露出来了,它像一匹从笼中跃出的巨兽,一路嗥叫着,奔腾着:“有谁敢与我斗技!有谁敢……”放排人站在溪岸上,嘴角上挂着一丝讥笑。
年轻的根胡子血气方刚,热血喷涌,他那一双鹰样的目光热辣辣的正盯着拴在溪边湾子里的木排。那是他随师父师弟们从擂钵山伐倒的年轻杉木,扛着它们穿过灌木刺蓬,踩着逼仄得几乎不成其路的山路来到溪边,然后再编扎成木排。
在九峡溪放排是与“赶野羊”和资水驾毛板船同样引以为自豪的一种高难度活。只要是生长在九峡溪畔的一条汉子,都毫不犹豫地会选择这蔑视平庸生活的斗技场!根胡子从容地向木排走去。近了,近了……只见他抽出横插在腰间的那柄锋口闪着幽幽银光的板斧,手起斧落,呯的一声,系排的竹缆被他猛然砍断了。
“哗——哗哗——哗——哗哗……”喝足了桃花水的九峡溪一路癫狂,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一连甩出好几排滔天大浪,把木排抛起又跌下,继而直往下游撞去……“依哟嗬——依哟嗬嗬——”随着年轻的根胡子一声壮胆的吼喊,当的一声,铁咀竹篙便紧咬着排尾射了过去,然后轻轻一纵,整个身子便腾空向木排跃去,仿佛只是在那一瞬间,紧握竹篙的根胡子便奇迹般稳扎在木排的中间了。他很是沉稳地向前移了两步,便用叉开的脚趾头钉子般钉牢在木排横杠上。
一心想要把廖盛根培养成鲁班传人的师父润胡子铁塔似地站在溪畔,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笑容,“带得出来的。肯定带得出来的!”他在心里说着而一双毒眼却紧紧盯着盛根俯身冲去的前方。紧盯着每一道拐弯处,紧盯着每一座或耸出水面或暗藏在水里的礁岩。“疏忽和大意不得啊!”师父给徒弟喊出的仍是叮嘱。
“不好——!”年轻的盛根突然大吼一声。
原来木排刚进入激流,他就发现了前方不过一箭之地的山峡溪沟左侧,有一个隆起的土坡已经被昨夜的暴雨冲开了一条大裂缝,而且正在不断地从裂缝间倾泻着石块和泥土……这是随时都有可能会崩裂的。若是木排能抢在崩裂之前冲过去,那便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倘若是这木排还没来得及冲过裂口,抑或是刚到裂缝处就崩裂了呢?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但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无路处时处处路了——只见廖盛根紧咬嘴唇,舍命左右挥篙,拼尽全力地向前撑去、撑去。
“轰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蒙头蒙脑地盖将过来,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在这一瞬间被泥土埋葬了——然而,年轻的廖盛根却依旧奇迹般地立在排头。
他当然也猛地抖了一抖,成百上千吨的泥石流如一条出山的孽龙,裹挟着一股飓风从身后呼啸着扑来……他毅然抖掉却是溅在身上及脖颈里的浊水,继而松开了那片厚厚的嘴唇,嘴唇被咬破了,正滴着黑血,他的嘴角上却仍然挂着讥笑。
那热辣辣的目光,怎么陡然就变得如此冷峻起来了呢?
哦,前面——他的前面——便是有名的三急湾了!
浑黄的泥浪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还裹挟着朽木杂柴,正大起大落地撞向板着脸孔的黝黑的石壁峗崖,又被咆哮着堵了回来,于是,便造成了一个接一个飞转的漩涡。廖盛根与那板着脸孔的石壁峗崖一样,也保持着沉默。又一次,他把厚厚的嘴唇卷进了牙与牙的锋刃之间。其实,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场面还仅仅是拉开的一道序幕。但师父润胡子悬着的心却放下了,自己也跃上了另一块木排……
廖盛根把身子向前倾斜成拉开的强弩状,手中紧握的竹篙则有如待发的弓箭,脚趾头一如铁钉般铆在木排的横杠之上,眼睛里却像有股寒气溢出。凭感觉他已经意识到:这样的险滩光靠呆板的技艺是无法闯过去的,还得保持头脑的冷静和对水流速度的判断才行。当排身猛地又一抖,带着危险的信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黝黑的陡崖的瞬间,他却冷不防感到了一阵从没有过的晕眩,天在旋,地在转;耳边卷着的砂石和巨浪,也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一切音响、一切念头都仿佛已经消失……“依哟嗬——依哟嗬嗬——!”情急之中,年轻的廖盛根又是一声吼喊——也真是怪事,他顿时便有了一种眼前为之一亮的振奋之感,整个人也就完全地清醒过来了。“撕心裂肺一声喊,山神水怪吓破胆。”这是师父润胡子曾告诉过他的符咒。他手中甩出去的竹篙已经被礁崖逼成了弯月形状。他那双充满活力的脚板却仍然牢牢地蹬住木排中间的杂木横杠,像决意要踏平这发狂的浪涛,人便几乎是斜躺在木排上用肩胛顶着竹篙。就这样一直僵持了十多秒钟后,木排终于随着一股巨浪乖乖地转过身来,驯服地紧擦着陡崖向第四道急湾闯去……
“风大浪大,不如男人的胆量大!”他终于悟出了放排人的真谛。
“明晓得是要原班人马去赶野羊的,但甲憨宝为甚么就没来呢?该不会是得了甚么急症吧?”从年轻时的往事中回过神来,根胡子却仍在为突然缺席的师弟担心。在他看来,盛甲这人虽然心里常揣着小九九,但本质应该不坏,平时想出人头地是可以理解的,一娘生九子,九子九德性,毕竟是同宗同祖的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等把这一趟赶野羊的活干完了,我就去主动向佐庭族长请辞,把木帮头领的卦符交付给甲憨宝。自己也曾答应过黑皮要好好照顾他母亲的。我以后就陪着阎二妮在家里每年喂一头肥猪,孵几窝鸡崽,过几年男耕女织的日子也蛮不错啊!但佐庭族长这次不请出圣物来为众兄弟饯行,根胡子却怎么也想不通。
“格狗日的小鬼子!居然还打进了长沙城。”他忽又想起今年的毛板船无法去汉口的事来,不禁无名火起。这才是真正影响白驹村几百上千号人生计的大事。
又是轰然一声巨雷从擂钵山顶裹挟着电光火星滚过,根胡子努力地平息着心头火气,声嘶力竭地一次次提醒汉子们说,“大家注意安全呐,千万别闹出人命来!”每次出人命按白驹村人的解释是犯了凶煞,压不住凶煞的原因是有人进山前一晚搞了女人!根胡子昨晚就搞女人了,现在又无圣物在手,心中不免忐忑。
山路越往里走,越是逼仄弯多,雪水及淤泥从山上冲涮下来,也冲下了厚厚的一层枯枝和杂草败叶,路面遂变得虚虚实实,被三十几条汉子来回踩踏,无疑便搅成了一路烂泥浆。白驹村汉子们就这样用脚趾头抠进烂泥里,来来回回地将毛板从解板场扛往雷打洞外面的溪谷处,再站在陡坡上,瞄准最佳位置一声呵嗬便肩膀一弹,轰隆一声,甩出去的毛板就顺着一小段土坡呼啸而下,挟泥带土飙进了九峡溪的滩涂上。这无疑是危险活,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毛板一并坠入斜坡的滑道中,在滑道的深槽里被毛板冲撞碾压得骨碎肉泥……半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但解板场的毛板看样子才搬走一半。根胡子有些心急,想趁天黑前再走几趟。
没想却被明徳少爷发话给拦住了。明德少爷提醒说,“根叔你格次听我一回,急事缓办,以免忙中出错!”明德少爷已经完全出脱成木帮中的一员沉稳大将了。
20
这几月下来,明德少爷的心里一直憋屈着。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已经对白驹村人在他爷爷有形无形的精神重压下沉闷的生活方式越来越感到不安和愤懑。他有时甚至也想学黑皮一走了之,远离这个看上去井然有序而实际上却危如垒卵的生存环境。但他对这群白驹村汉子,尤其是对根胡子却充满了敬意。心想,一代一代的族长沿袭下来,个个都当得稳如泰山,家底也越来越殷实,这难道不是每一个底层人的功劳吗?可大伙儿自己又能够得到多少?我廖明德毕竟是廖氏家族未来的接班人,有一副重担等着我去挑。如果这副担子哪天真落到了自己的肩上,我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对待族人?我能不能真正摈弃爷爷佐庭任族长后的一些主观武断和封闭保守的粗暴做法,而真正秉承祖族中“厚德载物,仁者为人”的古朴遗风?我若只图个人自由自在而远走高飞,离开白驹村去另择人生,这些上山下水,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叔伯们会不会生活得更苦?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盛琪和沃原先生常挂嘴边的那一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口头禅,而且他还考虑得更具体,更现实和更细致,那就是家族的兴衰及族人的安危这又该由谁来负责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明德少爷不禁再一次记起了《大学》开篇中的这一段文字,心廓也便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夜幕降临了,武聋子做的饭菜早已摆上了那一张熟悉的长条型毛板桌。
随着根胡子一声令下,饿得肚皮贴背的汉子们纷纷进了大棚,解下用葛藤缠在腰间的竹筒,那竹筒里灌满了苞谷烧酒,是进山前每一条汉子的母亲或妻子亲手灌好的。这是给长年在山上在水里摸爬滚打积了一身湿寒的白驹村汉子们必备的灵丹妙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或是在女人的胸脯上,他们才有自己的快乐!
庆牯子是最末一个工棚的,他比其他人多扛了一轮。这个喜欢逛窑子的庆牯子,要不是因为白驹村太贫穷,因为他的家境太潦倒,他与珍珍也早就已经结成了夫妻;明德少爷也能理解一心想出人头地的甲憨宝了,也更理解被爷爷佐庭族长一直视为伤风败俗的根胡子了。他们所有的放纵和粗俗,甚至包括甲憨宝心中的小九九,均来自于生活对他们的重压及歧视与偏见,来自于缺少公平正义与包容,来自于一族之长本该如一族人丁的长子须勤勉履职,却为何也沾染了官场的种种陋习——处处自以为是,时时想甩淫威……在明德少爷看来,这一族之长的职位不仅仅是权力与荣誉,而是祖宗的嘱咐与叮咛,更应该是为族人极尽责任与担当!反之也就真如黑皮出言不逊的那一句“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了。
他忽然还又一次想些了自己的父亲廖盛琪,也就深深地理解了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宁愿抛妻别子,远走他乡……他或许就是在为白驹村的汉子们寻求一条新的出路,又或许也是如李教官那样,是一个舍小家为大家的人物?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使得年轻的明德少爷一脸老沉,双眉紧锁,两眼如深潭。几口苞谷烧老酒下肚,这些汉子们,当然也包括明德少爷在内,又舍不得继续再喝了,只是在鼻子底下闻闻,就把塞紧木塞子的酒竹筒绑回腰间。明天的路会更难,也会更凶险。
在古木树叉的高脚棚里和衣将就了一夜,一早起来的汉子们竟然没有半点迟疑,一个个闷着头将剩下的毛板扛过雷打洞,扔进九峡溪谷,他们就准备出山了。
没有了滚雷的天空黑如锅底,连风也停住了,瓢泼的大雨却如期而来。
“莫非格回就是老人们常说的‘落黑雨’么?”根胡子隐约记起了师父在世时说过的一句民谚:“白日落黑雨,犀牛要嫁女,满溪满谷涨迷雾,到了门口也找不到屋。”山溪里的洪水说涨就涨,波翻浪涌,狂涛滚滚,载着成百上千块毛板疯奔着摇头摆尾向山外冲去。汉子们手握竹篙拼命地在后面追赶。当有粗糙的毛板被礁崖绊住或是有头轻尾重的毛板斜翘着冲上溪岸的沙滩,他们就会不失时机地一反钩把它拖直了再送入洪流。但山雾水雾一团一团的挡人视线,汉子们圆睁的眼里也涨满了迷雾,形势越来越严峻,稍有差池和怠懈,后果将不堪设想!
身高腿长的根胡子照例是冲在最前面。明徳少爷仿佛已经有着某种预感,总是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第一道关峡闯过去了,第二道关峡闯过去了,第三道关峡又闯过去了。然而就在明德少爷刚拐过前面一个山湾,快要接近九峡溪落差最大、峡口最窄的半崩山关峡时,却果然传来了根胡子的惊呼声:“我的格天呐!”
明德少爷心中咯噔一下,定睛一看,一声长叹,“唉,已经晚了!”是一块头重尾轻的毛板经过半崩山峡口时,木料的尾巴向上一翘,嗞溜一声斜插进西岸的礁崖缝里,加上水急猛地就打横了。后面的毛板呼啸而来,一块一块地横拦竖插在峡口上。毛板越横越多,越插越多,刹那间便垒成了一个巨大的“喜鹊窠”。
根胡子已经被气得捶胸顿足,这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居然也浊泪纵横地嚎啕起来:“格是何解呀!格是何解呀……我师父润胡子死在这里!师弟黑皮他爹也死在这里!我根胡子莫非也……”根胡子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凶多吉少……
赶野羊最凶险的就是拆“喜鹊窠”。
数百上千块毛板一旦在某一峡崖处插成“窠”了,任凭你是怎样骁勇的一条汉子,也不敢独自贸然去拆的。而要想集中全部人力来拆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前面的毛板有一半已经飙过了半崩山峡口,得抽出劳力往前赶,不然说不准又会在下一个峡口又被卡住。就算没被卡住,也要派人在九峡溪口的江湾里拦截,否则会随着洪水冲进资江。一旦卷入崩洪滩,那么所有的功夫就等于打了水漂。
迷雾越聚越拢,越来越浓,根胡子目光定定的,反而慢慢地冷静下来了。
他猛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在临终时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喊,于是从腰间抽出藤缠的竹筒,将所剩的苞谷烧酒咕嚕咕噜地倒进了口中,他是想让肠子热起来,让血液喷涌而出,之后把手合成喇叭状,拼命地吼了一声:“依哟嗬嗬!”
逼仄渊深的半崩山峡谷里,一时间“依哟嗬嗬”声四面回应。
也就是转眼间的功夫,后面的汉子们便悉数聚集拢来了。
来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的汉子们的裤子并衣裳已经早被扯成了碎布条,脸上、手上、脚上,甚至胸膛上全都是血迹。九峡溪两岸荆棘丛生,汉子们赶着“野羊”一路跑过,谁还顾得上衣服和身子?根本连命都已经顾不了!
“前面的毛板又要飚峡了,你们赶紧追过去呀!”根胡子命刚狗子领了一帮善跑的年轻汉子往下游追赶,自己则留了几个年纪大又经验丰富的人拆起窠来。
拆窠本来就是一件抽丝剥茧的技术活,此时此刻,这些粗手大脚的汉子提着一颗小心,从窠顶往下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地拆。拆下的毛板抛进峡口下的深潭,下游中断的长龙又接上头了,且恢复了狂窜本性,上游飙来的毛板却陆续堆积起来。得加快拆窠的速度了。形势亟亟可危,随时都有撒窠的危险。“撒窠”是指那些横排竖插的毛板拆到所剩无几时被洪水冲散,而突然散开的毛板则会如一支支离弦的响箭,呼啸着射向你根本就无法想像得到的任何方位。根胡子又抽出腰间竹筒,见已无酒,便将其随了流水,继而喝令汉子们赶紧趴到两边的崖坎上。
或许这就像是宿命——润胡子死在这里!黑皮他爹死在这里!从伐木解板到赶野羊及垒毛板船下汉口,积累了大辈子丰富经验的木帮头领根胡子居然也照例没能逃过此劫!刹那间,一个狂浪掀盖过来,只听得嘎嚓一声,横插在最里面的一块毛板已然断裂,竖插的一块毛板在后面毛板堆的撞击下亦突然翘起,翻了个跟斗便嗖地一声砸向根胡子……受阻的毛板堆畅通了,迷雾也似是在这一瞬间散去的,根胡子却像一只被一枪毙命的岩鹰,连扑也没扑腾一下就一头栽进了深潭滚滚的洪流……浊浪翻滚,狂涛拍岸,喷着鲜血的七尺男儿在溪谷里起落着,汉子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根胡子随波远逝,纵然是哭天喊地,也再已无人应答。
也就在那最后的一瞬,根胡子还猛一仰头,双目炯炯中似有无数鸟雀穿峡而过,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是在说“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吗?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他这一只每年都要带领白驹村汉子穿梭于擂钵山的领头巨鸟却再也跃不起来了……然而他手中的那一根竹篙,却如旗杆般牢牢地扎在了半崩山峡口的礁岩中,成为一个醒目的标志——那是根胡子的竹篙。
21
九峡溪水卷着数以千的松木毛板一路狂奔,一路咆哮,到得联珠桥下的大江湾时,急躁狂野的性子便终于有所收敛。这里是明徳少爷家门口,上游不远处是匍匐资水北岸的唐家观小镇,下游是闻名整条资江的险滩——崩洪滩,而眼前却是一江开阔的水域。放缓了脚步的一溪洪水,此时却活像一个即将要出远门的游子,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大山深处,又依依不舍地汇入到出口处资水的激浪旋流里。
屋后,白驹山顶上的白驹寺古庙里,明禅法师正领着几位弟子在打坐诵《地藏菩萨本愿经》,香烛袅袅,木鱼声声,从一早到现在一直就没有间断过。明禅法师是个通了慧的老和尚,昨夜里他就感觉到有些心慌,而这种感觉于他是不常有的,他在心里喃喃自道,“格一回只怕是要出大事了!”天还没有亮清,他就翻身起床,并且披上了那一身师祖传下来的庄严袈裟,又从容地撞响了晨钟。师父是很少亲自去撞钟的,而且比平日早起了约半个时辰。几位弟子相继聚集于菩萨像前,一个个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明禅法师一脸肃穆地往前一站,也不说话,手握木鱼便打坐于蒲团之上,有弟子立马在佛像前继上香烛,众人一一围师父打坐,并也随着师父敲击木鱼的节奏,口齿清晰地吟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正菩提……
和尚们一直打坐诵经至正午,黑雨终于停住,天廓渐渐分明。
其时,老和尚才终于站起身步出古庙后门,向着山脚下的九峡溪口望去。被山风鼓起的袈裟如一面颜色橙黄的旗幡,啵啵啵的旗语却无人能够听懂……
守侯在溪口的刚狗子领着众人在江湾里忙着收“羊”入圈。村里的女人们也纷纷赶过来帮忙了。众人用竹篙勾住毛板,把毛板一块一块地拉到了浅水滩上。
这时,远远地从崩洪滩山崖的纤道上走来了慌乱的人群。
有人在滩涂的下游倏地停住了脚步,一脸好奇地面向白驹山啧啧称道:“好一山千年古木啊!”在逃难中还能有兴致发出如此感叹的,那一定是益阳或长沙的城里人。遗憾的是,当人们到了白驹山山脚下的崩洪滩滩垴上时,却是无缘再见识到那一座被古木簇拥掩映的千年古庙,甚至连庙宇的飞檐翘角也无缘见识。
“古庙近前不得见,只缘山中林木深。”这是镌刻在崩洪滩滩垴一尊黑色巨石上的对联,是魏碑体,字体古拙苍劲。人们只能从随风而至的香烛气味中和木鱼声声里隐约感觉到这山中或许还有着一座千年古庙。白驹村人就是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日本人已经入侵益阳甚至马跡塘。送毛板船去汉口已经根本不可能了!
毛板源源不断地漂来,随毛板漂来的还有一具亦浮亦沉的尸体。
“天道不公啊!”刚狗子其实早已经想到了这一结果。他一个猛子扎向了激流,明徳少爷和庆牯子也领着众人随洪流奔过来。两处的汉子们纷纷跃入水中。
族中元老之一的佐正公也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联珠桥头。他其实对根胡子的惨遭不幸还并不知情,只是对佐庭族长的小题大作甚是不满,“此乃是国难当头之际,有本事为前线的抗日英雄多捐些钱粮物资去,一天到晚只晓得盯着个卵大的事,即便是黑皮真上山为匪了,那也是官逼民反造成的,与一个寡妇母亲又有何干?”他实在看不下去,更不愿意助纣为谑,便避开众元老的目光,戴着个斗笠向溪口走来。他总觉得心中不安,没想到刚上桥果然就遇见了这一幕惨状……
“谢天谢地!尸体总算冇被冲进资江。”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说。
人们簇拥着把血肉模糊的根胡子抬上岸来。
“天呐!”佐正老人一声叹息,忙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帮这位劳苦功高的侄辈把被洪水浸泡得像个荞麦包子的双眼往下一抹,死者的眼眶里居然溢出了一摊含血带泪的浊水。“白驹村人对不起你呀!”佐正老人的声音里有愤懑也有歉疚。
此时的明德少爷心如刀绞,他努力地把目光从根胡子身上移开,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中,他的七尺男儿身便为之一震,心想,这不也是白驹村男人的宿命吗!
上应三十六天罡的白驹村汉子聚齐了,但他们的头领却死了。
村口江畔的人群骚动起来,老人们念着根胡子往日的好,眼里噙着泪水;孩子们想到那个用络腮胡扎得他们哇哇大叫的根胡子再也不可能买糖给他们吃了,纷纷抽泣起来;白驹寺古庙里的木鱼愈敲愈急,山间古木亦呜呜有声,汹涌着狂涛浊浪的资水一路咆哮东去,如一曲悲怆的挽歌轰轰隆隆地滚过人们的心头……
“老少爷们,河神土地,请你们全都让路啊--我们白驹村里的功臣廖盛根要入祠堂呐!”明徳少爷铁青着脸发出一声凄怆而肃穆的呐喊。时近午后,凝固的沿云如千丈挽幛高悬,老天爷忽然又洒下一把辛酸泪水般的阵雨。一干人抬着根胡子的尸体走在通往廖氏祠堂的青石板路上,却老远就看见佐庭族长在几位元老的簇拥下挥着手杖,指着五花大绑在祠堂左侧梨树下的阎二妮厉声大骂:“你咯尅夫的丧门星,先是勾引根胡子亵渎圣物,现在又纵子投匪,你死有余辜!”
阎二妮五花大绑于祠堂前,披头散发,气喘吁吁,满脸怨毒,她气得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心里却非常明白老族长佐庭有意拖到这个时候执行家法,为的就是想要做给赶野羊回村的根胡子看。但他佐庭老儿所说的也是事实,即便是根胡子到了面前,也根本无力辩解。但谁也万万没想到,抬回来的却是根胡子的尸体!
满树梨花纷纷飘落。真是可怜了阎二妮,才当上新娘,又成了新寡。
“格就是命呐!”跟在队伍后面的佐正老人又是一声长叹。
阎二妮见状,干嚎了一声:“天呐——我的格天呐!”整个人就又晕了过去。
“天大地大,亡者为大!我倒是要睁大了眼眼看看,你们今天是认天理还是要认家法!”明徳少爷逼前一步,一改往日中庸守正的个性,他拉开喊顺山倒般的嗓门,气势夺人地诘问几位高过自己两辈的元老,也包括他自己的爷爷:“她两个男人都为族里的事死了,你们竟然格样待她!还有冇有天理良心呐?”他同时也在心里向死者根胡子黙黙地许下诺言:“我一定会让婶子过上好日子的!”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这样的插曲,佐庭族长万万也没有想到。
稍怔了片刻,佐庭族长的心里却反而感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慰藉:“嗯,居然敢当着全村老少男女的面,与你爷爷叫板,还敢公然渺视族规家法,看来我孙儿明德是终于有出息了!”他其实一直担心儿子盛琪出走的事哪一天会穿邦,又一直担心孙子明德太过忠厚善良,他即便就是凭借自己手中的圣物能压住众口让他接班当上族长,今后也恐怕难得镇住在汉子们心中劳苦功高的根胡子和专使暗器的甲憨宝。现在好了,根胡子出事了,这是天意,而孙子明德也总算长出熊心豹子胆来了!佐庭族长虽然一脸尴尬,眼神里却滑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阴冷寒光。
甲憨宝偷窥了一眼佐庭族长,不禁心里一颤。或许是兔死狐悲,又或许是慑于明德少爷正义严词的呵斥,其他众元老也皆是一脸愧色,忙趁机鸟兽般散去。
三月的风吹过祠堂,惨白的梨花早已经飘落满地,如清明节的纸钱。
狭长的白驹村顿时如死一般的沉寂,有人却分明听到了狂奔的马蹄似春雷叩响大地。人们正惊愕间,耳边忽又响起了枪声:“叭、叭、叭!”几声短枪响过之后,一个精干而熟悉的身影跨着高头白骏马,领着一干人向廖氏宗祠狂飙而来。
这里的一切,黑皮也是早几个时辰才从派下山去的人口中知道的。
有人认出了那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就是黑皮。
“半崩山土的匪进村了,半崩山的土匪进村了,大家快跑啊!”被雨水洇浸已久的廖氏祠堂,在慌乱逃窜的众人的挤撞下轰然倒蹋,也包括那一块族规石碑。
还有人说得更加夸张:“那是一队禽兵,是从天而降的一队禽兵!”
“你——你们——!”佐庭族长更加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数十年来连石达开的队伍都不敢贸然开进的资水白驹村,竟然被一个跨白马的后生——并且……并且还是阎寡妇家的黑皮给撞来搅了大事,坏了族规!格就是天意呀!”他大叫一声,一口鲜血朝天喷出,身子晃了几晃,便栽倒在地上。
佐庭族长怒睁的双目依然未闭,手中还牢牢地握着那一根油光锃亮的拐杖。
抬着根胡子的汉子们一动不动地就杵在坍塌的祠堂门口。
“爷爷!爷爷!你格是何苦啊?”明徳少爷也一时懵了,待他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抱起溅了满身祠堂尘土和雨水泥浆的爷爷时,爷爷却已经断气。倏一抬首间,他又正好与黑皮双目相遇,两人的目光中竟也一时饱含了委屈和迷惘。
但黑皮早就已经今非昔比了,他纵身下马挑断绳索,扶起母亲朗声道:“半崩山并不是土匪,我们已正式接受整编,在日夜操练,只等一声令下,就会开赴前线,是一支卫国保家的抗日禽兵!”说过便扬鞭策马,朝半崩山方向飞奔而去。
而恰恰就是在这时,不远处似有嗡嗡之音传来:“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这声音乍一听仿佛是熟悉的,再听时又觉得陌生。哦,也许是风声吧?
雨早已经停住了,江对面的白羊山尖上,一抺残阳如血。
22
人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但操办这两堂丧事却是对明德少爷的一次考验。
死者是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当族长的爷爷,而且主要孝子廖盛琪——也就是明德少爷的父亲又不在身边,这里里外外的事情无疑就责无旁贷地全落在了他明德少爷的肩上;另一个却是根胡子,用明德少爷自己的话说,“根胡子是白驹村的功臣!”并且根胡子是因公殉职,又无后人,虽然如今有阎二妮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老婆,但二妮的儿子黑皮却上了半崩山——那可是村人眼中的土匪窝呀!
幸好白驹寺的老和尚明禅法师在此时出现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明禅法师双手合十说,“老衲是奉菩萨之命,前来为两位故人送行的。”他还说,“生而为人,有万般事情由不得自己,人死之后去了天国的极乐世界,所有恩怨情仇也就了了。”老和尚这番话既是说给死者听也是说给生者听的,明德少爷一双饱含了悲痛的忧郁眸子,遂被老和尚的一袭袈裟陡然点亮,忙单膝跪入泥泞,代两个亡灵谢过法师,又恭请法师为亡灵超度。
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张:“两堂丧事并一堂操办,灵堂就设在学堂山上的学校礼堂。”老和尚欣慰地点了点头,一旁的佐正老人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在生时人有三六九等,死了后两人用的都是上等楠木棺材,这是由佐正老人代表族人领着他儿子刚狗子并庆牯子等年轻后生去小镇唐家观亲自挑选的。丧事办得肃穆庄严,整整七天七晚,却没有按照旧俗请巫师唱道场,而是只由老和尚明禅法师领着他的众弟子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以示超度。出殡的那一天,廖姓族人无论男女老幼能走的全都出动了,居然是根胡子的棂柩在前,佐庭族长的棂柩在后,明德少爷作为唯一的孝子手擎旗幡引路,且一并安葬在祖坟地虎形山上。
但是就在下葬的那一刻,倏然有呯呯呯的一阵枪声从不远处的联珠桥头盖了过来,以及有如雷霆般的高呼声在吼道,湘中抗日游击队半崩山支队为根胡子送行啦!人们定睛望去,只见一队白马呈人字形排开,领头的竟然就是年轻的黑皮。
亡者终于已入土为安,但此种局面的得来却是经过了激烈斗争的结果。
从中作梗的操纵者无疑又是甲憨宝,只不过他这一次是躲在幕后,由他研墨展纸,求助自己的父亲颤颤魏魏地写下了帖子,盖上了朱印,把族中的几位佐字辈元老请到了他家里议事,然后联名去向明德少父发难,质问他以什么名义、是哪个给他的权力将不干不净的根胡子与他一族之长的爷爷并入一个灵堂办丧事。
率先开口的是甲憨宝的九旬老父,他说,“你……你是无视……族、族规!”
有人立马就附和说,“且不论别的,两人搞到一起,辈分都不符嘛!”
没想到明德少爷却掷地有声说,“就是一意孤行,我也要武断了格一回!”
“我儿有狠!我儿终于有狠哒!”明德少爷的母亲心里在说,而口中却一句谁也想不到的嚎啕声迸发出来,“天地良心,根胡子——格是你应得的福报啊!”
佐正老人更是出语惊人:“日本兵都打到了眼皮底下,你们还族规格卵!”
几位长老终于无言,甲憨宝和他的老父亲却气得咬牙切齿,亦只好作罢。
而所有的这一切,阎二妮并不知道,在半崩山上的黑皮却心中有数……
丧葬事毕之后,眼下白驹村最大的族中事务,当然就是要确定新任族长的人选。这事原本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全族人几乎谁都晓得明德少爷是不二人选,但由于祠堂坍塌后,老族长走得太匆忙,祖上圣物(牛角)又一时不知下落,而更主要的却是办理完两位亡者的丧事后,明德少爷却以需要静养为名,闭门谢客。
也就是在这一段如凤凰涅槃般的日子里,因勇于摈弃陈规陋习甚至是冒天下之大不讳,还给了木帮头领根胡子一个令白驹村汉子们意想不到的公道而威望大增的明徳少爷,却始终一直没有露面。他为何要突然足不出户,甚至拒不见村中长幼?这一悬念除了他母亲有可能知道外,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佐字辈的元老们议论纷纷,甲憨宝却趁机在暗中四处活动,他居然雄心勃勃想要问鼎族长的位置。按照廖姓五代的正宗血统,他虽然出生偏房,但如果大房的子孙明徳少爷自愿缺位,廖盛甲也是勉强可以替补上去的,何况在当时惩治纵子通匪的阎二妮以及黑皮劫母和老族长骤然气绝身亡的混乱形势下,他已经趁机窃得了圣物,把那个象征廖氏祖族权威的,闪着黑红光亮的牛角揣在了怀中。
“甲憨宝,你也不想你算老几呀?”首先跳出来反对甲憨宝的又是元老中最敢于仗言的廖佐正,他硬是义正严词地警告甲憨宝说:“我父亲当初给我取名佐正,你还真以为只是套个辈份那么简单?当叔的今天告诉你,格就是要我在关乎白驹村廖姓家族前途和命运的大是大非时出来佐证的。你格号损人利己的家伙要是也能当上族长,白驹村就真的是黑哒天门!”他还是留了口德的,没有骂甲憨宝卑鄙、无耻、下流。他心里其实如同烛照,早猜到是这家伙窃得了族里的圣物。
“你格老不死的!我廖盛甲和你有仇啊?”甲憨宝真想破口大骂,并且还想干开门见山地向村人们宣告说,“格样的大事,若无祖上传下的圣物作证,你们哪一个说了也算不得数的!”只是慑于刚狗子和庆牯子在一旁怒目相视、拳头紧握而终是忍了没有发声。“忍字头上一把刀,老子先就忍着,我还真不相信冇得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甲憨宝脸胀成了猪肝色,这话他是紧咬着牙在心里说的。
双方对峙良久后,一干人却要去明德少爷家讨个说法。
“不就是一个牛角吗?未必比人心向背还管用啊?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就是手里有一个皇帝老儿的玉玺也冇得卵用!”佐正老人心中之气依然未消,也干脆就把话挑明了,欲当众揭穿甲憨宝怂恿佐字辈老人向明德少爷发难的丑陋面目。
这时,只见明德少爷的母亲戴着一身重孝移步门口,并打圆场说:“感谢各位族人的抬爱,我儿因根胡子的惨死和爷爷的不幸仙逝正伤心过度,先让他歇几日吧。改日再登门向前辈们陪礼谢罪!”而对明德是否接替族长一事却口封甚紧。
23
资水汤汤东流,有时波涌连天,声若沉雷;有时风平浪静,潋滟澄碧。两岸青山不老,人们的生活处境却有如天壤,亦分三六九等。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明徳少爷所经历的大起落,一波接着一波,也确实使得他心力憔悴,度日如年。
青山隐隐,碧水迢迢。在明德少爷闭门谢客的这十多天时间里,他总是觉得生活在一种难以自拔的悲愤中,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加上外面世界的时局更加紧张,逃难的人群在家门前路过与日俱增,他的眼前经常会呈现出一片朴朔迷离虚幻景象。直到有一天,她的母亲向他讲述了他爷爷的爷爷十六岁起就接任族长而且几十年如一日地昼夜在公,为白驹村族人谋福祉,以及干脆坦然说出了他父亲弃娇妻爱子出走的起因和动机,尤其是不久后李正又与他重新接上了关系,明德少爷是在母亲和李正的启发下才逐渐从沉沦中醒过神,慢慢地恢复了元气的。
自从那一次听母亲讲过自己爷爷的爷爷的传奇故事后,明德少爷就已经当着母亲的面在堂中向神龛上的先祖发过了重誓,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不孝后辈廖明德,一定会像自己爷爷的爷爷一样,要当就当一个有所作为的族长。”只是没想到当晚就做了如此一个怪梦,这使得信心满满的他又有了疑虑。他当然也知道比自己长一辈的甲憨宝对族长位置虎视眈眈,据说自己的爷爷廖佐庭当年想要争得族长位置时其手段其实比甲憨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于是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来,凡是不择手段想要得到某个职位的人,他首先考虑的一定会是一己之私利,也就难免会将族中之公器据为一己所用。他自然不敢也不愿妄评自己已经作古的爷爷,但至少老人家在对待根胡子与黑皮他母亲阎二妮的事情上是有失公允的。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明德少爷对自己爷爷也曾三番五次打过阎二妮坏主意的事实还全然不知,即便是后来知道了,他依然不肯相信这会是真的。他之所以一直闭门谢客并不愿现身的原因有二:一是想进一步考量自己在族人心目中的份量到底能有几何;其二也确实是为自己将来怎样才能当好这个特殊时期的族长在认真运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之明德少爷己非往昔可比了。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以退为进,先静观长老们的态度,或者说穿了是欲摛故纵,酝酿情绪;他还希望能一个人冷静地思考一番,最好是能开避出一条新的路子来。这一天,他独自一人进了与擂钵山和半崩山相毗连的另一座大山。这座山就是罄子山,说是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山中会发出罄子一般的声音,有如阵阵仙乐。因此也有称它为仙乐山。还据说这山中有一种以露为食的异鸟,形似人们臆想中的凤凰。
明德少爷是想要从这神秘的大梅山山系中寻找灵感,得到启示。
果然,进到山里的时候,就有一阵一阵的鸟叫声哀怨地飘过来:“后母——水牯!后母——水牯!”是这哀婉的鸟叫声吸引着他一直前行,坚持着往大山深处走去。“后母——水牯!后母——水牯!后母——水牯……”鸟叫声如诉如泣。
这不是在讲述着一个美丽而愁人的传说么?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山上住着一户人家。说是一户,其实只有父女二人,母亲早已亡故,父女俩相依为命度着日月。父亲种地,闺女放牛,是一头水牛。父亲曾向闺女许诺说,“闺女,你将来找到了人家,爹就把咯一头水牯送给你作陪嫁——所以你要好好地伺养它!”
可是后来父亲续娶了新的婆娘,是一个很吝啬的婆娘,许诺自然就没有能够兑现,一气之下,女儿跳崖了,变成了一只鸟儿,那鸟儿便不分四季地啼唤着:
“后母——水牯!后母——水牯!后母——水牯……”
被许诺的人记性特别好,即便是死了,她的灵魂仍然忘不了那一头水牯。
这一个传说,是明徳少爷小时候就听得烂熟于心,也是听母亲讲述的。
但传说不是历史,可以信其有,亦可信其无,不过爱许诺的父亲是有的,很吝啬的后母也是有的。何况这尘世间爱许诺和不守诺的人原本就不少。明德少爷忽然就想起了母亲说过的一桩旧事,在他乍到人世时,娘一直没有奶水,爷爷佐庭族长就曾许诺,谁有办法让孙儿喝上奶水,就给谁一头水牯,结果到死他也未能兑现承诺,这不是传说。就是为了让死者心安,明德少爷在主持根叔丧事的时侯还特意慎重其事地交待,请纸扎匠给根叔扎了一头大水牯连同棂屋一并火化。
“诺不轻许,许必兑现!哪怕是时间早晚亦无妨。”明德少爷在心里说。
循着鸟叫声一直往里走,就来到一堆荒冢旁了。明德少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寻找荒冢的墓碑。拨开萋萋芳草,果然就看到一块小小石碑了,但碑上却无具体人姓名,只笼统地铭刻着四个字:北兵之墓。那么这荒山野岭也曾发生过鏖战?这会是什么时候的兵勇呢?可林木深深掩盖了一切,当然更掩盖了真相。有谁能知道这大山的过去呢?便忽发奇想:“这里是南方山水,北兵是为了谁,为了甚么抛妻别子,离弃家园故土来此作战?战争是残酷的,不胜则败,败了丢盔弃甲,抛尸荒野;胜了凯旋班师,论功行赏……当然了,还有就是胜者为王,可王是惟一的,王位需要成千上万的尸骨垒成。看来是无法知道这荒冢中北兵的队伍是胜者还是败者,但,这堆荒冢里确实埋有他们中某些将士的尸骨却是无疑的。在战前,他们也曾盟过誓言吧?或曰,均田地,苟富贵?可是一场又一场战乱平息了,而狼烟至今没有散去,又或曰,为历史而战。可历史又是由谁来写成?”
创造历史的未必能书写历史。
“比如万里长城是人民修筑而成,但功劳却记在了秦始皇的头上;大运河亦是人民凿石掘土开通,可到头来功劳不一样是记到隋炀帝头上去了吗?”这是沃原先生在解读历史时说的。他说得很激昂,但他一定不会知道这大山里的故事。
“后母——水牯!后母——水牯!后母——水牯……”
鸟叫声却愈是急切,也愈是哀婉了,而且有些咄咄逼人。明徳少爷倏忽就觉得,这鸟儿其实是多么幼稚和浅薄,也包括那个传说。人心潮湿,本来就容易滋生仇恨和怨毒,还用得着去一味地鼓吹么?若能释然,这是禅机,却未必人人都可懂得。所以这浑浊的人世,最需要的是诚意,也需要慧心。但他还是记起了自己扶柩在根胡子面前,和下跪在神龛上的先祖面前许过的承诺和发过的誓言。
在这大千世界里,惟有太阳是慷慨的,她把温热的光芒投射下来,给山野间时起时落地啼唤着“后母——水牯”的鸟儿脊背和翅翼上镀上了一层银子般的光泽;它飞旋在这看来十分荒凉的山峦旷野之上,无论如何也就显得极是高贵而又异常美丽了,像极了一件被抛在空中划着弧线的闪亮的银器。它就是那个只一心想着要兑现许诺的闺女的不死灵魂么?也许吧,但它决不属于过禽兵中的成员。
“过禽兵!过禽兵!”明德少爷喃喃自语道。他猛然便记起了白驹寺的明禅法师跟他说过的一段话,明禅法师说:“万物在说法,看你如何着眼;一切皆是考验,试你如何用心。想开自然微笑,看破肯定心宁。”那是有一天他鬼使神差地上了后山,原本只是想去碰一碰运气看能否遇上那一匹传说中的九尾红狐,后来却又不知不觉地上了山顶,进了白驹寺。明禅师傅热情地接待了他,并跟他说了以上这一段话。明德少爷却也双手作揖一脸肃穆地回道,“请问明禅师父,这凡尘俗世间,又有谁能真正地看破和做得到呢?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组织……做到了吗?我们做到了吗?”他于是在心里说,“所以这尘世间,微笑的人越来越少,心宁的人众里难寻。难道不是吗?所有愁苦全是来自道德缺失的愁苦!”
就如此时,明德少爷的喜忧其实与鸟雀无关,与荒冢中的北兵无关……
但此次山行收获毕竟是有的,他已经意外地看到有一匹小马驹精神抖擞,旁若无人地从眼前奋蹄而过。那是一匹银白如雪的小野马,蹄声得得擂打着罄子山浑厚的鼓面。古木参天,杂柴丛生的大山里当真就响起了如罄的回声。而那一匹小马驹一定是抛尸南方山水的北兵战马的后代无疑了。小马驹在这无人管束的山野中长大后,天生就是为奔跑杀伐而生,是为某一位英勇的骑士显示英姿的……这使他不禁又想到了黑皮。哦,阴柔之气淋漓的大梅山中,毕竟拥有这样的一匹小马驹在成长。时间如白驹过隙。这是哪一位先贤发过的感叹?明德少爷就想:即便是时间如水也好,如白驹过隙也罢,都总会给后人留下一些什么,只要你能用心去听,就总能听到哪怕是已经久远了的逝水的回声,只要你能用慧眼去识辨,就一定能从历史的陈迹中发现蹄痕,从空旷的天宇中察觉出过禽兵的鸟翅……
24
那一天,阳光灿烂,明德少爷终于亮相了。
那是在民国三十三年初夏,明徳少爷在佐字辈长老们的一致推举下,在庆牯子和刚狗子等汉子们的欢呼声中圆满地完成了履新族长的仪式。那其实已经不需要任何仪式了,还有比人心的簇拥更庄严的仪式么?空缺了近一个月的族长位置尘埃落定,甲憨宝的如意算盘终成泡影,气得吐血,而明德少爷却始终装得一概不知,并且还私下里出面向老一辈和同辈的白驹村人求情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请各位给我个面子,今后不得为难盛甲叔。”刚好这话被心里头一直有鬼的甲憨宝亲耳偷听到,感动之余便又悄悄然把自己当宝贝收藏着的牛角也送还给新任族长明徳少爷,并吐出一句肺腑之言:“我总算是看明白了,真正的圣物就是你有一颗仁者之心!”还表态自己非常认同他把白驹村今后的发展重心转向到小镇唐家观做土特产贸易的决定。他确实是个有想法之人,还说老一辈之所以在镇上早就修建了这家会馆而且又择址在镇中心,图的就是终有一天会有儿孙们能意识到,“白驹村里有金山银山,不如在唐家观镇上有门面一间”的硬道理。
一切如冥冥中自有天数,大事小事水到渠成。
接下来所要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将廖氏会馆修葺一新,新任族长亲自领人用四抬轿子将老贡士吉泰来抬到会馆书写招牌。老先生落轿,环顾四周频频颔首并捻着飘洒长髯连连称道,“不错!真是不错啊!”并随即便念出两句古诗:“真人白水生文叔,名士青山卧武候。”说罢,大笔一挥,便为廖氏一族留下了一副生动诗联和门框上方“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那九个古拙的魏碑大字。后经油漆匠用金粉一刷,大门口便熠熠生辉起来,老远老远地就能耀得人眼睛为之一亮。
“好啊!这才是真正的墨翰!这才是真正的金字招牌哎!”
“明德族长还真是有狠,居然把这个倔老头也请出来了!”
“有狠还在日后哩,你们就等着看吧!”
在白驹村众汉子的一片喝彩声中,年轻的明德族长又得寸进尺半是恳求半是霸蛮将老先生留了下来,抱拳说,“不敢屈先生做帐房,平生当以师礼事之。”
“也罢,也罢,老夫平时所学也算不会尽打水漂。”老先生说。
“格是我们廖家祖上积了厚德,晚辈有福了!吉先生请。”明德老板闻言大喜,便亲自扶着吉先生进了商行,并直接把他送至事先就安排好的一个小套房。
匍匐于资水中下游北岸的唐家观是一座数百上千年的古镇,做的理当是开门纳天下人的生意;邻近的三个村庄却地少田贫,村民的大部分生活来源参差不一,如余皋溪和鹊坪村靠的是水上驾船跑长、短途运输;白驹村靠的是每年中秋收割完稻谷后进九峡溪源头的擂钵山伐木解板,然后趁着第二年春天的桃花水顺流出山,再垒成毛板船搭载山货土特产送往湖北汉口等地。但挣的都是赌命钱,所谓“水上飙滩,提心吊胆,闯过一关又一关,呷了早餐冇晚餐”,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所以四地九大家族围绕着富庶的唐家观展开明争暗斗已是早有历史。
如鹊坪村李姓家族也有会馆在唐家观,余皋溪吉姓也不例外。
但小镇唐家观毕竟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近年以来,从北向南,大片的国土被烧焦,长城内外,狼烟四起,资水两岸亦是民生凋敝,过去曾繁华热闹过的街巷已经被风雨飘摇的岁月淫浸得黑如深井。片片鱼鳞青瓦,长满苔藓,呈一派深绿颜色;檐口上那许多的或新织或旧织的蛛网,虽有微风轻抚弹拨,却丝毫也奏不出任何声音;里面倚山崖而建或外面临江水而立的铺面中,那一尊尊塑金的财神本来是不应该受到冷落的,但久而久之,却早已被动荡不安的岁月抹了黑脸……
小镇唐家观,毕竟已尽显一副老态龙钟的凋敝模样了。
25
在明德少爷的记忆中,唯有童年时去唐家观的印象最深刻,虽然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并且都还是骑在父亲盛琪的肩膀上去的。父亲总喜欢穿一双响底牛皮鞋,沿着窄窄的街巷行走,叩响着数不清的青石板,播出一路脆亮好听的“哒哒哒”的声响来,惊开满街坊的酒庐、茶肆等店门;也还会有胆大的小脚女人着一身惹人眼热的旗袍招摇出门;但明德小少爷更眼热的还是油炸的粑粑和纸糊的风筝。父亲就总是笑笑地感慨说:“吾儿有谱,虚实结合,相得益彰。”儿子却听不太懂,搞不清父亲所指的实是什么,虚又是什么。然而这小镇有许多规矩,这是明德少爷长成少年后才知道的,其中之一,便是男人死了堂客,自可以找合适的女人填房;若是哪个女人亡了丈夫,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招婿或改嫁的,因此这小镇虽有数不清的大乔和小乔一般漂亮的美女,她们的眸子深处却藏着阴影,那些蓄着长辫、身穿马褂的倜傥人士,逛巷子,串铺面,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明德少爷的母亲说:“德全先生就算得是唐家观最后的一个绅士。”
德全先生不仅会吟诗赋词,还善写一手毛笔草书,可谓是龙飞凤舞。
因此,德全先生就常被店家请去写对联。且越写越有名气。
某日,某位新开店铺的老板请了德全先生写对联,十二蓝花磁碗荤素菜摆满了一大方桌,老窖酒斟了一锡壶又一锡壶,待提笔时,德全先生早就已经是酩酊大醉了。但德全先生又并没有因为醉酒就不书对联,这不符合他的绅士作派,当有人关心地问他说,“德全先生,您冇醉吧?”他却回答道,“我怎么会醉?世人皆醉我独醒嘛!”德全先满口酽浓的酒气磅礴而出,且照样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这时,小镇上噼噼啪啪炸响了千子鞭,煞是热闹。
炮竹声中,那户店家的老板就很是庄重地把对联挂了出来。那对联上的书法果然很黑,黑得无人所能匹敌。一瞬,好多好多人挤了过来,欣赏那对联。有念过私塾的伢儿在朗朗念诵:“太平盛世年风……”然而念到那个“风”字,便嘎地止住了,回过头问一老者:“云公,格‘风’字冇写错?”云公是小镇唐家观读书最多又年岁最长的人,他说的话照例颇具权威性,所以根本就用不着去亲眼辨认到底是“丰”还是“风”,便愤然训责道:“德全先生写的冇得不对的!”还有意把德全先生四字说得好响亮。这时,随即便有一着马褂的士绅讪笑道:“哈哈妙哉!格是一幅好深奥的对联呐!”遂摇头晃脑而去,留下几多余韵让人猜想。
众人于是又异口同声地赞道:“哈哈,妙哉!确实余韵无穷!”
“世无知音,还当不得一个伢儿!风声鹤唳的年月何言‘丰’字?”自那之后德全先生却再也不给人写对联了,也不再品哪怕是一滴酒,常年在家独自念叨一句无人听懂也无人去理会的话,且还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渐渐老去的旧屋。
这事明德少爷的母亲当然是懂得的,她日前之所以有意给自己儿子讲述这一桩唐家观的陈年旧事,意图其实很是明显:吾儿去唐家观必须得开一代新风气!
每年端午,龙舟鼓响,人们皆把它称之为威风锣鼓或铿锵锣鼓,这是最能提振族人信心的一个草根盛会。在此节日期间龙舟赛就是以压倒对方气焰为目的展开的。唐家观镇上的会馆,原本是各族子弟端午节赛龙舟的聚会场所。但龙舟赛已经有七年没举办了。自抗战以来,各大家族根本就没有财力共襄盛举。去年廖氏的佐庭族长死后,更是缺了一个领头的人。各大家族的头面人物在追悼会上纷纷表示痛惜之余,面对将接管族中大小事物的毛头小子廖明徳,暗自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佐庭一死,廖氏一族就再也没人能压得住他们了。但没有多久,这个毛头族长廖明德又出了奇招,居然将务虚的廖氏会馆改办成务实的商行了,仅此一改,大家感到意外之余,也不禁纷纷竖起了大拇指:“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可畏咯卵呐!见过长尾巴的牛,冇看见过长九条尾巴的牛!”
“那也不晓得的,看架势,来头还真是不小哩!”
“也不看看是甚么年月,到处兵慌马乱的,土特产往卵上销啊?”
一时间议论如潮。路漫漫其修远兮,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得慢慢消化。
那一夜很长。贸易商行明天一早就要开业,族中大小事务千头万绪,明徳少爷得把许多的头绪从容梳理。“急事缓办,以免忙里出错。”这是母亲反复告诫过他的名言。在廖家码头的临水月台上,庆牯子陪着他的老板和好兄弟,俩人半夜无话,但心里却是相通的。他知道从今往后,自己再不能如在白驹村那样鲁莽、那样粗俗和任意妄为了。他已经是贸易商行的管家,是新任族长身边最贴心的人。
明德少爷终于从长长的回忆中醒过神来,他伸了个懒腰,再一次举目,心怀万千情愫地昂首朝白驹村方向望去,向阳岭的山垭那边,已现出了曦微的曙色。
“该去歇息一下了,天亮还有大事要做呢。”庆牯子提醒老板。
于是俩人站了起来,循码头而上,身后的晨曦亦紧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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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乃是黄道吉日,东边天际才现曙色,小镇唐家观遂被一阵锁呐声和炮竹声骤然惊醒,紧接着又是“嘭哐!”两声闷响,如沉雷般相继而至,随之而洞开的两扇新刷了朱红油漆的楮木大门,便一左一右紧贴在廖氏公馆的砖墙内壁。
这一座昏睡了数年之久的深宅大院被突然惊醒过来,两个熠熠生辉的古铜门环恰似两只圆睁的豹眼,正满怀期许地注视着从里屋大步流星走出的年轻而踌躇满志的明德老板……国难当头,他居然还能搞出如此大的排场,这谁也想不到。
明德老板已经立于双环门前,见一道霞光从白驹村的向阳岭山垭口喷薄而出,一路游移,越过村庄,越过田垅,他还仿佛看到村子两面青山已被镀上了一层纯金的颜色,联珠桥双拱下缓缓滑过的九峡溪水也被点染得泛起了粼粼波光。
“嘡!嘡嘡!”唐家观后山水月庵的钟声敲响了;
“嘡!嘡嘡!”白驹村口明德少爷家后山的慈善寺,钟声也敲响了。
“唧呀呀!唧呀呀呀……”蓝天下居然播下了密集的鸟鸣声,一群身披七彩羽衣的长尾大鸟从大梅山深处的罄子山方向闻声亮翅,一路鸣唱着“吉祥祥祥”远翔而至,在小镇唐家观上空旋了数圈后,又排着人字循来路返回罄子山去了。
这种鸟并不常见,尤其是成群结队而出更是稀罕。
白驹村前来祝贺商行开业的佐正老人满面红光,硬是咬文嚼字般当起了权威发言人,他微仰着头,双目炯炯,似是目送尊贵的远客,俄倾,便侃侃而道:“这是只有罄子山才有的一种奇鸟,栖于千年梧桐,以露为食,鸣叫声清脆悠远,如同罊音,因此有人叫它罄子鸟,也有叫它吉祥鸟的。”他用那双深邃如炬的目光扫了一眼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群,继而自问自答般说:“你们猜猜我廖佐正今年好多岁?八十三哒呢!所闻皇帝总统都换了一大把,而这种奇鸟我平生也只亲眼见识过两次!”黑压压的人群早已鸦雀无声,一个个凝神闭息期待着佐正老人继续翻古,他继而说,“还是在我爷爷辈的泰昌公亲自主持修建学堂山的新学堂时,竣工开庆的那一天,也是铜锁呐和炮竹声响彻云天,还搭起高高的戏台唱了半天汉戏,白驹村男女老幼全村出动,大家正挤在学堂坪里听戏文看热闹,半空里突然就传来了罄音般的阵阵鸟鸣,唧呀呀!众人仰首举目,但见一群长尾鸟如五色祥云般正盘旋在学堂山的上空……那时我还只是个穿开档裤的伢儿。”他有意顿了一顿说,“一晃就七十多年哒,格一回也是我第二次有幸看到罄子鸟!”说完,老人重又抬头,复将目光投向了一碧如洗的天际,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廖姓族长泰昌公,也就是明德少爷他爷爷的爷爷在并不遥远的天国正含笑注视着这眼前的一切。“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哩!”佐正老人又一脸肃然说。
“此乃异兆!异兆啊!”看热闹的群体中不知何人也发出了惊叹。
“甚么异兆?格是吉兆!天过禽兵,地出能人。”佐正老人说得极是武断。
第二年,人们还刚过完大年,吃过元宵节的上工肉,大伙便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精力全都投入到另谋生计的大事上了。常言道,“贵人自得天助”,这一天,从白驹村向阳岭山垭初升的旭日一路走高,璀璨的阳光映照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乌底金字的匾额格外醒目。大红绸缎迎风招展,彩帜飘扬。但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历史将会给这一座古穆深严的廖氏会馆赋予如此深刻而又悠远的内涵。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过,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正式开业了。
明德在白驹村时,大家都叫他明德少爷,他是廖姓老族长的长孙,而到了唐家观后,人们都喊他明德老板,他是新开张商行的全权掌柜。商行的大门迎着一轮朝阳的升起已然敞开,在锁呐和爆竹的交响声中,古老而又沉寂多年的小镇唐家观果然容光焕发,年轻的明德老板着一袭藏青色长衫,戴一顶纯呢礼帽极其醒目。他在大门口凛然站定,谦恭得体地招呼进进出出的宾客。人们再也难得从他身上找到那个进擂钵山伐木,入九峡溪“赶野羊”时满口粗话的山野村夫形象了。
“廖老板,廖大老板啊!恭喜,恭喜,恭喜发大财啊!”县警察局长蒋炳炎是专程赶来道贺的,廖姓在安化后乡是一旺族。后面紧跟着当地的保长王长贵。
“哪里是什么大老板呐,还是叫我明德兄弟吧!”廖老板彬彬有礼地迎了上去,朝蒋局长和王保长抱拳说过客气话,便侧身退到了一边,俩人的请柬是明德老板亲自去送的,爷爷佐庭老族长在世时与本县大小官员就有过往来,既是贵宾亦是熟客,于是右手往大门内一伸,喊了声:“来贵客啰,里面请!里面请!”
站在大门另一侧的是商行管家庆牯子,只见他长衫布履亦谦卑地忙向二人鞠了一躬,引着他俩穿过庭院,进了会馆的正厅。廖老板并没有跟着进去,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他再也不是那个在梦里进擂钵山偷窥裸女沐浴的青皮后生了。
他的心里着实有几分焦急,但站在门口却表现得安之若泰。
吉时就要到了,有一位最重要的客人还没有到来。
庆牯子将蒋局长和王保长引到正厅首席的上首入坐,然后便大声喊道:“请吉先生陪贵客说话!”这个伐木汉子进入角色还真是快呢,他居然也像模像样了。
廖氏祠堂占地约两亩多,后倚五马奔槽的青山,前临资水,正厅可容纳两三百人,东西长,南北窄。正面是一个用刨光杉木搭建的固定戏台,正上演着《单刀会》的曲段。十六张八仙大方桌从大厅正中的过道分开,左右两端各摆八张。
“好哇!贡士吉先生驾到!”剥着瓜子的戏迷们应声喊出高腔。
蒋局长和王保长也不由得肃然起敬,他俩同时站了起来。
“大名鼎鼎的吉泰来老贡士居然也被一个刚刚出道的毛头族长请出来了。县城里的魏县太爷曾经亲自上门,想请他做劝学所长他都不干,却愿意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廖明德做了帐房先生。”蒋炳炎一连几个“想不明白!真是想不明白!”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什么想不明白!”王保长赶忙应言。
“此言差矣,这一类老学究才不像你王长贵见钱眼开的!”
“也是,也是。在下确实见识太浅。”王保长一副奴才相。
须臾间,吉先生负手到了,却并不说话,也不落坐。他微驼着背,穿一件灰色长袍,长髯齐胸,鼻尖上架一副老花眼镜,目光却从镜框外看过来,使人怀疑那眼镜不过是一种摆设。蒋炳炎本来已准备了一番“高山仰止”的腹稿,见此情形,竟把违心话活活烂在肚里。几人就这么干耗着,情形很是尴尬,“帮忙的伙计,快来一壶上等渠江薄片!”幸亏庆牯子脑袋灵光,忙借着喊伙计添茶打圆场。
“哼,一群鱼肉百姓的家伙,算个什么东西!”一向自视甚高的吉老先生哪里瞧得起这两个鱼肉乡里的家伙?心中愤慨不已,小立了片刻,便转身进了帐房。
27
廖老板心急如焚,他在门口正张望间,就见自己望长了眼珠的地下党湘中特委书记李正由一大群舞狮者簇拥着,大张旗鼓地从码头上进了街巷,便忙传令打杂的刚狗子点鞭炮迎接。但见李正大步向前,走在街巷的正中间,四个彪形大汉分两组各顶着一件披红挂彩的导具狮子,一路摇头摆尾紧随而至,时而打滚,时而竖起身子抢夺抛在空中的绣球,后面的乐队敲锣打鼓,吹笙奏竽,行为极为夸张。江边的船夫水手蜂拥而上,镇上的居民破门而出,廖氏会馆大门两侧黑压压尽是人头。李正踌躇满志地向围观的群众频频挥手,仿佛一位衣锦还乡的大将军。
狮子足足在街心舞了半个多时辰,便一齐拜倒在廖老板跟前。观众的目光一齐聚集到了廖姓新任族长明德老板身上。只见他掏出两个大红包,信手一挥,便分别投进了张开的狮子口中。门前观看的人们让出道来,两只狮子就地一滚,立起身“嗖”地一声,不约而同地窜进了宽两米八的大门。院内早已垒好三张大方桌,两只狮子腾空而起,齐崭崭落在最高的那张桌上,舞狮头的踩着舞狮尾的膝盖,并排竖立起来,此时,只见狮口一张,吐出两张立轴,刚好凑成一副对联:
经营不让陶朱富,
货值何妨子贡贤。
“噢嗬嗬!一幅好联!一幅好联呐!”却不知这叫好声是从白驹村伐木汉子口中喊出,还是从鹊坪或余皋溪的水手纤夫们口中喊出,还带着噢嗬嗬的腔调。
“确实是一幅好联,只怕没几人晓得典出何处吧?”佐正老人笑曰:“经营方面对最富有的陶朱也当仁不让;有了财富更要学习子贡的贤能!”他接下来又之乎者也解释说:“陶朱公:春秋末期人,即助越王勾践一战灭吴的大智者范蠡,堪称历史上弃政从商的鼻祖和开创个人致富记录的典范。子贡:孔子高徒,经商致富的能人。曾自费乘高车大马奔走于列国,说齐、存鲁、霸越、亡吴。儒家学说后来得以发扬光大、流传百世,其功甚伟。如颜回、原宪辈,却连自己都养不活,徒有满腹经纶又有何用? ”佐正老越说越来劲时,台上台下却早已惊呼一片。
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开张仪式顿时进入了喜庆的高潮。
庆牯子听到锣鼓声尤其是噢嗬声时,忙紧赶着拨开人群出了大厅,他脚尖一点,便纵身从狮子口中取过对联,送进去请吉先生法眼鉴赏。已是族长兼商行老板的明徳少爷心中一阵激动,紧走几步握住李正的手说:“杨大少太费心了!老远赶来也不通知我安排人去接你一程。” 被称之为杨大少的李正笑言:“愚兄此次来得匆忙,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正好在路上遇见这群舞狮的,也算是请来给廖老弟捧个人场吧!”杨大少是李正的真实姓氏和世袭身份,他在革命队伍里的名字叫李正,这是包括庆牯子和吉先生在内,也都不得而知的组织秘密。
眼前这两个大少爷,一个是大资本家的儿子,一个是大地主的孙子,两人肩并着肩,手握着手,尤为亲密地来到了大厅中央,走近了蒋局长和王保长的座旁。
“二位,二位,怠慢了,怠慢了啊!”明徳少爷措辞有度地连连致歉,便又慎重其事地把李正介绍给蒋局长和王保长,“这一位是杨大少爷,省城著名的百年老字号隆盛饭庄杨老板的大公子,也是我将来的大买家,兄弟的土货今后全仰仗他了。”他故又加重语气说:“隆盛饭庄这一块金字招牌想来各位不陌生吧?”
“失敬!失敬啊!”蒋局长和王保长再一次肃然起敬,“这是全国都数得着的大亨哩!听说杨大老板还是省里的商会会长。”今天可谓是遇上真神了。吉老先生不给面子,他们很窝火,但也犯不着计较。这个会做几篇八股文的腐儒就只配一辈子穷酸下去!能与杨大少爷同座畅饮,那才是无比的荣耀。隆盛饭庄号称全国十大百年老店之首,分店遍布各省,场面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他们这才搞清楚明德少爷没有陪自己的原因了。与杨大爷少相比,他们原本就微不足道!
“这进过新学堂又上过擂钵山也下过九峡溪的明德少爷还真是不简单,居然与隆盛饭庄也搞上合作了。”蒋炳炎局长心里嘀咕着让了让座位,见李正孤身一人,便职业性敏感地问道:“数百里远行,杨大少爷怎么连个下人都不带?”
李正听后不免微微一怔,但他随即又大大方方地说:“我还真是没往这方面想过,看来蒋局长说得没错,得提防着点。本人自由自在惯了,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就想讨个安静。再说国难当头,民不聊生,哪有像你们吃公家饭的讲摆场?”
“哪敢!哪敢!”自作聪明的蒋局长碰了个软钉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公职人员讲究也是为了给党国争一点面子唦,并非如时下百姓所说的:‘过去土匪在深山,如今土匪在机关’这般严重。”他啜了口茶,忽又把话题一转,拖着长沙腔也有意学夹几个安化土语的字眼颇有些倨傲地说,“兄弟这次奉家父之命,在你们安化考察好些日子了,就觉得你们这里的山货土产还蛮不错的。什么黑茶啊,野味呀,山菌、木耳之类唦,只要是土货,兄弟统统都要,回去也好开一家你们这样的店唦,当然啰,规模一定会大多了!”
“那是,那是。”这回是蒋局长同王保长一并咐和。
双方唇枪舌战数个回合,蒋炳炎的心理防线即被摧毁。
“相遇是缘,深交成友。”见火侯差不多了,李正顿了顿,环顾四周,略带神秘地接着说:“我此次安化之行,一来可以为饭庄提供些新特材料, 二来可以扩大你们山区的影响, 就是不知你们的货源足不足?还有——”李正有意凑到蒋局长耳边,“现在抗战时期,以家父在省城的影响,你们山区的一些紧缺物资兄弟或许可以弄些进来,到时还要请蒋兄高抬贵手,也好共同发点小财嘛!”
“当然,那是当然,都是为了民生嘛!”蒋局长听得张大了嘴巴,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又慌忙站起来说:“一定!一定!看你杨大少说的,跟着你岂止是发点小财?今后只要是你杨大少爷吩咐的,兄弟一定照办!”忙先抱拳致谢了。
三人海阔天空,话题越扯越开,也越扯越亲密,在外人听来又似是关乎党国利益并民生所需及相互照应等,实则却是一语双关共同求财之类的话。在一旁的王保长基本插不上嘴,见菜还未上,干脆在庆牯子陪同下参观商行的仓库去了。
晚宴终于正式开始了,这时,已经胸有成竹的廖老板起身举杯,“各位嘉宾贵客、近邻好友、父老乡亲们:明德不才,却身沐祖上荫德,肩负族人使命,更相信日后会有在坐和不在坐的贵人支持。我尚年轻,来路正长,将极尽自己之绵力为乡人亦为邻里多做些有意的事情。来,薄酒一杯,我明德先敬大家了!”说完脖子一仰便先干了。祝酒辞言简意赅,朴实从容。蒋炳炎忙掏出怀表一看,正好是下午六点十八分,他眉头动了一下,心想这位年轻族长的严谨还真是令人佩服!只是不知他和隆盛饭庄的杨大少是怎么接上的关系?他心里还在继续地揣摩着,表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地率先举杯回敬廖老板,并再一次对商行的开办表示了祝贺,然后又起身绕过廖老板来到了杨大少面前,“杨大老板,我蒋某人诚心诚意敬您这一位财神菩萨,预祝您能给我们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乃至安化人们带来滚滚财富!”杯盏碰过,一饮而尽,“当然也不要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噢!”
“相见是缘分,求财守正道,你我之间的约定,那是君子之约呀!”李正是何等眼观六路和耳听八方的人物?他早已把一切细微处都尽收在眼里,心想这蒋炳炎虽然有几分机敏,也不乏狡猾,却有个天大的弱点,那就是求财心切,比常人更加贪婪!便似是不经意地也就拍起胸脯来,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难追!难追!”王保长忙插话说:“兄弟我一定做好服务工作。”
坐在左手边第二席上首的佐正老人一脸悦色,他实在是打心眼里高兴:别看这明德少爷年纪尚轻,却收放有度,廖氏家族有了如明德少爷这样的年轻仁者当家,乃族上祖先天上显灵,是后人有福啊!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年少时见过的明徳少爷他爷爷的爷爷来……“后继有人,复兴有望。好啊!”佐正老在心里说。
晚宴用过,戏也散场,廖老板出面挽留已经有了八九分醉意的蒋局长和王保长过夜,说早就给二位定好了房间。蒋局长连忙摆手,“廖老板,你如今是个大忙人,还有杨大少爷要好好招呼呢。我们本乡本土的,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明德少爷双手抱拳,“谢谢,谢谢了!既然蒋局长和王保长如此体贴我们经商之人。小弟我一定铭记在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改天再去府上拜访二位!”说话间又不失时机地一挽长衫,摸出两个早已备好的厚厚红包。两人也不假作推辞,接过来转身出了大门,向上走去了一百多米,又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商行,便拐进了怡春院。那是他蒋炳炎和王长贵的风流快活窝,更是他俩的钱袋子。
28
客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庆牯子同刚狗子一人一扇忙去虚掩了大门,明德少爷便把李正请进了总经理室。办公室房间不大,约二十平米,但格局却不小,桌椅茶几井然有序。刚一进门李正就被墙上那一帧横幅吸引住了。字体楷隶相参,略带行书笔意,墨色淡远,有一种六朝风韵。录的却是《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他一口气仔细地读下来,落款是“梅山退士”,钤印不太清晰,朱红的篆字有点漶漫。
李正忽记起小时候曾经读过一册不同于一般市面上的《唐诗三百首》的新版本,选编者是蘅塘退士,正思忖这梅山退士到底是何许人,见庆牯子端上了两瓯琥珀色的黑茶,热气腾腾,氤氲一室,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云遮雾绕的擂钵山。
前年秋冬之际,他奉命赴湘中梅山地区组建党的地下组织和抗日武装。孤身一人,以民族大义和形势利害并外加从自己家里透支的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钞,半是说服半是利诱与半崩山的匪首唐烈光谈妥了收编事宜。回芷江复命时,却遭到叙浦民团当成匪首围捕,他在一艘破船下躲了三天三夜,幸亏唐烈光赠送的白马循着江岸一路长嘶。他刚爬上马背,人就昏迷过去了,白马驮着他原路返回,也真是命不该绝,在经过擂钵山时,竟被明徳少爷和黑皮两个伐木的年轻人救醒。
隔着袅袅茶雾,明德少爷也同样想起了前尘往事。
资水汤汤,斗转星移,虽然只隔了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白驹村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李正走后,黑皮兄弟便脱离木帮而去,带着李正的信物偷偷上了半崩山。随后,族里的元老们以“纵子投匪”的罪名欲处置阎寡妇,黑皮下山救母亲时,又活活气死了爷爷,自己还临危受命当上了族长和成了现在的老板。
“上次长沙一别,牵挂得很哦!”明徳少爷率先打破了岑寂。
“彼此,彼此啊!”这时李正也回过了神来,拱手道贺,“真了不起,你明德少爷了不起啊!这么快就成功地转换了角色!看来沃原先生的高足就是有非常人之处。”原来他也是认识沃原先生的。见没有了外人,李正完全放下了拿腔捏调的虚架子,跟明德少爷掏起了心里话来,“白天那些舞狮的伙计全都是由黑皮兄弟安排来为你廖老板捧场的。”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了几根金条,“黑皮兄弟人虽未到,却专门托我带了情来,还要我一定转告明少,说是区区薄礼,权当为商行的开办添不时之需。”这其实是李正想缓解明德与黑皮兄弟间的矛盾而有意为之。
“如此重礼就算了吧!山上的兄弟们也不容易。”明德少爷想要推辞。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正一手拦住,尔后便一脸正色说:“这一年多时间下来,你明德少爷比我们有更多的不容易!”为了缓和严肃的气氛,李正故而笑言:“人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看你是日进百步啊!”他这确实是心里话。
“哪里,哪里呀,李书记您又说笑了,我廖某人就算是真有了哪怕是一点小小的长进,那也是被形势给逼出来的,更是多亏了你杨大少的启发和支持。你那才是四两拨千斤哩!”明徳少爷笑了笑,一时难改乡音地又补充说,“你咯隆盛饭庄杨老板的大公子才真了不得啊!”他却对黑皮的好意没有作任何正面表态。
往事历历,实难回首,自从当族长的爷爷死后不久,日寇已经攻下益阳和宁乡,为了合围长沙,四处拦关设卡。他们原计划好的驾毛板船跑汉口的生意做不成了。迟迟不愿意接手族中事务的明德少爷一个人坐在联珠桥头的家门口,恨望着下游一路拥来的难民从纤道上经过,心里正为这族长之职的继位与否愁得发慌:他本意还真不想继位,既然有比自己长一辈的甲憨宝盯着这个位置,就让他去做好了,但无奈这位堂叔平素口碑差,为人并不光明磊落,族中老少男女又没有几个信得过他的,烂一家事小,若烂一族……明德少爷正左右为难时,忽见偶尔来白驹村化缘的静禅师太走了过来,她是唐家观后山水月庵的主持,人称资水北岸的活菩萨,只见她从容而又神秘地交给他一封信,并叮嘱他看完后把信烧掉。
信是署名“杨大少”的人写来的,从信中明德少爷得知日军已经攻陷长沙并建立了伪政权,秩序也得到暂时的维护。那一位杨大少告诉他,一切要以白驹村廖姓的大局为重,万不可轻言放弃,在生活出路方面,杨大少还给出了一个很详细而又极具可操作性的方案,大意就是廖氏族人可以和隆盛饭庄合作,在安化这一带做他们饭庄的土特产贸易全权代理,或许还能为国家和民族做点有益的事。
“此人还真是个神仙脑壳,我这里的什么事他像是全都晓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静禅师太双手合揖,慈眉善目地说:“施主有所不知,杨施主他们这一路人眼里所关注和心中所想的,就是普天之下穷苦人的事。是观音菩萨再世哩!”随后,水月庵的静禅师太又一五一十地把隆盛饭庄杨大少爷就是他曾经见过的李正的真实身份也全都告诉了还蒙在鼓里的明德少爷。
“原来是这样!这个神秘的杨大少就是李教官呐!”明德少爷虽然只与李正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因由他而想到过自己背井离乡的父亲,所以对杨大少这一称呼也就不但不感到陌生,反而还觉得很温暖,心中便愈发对他有了亲近和好感。
“施主既然与杨大少有缘,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哦,是的,是的。原来师太您也是……”明德少爷再举目时,却见静禅师太已经循来路往唐家观方向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越来越模糊的瘦削背影了。
“就连像静禅师太这样一个被两岸称为活菩萨的出家人都是如此信赖他杨大少,看来我明德还真该……”他心里一动念头,便也顿时明白了十之八九,并且眼前恍惚又有一团火焰一闪而过,“九尾狐!九尾狐!”他喃喃地自语着,终于恍然大悟,这是李教官欲发展他为下线的举动,思来想去,他后来又专程去长沙与已经完全转入地下工作的李正见过面,首先当然是想从他口中或通过他打听父亲盛琪的消息,此事未果后,又经反复权衡和斟酌也就答应了李正,于是干脆就大张旗鼓地在唐家观镇上开办了这家土货贸易商行。不过,他也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李正交办的事情他会尽心尽力去做,甚至还答应帮李正推荐他认为靠得住的人选,而自己却不加入他们的组织,“君子群而不党”,这是他处世的原则。
唐家观后山水月庵的静禅师太其实就是地下党湘中特委交通员。
29
自那以后,静禅师太与明德少爷常有见面,此次李正前来也是由她转告的。
明德少爷还处在回忆中,李正啜了口茶水,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此行既是来向你道贺,也是有重要的事情请你帮忙。”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再一次紧紧地握住了明德少爷的手。他从头到脚打量着明德少爷,不禁又想起黑皮,心中充满了信心。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沉稳,一个果敢,都是能当大任的可造之才啊!
“你老兄还客气!有什么事要办吩咐就是。砍掉脑壳也只碗大个疤!”庆牯子说话行事虽有些粗鲁和放肆,心思却细如丝缕,他已经从他俩的谈话中知道了杨大少就是常听明徳少爷说起过的李正,今天一见,果然是条豪情汉子,只是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人一激动,粗话也就脱口而出。三条汉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琥珀色的茶汤在几案上颤开了细纹,氤氲之气袅袅扑鼻,气氛温馨而又热烈。
庆牯子知道自己又失体统了,摸了摸后脑勺,赶紧掩门而出。
时过三更,吉先生房间里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这个老夫子,每晚都要重温经史子集的,还总是把声音拖得老长,“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抿了口茶水,又继续曰:“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庆牯子猫了一眼吉先生摇头晃脑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听的时间长了,他似乎也领悟到了些什么。
当廖老板的保镖是庆牯子的长处,而做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的管家却非他本人所情愿,他虽然对明德少爷特忠心,也特信服,但这些年来性子野惯了,况且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我怎么能做得管家嘛?”这是他当初推辞的原话,可明德少爷也就只回了一句“德乃人之本”,便懒得与他再作理论。现在想来,“或许就是这一类‘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的鬼话,害得我连掏出家伙来往河里洒泡尿都得注意身份。”庆牯子自言自语着,往事也就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他自小就喜欢往唐家观遛达,还给竹园里的少年相好珍珍在一家小百货店买过香喷喷的雪花膏,这几年与怡春院的周桂花好上后更是走得勤了,“往一方走,交一方狗”,所以他对这地方的每一块青石板都熟悉如自己掌上的纹路。有一回他手里正抛着两个银元向怡春院走去,不小心却掉了一个,只见嗞溜溜一线白光一闪,银元一旋便掉进了青石与青石的缝隙中,后面的刚狗子就笑言:“好,好,还冇架势就把银元掉进无底洞了!”没想庆牯子却不慌不忙蹲身下去,手掌顺着青石板的缝隙往里探,两指一夹,就把个白花花的银帀给夹了出来,又吹口气放到耳边听了一听,很得意地说:“这类好东西可不是随便哪个洞里都舍得丢的。”
也不知明徳少爷和李正谈了有多久,又到底是谈了些什么,庆牯子擦着洋火点燃第三支旱烟时,看见两人敲开了吉先生的房门。后来庆牯子又从帐房先生纸糊的窗格里,看到了李正挥舞着手臂,情绪似乎很是激奋。吉先生有时反驳一两句,有时沉默下来,有时又提高了声调。最后是明德少爷一捶定音,“此事就这么定了!”言语不重却干脆果断,似乎做出的是什么重大决断。“吱呀”一声门响,吉先生面带笑容将明德少爷和李正送了出来,老夫子还连连抱拳拱手说:“杨先生常来,老生我受教益了。”杨大少爷亦朗声笑答,“哪里,哪里,先生您目光如炬,是我等之楷模啊!”已是五更敲过,荒鸡还没唱响,远处的深巷传来几声犬吠。庆牯子有些乏了,打了个呵欠,送李正和明德少爷一前一后下了廖家码头。
临江的码头月台上空荡荡的,已经没有船只停靠了。白天送货送人的船只大多泊进了怡春院楼下的江湾。那些婆娘不在身边的水上汉子或许正搂着姑娘赌天骂咒说着海誓山盟呢。庆牯子听得真切,“驾船飙险滩,一不小心进了鬼门关,难得一夜逍遥,且把俗事全抛……”怡春院里仍有缠绵歌声。庆牯子的瞌睡随即醒了一大半,感觉到胸口有些胀痛,心里痒痒的有如猫爪在抓,却又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明德少爷看在眼里,却并不吱声,心中又或许是早有了别的盘算。
开业的前夜和开业后的今夜,同是他明徳少爷,也同是这廖家码头,但他的心情却大不一样。举目四顾,只见江天一色,纤尘不染,月已西移,繁星闪烁着迷离的亮眼,凉飔拂来,几只水鸟倏地掠出江面,逸进了对岸的江柳丛里。随着逸鸟的方向抬眼望去,斜对面的鹊坪村码头分明就泊着一艘船,烟水茫茫,船头上立着一个绰约的身影。“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德少爷在心里稍一沉吟,便又拉长了顺山倒的嗓音喊道“过河噢——过河噢!”
船头立着的果然是个女子,“爹,对面叫过河呢。”那女子回过头来朝这边望望,又扭头对着船舱喊了一声。脆脆的声音响如环佩,在雾气氤氲的江面飘散。
“这么晚了,哪还有人过河?”船舱里飘出的声音有几分沧桑。
明德少爷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楚。这些年来,爷爷为了历练他,让他跟着一帮伐木汉子进山伐木,也跟着跑长途的货船飙滩下汉口,耳闻目睹了底层人的生活现状,这种人世沧桑之感,已经深入到了胸中怀有一颗怜悯之心的廖老板骨髓。
“有急事,请船佬大帮个忙快点划过来吧,船费加倍的!”
“自作多情吧你?我们又不是渡船。”对面的女子“扑哧”一声笑了。
“静禅师太说过,渡人如渡己,不过帮帮你们也不碍事的!”对面女子好听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看来是一个蛮任性的女子,话音未落,也未再征求船舱里人的意见,她便抽出长长的竹篙往岸边轻轻一点,那船就缓缓地离了江岸。
“要是这世上的人们都像她静禅师太那样,天下早就太平了!”船佬大一声喟叹,也终于披衣出了后舱,依稀见他一手扶着舵柄,一手不紧不慢地摇起橹来。
“看来师太在此地还真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李正说。
“天天陪着菩萨,自己也成菩萨了。”明德少爷也颇有感慨。
“仁者之心与菩萨心肠,乃是同出一辙!”李正这话是从吉先生口中得来。
两人正谈话间,船已经靠岸了。这是该段江域罕见的一艘大货船,估计至少能载四五十吨以上货物。明德少爷送李正上了船头,掏钱付船费时却被那女子拒绝了——“说了我们又不是渡船,冇耽误我们什么工的,算了算了。水上人送一个顺水情又不是蛮大的事!”那女子便蹲身船头系鞋带,还轻声说了一句,“静禅师太也说过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呢,不如让你留个人情在心里暖着。”再一抬首,借着月色星光偷望了一眼明德少爷和李正,便不觉一怔:“是你们!”
“你是?……”明德少爷也是一怔,但随即又“哦”了一声。
他终于记起自己迎接被舞狮队伍簇拥而来的李正时,确实看到过一位像她的姑娘,翘翘的胸脯,翘翘的鼻子,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原来是你!”
“我们是见过的,就是在白天中午。”明德少爷恍然大悟,只是当时观众中还有几位涂脂抹粉的姑娘,他估摸着是怡春院的,也没多想就忙着应酬客人去了。
“想起来了就好!我还以为……”那姑娘心直口快。
“还以为我明德目中无美人吧?”廖老板也就忙抢过话茬说。
这话是两人用眼神说的,当然也就只有你知我知船知水知了。
“姗俏,快点撑篙哩,眼看天就要亮了!还睏不睏的呀你?”月辉下,船佬大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两鬓却生了白发。叫姗俏的女子已经系好鞋带,起身手操竹篙往江岸一点时,又有意无意给月台上的明德少爷送去了“扑哧”一个微笑。
船佬大也朝这边点了点头,一转舵把,操桨往对岸摇去。
这是一对心眼笃实的父女。叫姗俏的姑娘不但有一副菩萨心肠,还长得俏丽大方……明德少爷心里便暗自定下主意,以后商行的货就由他们运送了。廖老板伫立在码头送走客人,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李正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他。他是一族之长,不能不慎之又慎,是吉先生之前的一番话打消了他的顾虑。
“老朽年迈花甲,大半辈子人生饱经颠沛,黄土已掩齐脖颈。然拳拳救国之心,未尝作一日泯。清廷解体,项城旋败,军阀混战,苦思良方。初闻孙先生三民主义,手舞之;复闻陈先生共产主义,足蹈之,以为二公所论,实与吾之大同世界契,天之降此不世之材,必能拯救黎民于水火矣。然民国十六年寓上海,适逢蒋司令屠戮共产党;同年返湘,又逢苗沛霖举义,掠地分粮,骇人听闻。吾一同窗,缩衣节食十余年,购得薄田三亩,雇人耕种,竟以剥削阶级论处。吾思之,党同伐异,同室操戈,非为国家计,非为民族计,实为一己之私利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倭奴趁虚而入,造成今日之局面,良可悲也。”吉先生越说越愤懑。
“依先生高见,今日之事当如何?”明德少爷亦文言请教。
“自古天命无常,有德则居;民心所戴,当仁莫让。”吉先生又接着说,“吾辈不才,仆自号梅山退士,原是不想卷入无谓之纠纷。惟今外患未弭,生灵涂炭。适才听杨先生一席言,同为炎黄子孙,岂不戮力神州,先国难而后党争乎?”
李正听罢吉先生肺腑之言,点头称是,心想:民族之魂果然是在民间。而明德少爷却又问道:“若日后国共复又分道扬镳,我等山野小民,当何去何从?”
他忽然想起要问这话之前,是因为记起了发生在自己白驹村一桩争田水的斗欧事件来:那时他还年幼,村里廖姓的盛字辈胞兄弟,因一些鸡毛蒜发的小事闹得仇结冤深,有一回,弟弟与王姓争放渠水灌溉打苞抽穗的稻田,双方竟动起了手来,挨了人家一锄头把,当场血流如注,他兄长闻讯从上边的田垅里赶来,也硬是给人家王姓回敬了一锄头把,并狠狠地呵斥道:“你也太不把老子的兄弟当人看了吧!”事后,弟弟和弟媳诚心上门请兄嫂二人吃饭答谢,当兄长的却把手摆得像狂风中的老松枝,“这完全是两码事!我打那姓王的,那是因为他狗眼看人低,欺负你冇得兄弟!这叫着一致对外,至于我们之间的事,那还是冇完。”
“惟仁是依,惟仁是依!”吉先生当然懂得廖老板心里的意思,忙接话打断了这位年轻少爷的回忆,见他仍一脸茫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说:“诚如门前这条资江,虽一路滩险,一路暗礁,一路多弯,她却亦知道东去乃是正途。”老先生再抿了一口茶水,接着又丢出一句话来,“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时而动。”
“先生乃至理明言,晚辈谨记在心。”这话是他和李正几乎是同时回答的。
“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明德少爷最后掷地有声地说。
在国家和民族大是大非面前,他们三人是一致的。此时的明徳少爷,心里似又少了纠结,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沉入丹田,便转身上了码头。庆牯子仍紧随其后,他或许已经感觉到了明德少爷肩上所负的重任,神情亦是肃然。两人一路无语。长长青石板街巷恍若历史的隧道伸向遥远。数百家商铺门店隔街对峙,檐下悬着木槽,能把檐溜一直送往码头出口处的江边。天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青灰色的屋瓦上噼啪作响,转瞬聚成串串檐溜,汇集在木槽里,“嘀嗒,嘀嗒……”檐水的声音很是悦耳,亦给汤汤东去的资水平添了一段温馨的浪响。
“隔江人在雨声中”,明德少爷却突然驻足,冷不丁地念出了宋人吴文英的这一句词来,有几分迟疑地,他回头再望了一眼鹊坪村的方向,已是漆黑一片。
又一巡更鼓响过,这正是黎明到来时的前奏。天,很快就要亮了。
30
商行已经要开始收货了。廖老板将伙计们分成两拨,一拨随吉先生留守商行负责接待那些主动送货上门的农户;一拨随自己下乡专门收购一些偏远村庄的土货,更主要的是还得帮李正考察和物色地下党的对象。明德少爷虽然一方面自己秉承君子群而不党的人格风范,一方面却又要坚守男人一诺重千金的处世原则。
也就是这种人,是注定了一辈子都会处在夹缝中生存的。
资水两岸的村庄,隔三差五就有一批批山货送上各自的码头。这些事他都一一委托了船老板父女俩帮忙去做,而且用人不疑人,并授权可以相机行事。廖老板自己领人下乡后,也同样把伙计们当兄弟看,两人为一组,四处分散,走家挨户地去看货收货。这些乡下人家,平日里并不怎么相信布告上说的,硬是要等到收货的老板或伙计亲自带着真金白银上门了,才一个个当起真来。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收购到真正的好货,更意外的是,跑单帮的明德少爷或许还能交到一两个去年在山上见识过的,用陶罐盛饭,用土钵喝酒的那一种掏心窝子的赤胆朋友。
地火在地下运行,也只有如这一类人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火种。
那晚送李正过河的父女,如今已成了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的合作伙伴。廖老板是个有心人,送走李正的第二天下午他就专门上船去拜访过船主人,得知船佬大叫“李水生”,姗俏是那晚就认识了的。听他一口一个“李叔”,姗俏就躲在后舱吃吃地笑,“人家都叫我爸李佬大呢!”明徳少爷和李水生只是简单地交谈了一阵,就将他们请到商行签合约。商行开业时,他没见到这艘大货船,要不肯定会给李水生父女下请谏的。他特意交待厨房多添了几个菜,留李水生父女吃晚饭。
宾主落座后,见到眼前这种超标准待客的阵势,有着数十载人生阅历的吉先生眼睛一亮,望望姗俏,又望望明德少爷,捻着长须打趣似的说:“掌柜的,我看是万事俱备,就欠东风了。”趁着碰杯的机会,他还郑重地问过李水生:“不知令千金芳龄几何,可否许配人家?”吉先生的一颗玲珑心早就已经被圣贤书给填实了,居然连明德少爷的意见也不征求一声,就自做主张帮廖老板物色起对象来。
“实话跟您说吧,上门提亲的倒是不少,她娘死得早,我们水上讨活的,就想找个安稳点的人家。”吉先生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得李佬大如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女儿毕竟是他李水生的一块心病,虽说孝顺能干,年龄也刚过十八岁,而跟着自己风里来浪里去总不是长远之计。所以接过的话也就特别坦诚。
吉先生的心中便有了主意。宴散后,他悄悄地问李水生要过了姗俏的生辰八字,与明德少爷的一合,居然大吉,就满心欢喜地向廖老板道贺:“虽说门户低了点,但能办得起这么大一艘货船,也算得上大户人家。重要的是父女俩都厚道能干,对掌柜的事业可是大有帮助的。要是哪天能定下这桩婚来,我老朽倒是自荐做个媒人。”吉先生一向是满口文言,说出这一番大白话并且还能自荐做大媒,商行的伙计们都感到意外。大家起哄似地跟廖老板讨要喜糖,催促他赶紧下聘礼。
“先生您格唱的是哪一曲嘛?”被吉先生一语言中了心思,廖老板却装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顿时一脸羞赧,堂堂廖老板竟然像个大姑娘,这倒并太不像他明德少爷平素的君子风范,稍一犹豫,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过先生了!”他也只能这么回答,眼下正是国难当头,自己又负有双重使命,等等再看吧。
吉先生却不管廖老板作何感想,这傲老夫子居然开口就回了一句,“我唱的是一曲《高山流水》呀!”竟把出典于伯牙与钟子期的历史故事也绘声绘色地重述了一遍。随后还自鸣得意地说:“从你们眼神的交流中,老夫便知二位的心早就已经相通。”吉先生迂腐是出了名的,而且自己终身不娶,还说什么“国之不幸,男儿何以成家”,如今却在他将要倾全力辅佐的廖老板个人问题上如此执着和认真。“这实在是难得,难得!”明德少爷也就敝开了心怀随大家高兴起来。
自此之后,廖老板和姗俏碰面时俩人都会脸一红,然后又是会心一笑。吉先生的话在他心里是有份量的,但分寸却只能由自己把握。不过明德少爷叫“李叔”也就更恭敬了,一双平素沉稳的眼睛也会时不时瞟向姗俏。姗俏心中欢喜,有时也生出一些懊恼。“就晓得瞟瞟瞟,不会正眼看人呐?”这话却只憋在她的心里。
船上原来的四个水手李水生都给放假了。廖老板说暂时只跑短途收货,他自己带了几个伙计,是可以帮忙拉纤划桨的。未了他还慎重其事地说:“沿途凡有送货来渡口或码头的,全都拜托二位了!”又把收货款及若干注意事项作了交待。
“当老板的想得就是周到。”李水生头一次遇上如此大方的老板。他本来还想说,“既为我们省出了人力工钱,又另有代劳费,格真是一举两得”,但忽然又记起了签合约那天,吉老先生那一番莫名其妙的举动来,便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姗俏的柳叶眉一扬一拧,什么也没有说。
但她这一喜一忧的微妙表情却并未能逃过明徳少爷的眼睛,他心里明白姗俏的想法:眉一扬是老板对他们父女的信任,又一拧便是还跟他们也算这样的小帐。
“亲兄弟,明算帐。这是生意人的规矩。”他像有意说给她听。
“才见到像你格样的大男人,还真是有味呀!你不是开口闭口总喊我爹李叔的吗?怎么又成为亲兄弟了?”这一次姗俏终于忍不住嘴巴,像蹲在江边礁石上的渔鹰,静时如处子,动时如脱兎,取舍在心而不在眼明嘴快。她在家里虽是个闺女,却又是当男儿看,小时候也跟着读过两年多私塾的,这道理她领悟得到。
“你这个姗俏妹子呀,你这个姗俏妹子呀……”明德少爷却故意只把话说了一半,还含而不露地笑了笑,给这父女俩,尤其是给李姗俏留下了许多悬念。
姗俏却喜欢他这话里留下的悬念。有悬念就有多种可能,也就是说她还可以朝积极的方面去引导,去争取,去努力。凡事只要尽了人力,也就不会再后悔了。
廖老板的心思却还真是悬着的,他确实还并没有来得及细想个人的事。家族事,民族事,像是一夜间同时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千头万绪,他得且行且思才行。
李佬大负责收的货快结束时,船停在鹊坪村码头,姗俏上了岸,她要去看望住在鹊坪村里的爷爷和奶奶。爷爷大半辈子在船上,六十岁那年因风湿已是半身不遂,没想到前几年却突然好了,能站起来独立行走了。那是一个奇迹,也给当时还只有十五岁的姗俏很大的震动。自那以后,表面上看似大大咧咧的姗俏柔骨里却多了几分钙质。那一年他们家刚打造的新船下河试水,对河唐家观做黑茶的世家谌掌柜就来找李佬大了,说是有三十好几吨千两茶要赶着送往长沙的茶叶总商会,因那边催得紧,货运费多一倍也没有关系。“起屋造船,昼夜无眠”,劳累了大半年的李水生本想等新船试水后好好歇息几天,一看谌掌柜心急如焚的样子也就顺口应了下来,并把船靠在了唐家观的李家码头上。然而当天夜里,劳累过度的李佬大却发起高烧来,浑身筛糠一样,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而人家谌掌柜把数百支千两黑茶早已装上了船,加上又是新船第一次接业务,“开弓没有回头箭呐!”李水生只有咬着牙进了舵舱,并反复嘱咐在船头撑篙的姗俏多留神。
船就要开了,可姗俏还刚拔出竹篙,远远地就听见江对岸的柳林里传来了不容置疑的断喝声:“快把船给我靠过来!”循声望过去,原来是半瘫在床多年的爷爷被人抬着来到了江边,因为老人根本就放心不下病中的儿子和十五岁的孙女去历险长途,硬是要人把他连同一把椿木靠背椅抬上了船头壮胆督阵。“资水八百里,滩涂八十一,最险崩洪滩,礁多水流急。”爷爷用一段滩谣提醒孙女说。
还真是不幸中之万幸!没想到就在船过崩洪滩时,姗俏果然乱了阵脚,刚甩篙避过几个明礁,紧接着又迎来一群暗礁,眼见船头就要撞上去了,半身不遂的爷爷心里一急,一个腾跳便跃上前去,将孙女手中的长篙一把夺过往自己肩胛上一顶,竹篙刹时就成了一张绷紧的弯弓,紧接着便是滩啸般一声吼喊从爷爷口中迸出,船头往右一侧,正好与藏匿在激流中的狰狞礁群擦身而过,连人带货的飙滩船也总算躲过了一场劫难……爷爷半身不遂的风湿症居然奇迹般好了一大半。
这事在资水船帮中曾一度被当成神话传开,而这一切,明德少爷当然是一概不得而知的,只是在之后一起经历过的那些风雨岁月中,姗俏所显示出来的非同寻常的坚忍和韧劲,才更使他对吉先生如炬的眼力深感钦佩。这当然都只是后话。
31
商行一连收购了十几天山货,库房堆积如山了。也该暂时告一段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质量把关并分类和包装。明德少爷与姗俏每日相见数面,俩人也便由刚开始的有些尴尬,到后来的眉目传情,乃至再后来的心动和默契了。那天快收工时,货船在鹊坪村柳林的码头作短暂停靠,姗俏说她要同爹去村里看看爷爷和奶奶,下了船后,爹大步前走,她却是一步三回头。透过碧绿如烟的柳林,姗俏看到廖老板果然也跟着下了船,说是看看还有庄户人家会送货去商行么。虽说鹊坪离白驹村很近,但自古就有“隔河千里”之说,明德少爷还真没来过鹊坪几次。
“我们廖老板肯定是去姗俏姑娘家里呢!”船上的伙计们乐得自在,一个个挤眉弄眼地说笑,四仰八叉地躺在棕片和笋干堆上吹江风。太阳傍山了,姗俏过来叫他们一起去陪廖老板吃晚饭。她家离码头很近,伙计们一路上又高声大叫着打趣:“跟着新姑爷蹭饭呷啰!”晚霞在天边燃烧,也在姗俏的鹅蛋脸上燃烧。
“嘴巴也不关严一点,不怕廖老板会端掉你们饭碗呐?”姗俏说。
“我们就是为了自己碗里的饭能盛得更满哩!”
“吉先生都说了‘姗俏格妹子旺夫’,跟你走就等于是跟老板走哎!”
大家一路上笑笑闹闹,一袋烟功夫就到李佬大家门口了。
果然是一个殷实之家:木屋不大,就四楹三进,两档却各有偏厦,壁上还刷了桐油,而且全是一色的青瓦,四周包有飞檐和翘角。屋后山是茶园,青青翠翠的,修剪得很是整齐;门前的左边则还有一口小山塘,荷叶田田,莲花上落着蜻蜓,右侧禾场坪边是几棵大香樟树,枝繁叶茂,有喜鹊在上面跳来跳去喳喳叫。
“喜鹊叫,贵客到。”伙计们毫不客气地进了屋,围桌而坐。
姗俏她奶奶衣衫整洁,黑白相间的头发盘得很好看,她乐得合不拢嘴,乡下人喜欢的就是直来直去,也没有什么好背人的,当着伙计们的面拉着明德少爷问长问短,吃饭时又是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还有意试探眼前这个当老板的后生说:“我后年就满七十了,黄土都埋到了脖子上,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等到我孙女姗俏出嫁那一天啰?”明德少爷当然听得懂老人话里的意思,但又不好正面回答老人家,便只好拐弯抹角一个劲挑好听的,说:“您老的孙女儿又贤惠,又能干,又漂亮,只怕想娶她的人都排着队哩!”奶奶乐得满脸的纹沟里溢着笑容,正准备说排队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把话往明里挑时,一直默黙地坐在上首的爷爷却开言了,说:“你廖老板格还不晓得,自古姻缘天注定,以为是排队购物啊?”一句话语惊四坐,也堵住了奶奶张开的嘴巴。就连几个伙计也暗暗地吐出了舌头。
明德少爷冷不丁碰了个软钉子,硬是老半天作不得声。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就到了冰点,他本来想还说一声“晚辈的话讲得太唐突了”,可又一时不好开口。
“嗨呀!你们这是搞什么嘛?”姗俏气得冲着爷爷要翻脸了。
幸亏李叔出面解围,他说,“廖老板只是顺路来家里歇一歇脚的。”
明徳少爷当时确实是毫无思想准备的,见姗俏上了岸,他不知不觉也就跟着上来了,发现伙计们偷着笑,就赶紧转了个弯,看见姗俏在前面放慢了脚步,便又紧走几步跟了上去,看看两手空空就在村口的小店随便买了两瓶酒。这也许就叫情不自禁吧!看来姻缘之事冥冥中还真由天注定。“父女俩都厚道能干,对掌柜的事业可是大有帮助的”,明德少爷想着吉先生的话,心中终于作出了决定。
廖老板的心理活动当爷爷的当然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便朗声说,“来,我们爷孙俩干一杯!”老人一句话打破僵局,明德少爷居然也一仰脖子酒杯见了底。
“杯酒见性情,爷爷一双被资水洗过眼睛还管用,看来你后生也不是个弯弯肠子的人。”爷爷的话匣子打开了,“我驾了一辈子船,什么样的大湾小湾冇见识过?我只要一眼扫过去,滩也好湾也罢,全都会被我的目光绷得笔直坦平!”
“是的,是的,爷爷就是这江上的河神爷,您讲的话晚辈记在心里了。”明徳少爷答得诚恳。忙起身帮爷爷斟上酒,自己也满上,然后又一个个敬了过去。
大家酒醉饭饱,满心欢喜,好事也算成就了一半。
在回到船上去的途中,也不知是哪个大胆的伙计借着酒兴耍起酒疯来,什么时候两手还沾满了锅灰,这些平素难得与老板玩笑一回的年轻人,居然给廖老板涂了个满脸黑。这是梅山地区独特的“打喜”方式。伙计们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明德少爷是无法板着脸孔当老板的,不是老板的明德少爷那就是他们的好兄弟!
当天晚上,明德少爷还专门回了一趟在白驹村口的家中,他是出了名的大孝子,终生大事得向母亲大人先禀告一声。爷爷佐庭族长仙逝后,母亲坚持要替家父盛琪为老人守孝。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男人盛琪抛妻别子杵逆尊长,已是大不孝,但做儿媳的却不能不仁不义,再说儿子明德去小镇唐家观为廖姓族人另劈生路,确实是千秋伟业,我若不留在家中为廖家先祖每日敬香上茶,良心上会受到谴责的。”所以当初明徳少爷领庆牯子、刚狗子等众人移师去唐家观时,母亲便主动提出了要留在家里为新亡人上茶继香火。儿子这次匆匆回来,是特意跟母亲禀告自己与船佬大女儿李珊俏的婚事。母亲听后便只简单地说了两句话:
“天下女人命最苦,你一定要好生待人家!”这是头一句。
“一切听吉老先生的准不会有错!”这是第二句。
“我晓得了。娘您放心就是。”儿子答得利索,也答得简单。
他还向神龛上的先祖也禀告了与姗俏的事。从家里出来,母亲送儿子到联珠桥上,两人却同时侧过头去,把目光投向了月形山下的那一栋早已经断了炊烟的木屋。“我们家欠她阎二妮的。”母亲说。两人好一阵沉默,唯有九峡溪溪水经双拱的石桥下缓缓地滑过,如滑过一道极限的门坎,然后再注入东去的资江。
“也不晓得黑皮兄弟他们母子怎么样了?”明德少爷在心里问。
月亮越升越高,星星疏疏朗朗,江风稍有微凉,江上波光一闪一闪如上帝的暗示,待明德少爷再回头时,母亲正望着资水上游灯火阑珊的唐家观出神。明德少爷的目光也一路移了过去,心中却顿时涌起了记忆的波澜:“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夜睡得大天光。”是母亲十多年前的声音。
“你看到那一座惜字塔了吗?它亦称为惜字楼、焚纸楼、焚字库……”当年沃原先生的声音和身影,很长一段时间也都一直在明德少爷的耳边和眼前出现。
“骑马马,走人家,吾儿骑马走天下……”这是他幼年时父亲的声音。
他以往每每经过这段路总会分神,而自从他当了族长尤其又开办了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后,心多俗事更多,却几乎把童年和少时代的美好记忆全都给湮没了。
他还想去一趟屋后的白驹寺,去拜访明禅法师,心里有很多疑问想要去求教于这一位得道高僧。自从去年那一次独自进后山想去探寻那一匹传说中的九尾红狐,自己不知不觉地闯进大庙并有幸亲耳聆听了明禅法师一席禅语后,心里便觉得亮膛了许多,“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结冤;愿莫轻许,许则还,不还则成债……”他正迟疑着,黄青山巡夜的铜锣远远地响了三声,这已经是三更天了。
“时间已经不早哒,商行里事情千头万绪。还是等下一次回来再去拜访大师吧!记得给大庙捐点功徳。”母亲是儿子肚里的蛔虫,儿子心里想什么她都知道。
明德少爷点了点头,复又从容启步,坚定地向着联珠桥那端健步走去。母亲黙黙地注视着儿子高大的背影消逝在夜色中,“嗯,我儿确实是一条汉子了。”
32
时间过得真快,杨大少返回长沙已经半月了,局势越来越紧张,战事迫在眉睫,静禅师太也下山过好几次。深感重任在肩的明德少爷只得先把儿女私情搁在一边,并且与庆牯子日夜兼程去了一趟长沙,他得同李正面对面再将具体细节商议一次后才可放心。“事关大局,儿戏不得!”明德少爷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
“我们这是去拿预付金吗?”庆牯子是越来越像个管家了。
“是的,但又不全是。”心事重重的廖老板说。
“你们的事只要是我能做的,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交待就是。”庆牯子还是那一句话。他其实心里早已经知道了明德少爷所负的使命非一族之责任。
明德少爷是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真君子,取舍间很难得为一己之私利所动心思。但是现在为了李正所托的这一桩关系到民族的大事,可以说他已经犹豫了两个年头:前年冬天的那一个月夜,他与黑皮兄弟救下了李正教官,他本来是可以如黑皮一样做出选择的,但他的心里却装着全族人对他的期望,后来根叔死了,爷爷也死了,由于悲伤过度而泄了元气,他的情绪也曾一度失控,是爷爷的爷爷在冥冥中给他输送了力量,是神秘的罄子山所遇到的人和事给了他启发,尤其是再后来静禅师太送来的,署名杨大少的那一封如锦囊妙计般的短信明示了他心中的方向,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为了家族和民族的大业最后做出了选择。
“事莫虚应,应则办,不办则成债。愿莫轻许,许则还,不还则结怨。”他的耳边再一次响起了明禅法师浑浊的声音。他如今是事也应了,愿也许了,再没有退路了,他已经只能是义无反顾地前行了。但说实的,他的心里还真是没底。
为了掩人耳目,他与庆牯子是以下乡收购货物的名义去长沙的。
“以你廖老板谨言慎行的个性风格,我就知道你准会亲自前来。”第二天黄昏赶到长沙,杨大少见了一点也没有感到突然,握着明德少爷的手如亲兄弟一般。
“我这可是来求锦囊妙计啊!”明德少爷也就不遮不掩。
在杨大少为二位接风洗尘的酒宴上,庆牯子却磨拳擦掌,一脸肃然地说:“两位少爷,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们开口就是!我还是那一句话老话,脑壳落地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我庆牯子照样还会跟着你们干!”他已经对杨大少另外的身份所知七八了。虽然只有两次谋面,庆牯子已经对李正有了如明德少爷般同样的信任,这份信任当然首先是来自于明德少爷的仁者之风。
“好兄弟,我们所做的就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更好,活得有尊严!”李正也就不再瞒着庆牯子,“所以呀,你得学习你们老板,谨慎小心是第一位的。”接着把应该考虑到的细枝末节又反复斟酌了一番,向明德少爷点了点头,意思是由他转达他们俩合计好的一个大胆想法:那就是要把庆牯子这块好钢用在刀刃上。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廖老板于是一五一十将自己与杨大少商定后的妙计告诉了他,“你庆牯子和周桂花可要配合上演一出‘周瑜打黄盖’的好戏哦!”
“不过慎重起见,事先你决不能告诉周桂花。”李正又补充说。
庆牯子听了具体方案后心中充满感激地说,“晓得的。那我晓得的!只怕我们少爷——”但又不全是因为可以替苦命的周桂花赎身。他把目光投向了廖老板。
“怕我不舍得打你呀?我那是在打小鬼子!”他当然知道他所指。
三人于是便一阵大笑。当晚,他俩又披星戴月往唐家观赶去。
长亭更短亭,往返三百多里路程,在途中宿了两晚,第四天一早就回到了贸易商行。李叔刚好来与吉先生交办代收山货特产的结算,他不知道廖老板也会在商行里。姗俏却没有上岸,这几天没有那一双热烈的目光关照着她,少女的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感觉不踏实,她干脆就脱了鞋子,把双脚伸进了江里,任凭清清澈澈的江水从她的脚踝边滑过,一群小鱼儿游了过来,绕着她的脚踝打圈圈,还有的时不时停下来爱抚地给她搔着痒痒,她不禁咯咯地笑出了声,后来又觉得身后有了暖意,掉头一望,红红的旭日已经从白驹村的向阳岭上升了起来,她于是就收回了水中的双脚,盘着腿坐在船头上,面朝着联珠桥的方向看日出,一首资水女人唱了无数代的《十二个月想郎》的本地情歌,也便从她的口里流了出来:
正月里想郎正月正
闹过元宵郎出行
奴家送郎到到码头
脚在月台生了根
二月里想郎麦苗青
油菜开花戴黄金
奴家忙里又忙外
想郎也想好收成
三月里想郎下田垅
拂面不寒杨柳风
奴家吆牛犁板田
举目资江无帆影
四月里想郎眼睛红
泪水流进资水中
奴家一声我的郎
你还不归程奴嫁人
……
“格是哪个姑娘要嫁人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码头上滚了下来。
歌声嘎然便止了,姗俏回头,是廖老板和爹已到了月台上。
那是仲春里最老辣的一个爽朗晴天,整整小半个上午,姗俏的鹅蛋脸一直被太阳光照耀着,如火一般烤得通红。“真是热死格人哒!也冇得阴凉处可以躲一躲。”船到了鹊坪村码头,刚一泊岸她就小跑着进了柳林,可回头却不见明徳少爷跟过来。她不免有几分怨气,有几分懊恼,可明德少爷还有重要正事要办,他要抓紧去把收货时联络好了的几个可靠的对象召集起来开个小会,跟他们传达清楚目前的严峻形势和各自所要做好的心理应对准备。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第一次出货,是商行的大买家杨大少离开安化一月以后。蒋炳炎心里一直责怪廖老板没有通知他一起给杨大少送行,没想到这天却接到了廖老板亲自送到局里来的请谏。
这已经是他从长沙见过杨大少回来的第二天,“对不起啊!蒋大局长,实在是对不起!”廖老板一见蒋局长就拼命解释上次杨大少匆匆离去的原因,“一是因为杨大少要赶往长沙开办‘杨记土特产贸易商行’,时间确实紧迫;二是自己也要到沿江四乡八村的旮旮旯旯里走走,去了解乡里土货行情并亲自收购货物。”
“局长大人您应该是理解的,杨大少格号老板我可得罪不起,限我一个月将货收齐,否则他改收其他商行的!”明徳少爷佯装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一脸苦笑。
蒋炳炎又是妒忌又是羡慕,心里在想,天下的好事都砸到这小子头上了!但真开言时却先打起了哈哈,“明德兄有什么好事可别呷独食啊!”蒋炳炎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看看我这么宽的办公室连一片像样点的茶叶都买不起了。”
“蒋大局长是在责怪我不会做人吧?”明德少爷当然知道堂堂警察局长虽不至于沦落到“买不起像样点的茶叶”,但县政府拖欠了他们三个月薪水却是事实,也就顺着话多说了几句,“我这不是只要能挤出点时间就来向您陪罪了么?”
“还算你廖老板冇真的忘了我蒋某人。兵火连天,物价飞涨,民生凋敝,政府一切工作都围绕着战争在开展,我们公家人也难呐!”蒋炳炎直倒着苦水说。
“晓得的,老百姓们都晓得的。你们这样硬撑着,还不都是为保我们安化地方上一片平安嘛!”廖老板说起违心话来也无需打腹稿了,“我哪会不晓得!”
自从经过了长沙和衡阳之战后,交战的任何一方都到了快要崩溃的地步。也只有在这样的一种形势下,才是地下党最好开展工作的时候。用一个通俗比喻这就叫“雨空隙里不湿衣裳”,所以近段时间来明德少爷确实是前所未有的繁忙。
“不求打得过人家,但求撑得过人家!这就叫打持久战!”顺着明德少爷的话题,蒋局长的官话一套一套的。他心里其实却清楚得很,局里一些撑不过人家的在出警时,干些敲诈勒索的勾当,他蒋某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撑法!自古以来真正撑得过的,都是些上要下卡的人。若拆开这个“撑”字,左边一只手伸到天上,右边一只手刨到地下,一张大口横在中间却还遮遮掩掩,古人造字早就说明了这个道理。蒋炳炎津津乐道地介绍着他的观点。
“安化后乡的堂堂蒋大局长,您这是何方理论呐?”廖老板半土半洋地打趣说。他的心里却恨之入骨:国之将亡,亡就亡在你们这些披着人皮的公务员身上。
“这就是官论。你不在其中,不晓得其中的真味!”
“那也是。虎有虎路,狼有狼道。”明德少爷其实是暗喻虎狼横行。他不想与蒋炳炎这类人多做盘桓,便入了正题:“杨大少今天就上唐家观来了,说是第一次收货得亲自来看看。”见办公室里已没有其他人,忙将塞了一叠现钞的请柬递上,说:“杨大少交待一定要请蒋局长去长沙做回客,他好尽尽地主之谊!”
“眼下?”蒋局长打开请柬看了一眼不簿的一叠钞票笑着问道。
“嗯,眼下!”明徳少爷答得果断,“早去早方便嘛。”
蒋炳炎也就实话实说,“我又何尝不想去见杨大少?做梦都想,但此乃非常时期,作为政府公职人员擅离岗位去敌占区总有些不妥。”这当然是明德少爷意料之中的事,就赶紧接过话来了个顺水推舟,说:“不如先去唐家观看看,你们也算是朋友了,当面聊一聊,看是不是往后还有什么更大的买卖可以合作的。”
一说到有大买卖可以合作,蒋局长顿时就高涨了热情,将一双因为纵欲过度而肾亏的浮眼便笑成了两道细缝说,“我刚好要去唐家观例行检查治安工作,顺道拜访拜访也是应该的,说不定还能从杨大少口中得到一些敌占区的情报呢。”
船在沿河街的周家咀码头边等着,东坪到唐家观也就三滩四塘,又顺风顺水的,一锅茶滚的功夫就到了,两人拾级步入了青石板巷弄,一同来到了明徳土特产贸易商行,还没进总经理室的门,就见杨大少歪坐在主位上,嘴里叨着根雪茄把两条腿搁在办公桌面上。“真是个大少爷呀!”蒋局长心里鄙视地说,但转念一想,“此人财大气粗背景深,如果肯关照我蒋某,他那两条腿搁我头上都乐意!”
“杨大少爷,杨大老板,你我兄弟情深,别一日如隔三秋,久违了!”蒋局长三步并两步跨上前,“上次匆匆一别,兄弟我还没来得及为您饯行呐!”政府官员真客套起来可谓是排场十足,他先是一个抱拳,然后是右手伸出紧握着对方的手大幅度摇了几下,又把左手也搭了上去。他哪知这都是李正布下的一个局。
“蒋局长,你这位兄弟我是真认定了,我这不就来了吗?”杨大少欠了欠身子,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终于还是站起来接过对方的手,慎重其事地对蒋局长说,“兄弟这次上安化来,验货是其次,主要还是想见见蒋兄,买卖大着呢!”
“买卖?”蒋局长喜出望外。巴不得立马就和杨大少爷携手合作。
“就是不知蒋兄敢不敢做唦?”杨大少向明德少爷点了点头。
明德少爷心领神会,就将杨大少想走私食盐的计划和盘托了出来。
当时国民政府的盐务政策也并非铁板一块:民制、官收、官运、商卖。政府通过收购和运输两条途径,把控了大部分利润空间,盐商要赚钱,只有哄抬价格,造成的后果正如民谣所说:“制盐的赚不了钱,吃盐的买不起盐,老百姓活命难于上青天!”日军占领沿海的产盐区后,实行经济封锁,内地的盐价更是高得离谱。这个蒋炳炎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杨大少表示他可以搞到食盐,只是在安化军政界暂时还没物色好可靠人选,如果蒋局长愿意帮这个忙,今后的好事多着哩。
“其实嘛,我们杨大少爷办法多,也用不着你蒋局长费蛮大的劲,只要——”明德少爷见蒋局长含笑不语,忙凑过嘴去附在蒋局长耳边嘀咕,神态有点鬼祟。
“兄弟我是个一般事情懒得去惊动家父关系的人,只要蒋局长能做到不在安化境内出事,其余的地方,我们都有人罩着。既然蒋大局长觉得不方便,我看就算了唦。反正家父与专署那边还有的是关系。搞定这点小事也不难唦!”杨大少口中的“蒋兄”一下子变成了“蒋局长”、“蒋大局长”,语气也明显生硬起来。
“哪里!哪里!我正在听二位财神爷说着呢。”蒋炳炎见好不容易套近的关系一下子又疏远了,更何况他杨大少爷的父亲又是个通天人物,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弄不好一个电话或一张纸条就能摆平,到头来我蒋某人却是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擦屁股的事又还得我干,我蠢呐我!他如此一思量,也就忙干笑着说:“既然杨兄真把蒋某人当朋友,就算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也是应该的,何况还是互惠互利的事!”官场的彼此猜疑,正给了“奸商”的可乘之机。
此次谈话,一开始有些猜忌,到后来便是讨价还价,太阳傍山时羊肉火锅和狗肉火锅等已摆上了茶几,这是廖老板事先就安排好了的,而一对陈年茅台,却是由杨大少带来说是专门感谢蒋局长的,“我们今天开一瓶先喝了,留一瓶你带走。行么?今天你蒋局说哒算!”廖老板口里虽这么说着,而手中却拧开了瓶盖。
“都开了,两瓶都开了,有福同享嘛!”蒋炳炎这回毫不吝啬。
“好哩——下回再带来补礼就是。”杨大少也拧开了另外一瓶。
酒肉穿肠过,彼此的海口越夸越大,气氛也就越来越浓了。
“不用出本钱,利润的两成归蒋兄!”杨大少出言斩钉截铁。
“杨兄此话当真?”蒋炳炎心中窃喜,满杯酒又进了肚子里。
“明德商行作担保如何?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嘛!”廖老板说。
三人正在兴头上,刚狗子却一路慌张地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不好了!不好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都白了。
“真是不懂得一点规矩,未必不晓得有贵客在?你以为还是在擂钵山上伐木解板呐!”明德少爷脸色微怒,走到门口训斥刚狗子。刚狗子附耳唧咕了一阵。
明德少爷就面带愧色地朝蒋炳炎拱拱手说:“蒋兄,请借一步说话!”
“这下我可成外人了!”一切全在掌控中,杨大少半真半假地说。
“岂敢!岂敢!我这是怕您听了见笑。”明德少爷朝杨大少暗地里挤了挤眼,明里又忙抱拳道:“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杨兄肯解围,小弟求之不得哎!”
反正彼此间的大买卖已经谈成了。于是一行三人随刚狗子来到了怡春院。这是小镇唐家观惟一的妓院。随着外来避难的人口增多,别的什么客栈、茶楼都新开有好几家了,唯有做独门生意的却就此一家。怡春院不光卖春,还卖大烟!
来唐家观的时间长了,精明的廖老板自然也看出点门道来了。
他曾经三令五申地告诫过手下人:不准染指赌博,不准沾大烟,指不准去怡春院。想不到身为管家的庆牯子带头犯规!明德族长勃然大怒,当着杨大少和蒋局长的面,朝满嘴酒气大放厥词的庆牯子“啪啪”就是两击耳光。庆牯子瞪着牛一样的两只红眼,大嚷着:“老子今天非要把周桂花带走不可!看谁敢阻拦?”
鸨母刘春芳哭哭啼啼地向蒋炳炎控诉。起因是这样的,庆牯子仗着以前在这家窑子花了不少钱,趁着酒兴闯进了周桂花的房间。周桂花正陪客人饮酒,庆牯子一把拉过她就往外走。那客人站起来与庆牯子理论,两人说着说着就推搡起来。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哼!真是个梅山蛮子!”客人拂袖而去。
“老子看你咯卵嫖客今天还想不想活的!”庆牯子欲要去追人。
刘春芳闻讯赶来,拦住了庆牯子,刚要开口数落,不想被狂性大发的庆牯子打了两巴掌。蒋炳炎听了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连蒋某的人都敢打,那还了得!
“我廖明德真是瞎了眼,是块扶不上墙壁稀泥巴,捆了送班房去!不劳蒋局长您亲自动手。”明德少爷行族长之职吩咐刚狗子,转身朝蒋炳炎一个劲陪礼。
“且慢!大家都卖我杨某一个人情唦。”杨大少踱到蒋炳炎面前抱抱拳,“我看这庆牯子对周桂花还是真心的。请蒋兄和明德兄成全他们算了唦。至于损失嘛记在我杨某人身上就是!”他接着又摆出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架式说,“妓院及堵场和大烟馆,在国统区也只是暗流而已,摆不上台面的。如今这唐家观鱼龙混杂,事情闹大也不一定好收场。”杨大少说这话时还装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那可不行,周桂花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是怡春院的招财桂花树呢。”刘春芳一副不容商议的神色。她还想着要利用周桂花套住那晚送银元宝的大老板。
“算了,算了,去了周桂花还有别的花嘛!”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蒋炳炎怕坏了大生意,狠瞪了刘春芳一眼,当即伸出手来摆了摆算是将此事给和了。
“我看你就是个伐木解板的劳苦命,此处是不能容你了,还不快滚!”明德少爷朝仍死死拽着周桂花的庆牯子又大喝一声:“你以后就莫要再来商行了!”
刚狗子心领神会,他知道自己今晚的这一场戏已经表演得够逼真了,便遵命见好就收,赶紧跑去帐房支来了赎金,还额外塞给刘春芳一个大大的红包。明德少爷仍不解恨地骂道:“今晚要不是看在杨大少的份上,要不是蒋局长肯高抬贵手,本族长决不会轻饶了你!”为了把苦肉计演得更真切,明德少爷终于又补了一句狠话,“捆了你沉塘的心都有!”他还从没有对哪位兄弟说过如此重话,即便是上半崩山去了的黑皮硬是把他爷爷活活气死,他的心里也不曾怀有过恨意。
然而现在为了李正口中所说的民族大业,却要与自己的本性渐行渐远,这是明德少爷从未曾想到过的事,“知向谁边啊?”他竟然也一时感到有些迷茫了。
是的,他的心里很苦,但这苦又能向谁去诉说呢?
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大获成功,庆牯子带着还蒙在鼓里的周桂花连夜就被黑皮派来的心腹接到了半崩山,李正也没做多的停留,与蒋局长耳语了几句,又道了一声,“蒋兄别送了,你我兄弟,后会有期!”然后大模大样说是也该去睡个放心觉了,其实又星夜赶去了下一个交通站。国共两党的合作谁都知道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终归是会成泡影的,他得要赶在雪峰山会战前布好下一盘棋局。
33
资水沉沉东去,不事喧哗;江上白雾茫茫,忽聚忽散;向阳岭升起的一轮旭日还没来得及露出脸庞,就又被一抹云层裹着了,此行是阴是晴,亦难以预料。
姗俏也一大早就被奶奶从梦中叫醒了。
她昨晚又回了鹊坪村的家中,爷爷奶奶却追着问她和廖老板的事。
“姗俏呀,你晓得吗?爷爷那天我一见那后生,就看出他是个厚道人,听说他还是大个老板,却一点架子都冇得。这在资水两岸怕是打起灯笼也难找哎!”爷爷自信了大半辈子,总吹嘘他的眼力比渔鹰还毒,能够看得透丈深的流水。
“要我说你们就干脆早些把亲定下来,反正年纪都不细了。”
“你们父女俩到底怎么想的嘛?我问水生,他连屁也不放一个!”
“是不是我们俩老家伙剃头担子一头热,你格妹子根本就冇得那意思?”奶奶一脸疑惑。她当即就想到了张仙娘,说:“我明早去问一问仙娘就晓得了。”
“嗨呀——你们俩老就有味呀,左一句,右一句的,逼着问我,那又去我问哪个嘛!”姗俏是爷爷奶奶的掌上明珠,被问得急了就甩起大小姐脾气来,她本来是想回家洗个热水澡的,听管家庆牯子说了,明天一早发货去长沙,她得收拾收拾。没想到爷爷奶奶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门一哐,蒙头蒙脑就躲到床上去了。
爷爷奶奶吃了闭门羹,心想这事怕是悬,摇着头也就去了房间。
姗俏哪里还真睡得着,她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明徳少爷。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商行开业那天,姗俏家的货船停在廖家码头等生意。
那一天,她和爹把船从对河鹊坪村江湾的方向划过来,推攘开两边的客船和货船靠上了月台,另一船船上走下了舞狮的队伍。正是爱热闹的年龄,姗俏也跟着舞狮队上了码头,还沿麻石台阶去了街上。她是听说过这几天又有一家店铺会开业的,“眼看小日本就要打过来了,哪个还有格号胆气啰?”爹是颇不以为然的,喊了几声要女儿不要去凑热闹,女儿却头也懒得回跟着人群上了岸。女儿一个劲地往前挤,但万万没想会有这般排场:那是一次数百人围睹的盛况,于人山人海中,姗俏踮着脚尖,注视着众人瞩目的廖老板,还有人称呼他明德少爷呢。
“那个派头噢!看年龄也就是二十来岁吧?”姗俏春心一颤。正好风度翩翩的明德少爷也扭过头来望了一眼,随即又回身挥洒自如地去应对进出的客人了。
这使得姗俏有些失落。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这数百人中的一个,那短短的一瞥还不知道是投向谁呢。在看热闹的人海中,一种无助的孤寂感突然袭来。这种感觉,姗俏以前也曾有过,那是母亲临死时,靠在床头上两眼一翻,拉着她手掌的手无力地滑下了。姗俏似乎是一个人走在茫茫荒野里,孤独、无助、哀伤,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晚上睡不着觉,半夜了她还立在船头发呆,后来听得对面唤渡,他们就划过去了。这是她和明德少爷同一天里的第二次见面,她有些惊喜。明德少爷似乎在记忆中搜索什么,呆呆地立在码头上。他明德少爷也会有魂不守舍的时候?或许,越是风光的男人,越是内心孤独。哀感与生俱来,姗俏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痛,也许是怜,她说不明白。姗俏当然还清楚地记得,后来他和她还说了话,“原来是你呀?”他的言语中似乎还带有几分惊讶,“我们是见过的,就是在白天中午。”没想到她却又在心里回了一句,“想起来了就好!我还以为……”只是话未说完他就接了过去,“还以为我明德目中无美人吧?”
这话是两人用眼神说的,当然也就只有你知我知船知水知了。
第三次见面,是明德少爷来船上请她们去商行签合约。
那一次吃晚饭时,她就坐在贸易商行的廖老板对面,明德少爷直直的目光看得她简直抬不起头。吉先生问父亲她是否许配人了吗?她感到两颊像火烧。吉先生后来跟父亲要了她的生庚八字,那时起,不,应该是更早,她就一直在期待。
第四次见面……
第五次见面……
她和父亲驾船跟着廖老板跑上跑下收山货,已经又见过无数次面了。每次见面,她的内心都无比慌乱。那天货船经过鹊坪村的码头,父亲说是有事要回去一趟,她本来也想回一趟家的,但又不舍得离开他。她在船头上站定,柳林里的喜鹊叫得她心里很乱,也正在这时,她感觉到明德少爷就立在身后,她于是就借口回家看奶奶,下了船,明德少爷果然跟着下来了。爷爷奶奶高兴得要命,简直将他当孙女婿看待。同去的伙计们也借机起哄,很显然他们已经将她俩拉在一块了。人家都称呼他廖老板,姗俏却坚持叫他明德少爷。可后来几天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连管家庆牯子也找不到人。“他每天除了收货还忙些什么?有时还神秘兮兮的。”她满腹牢骚地在心里嘀咕。似乎又在期待明德少爷那么怔怔地看她了。
后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她又梦见明徳少爷了。明德少爷立在船头,笔挺的身材如一根屹立的桅杆,一袭长衫被江风鼓了起来,啵啵啵的声音很动听:那是货船在疾行中江风狂吻白帆的声音,那是她早几年看过的端午龙舟竞赛时,获胜一方挥舞着的红旗发出的声音……她的那一颗怀春的少女心也发出了啵啵啵的声音,而且两种声音始终交织着,让她一整晚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
“姗俏,姗俏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赖着不起床!”
奶奶的唠叨声把孙女从梦中唤了醒来,眼一睁,姗俏急了,匆匆擦了一把脸清出了过年时新添的一身衣服换上,“春夏来乱穿衣,碰上哪一件贴身就穿哪一件。”她自言自语对着镜子前前后后一照,“嗯,蛮显条子的。就穿这一件!”
姗俏一出房门,就满脸桃红来到了灶屋里。
“我奶奶呢?”饭菜早上桌了,她一边扒饭一边问爷爷。
“给你问张仙娘去了,看你到底动婚姻冇。”爷爷一脸笑容说。
“真是爱操闲心呢!”饭碗在桌上打圈,姗俏人就出门了。
父亲等得不耐烦了,“启锚,启锚。人家廖老板早在码头上了。”
喜鹊也出来添乱了,在柳林里喳喳地叫,姗俏自知来迟心里发虚,提起铁锚来就撑船。太阳还在云里没露脸,江雾仍在江面飘浮着,欸乃一声,货船便掉过来,快到江心时,姗俏一抬头,远远地就看见明德少爷已经领着众人搬货到廖家码头上了。半月形月台上堆得满满的,一麻袋一麻袋的天尖黑茶,一捆一捆的棕经,一桶一桶的桐油,一坛一坛的霉豆腐、酱萝卜,还有些干笋、蕨菜、葛根粉之类,都分门别类地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明徳少爷真是与众不同!别人的货装船时都是乱七八糟的,惟独他廖老板发货时一丝不苟。姗俏的心里涌起一了股暖流。
“姗俏,过江心了,紧摇几橹啊!”父亲在船尾催她了,她这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四个水手一齐讪笑,“姗俏动春心了?”他们将近一个月没有上船了,自然不知道姗俏与廖老板的事。姗俏并不理会,红着脸抡起桨橹用力一扳,四个水手一并发力,那船就像箭一样朝廖家码头斜射过去。此时的姗俏已放了木桨,手持竹篙立在船头,一头秀发被江风吹乱,如同廖氏码头边那树柔柔的垂柳。
领着众人站在对岸的明德少爷,心里头就像这一江波翻浪滚的春水,被船头犁开了两道长长的波纹。上次从姗俏家见过她爷爷和奶奶后,觉得这家人确实敦厚,或经营贸易商行,或勤俭治家过日子,尤其是……他还想得很远很远。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吉先生说了。吉先生笑言道,我早就说过愿当此大媒。后来又回家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说,“你已经是廖氏一族的族长了,何况还有吉老先生操心,你爷爷的爷爷当年十八岁就已经成家了。”母亲的话其实说得很明白了,她是完全信任和支持儿子这一桩婚事的。只是他已经上了一艘更大的船,虽然至今还不知道这一艘大船的舵手到底是哪一位高人,但他自己和黑皮兄弟以及庆牯子等,都肯定是这一条船上的水手或纤夫了,他简直忙得团团转,自己族里和商行的事情也太多,太繁杂,便只得暂时将个人的婚姻事搁了下来。但前不久李正也说过,“姗俏那妹子不错,这是1十1等于2的好事呀,说不定还对我们的事业还大有帮助哩!”明德少爷便想,干脆趁这次送货去长沙顺便采办聘礼,不管多大的事情,成个家生儿育女,为廖家传宗接代也是他必须要去做的。抬眼往船头望去,姗俏的目光正望着码头这边,两道长长的视线就在江心打了结……
须臾间,货船就靠上了码头。
族里的贸易商行开业才一月有余,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许多事情本来还需要明德少爷亲自处理,如果不是因为另负重要使命,他或许也就是派得力的伙计随船同行。但此次关系重大,马虎不得,出不得半点差池。他只能自己亲自前去。
但是,明德少爷又不能把李正所托付的事告诉李水生和姗俏,面对这一对心地善良的父女,而且一个将是自己的妻子,一个是未来的岳丈,却又不得不瞒着他们,而且让他俩跟着担风险,心中实在有愧。他觉得自己是在利用他们。他自认是个君子,但为了国家和民族,他无法“坦荡荡”。抗战还没胜利,国共两党却已经明争暗斗了。他不想卷入国共纷争,但真能置身事外吗?国家和民族,在他心中原本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李正让它生动起来。一个资本家的大少爷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在腥风血雨中闯荡,为的是什么?李正无疑是值得尊敬的,虽然他的某些做法明德少爷不敢苟同。他也再一次想到了父亲廖盛琪,他不也同样是在这一条大船上么?“谋大事者不拘小节”,那是英雄的处世之道。他廖明德是个君子,不是英雄。他眼中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当初救李正是如此,开办商行为族人谋活路也是如此。李叔和姗俏也是活生生的人!如果一旦有什么闪失,他廖明德将万死难辞其咎。一向坚定的明德少爷明显有些动摇了,但李正的话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耳边想起:“国家和民族就是一个大家庭,你能为白驹村的乡亲着想,就一定能为整个国家和民族着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的眼前闪过沿资水纤道逃难过来的外地人,那些惨死在日寇铁蹄下的同胞们也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李正曾说:“只有把小日本鬼子真正地赶去了我们的国土,人们才有真正的安宁!”而自己要去执行的秘密任务就与把小日本赶出去有密切的关系,就当是为了这些活生生的人,此行一也定要去,如果有什么闪失,我明德一己承担!
货很快就装好了,伙计解缆启锚,行到江心,风帆升起来了。在汤汤东去的资水中,船就是承载着他明德少爷使命的载体,帆就是他心中的旗帜,仁爱就是推动他前进的动力,风帆发出了啵啵的响声,船头切开碧水,船桅刺破云天,一路向东!胸怀大爱的明德少爷忽然就记起了烂熟于心的两句诗:“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朝伫立在码头上的吉先生拱手道:“先生,请回吧!”
吉先生无声,风吹起他银白的长须,一只手微微举着点了点头。
34
在明德少爷他们去长沙送货和取货的这一段时间里,时局也越来越糟了。
些异样,但思来想去又找不到什么苗头。他明显感到镇上和附近一些村子的人似警察局蒋炳炎养在小镇唐家观的看家狗王保长最近也警觉起来。他仿佛嗅到空气里有乎特别关心起时局来。串门的也比以前多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是常事。
“听说小鬼子都打到益阳哒,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岂止是益阳?已经过桃江马跡塘了!你还真是的不明白呢?”
“老蒋不是有数百万军队吗?全他娘的呷干饭呐!”
“你格是说什么狗屁话!国难当头,当兵的个个都是好汉!”
“而今不仅仅国军,八路也全上去了!要跟小鬼子拼命了!”
“到底怎么样反正你我都不晓得。冇卵事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又不要你上去顶枪弹!谈一谈关你个卵事啊?”
“空谈误国,有狠你也上前线去嘛!你看看人家黑皮……”
大家正说得兴高采烈,一见王保长走近,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了,顿时鸦雀无声,而且大家像避瘟神般纷纷借故远远地离开了他,有人还狠狠地跺了几下脚。
王保长当然不是聋子,他经常听到从敌占区逃来的外地人义愤填膺地说着日军的种种暴行,又慷慨激昂地说着国军和八路联合抗战的事迹,也有时哀婉低沉地念着一长串战死在沙场的著名将领的名字。日军就要进攻芷江了,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人从邻县桃源和溆浦回来,看到了正在加固工事的国军士兵,看到了长长的拖运炮弹的队伍,看到了疏散出城的群众。就连擂钵山上的那支土匪武装,也打起了湘中抗日游击队的正式旗号,现在也下山招兵买马四处活动了。
曾经有好多次,王长贵也听到从白驹村那边过来的人在交头接耳议论说,他们进擂钵山采菌剥棕,经过半崩山下的九峡溪峪口时,听到了从山上传来一阵阵练兵的喊杀声。王保长将情况汇报给了蒋局长。蒋局长是一大早赶过来的,叫人找来了王长贵,这伙计以为他又是来过问怡春院的生意。刚汇报完正事,王保长说,“姑娘们都招满了,但还是接待不过来;外地人口越来越多,其中不少是有钱人,他们是捲了金银珠宝,想沿途瞄一处风水宝地来发国难财的。做暗门子的根本就取缔不了,局长您看是不是派些兄弟去收取保护费。”蒋炳炎本来想要发怒,一句“你这个王长贵,一天到晚只晓得收费收费,哪天阎王爷把你的狗命收了,你还不晓得是怎么死的”到嘴边了,一听王保长又开言了便只得先行止住。
“真莫讲起,这些逃难的人堆里还真有奇人,”贼眉鼠眼的王保长却无法窥探到蒋炳炎复杂的内心,他心里还在惦记着昨天一眼就看上的从长沙那边过来的那位梁老板的一个小姨太,“那老家伙自己怕是七十岁人了,身边还正房偏房姨太太,少说也是五六个。尤其是那个细姨太,腰细如杨柳,那个屁股翘得——”他还有意停顿了一下,又吞了一口口水说:“就像两瓣黄皮南瓜哩!局长你冇……”
“冇冇冇,你这个老色鬼,哪一天你就会冇命的!”
王长贵正津津乐道,为蒋局长没有能亲眼见到那个比狐狸精还妖的小姨太遗憾,不想话没说完却被蒋炳炎拦腰斩断,他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厉害?就在昨天半夜里,蒋炳炎接到了一个从专署警察局打来的电话,说是国军某师的梁师长,如今正在娄底和安化交界的蓝田督修工事,准备在那里打一场漂亮的阻击战。他家父一直在长沙大托铺的乡下老家,最近却被小鬼子盯上了,还没来得及等军统的人去协助转移,老太爷自己就带了几名家丁和一家老小包了一条货船走人了。
蒋炳炎接到电话时还以自己又来了立功的机会,对方说,“有人判断到了资江一带,江南、唐家观和东坪镇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这三个小镇离蓝田都不太远。”对方用很低的声音又接着说:“但无论是与不是,你赶紧安排几个心腹到各处打探一下,找到了也不要惊动他们,暗地里保护好他们的安全就行了。还有,看他们都与一些什么人有来往,此事一定要高度保密!”然后又告诉了一行人的特征。
“是!是!”打电话的人没有说明身份和职务,蒋炳炎连声回答,心中却感觉此事定有蹊跷:“莫不是保密局的人?这可惹不起呀!”但又不好与人求证。
蒋炳炎今天一早来唐家观,就专门是为了梁师长家人的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这一家子还真被比狗鼻子还灵的王长贵误打误撞给找到了。于是安排了两个心腹留下,自己便打算回局里向专署电话作汇报。临走时又像记起了什么大事似的,问起了明徳少爷和杨大少的生意,“莫一天到晚一双眼睛只晓得盯什么南瓜瓣屁股和收几个小保护费,也要学会培植财源,像这两位大少爷才是真正的财神爷哩。”蒋局长于是就指示,要尽量为他们提供方便。
蒋炳炎回到了局里,正欲打电话时,电话铃就一个劲的响了。蒋局长抓起电话,条件反射似地一声呵斥,“是哪个呀……”话还只说了一半便马上起身来了个立正,“是,是!”电话是县长打来的。县长指示:“抗战已至决战阶段,很有可能此次是与日本人的最后一战,共党地下分子的活动正日益猖獗;鉴于目前两党合作正值黄金阶段,不宜落人口柄,但务必严加防患,以免祸生肘腋。”
“是,是!”蒋炳炎虽然嘴里照答不误,心里却越听越觉得眼下事态复杂。
“还是少一事比多一事好。”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着说:“国都要亡了!两党还尽是名堂,不如干脆能攒就攒,先攒个盆满钵满再说哩,还是银子靠得住!”
于是便打消了与专署通电话欲报告梁师家眷一行已到了唐家观的想法。
也有对时局毫不知情的。就是儿子水生和孙女驾船去长沙的那天早上,姗俏的奶奶却先行到了余皋溪,她嘭嘭嘭擂开了张仙娘的门,笑吟吟送上十来个点了红的鸡蛋。张仙娘透过手娟包的角洞,一眼就猫见了喜蛋,想也不用想就晓得她肯定是来问孙女儿的婚姻大事了,于是便说,“你屋里三翘今年满十八吧?”姗俏在村里村外一些不正经人的口中都称她三翘:屁股翘,胸脯翘,还有鼻子也翘,反正三翘与姗俏是个谐音,其实叫了也是白叫,张仙娘随口一问就引上了正题。
“我就说嘛,您还真的是个活神仙呢!看来我们这四村九姓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姗俏的奶奶心眼实,人家穿着草鞋在她的肚子里走了一遭还不知情。
“看你李大嫂把我吹嘘的,如今哪个不晓得你儿子李佬大有个屁股翘,胸脯翘,还有鼻子也翘的仙女呀!是找了人家来合八字的吧!”张仙娘乐得合不拢嘴。
“只有你张仙娘,真是得了仙道的,讲起话来还是这么有味得很。”老实人总是唯唯诺诺的,哪怕明晓得受到了人家的戏弄,她说:“那就有劳仙娘了。”
“什么仙娘不仙娘哩!还不就是用两块嘴巴皮策碗饱饭呷。”张仙娘当然算不得什么歹人,丈夫三十出头就在资江河里出了事,船毁人亡连个全尸都没找到,葬在祖坟山里的不过是一个衣冠墓。丈夫死了,一些嘴巴不饶人的还说是她尅死的,从此也没有哪个男人敢娶她,她也确实是为了谋口饭吃才装神弄鬼当仙娘的。
两个老婆婆笑得前仰后合。奶奶报了孙女的生庚八字,末了又把明德少爷的生庚八字也报给了张仙娘。这是那天明德少爷在她家吃晚饭时老人家特意从他口里套出来的,她每天在心里念几遍,生怕忘记了。张仙娘已经在两块小红布条上写下了,然后分别放在两只小碗中,又把小碗放进了水缸里,等着合与否的结果。
这是资水两岸大梅山地区的一个习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旦有了合适的人家,或女方或男方,就会讨了对方的生庚八字,请仙娘去合。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种方法,就是先把两人的生庚八字写好,然后将纸条揉成团各放在一只小碗里,又把小碗放入水缸,再然后用手在水里搅上几个圈,也是在同时,仙娘的手中还点燃了一支禅香,并且口中念念有词,待一支香燃尽的时间内,两只碗若叮当一声碰在一起,八字就算是合上了。按理这应该是十有九稳的事,因为碗不动,水却在动,仙娘早已把一缸死水搅活了的。然而说也奇怪,好几次明明看着两只碗就要撞上了,几颤几抖却又越隔越开了。姗俏她奶奶的心就快要悬到嗓门眼了,那支香也看着看着就燃尽了,两只小碗却各自挨着水缸边硬是拢不来。
“只怕是他俩有缘无份啰!”奶奶叹了口气说。
“嗯,搞不好还真是有点波折。”张仙娘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姗俏她奶奶急得跳起来。然而奇迹出现了,一只顶着火红冠子的漂亮公鸡正追赶着一只小母鸡倏忽腾空而起,掠过水缸时一对金色的爪子往一只碗沿上点了一下,这只碗几抖几颤就与另一只叮当一声撞上了。
“这就是天意,是百年难遇的过禽兵哩!”张仙娘终于笑出了一脸菊花瓣。
“过禽兵,过禽兵……”姗俏她奶奶看傻了眼,站在水缸边神神叨叨。
35
第二天快近黄昏时,李佬大的货船终于进入了湘江长沙段水域。文夕大火之后的古城长沙,七年中经历了四次争夺,最终落入敌手。可恶的日本人,为着大东亚共荣的面子,正在挖空心思粉饰太平。原本是一片废墟的长沙,却处处充斥着繁荣的假象。隔着宽阔的水面从船头望过去,炮火烧焦的堤柳,正抽出长长的嫩条,倒蘸在茫茫烟水里,搅起一片国恨家仇的波纹。路上有行人匆匆而过,明德少爷却分明看到的是一颗颗溅血的心。船快要靠岸了。早已等候在码头的李正迎了上来,与明德少爷紧紧握手,两人低语了几句后,李正便指挥伙计们卸货。
到了长沙,宾主已把所载货物作过交接,一切都不需要廖老板再操心了。
他笑着而诚恳地向李佬大打过招呼,便主动邀请姗俏同行。
此次出行,虽然只有短短两天的航程,姗俏却已经跟明徳少爷形影不离。她有时没事就故意站在船头,听明德少爷高声和伙计们说说笑笑。当然都是借抗日的话题在宣传他从李正和静禅师太口中得来的革命道理,伙计们一个个听得义愤填膺,对推翻一个旧中国,建设一个新中国充满向往。长沙她已经来过多次了,但那都是给唐家观小镇和下游江南镇的搞长途贩运的老板们送货和接货,事先预付部分运力费,回程后全额结清,目的简单明确。而对给明德少爷这次送货和接货的真正内幕,父女俩一概不知,更不知眼前这个自己将要托付终身的男人还担负着另外的使命。她每每回过头来看热闹,总能撞到明德少爷那两束坚定而火热的目光。她在后舱做饭时,明德少爷也总会过来帮忙,着长衫的廖老板好不儒雅。
“看你一双少爷手哪晓得择菜啰?”她抢过菜篮,手不小心碰在明德少爷的手上,双颊绯红。她在船头撑篙时,一副吃力的样子。明德少爷也忙赶过去,“来来,还是让我也帮你一手!”还一点都不晓得避人,握着篙尾拥着她一起发狠撑。“嗯,撑篙的样子还蛮利落的。”她哪知道在此之前他还是条伐木汉子,并且在九峡溪的桃花水中赶过野羊也放过木排的!那只有男人才特有粗重的喘息喷在她的脸颊上,令她陶醉不已,使她心跳加速,让她觉得像是在梦中……她好几次都真想趁势倒进明德少爷怀里。但不知为什么稍一定神,她却隐隐地感觉出他的心里总装着事。热恋中的女人是敏感的,有好几次,她总是在心里提醒自己别莽撞。
“姗俏呵,你的眼光比爹还毒呢!”她到船尾替父亲掌舵时,父亲爱怜地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格后生不错。”她长大以后,父亲从来不摸她的额头了。
“驾船掌舵靠的就是一双毒眼,才能避开暗礁,飙滩越峡,人生也是如此。”
“我晓得呢,也不想想我李姗俏是哪个的女儿!”姗俏自豪地回答父亲。
日子开心了,时间过得好快,水上的两天一夜像是眨眼就过去了。
当晚,杨大少在隆盛饭庄为廖老板一行举行盛大的接风洗尘宴。
饭庄里的伙计们见了李正,个个都叫他大少爷。明德少爷早就知道李正本来就是隆盛饭庄的大少爷,当地维持会会长杨隆盛的大公子。李正是他从事地下工作的化名。一九二七年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他死里逃生,那一年他十七岁,是一名在校的预备党员;从日本留学回国后又参加了八路军,名义上也属于国军序列,前年收编半崩山土匪武装回芷江复命遭到地方民团的围捕,又一次死里逃生。多年的斗争经验让李正善于隐蔽,善于金蝉脱壳,也善于统战布局。李正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充分认识到它的危险性。”
他又说,“但革命有时又总是与请客吃饭联系在一起的,比如今晚。”
晚宴是以隆盛饭庄与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合作的名义举行的,还特意邀请了宪兵队长井田大佐。维持会长和李正都尊称井田为“大佐阁下”,井田扯着生硬的中国话亲切地叫李正“大少爷”。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李正逃亡到日本留学时他们就是同学。他们的亲密让明德少爷多少有些看不顺眼。不过他也从中学到了许多今后与蒋炳炎之流打交道的经验。只是真正让明德少爷不痛快的是,井田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老是盯着姗俏的胸脯看,并开口闭口就是:“花姑娘的,哟西!”
明德少爷真恨自己手中没有伐木的板斧,他在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对付这“狗日的”,李正便暗暗使了眼色,“到了长沙后你就一切都要听我的。”这是李正当纪律交待过的。他还站起了身来,把他和姗俏拉到一起,彬彬有礼地向井田大佐介绍说:“这位廖老板,我的朋友,也是皇军的朋友。美丽的姗俏小姐跟廖老板订过婚的。传播大东亚共荣,他们的充当使者!”然后还说了几句顺溜的日语。
“订过婚的?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井田恍然大悟,“哦,恭声恭喜,恭声恭喜,哟西,哟西,潇洒英俊的廖老板,年轻美丽的姗俏小姐,”他还把两个大拇指对在一起显示幽黙地说:“男才女貌的!哟西、哟西!”这话虽出自日本人之口,但姗俏还是脸一红,一股电流似乎同时传到了血气方刚的明德少爷身上。
井田和李正都哈哈大笑起来,全桌人也一并跟着笑了。
“来来来,我们的干杯!”杨大少首先举杯,晚宴渐入高潮。
与狼共舞,欢声笑语,又滴水不露,真是令明德少爷大开了眼界。“酒宴有时也是战场。”李正说。因为他拿捏得当,大家都很尽兴,为了掩人耳目,他还专门给廖老板和姗俏在湘宾楼安排了一个套房,并亲自驾车把他俩送进了房间。
“你这是唱的哪一曲啊?”随乡入俗,明德少爷也讲起普通话来。
“嘘——”李正把食指往嘴边一靠,然后又轻声对两人说:“日本特高课精得很,耳目无处不有,小心使得万年船嘛,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会来巡查的。”
“那……那……我们……”明德少爷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喝了几杯洋酒的姗俏却不知是有意在装醉还是真醉,李正话还没说完她就一头坠进宽大的床上了。
“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外面歌声如缕,那一夜,真短!
第二天返程,运货的卡车通过南门口的哨卡时,被守门的日军拦了下来。
明德少爷心都蹦到嗓眼上了,暗自将全身的力量都运到了手脚上。
专程护送他们的李正却不慌不忙地掏出了井田大佐开出的特别通行证,但日军哨兵还是打开了两个箱子查看。是食盐,小鬼子说。明德少爷终于松了口气。
李正并没有一同前往安化。与日军决战在即,他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协调。他把众人送到码头,紧紧地握着明德少爷的手,像托付什么大事似的轻声交待后,又故意亮开了大少爷的嗓门慎重其事地说:“这船货就全靠兄弟了!”
姗俏和伙计们站在船头看着,心中不免疑惑。眼前的这个大东家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了呢?他还是昨晚酒宴上彬彬有礼的那个杨大少么?他还是明德商行开业那天豪奢倨傲的那个杨大少么?他凝重的脸上似乎透着一股冷冷杀气。
“船开啰,船开啰!”顺湘江一路北去,到了挨近洞庭湖的临资口拐了一个大弯便入了资江,四个壮实的水手上岸当起了纤夫,喊着粗犷的号子往上游前行。
“嗨里喂哟——噢嗬嗬!”号子声声里,姗俏立在船头上撑篙,李佬大依旧在船尾掌舵。风助帆势,发出呜呜的声响。姗俏仿佛还沉浸在昨晚的激情与缠绵中,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初夜,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并快乐着,更体会到了伐木汉子的粗犷与力量。她的心仍在狂跳不已,她的身体里也似乎仍有着余电没有放尽,但握篙持桨的手却像是更有劲道了,尤其是握着那一根长长的竹篙,更使她想入非非,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她还险些笑出了声来,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那一股狂热,她干脆亮开了杜鹃鸟一样的美丽歌喉,唱响了表姐丽雯给她新编的船歌:
湘资沅澧资水长
资水江畔好风光
天生是个船家女
滩多浪打又何妨
……
一曲唱过,简直把立在桅杆旁的明德少爷惊得呆了!
昨天晚上,饮苞谷烧酒如饮九峡溪水一般的他也确实被一杯又一杯洋酒灌得有些醉意了,后来酒兴一上头居然就干出了那种荒唐事来,尽管事后姗俏不但没有一丝怨言,还温柔得像黑皮他母亲放牧的小绵羊,扒在他的怀里舔着他宽厚而又滚烫的胸脯,并囁囁嚅嚅地说:“我早就想做你的女人了!只是,只是……”姗俏是个诚实的女子,说这话时,柳叶眉下的那一对眸子里还闪着莹莹的泪光。
他于是把她搂得更紧了,并且两人又一次发起了疯来……
立在桅杆下的廖老板更是翻滚着一腔心事,却不能写在他那张方正的国字脸上。他正在回味着昨晚上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也在心里责怪着自己太不君子,不其又被一曲欢快的歌声拉回到了现实,一举目,刚好就与想着又要看一眼明德少爷的姗俏的目光相遇,两人居然像头一次碰面似的,脸嚓地一红,又赶紧低下了头去。而这一切,在后艄掌舵的李佬大全都看在了眼里,他有些不置可否,甚至觉得有几分迷茫,年轻人的事他并不是看不懂,而是根本不想看懂。姗俏是他唯一的血脉,是他李水生的命根子,只要是姗俏自己愿意的,他都会别无选择地支持她。她娘去得早,他本来是可以续弦的,但他却没有,他生怕委屈了女儿。至于姗俏一出口就能唱出那么文雅的船歌来,他倒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知道,这肯定是前几天来船上陪着姗俏嘻嘻哈哈乐了一整天的表侄女教给她的。
那是在廖老板上一回去了长沙的第二天,姗俏一整晚几乎没有合眼,一早起床后又蔫头耷脑,魂不守舍,幸亏她表姐丽雯过来了,俩人嘀嘀咕咕,不久就又唱又疯,但做父亲的哪里会晓得她俩还说到了男女之事!丽雯是萸江中学的音乐教师,是典型的现代女性,前年才结婚的,表侄郎也是教师,俩人属于自由恋爱。
“姗俏,你是不是心里有个人呐?”表姐秀发披肩,心却很细。
“只有姐,你尽说鬼话!”姗俏没听懂,以为说她怀了孩子。
“你这鬼妹子,都想到哪去了?我说的是你搞对象了!”表姐大大咧咧,一个“搞”字把姗俏羞得满脸绯红,春心狂跳不已。“我说的又不是那个意思,你这鬼妹子害什么羞嘛!再说就是那个意思又怎么样?你迟早会被男人搞的。”
“怎么能那样?要不得的!要不得的!”姗俏像做了贼似的吓得脸都白了。
丽雯却咯咯咯地笑得死去活来,在她的意识里,男女间虚拟的倾慕和感情是完全靠不住的,丽雯便说,“爱情不过只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产物。而性爱是精神层面的,更是物质层面的,姗俏如果要真正抓住那个什么明德少爷,只有先把生米煮成熟饭,最好是还能怀上他的孩子”。没想这傻表妹却还是一个劲说:“要不得的!那要不得的!”后来丽雯干脆就以过来人和表姐的身份帮她出起了主意来。“那你就用知识武装自己,人家可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老板呐!”这首船歌就是那天表姐给她新编的,为的就是显示出只读过两年私塾的她也是个有文化的人。
“嗨里喂哟——噢嗬嗬!”号子声声里,姗俏的快乐是由衷的。
紧赶慢赶,不出三天船就到了安化境内。
经小淹和江南镇,明德少爷就通知李叔停船卸下一批货,码头上都有着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人。这两次卸货时,当地的安检也假惺惺地派稽私队员走上船头。
“检查,检查!上峰有令,一律得停船检查。”样子来势汹汹。
“是盐,都是盐,给政府运的。放行,放行!”随后跟了过来的是当地的保长,收过廖老板送上的红包后故意又大声地说:“这是县里蒋局长吩咐过的。”
第四日凌晨,货船停在了资水北岸的白驹村村口,也就是明徳少爷家门前联珠桥下的江湾里。残月将落,荒鸡初啼。村子里打铜锣巡夜的黄青山刚敲过五更,绕白驹山一圈又进村里去了。四个水手也应廖老板的吩咐各自回家,偎进热被窝抱婆娘了。这时,从江岸的水杨林里却闪出了黑皮、庆牯子和周桂花等一干人来。黑皮已经是湘中抗日游击队的司令兼政委了,这是商行开业那天晚上李正告诉明德少爷的。黑皮上半崩山后,由李正介绍加入了组织。不久,李正赴任湘中特委书记,黑皮接替了他的工作。唐司令自李正下山后匪性不改,黑皮设计将他处决后又陆续收编了几股土匪势力,部队发展到近千号人。真是时势造英雄,这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居然成气候了!而庆牯子成功地扮演了一出被明德少爷搧了两个耳光的黄盖后,当晚就携周桂花上了半崩山,已经成为湘中抗日游击队的骨干了。这都是李正和明徳少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的苦肉计带给他们的全新生活。
“我脸上如今都还在发烧呢!你兄弟还真舍得往死里打呀?”
“这才叫长痛不如短痛。要不你怎么会有今天呐!”
兄弟见面,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但形势不容他们再亲热。
卸过粮食,卸过食盐,卸过药品,廖老板又领众人从船尾的水中拖起八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木箱。“东西全在这里,下批货十天后到。”黑皮兴奋和感激不已,“这可都是一些能把小鬼子揍个屁滾尿流的神器啊!”他紧紧地握住明德少爷的手,心头有千言万语却又尽在一握中。随后又扶过母亲,低声说:“我明天就要率领队伍开赴蓝田,娘就托付给你。弹药的事以后就有劳庆牯子跟你接应了。”
明德少爷肃然地点着头,似是欲言又止,半晌才说了声,“好兄弟,你可要保重啊!”然后又拉过了黑皮母亲的手,硬是亲自把她送进了船舱。待众人将沉甸甸的箱子驮上马背,黑皮一声吆喝,仿佛虎啸龙吟,此时,已是鸡声四起。
仿佛是在梦中,李叔和姗俏已经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可当他们看着这一支神秘的人马消逝在通往半崩山去的叉路口时,似乎又全都明白了。
“一切都是命呐!”李佬大望着女儿微微地叹了一声气。
36
这日凌晨六点钟,水月庵的钟声刚刚敲响,阎二妮就起了床。昨天夜里,她又是数着更鼓声入睡的。自从来到了唐家观,她仿佛白天也是在梦中,一会儿梦见黑皮他爹,她当然还记得他说过的要在唐家观给她母子置一两间铺面的事;一会儿又梦到了根胡子,他不是说好了等把擂钵山那一批毛板送出九峡溪后就陪她好好过日子的吗?“咯两冤鬼啊!一个二个的全都不把自己说过的话当回事,心里头根本就只有擂钵山,只有九峡溪……”这些话当然是阎二妮在梦里说的。
她其实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是一位护子心切的好母亲。
在被儿子救上半崩山后,她阎二妮就几乎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尤其当耳濡目染了黑皮在带兵操练和给兵勇们训话的一场场实景后,自己也仿佛增长了不少见识。她终于明白黑皮已不仅仅只是自己的儿子,还是这一群兵勇们的头。
“婶子,你黑皮就是个当将军的料!”这是明德少爷大前年说的话,她也还一直记得。但她还想起了一句古话,“一将成名万骨枯!”她心里不由得一颤。
黑皮将她托付给明德少爷,这不仅体现了受托方的宽宏大量,同时也更证明了委托方的光明磊落和对兄弟情谊的绝对信任。而对于所谓的革命或同志,明德少爷和黑皮大概都还不习惯这么一说,更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她根本就不会去关心这些。也许仅仅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阎二妮硬是霸蛮要帮着商行的厨房师傅打打下手或替保姆洗洗衣服。儿子上了前线一直没有音讯,明德少爷又亲自押货去了长沙,她实在闲得心慌,一大早不知不觉就走上了去后山水月庵的路。
水月庵不大,却很雅致。如果不是正堂供着观音塑像,看起来跟一般民居没有什么两样。三间土砖屋被苍松翠竹掩映在山垭里。门前的走廊左侧,悬着一口青铜古钟,山风吹过钟口,发出瓮瓮的声音。小尼姑正扫着庵前空坪的落叶,听说是找师父,便停住扫帚朝大门里指了指。静禅师太正微闭着双目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敲木鱼,一手捻佛珠念大悲咒。这是她每天的早课。阎二妮并没有向师太打招呼,跪在观音像下口中念念有词:“信妇阎二妮,恳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消灾降福,保佑我儿黑皮平安,保佑他带出去的兵勇们平安,也保佑他的好兄弟明德少爷平安……”她这么虔诚地祷告着时,居然也情不自禁的呼唤起“黑皮,黑皮……”的名字来。在一旁的师太城府如海,仍然念着她的经咒,听了也就听了,当然也就没有发出“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的感叹来。她知道自己虽然同是女人,而且还是佛门中人,但自从她宣誓加入了组织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就已经不再属于她个人了。阎二妮当然不会知道静禅师太心中所想,更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份。等阎二妮一番呼唤醒过神来后,静禅师太的经咒也念完了。
记不清这是她们的第几次见面。早年间,静禅师太刚来水月庵时就去过白驹村。上次见面是在明德少爷的办公室。静禅师太前来化缘,阎二妮端茶进去,看见他们俩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一脸的肃穆。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阎二妮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尤其是在半崩山所见和耳闻更是五花八门,因此她对师太与明德少爷的交往也见怪不怪。明德少爷出门后,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又唠叨起家常来。临走时静禅师太说:“贫尼与施主乃是有缘之人,望今后常来佛门走走。”
阎二妮当时并没有答话,她一脸沉默,而心里却在嘀咕着说,“都说我是个尅夫的女人,也可以常去佛门么?”这疑问便一直藏在她的心里。身边没有亲人的时光百无聊奈,她这一次竟然鬼使神差般真的进了水月庵。静禅师太很高兴地留她吃早饭。阎二妮又担忧起黑皮来,说黑皮自从上了半崩山,整个人都变得凶残了,这次下山去参加什么阻击战,不知道又要造多少杀孽。师太却一脸冷峻地说,“施主不必担心,出家人虽讲五蕴皆空,慈悲为怀,但并非不分善恶,一味的绝尘弃世,就如佛门有韦陀菩萨,手持金刚杵,降魔护法。如今日寇陷我国土,虐我人民,就是魔,而黑皮或许就是金刚转世呢。”阎二妮不知道师太是在向她传播革命道理。她也无需知道,母亲的心里只有儿子,还有那些兵勇和明德少爷。
师太的身世在小镇唐家观是一个谜。其实师太也是一个苦命人,她原名叫林白雪,是武汉师大的一位年轻讲师,与丈夫同在一所大学任教,丈夫是早在学生时代就宣誓加入了共产党的,就在他接到新任务赴上海地下党组织开展工作后的第二天,鬼子的一个小队突然闯进学校,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淫了十多名校花和老师,年轻漂亮的林白雪亦未能幸免……蒙羞后,她也去上海寻找过自己的丈夫,却是大海捞针,后来不知怎么她却来到了资水唐家观,在水月庵出家并成了如今的静禅师太。至于是何人介绍而来,又如何成了湘中地下党在资水中下游一带只直接为李正负责的秘密联络员,却连明德少爷也不得而知。她在此地应该有着多个线人,其中包括婆婆崖渡口的桂驼子,这也是许多年后明德少爷才猜测出来的。
同是女人,并且是两个苦命的女人,但各自的心思却如天壤。
阎二妮吃过早饭后就下山了,儿子黑皮和他的队伍这些天究竟开拔到了哪里,是不是已经与小日本交上火了,她一概不知。但她的耳中却似乎充塞着枪声炮声和喊杀声,鼻子里也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一颗做母亲的心也就越揪越紧了。
静禅师太却坐在山坳庙门前的一块青石上晒太阳。她的表情看似一如往常般平静,一双幽深如潭的目光却从山脚下的唐家观移向了资江,“这是一条充满凶险的黄金水道啊!”她在心里默默地为明德少爷此行长沙“运货”而祈祷着……
37
雪峰山大会战还没有正式打响,双方都还只是在试探性地进行局部的火力侦察,当天,日军47师团重广支队四千人由黑田镇进犯蓝田,目的是策应进攻芙蓉山的116师团。黑皮率部配合国军15师在三獈关进行阻击。那地方山高坡陡,地势极其险要,也是属于大梅山腹地的群峰之一。黑皮原本就出生于山区,又做了半年山大王,只要军用地图往他眼前一摆,立马就如置身在高峰纵览河山一般对沟沟壑壑一目了然。狡猾的日军发现左翼阵地火力较弱,掉转枪口朝黑皮所部扑来。这是一支头缠红巾的地方武装,早就怀有必死决心,他们打光了子弹,准备跃出战壕展开肉搏战,为国捐躯以示湘中抗日游击之悍勇。梅山男儿个个血性十足,并且在黑皮严格的训导下擒拿格斗均是一流。身兼政委的他在作肉摶战前的动员讲话了,他说,“弟兄们:我们是水中蛟龙,是天上禽兵,上刺刀啊!”黑皮一声呐喊,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身后马蹄声得得如擂响鼓面,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如过禽兵,黑皮惊回首,原来是庆牯子领着半崩山的弟兄们一骑二十余匹高头白马奋蹄而至,这一回是杨大少花了血本购来的美式装备起了作用。战争局势随即得到了扭转,在国军的夹击下,敌我双方已打成了胶着状态。
“好个庆牯子!是你救了我和弟兄们一命!”黑皮满脸尘土。
“你咯黑皮司令,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你们在豁出性命救中国哩!”庆牯子也讲起了大道理来,“打虎亲兄弟。小日本就是虎狼,兄弟,往死里打!”
黑皮当然明白是谁在幕后运筹这一切,故一脸凝重地对庆牯子说:“请帮我转告明少,我要是战死疆场,我娘就拜托他了。若是能活着回,我们就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枪炮横飞不长眼睛,黑皮的交待不是没有理由。
他虽然率领半崩山的游击队打过几次胜仗,可对手都是些无组织纪律性的土匪。他总是以摛贼先摛王的战术一枪击毙匪首,喽啰们纷纷缴械投降。偶有逃脱者跑到山下寻找食物,山民们都跟他通风报信。他们都称他“廖政委”。廖政委跟“司令”唐烈光发生过一次剧烈冲突,结果以他的完胜告终。他接替李正的职位后,积极开展思想政治工作。土匪是以杀人越货为职业的,但他们上山的原因却各有不同。以半崩山而言,被唐司令裹挟上山的居多。唐司令领着匪徒们趁月黑风高抢到他们家中,以家人老小相威胁。其手段卑鄙之极。被协迫者本是些缺粮少地的山名,唐司令能给他们一碗饭吃,也就跟着上山了,不明不白地就当上了士匪。幸亏廖政委为弟兄们正了名份。但现在不同了,既然已经成了抗日的队伍,就必须严守军纪,所以支持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士气也就越来越高昂。
廖政委在游击队里迅速地发展党员,唐司令认为他是在培植私人势力;廖政委处决了一名为非作歹的唐司令的亲信,唐司令则认为是“打狗不看主人”。其实黑皮也确实是有意想要剪掉唐司令的羽翼或杀鸡给猴看。因此两人都憋够了气。唐司令有大烟瘾,也有女人瘾,李正在山上时他有所收敛,李正下山了他就不把“黑皮那小子”放在眼里。黑皮请示了李正借故带着队伍下山收编土匪。唐司令满以为可以放心过女人瘾了!他大摆筵席,喝得烂醉如泥,等着手下送上女人;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盆冷水将他浇醒,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刑场上……
“你,你……们火并王伦呐!”唐烈光仰头喊天。
“你罪有应得!我们乃替天行道!”黑皮正义凛然。
也就是那一次,他们从明德少爷手中接过李正书记秘密托来的几大厢枪支弹药后,黑皮一咬牙便下令将队伍主力马不下鞍拉到了蓝田。只留下一小队人马在半崩山由庆牯子带队,随时接应廖老板运来的货物。这也是李正安排的。他说一定要留有革命火种在半崩山。好个庆牯子!他虽然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正面接触战争,却磨拳擦掌硬是要留下来帮黑皮。“还以为是在擂钵山伐木啊?子弹不长眼呢,他娘的,老子命令你赶紧回半崩山去!”却不想黑皮司令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一场恶仗结束,黑皮嘱值星官清点人数,又与庆牯子匆匆作别。
也就是在接下来的这次阻击战役中,黑皮还见到了15师梁祇六师长。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梁祗六师长的参谋长盛玉其,竟然是离开白驹村多年的明德少爷的父亲廖盛琪。俩人见面,如今已改名换姓的盛玉其参谋长居然暗示黑皮不要以老乡叔辈相认,黑皮心中一亮,也就把这一次邂逅当成是组织的绝秘深深地埋藏在了记忆深处,就连自己的生死兄弟明少也没打算告诉。他已然是一名成熟的指挥员了,认真地看过摆放在梁师长帐篷中的敌我模型图,便慎重而斗胆地向梁师长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他分析说:“日军的战略是分兵合击,我们阻击他们,目的是阻止他们合在一起,所以不宜死守阵地,应依托有利地形,诱敌深入;一个阵地达到预期目的就撤到下一个阵地,将敌人引向歧途;同时结合突袭战,不断消耗和杀伤他们的有生力量。等到战机成熟,再展开全线反攻。”
“此计甚好。请问小兄弟毕业于哪所军校?”梁师长大喜。
“我啊?”黑皮哈哈大笑,震落一身尘土,“禽兵一个,土八路的干活!”
“是天上过禽兵的禽兵吗?”盛玉其话到了嘴边,终于还是忍住了。
“等打完这一仗,我请兄弟过来当个团长怎样?”梁师长爱才心切。
尤其是盛玉其参谋长更是心中欣喜,但也有一丝隐忧。因为他同样也不知道这个有着如此见识和胆略的二十岁还不到的乡下伢子,竟已经是中共地下党的骨干,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明德已经接任廖姓族长和转产到唐家观当上了商行老板,并且也是在为组织效力的重要成员。他只是感叹,像堂侄黑皮这样的人才若是今后为国民党所用了,那还真是可惜了!盛参谋长的心念一动,眼前便仿佛重叠出三个至亲至爱的身影:“你这是捅破天呢,要惹来杀生之祸的!”当年父亲佐庭族长隐约感觉到儿子有通共行为时,手中拐杖差点指到了他的鼻尖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只要是为了我儿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娇妻也是个无神论者,但为了儿子她却总是那样的倔犟而又执着。“骑马马,走人家,我儿骑马闯天下……”年幼的儿子虽然体弱多病,但每次骑在他的肩上却是那样的豪气,那样地聪明可爱……
“他们现在都还好吗?我儿明德也该是条汉子了吧?”盛玉其在心里说。真是心有千千结啊!如今自己的本家堂侄及小老乡黑皮就在眼前,他却不敢打听。
敏感的黑皮似乎知道了眼前这位堂叔心中之所想,但他更知道这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便一昂首故意大声地说:“黑皮谢过梁师长!在哪不是打他娘的小鬼子!”是黑皮的一句话把似是在梦中的盛玉其参谋长惊醒过来,只见这小子把话一撂,便毅然地跃出了国军15师前线指挥所,复又消逝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了。
“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这一流行于白驹村的谶语他当然也是知道的,望着黑皮远去的背影,盛玉其参谋长终于如释重负。但是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近在咫尺而不得相见的白驹村里的年迈父亲以及娇妻和爱子。一别已有数载,他最后一次去白驹村是在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一年,组织上派他打入国军队伍,并做好长期潜伏的准备,以图日后做策反工作。他自知此去死生难料,便于深夜回了一趟老家,为了不引起家父的猜疑,他与娇妻爱子是在学堂山沃原先生处见面的,正好那一晚黑皮和儿子明德在一起玩捉萤火虫,也一并跟去了。明德少爷居然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了,当时的两个顽皮少年更不知道他的身份和回家的用意……
此次战役,对日军而言已经是孤注一掷,两军持续拉锯了近一个月,庆牯子又几来几回到过前沿阵地,为黑皮的队伍输送枪支弹药补充兵力等,但每次都只是匆匆一面,彼此间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都被枪炮声替代了。战局正是按照黑皮的建议演变的,把日军死死地拖在了安化与娄底交界的蓝田一带。73军韩军长让日军47师团主力轻松渡过资江,突然以重炮猛轰。天上飞机狂射,仍在渡河的日军小筏一艘艘沉没。47师团各部只相距几千米远,就是无法集结在一起。四月十九日,国军77师对47师团展开正面强攻,15师负责侧面奇袭。四月二十一日,在空军的掩护下,黑皮率队配合15师攻入日军洋溪桥主阵地,47师团全线溃败。至四月二十二日,其它几个战场的国军都取得了巨大胜利。日寇伤亡二万七千余人,早已溃不成军,狼狈逃窜,长达两个月的雪峰山会战到此划下了句号。
38
在两军激战的那一段日子里,小镇唐家观也没有安宁过。
就在王保长的父亲死的那天晚上,半条街灯火通明。日军的飞机从头顶经过时一个俯冲便投下来两枚炸弹。死了几个人,倒了两间房。观看法事的人们哭爹喊娘四散而去,没有人再去管躺在棺材里的王老太爷了。第二天匆匆顾人抬柩上山,王保长硬是花了大价钱。日军的炮弹都扔到这里了,生死悬于一线,谁还顾得了你王保长的面子?王保长亦自叹自身难保。这一带其实是第二次扔炸弹,头一次是扔在白驹村。那是一次有目标的轰炸,从飞机上掉下的炸弹一个接着一个。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那一天,白驹寺里钟声如雷鸣般滚过,震天撼动,在资水两岸久久回应,就连唐家观后山水月庵里的静禅师太也听到了。这么急促的撞钟声在白驹寺是不常响起的。原来是有一支正赶往雪峰山参加抗日大会战的国军队伍从白驹村官道路过,却没想被敌特知道了行踪,突然有鬼子的飞机从向阳岭山垭口那边飞来偷袭,幸亏明禅法师眼尖耳灵,匆忙中便撞响了急促的钟声,因为有他的报警,队伍骤分散着扒在了山沟田埂,而那两架描有太阳旗的飞机虽然在低空俯冲着扔了大量炸弹,也扫了一阵机枪,却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也就是那一次寺里的老和尚明禅法师还捡了一个徒弟回庙里。他敲钟报过预警,待队伍安全地从明徳少爷家门前的联珠桥通过后,便下了一趟山,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他得去看看是否还有遗留的伤员,没想却从山脚下的稻草堆中发现了一个满脸尘土的少年疯子。
狼烟起,烽火烈。廖老板的商铺却一直在坚持经营着。因他的主要精力全都投入在往返长沙为黑皮的队伍运输“货物”上,商行的周转金调度已越来越紧张了。但又没有办法,乡亲们都把山货土产送上门来,不计价钱只求帮忙带走。他们都在做着战败逃难的准备,至于逃往哪里却没有想好。明德少爷按以前的价格收下了他们的货,只是手头没这么多现钱,就预付了一半的款项。乡亲们都欢天喜地而去,转而纷纷回头说余款就算了。明德少爷却说,“都是辛苦钱,等战事平息了该付的还是一定照付,并且还愿意承担利息。”老贡士吉先生竖起大拇指说:“我就晓得老夫不会看错人。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君子乎?圣人也!”
他们对前线的战况却一概不知,李正似乎越来越忙,从没跟明德少爷说起过这一类事,静禅师太也一如既往的神秘,庆牯子又无法说清。仗已经打到了这个份上,谁的心里都没有底。吉先生和廖老板对去留问题是有过商量的。投弹事件发生后,晚上谁也不敢再掌灯了。明德少爷在黑暗里对吉先生说:“现在的战局并不明朗,日寇会不会打到这里来还真说不准,万一不幸到了那一步,我想将众兄弟遣散,盘缠我都备好哒。”吉先生则说:“圣人所谓三不朽者,德功言也。君子首重气节,次求事功。日本人若打到这里,吉某誓不苟全。”一副赴死之气慨。
明德少爷听到“气节”二字,不禁叹息起来。天下有一种人,以一己之自污而申民族之大义,不啻为真英雄矣。明德少爷说起杨大少父子背负着汉奸的骂名跟日本人周旋之事,吉先生亦为之动容了。但先生更有感于廖老板的无私付出。
“若是真有不幸的那一天,维持会长我是不会做的,殉节而死又太便宜了日本人,蒋炳炎那帮人我又看不惯,我看不如干脆也上半崩山。”明徳少爷感叹着。
“上半崩山去?你说你也上半崩山去?”这样的话居然是从明德少爷的口中说出,不禁令满腹圣贤言的吉先生深感疑惑,说:“落草为寇,乃是下下策也。”
最近一段时间来廖老板的情绪之所以极度低落,是因为又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他除了感叹世事无常外,最感到对不起的人就是姗俏,还有姗俏的爷爷和奶奶。眼下乃国难当头,他虽然已由吉先生见证特事特办领姗俏拜过了母亲,也双双于神龛下跪见了廖家的列祖列宗,还把姗俏的爷爷和奶奶用轿子接到了白驹村老家,与母亲同住一屋,合二为一成了一家人,并承诺待把小鬼子赶出了炎黄沃土后,还姗俏一个八抬大轿的礼遇!但他依然后悔第三次到长沙为黑皮的队伍接货时自己未能同去,以致造成了如此悲剧,这一遗憾将会使他留下终生的自责!
“事已至此,自责徒劳。该来该去乃是天意!”吉先生亦黯然。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苦啊!”说着,明德少爷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在四月七日,静禅师太接到了湘中地下党李正发来的密电,说是抗战胜利在望,但黑皮的队伍伤亡惨重,需紧急补充武器装备和药品,尤其是兵力。但要补充兵力的事除了他廖老板能说服手下的十几名员工已无其它办法,自己则必须留下来座镇商行,且另外招聘新的员工抓紧培训补员上岗。正两难时,己经知道廖老板另一身份的李水生父女却主动请缨,还撂下了“人在货在”的重话,尤其姗俏姑娘更是积极,只差没有明言愿意为未来的丈夫分忧了,犹豫再三,廖老板最后终于做出决断,并委派了已是管家的刚狗子一同前去。其实吉先生当初是持有不同意见的,他说:“七不去门,八不归家,还是信一信乡间的俗论好。”可平素斯文的静禅师太却脸色一沉,还用幽深的目光剜了吉先生一眼,几乎是用冷冷的语气说:“前方战事紧迫,救人如救火,更何况我们现在救的是整个民族!”
没想果不其然,未来的岳丈还真是出事了。廖老板真是后悔啊!
驾船出货一开始其实还是非常顺利的,船佬大李水生已经连续随廖老板去了两次长沙,出货和接货早就轻车熟路,有井田大佐开具的通行证,长沙和益阳两大关卡全都一路滔滔,但是没想刚进马迹塘与安化小淹交界处的一个江湾,斜直里却摇过来一条小渔船,这条小渔船是被几个溃逃的日本伤兵抢来的,这群畜牲见有一艘货船逆流而上,船头还有一位妙龄花姑娘,就临时起了歹心,鸣枪叽哩哇啦地喊着停船,李大佬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千万不能让鬼子靠近藏有枪械和药品的货船,便一声呐喊招呼岸上的纤夫加快速度,自已则把桅绳一甩,帆篷借势一折兜满江风,眼看着后面的小渔船离货船越来越远,可是没想到一梭子弹扫射过来,李佬大身中数枪,他摇晃了几下却强忍着一声不吭,还是坚持着一手抓住舵柄,一手撑住后船舱的横梁,硬是把货船驰进了国统区小淹白沙溪溪口的江湾……这里有一家大型的私营茶厂,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白沙溪茶厂,有着上千名工人。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船头的姗俏却似乎感觉有些不对劲,正心里乱着时,忽听得身后“扑通”一声闷响,猛一回头,但见父亲已经猝然坠入了江中……
“爹——爹——!”姗俏拖着长音的凄厉呼叫震天憾地,带头在岸上拉纤的刚狗子也心头一惊说,“格是廖老板的准岳父,千万……”待他和四名伙计扔了纤缆飞奔而至时,悲痛欲绝的姗俏姑娘已经在江流中拽住了奄奄一息的父亲……
“姗……姗俏……你……你要帮……帮我告……告诉……明……明德……”李佬大话没有说完,口中血水一喷,就已经再也接不上气来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呼廖老板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他要告诉未来的女婿什么,是叮嘱?是托付?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再也不能说话了,留下了万千遗憾,一双能看穿江中流水的眼睛,却仍然半睁着久久不肯合上……虽然是悲痛万分的姗俏,却还是努力地站起身来,猛地一拉桅绳,只听得“哗”地一声,白帆像折断的翅膀捲缩着趴在了船篷上,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布帆卸下来,铺开在船头的甲板上,然后又将满身鲜血的李佬大抬了上去……此时,刚狗子已从白沙溪茶厂的小百货店扛来了一梱白布,继而再度将李佬大的尸体用白布包扎妥贴……
姗俏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在船头父亲冰凉的身旁长跪不起。
资水有一首民谣:“船夫水中死/死后变神仙/来者汗擦干/迎风再扬帆。”民谣是从刚狗子口中喊出来的,他这是在激励大家,姗俏不由得一怔,重又打起了精神,前线的将士们一定等急了,谁又不是血肉之躯呢?明德少爷的目光也肯定早已经望长了,父亲是答应过他的,“人在货在。”现在父亲虽然倒下了,但货却依然完好无损!她必须争取尽早把货送到守候在联珠桥下的庆牯子手中。
是的,来者泪擦干,迎风再扬帆。船又启锚了,帆蓬再度升起,从此,资水中下游便再度出现了一艘高扬着血色布帆的红帆船!只是当时的姗俏还并不知道,明德少爷的老曾祖母早就已经在这段江域中驾驶过同样的一艘血色红帆船……
“这是火的颜色,是太阳的颜色,更是七百里资江水域又一面血染的旗帜!”明徳少爷喃喃自语地说着,许久、许久才终于从沉长的回忆与自责中醒过神来。
“有如此之国民,何愁家国不保!”吉先生慷慨接言。
“说得好!说得好!”两人正谈论着,就见杨大少击掌闯了进来。
明德少爷忙点亮了灯盏,在微略的光照中从李正手里接过战报。
“某月某日,日本人吃了败仗!”明德少爷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某月某日,日本人又吃了败仗了!”全商行欢呼起来。
“某月某日,日本人全线溃退了!”整个唐家观欢呼起来。
39
李正书记在此关键时候又来到了唐家观,其实是负有着更重要的使命,他是专门前来转移梁老爷子一家的,也就是从王长贵保长口中说过的那个带了一妻三妾的梁大老板。正好与蒋炳炎日前得到的情报相吻合,他还真就是国军15师梁衹六师长的家父。老爷子带家眷之所一路以逃难名义来到了小镇唐家观,也只有李正和静禅师太几位地下党核心成员知情,而且此事的策划者就是长期潜伏在梁师长身边的一位知深地下工作者。梁老爷一家老小到了唐家观后便一直是由静禅师太暗中关照。这一切明德少爷包括黑皮均不得而知,这是日后策反梁师长的一张底牌,一旦泄露,便会被当局扣上破坏国共合作的帽子。这是谁也戴不起的。
“原来如此。”廖老板得知真实情况后甚感震惊,这不得不令他再一次想起了为争田水时能同慨一气,而事后又为家中小利形同路人的兄弟二人,也想起了一直为争族长之职对他虎视耽耽的甲憨宝——廖氏家族偏房第五代长子廖盛甲。
抗战胜利的喜讯经人们奔走相告,竟在一夜间便传遍了四方,停了七年之久的龙舟大赛又紧锣密鼓地开张了。小镇街头,粽香四溢;资江两岸,人如潮涌。
作为大赛的主要召集者,廖老板欲将赛事赋予其特别的意义。
他慎重地与吉先生商议重启龙舟赛事。吉先生说,“爱国诗人屈原就是端午节这天投江的,就以爱国为主题吧,庆祝雪峰山大捷,迎接抗战的最后胜利。”
各大家族纷纷响应,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标语贴得满街都是。
因为阎二妮的儿子黑皮在抗击日寇的好几次阻击战中表现突出而成了传奇人物,获赠了委员长的中正佩剑,蒋局长和王保长再也不敢轻易介入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事务。当然还有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他们都收了明徳少爷的不少好处。
这一年农历五月初五的清晨,唐家观人醒得特别早。
天刚蒙蒙亮,街巷里就热闹非凡,真个是人如潮水一般。由黑皮率领的湘中抗日游击队也连夜从蓝田赶到了唐家观,当战士们佩戴着红花的队伍从长长的青石板街道走过时,街巷中数百盏大红灯笼一并点亮,整个唐家观沸腾了。这是上峰为嘉奖九死一生的黑皮和他的士兵们特许的假日。不知是谁带头喊起了口号:
“抗日英雄万岁!”
“黑皮司令万岁!”
呼喊声此起彼伏,锣鼓喧天,鞭炮的硝烟呛得每个人都掉下了幸福的眼泪。
黑皮在高头白马上环顾两旁,却不见母亲。
阎二妮正带领着白驹村的堂客们在为族人操办伙食,大家将她拉到会馆大院里,黑皮上前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行礼毕,一干人拥着黑皮母子走向廖家码头,长长的麻石台阶围得水泄不通。明德少爷领着几个伙计在前面开道,并告诉黑皮兄弟说:“我给你们队伍上也准备了一条龙舟哦!”
江风清爽拂面,晨雾忽聚忽散,临水的月台上,早已设着香案纸烛、三牲祭品。这是明德少爷与九大家族的族长们事先就策划好的。大家早已把从暗暗地佩服的明德少爷一致推举为众族的主事了。江边十条龙舟一字排开,船头朝对岸整装待发。吉先生等一帮老夫子早已在香案边各就各位。明德少爷陪母亲分别挽着姗俏的爷爷和奶奶走在前面,黑皮搀着阎二妮阔步跟来,一行人走上观礼台,佩着中正剑和双枪并戴着大红花的黑皮朝闹哄哄的人群挥挥手,顿时便鸦雀无声。
明德少爷前移了一步,大声宣布:“鸣炮——奏乐!”
三声炮响,锣鼓交加,锁呐齐鸣。等鼓乐奏过,码头上遂安静下来,吉先生亦从嘉宾席的太师椅中起身,缓步上前,拖着抑扬顿挫的腔调用文言致祭辞道:
维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岁在乙酉,时当重午,资水中游,九大家族,谨备清酌庶馐,遥奠雪峰山会战阵亡之我方将士灵下曰:
炎黄二祖,筚路篮缕;施德怀仁,奄有此土。垂统四千六百四十三载,虽屡遭战乱,然历代圣明,修文振武,故我华夏文明,未尝一日而斩也。
曩者倭夷小丑,假东亚共荣之名,行剧盗掠夺之实。占我疆土,戮我国民;满目河山,云愁雾惨;二仪风雨,鬼哭狼嚎。社稷播迁,乾坤板荡,以至志士扼腕,仁者锥心。然狼子野心犹不知足,起骄兵十万,犯险地三梅。天之欲罪,借诸吾华。以忠勇之将,领哀愤之师,集二党之材,雪兆民之耻。剑光射斗,弹雨挟风,铁翼掠空,炮声震谷。进退有方,攻守有备,敌皆胆落,我则志坚。歼敌二万七千有余,亦自损二万六千之众,遂解芷江之危,力挽陆沉之势。
呜呼,惟我将士,抗日救亡。英风凛凛,正气堂堂。生是人杰,死作国殇。兄弟同心,感泣上苍。洒血化碧,埋骨流芳。为河为岳,为日为光。音容虽邈,简册昭彰。魂其不泯,伏惟尚飨!
祭文读毕,炮声再起,又是鼓乐齐鸣。
等这一切停顿下来,便是明德少爷用了喊顺山倒的粗犷嗓门宣布,“龙舟赛开始啦!”众人四散而开,纷纷占据有利地形,一双双目光追随那十条响箭般的龙舟直向着江对岸射去。北岸江畔的人群,从唐家观廖家码头一直延绵到明德少爷家门口的联珠桥头,婆婆崖、惜字塔旁及桂驼子的渡船上全站满了看龙舟的人。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个高潮居然紧接而来,这时,从南岸鹊坪村临江的柳林里又是三声炮响,爆竹声四起。人们移目过去,只见一顶八抬大花轿在刚狗子和庆牯子等人的簇拥下正从码头上船,那船是已故的李水生用了大半生心血打造的货船。只可惜李佬大却未能亲眼见到被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如此热闹的出嫁场面。他当初临终前想要托付明德老板的会不会就是自己女儿姗俏的终身大事呢?
“升帆啰——!升帆啰——!新娘子出嫁啰——!新娘子出嫁啰——!”
在刚狗子和庆牯子同时发出的呐喊声中,两人手挽桅绳,脚蹬桅杆,向天一仰,血染的风帆如旗帜般缓缓升起,旭日从白驹村向阳岭山垭喷簿而出,兜满阳光的风帆鲜红如火,正朝着唐家观这边劈浪驶来……横卧于白驹村口和九峡溪之上的双拱联珠桥,亦果真如一双能察世事风云的大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这一切!
“嘡!嘡!嘡嘡!”
钟声从明德少爷屋后白驹山上的白驹寺传来,悠远而又祥和。
“唧咩咩咩!”
“吉咩咩咩!”
传说中的吉祥鸟亦从大梅山深处的罄子山亮翅而来,遮掩了半边天空……
“过禽兵了!过禽兵了……叹为观止啊!”吉先生居然激动得仰天盛赞。
早被明德少爷请上了观礼台就坐的廖氏家族中佐字辈的长老佐正先生,也跟着大家兴奋了好一阵子,只是谁也没有注意他那如炬目光所发生的细微变化——变得愈发深邃而悠远……他几乎是紧咬着依旧书生气十足的吉先生的话尾,似自言自语般重复着祭文中“呜呼,惟我将士,抗日救亡。英风凛凛,正气堂堂。生是人杰,死作国殇。兄弟同心,感泣上苍。”的那一段特感性的言词。尔后他又嘀咕了一句,“千万莫要像我们村里的那两个报应兄第啊!异姓争田水时能共同御外,回过头来兄弟俩又还是仇结渊深,互不相让。”声音很轻,或许无人听到。
后排也有人在悄然议论说,“我昨晚上出门打锣巡夜时,又看到藏身于白驹山里的那一匹九尾红狐了,硬是像火一样飙起走耶!”这是更夫黄青山的声音。
这些声音其实全都灌进了明德少爷的耳中,但他却沉思着照例未动声色。
一抬首,红帆船已至廖家码头,明德少爷从容起身,稳步走下了观礼台,尔后又绅士般地拉着姗俏的手来到了自己的母亲和新媳妇她爷爷和奶奶面前,双双行过礼,然后在黑皮母子身边入坐。姗俏一双“毒眼”深情地望着明德少爷。她知道,这份胜利有黑皮的功劳,有男人明德的功劳,也有她姗俏父女俩的功劳。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有功之臣,包括眼前的这一条资江,全都是抗日英雄!
40
这确实是前无古人的开创性一幕,是前所未有的大喜日子。然而佐正老人却突然感觉到心中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再次举起了那一双能洞穿岁月的如炬目光时,却既不是看在头顶的天空绕过几个大圈就飞走了的吉祥鸟,也不是估摸眼前的江中正在竞渡的龙舟谁输谁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自言自语着,一双幽深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却始终没有见到盛字辈的甲憨宝。
“你们安排了人手留守商行的吗?”老人厉声问身边的儿子。
“还会有哪个愿意留守商行呀——全都出来看热闹了!”刚狗子的一双眼睛圆睁着,目光早已被竞渡的龙舟拉得笔直,他作为廖氏家族的一员,尤其是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管家,今天他所关心的就只有两件大事:一是哪艘龙舟能够在两岸九大家族中夺冠;二是明德少爷与姗俏今晚的结婚宴能让众宾客不醉不归。
“你呀!还管家,我看你管个卵家!”佐正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地大骂儿子,随即站起身拨开人群就上了廖家码头。“会出大事的,会出大事的!”他气喘嘘嘘地刚到巷弄口,便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眼前风一样往下街旋了过去。
“甲憨宝,甲憨宝!”他警觉地大呼了几声,却无人答应。
急骤的脚步声已然远去,街巷里静悄悄的,阳光从两侧檐口紧咬着檐口的缝隙处挤出,有丝丝缕缕的尘埃在光束中舞蹈,一扇又一扇店铺门全都紧闭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大门上,空有一对圆睁着豹眼似的闪亮铜环,却同样未能觉察出即将到来的悲剧……“乐极生悲啊!”佐正老人的长叹居然无人能够听见。
龙舟竞渡的锣鼓声、呐喊声,万千围观者的喝彩声、笑闹声,全都集中在水花怒放的江中和小镇吊脚楼下的码头或月台……“全是些得意起来就忘乎所以的人呐!”佐正老人身子晃了几晃,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紧接着又眼前一黑几乎坠倒在可鉴人影的青石板街道的巷弄里,但他还是咬着牙根,霸着死蛮劲立稳了八十多岁高龄的身子骨,正准备举步向明德贸易商行前走去时,忽觉一股强烈的热气和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再定睛望去,商行后院已现冲天火光了……
“天呐!着火啦!”老人嘶声竭力地呼喊着,“快来救火啊!”
“你格不得好死的——要遭五雷轰的甲憨宝,你终于原形毕露了!”佐正老人已然明白了商行着火的原因,他原本是提醒过明德少爷和自己儿子刚狗子的。
“不得了啊!不得了啊——天火!天火啊——天火啊!”呼喊声却越来越脆弱,倏然一口黑血从他的胸腔里喷出,老人再一次晃了几晃,终于猝然倒地……
资水两岸的三眼响铳和炮竹声又一次响起,欢呼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一切如明德少爷当时所料,此时龙舟赛冠军非黑皮的队伍莫属:“噢嗬——过禽兵的龙舟夺冠啦!”刚狗子应声一跃而起,便来到了明德少爷身边,手中托着一段红色的丝绒布料,这是他作为管家早就请吉先生用魏碑字体写下了“龙舟冠军”字样的一面旗帜,只等着夺冠的龙舟得胜返回廖家码头时,便由本族族长亲自授旗。
“唐家观正街上着大火啦!”喊声居然是从江对岸传过来的。
众人这才猛一回头,骤惊起“啊”声一片。但见滚滚浓烟已经遮蔽了半边天空,明火如一条长龙在浓烟中甩来甩去,大有要吞噬这数百上千年古老小镇的不可逆转之势……一时间,吊脚楼下呼天喊地,如乱麻一团,有人分两头逃身,有人跳入了江中……黑皮司令真乃大将风度,临乱不变,只见他拔出手枪“啪”地朝天连发三响,再用红缨测过风向,便大呼一声,“众将士听令!南风是向后山上吹的,一队赶紧随我去切断火路;一队去商行灭火……”说着便纵步上了码头。
其时,明德少爷和刚狗子也冲进了街巷,刚狗子抱起已然断气的父亲,明德少爷便径直往商行奔去……然而他刚冲到门口,便只听得轰隆一声闷响,随后又是一声惨叫……只隔了明德少爷丈余的姗俏看得非常真切,原来是商行的两扇大门其中一扇正朝明德少爷呼啸着劈头倒下……说时迟,那时快,在擂钵山伐过古木,九峡溪放过木排的明徳少爷,闻风一侧身子躲过,但一条抬起还来不及收拢的右腿却仍然未能幸免……待姗俏赶过去舍命背起男人时,他已经昏死过去……
又是一场殊死战斗!在白驹村土生土长的黑皮当然清楚这条古老小镇对于四地九族乡邻们的重要性。上千名刚从火线凯旋而归的将士们,尤其是经黑皮司令亲自挑选出来的三十名禽兵龙船手硬是冒着被烧伤的危险奋力扑火……还好,火势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但是,明德土特产贸易公司却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天火啊!”明德少爷已经被抬进了白驹村自己的家中,这是当族长的他醒过来时所说的头一句话。紧接着他又追问:“佐正老爷呢?”他似乎是听清楚并懂得了佐正老人在江边,甚至进入了街巷后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的眼前,仿佛那一场大火仍在燃烧,一匹红狐,不,而是一群禽兵,刹那间又全都幻化成了一个个奋不顾身的将士,在冲天火焰中飙来飙去……“好汉呐!”他在心里感叹着说。
明德少爷的母亲和爱妻姗俏一直守候在他的身边,见他苏醒过来,忍着的泪水又终于潸然涌出……由黑皮从队伍上请来的大夫正准备给廖老板做截肢手术。
手术开始了,因为一时间无处弄到麻醉剂,有人就想出了一个土法子,给明德少爷烧一泡鸦片烟止痛。这东西果然凑较,不一会,明德少爷便云里雾里地睡着了。恍恍惚惚中他似乎又进入一座大山了,并且还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已经完完整整地与这一座大山融为一体了,却不知道这山的名字。在这一座没有名字的大山的怀抱里,他心境是那样地澄明,浑身是那样地舒坦。随便用一句话来形容吧:我是大山草叶上的一星露珠,我是大山流动的丝丝缕缕空气中的一丝一缕……
作为山的本身,有无名字或许并不重要。人也一样,当肉体化为尘土后,这人世间又能有几个人的名字是不朽的呢?世道唯艰,人心叵测,他如今最要想做的或许就是成为这连绵起伏的大山中的一个独行者。行走在山与山的簇拥中,他毕竟知道了还有许多许多的山都是没有名字的。他却真心地为这些没有名字的山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和自豪。它们虽然没有名字却照样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可以体会到雨露的滋润;它们虽然没有名字,却依旧有着自己的位置,有着自己的广阔空间;它们虽然画地为牢,却决不会有被禁锢的感觉存在。它们的获得是顺理成章的:春花盛开,秋果成熟,杂草泛滥绿意,林木喧嚣葱郁……
它们是被动的,然而,却能够从容地接纳着千年万年的朝朝暮暮;
它们与世无争,却又能够得到应该得到的一切;
它们从未标榜过自己,而自然却又始终没有遗忘它们;
它们就这么屹立着,是如此地安详;它们纹丝不动,但谁也不敢武断地认为它们就没有思想。这无疑是一种大度,而这种大度正显示出它们的势力。它们似乎永远在等着什么,却从未有焦躁的表情。它们或许也感叹过:唉,时光如白驹过隙!但这又决不是那种肤浅和庸俗的感叹。你若以为它们是肤浅的庸俗的,却又正好证明你自己的肤浅和庸俗;你若认为它们是没有灵魂的,却又恰恰证明你自己没有灵魂。在没有名字的山中行走,他一点也不否定会有某种奇遇迎面而来。
用一句非常粗俗的话来作比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这个比喻虽然有些蹩足但也就正是这个蹩足的比喻,才是真正到位的。大山虽然无语,却又正是这无语中包罗着万象。单个的人与这大山相比较,任何张扬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完全可以这么说:自他第一次目睹到山,意识到山是威严的那一刻起,他就对山充满了一种景仰,而且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觉得无比充实。他又似见到一群遮天蔽日的鸟雀从头顶飞过,于是大喊了一声:“过禽兵!过禽兵呐!”
明德少爷终于又回到了现实。他这一次已经整整昏迷了大半夜。
待他醒来,一双腿脚却只剩下一条了。从此便成了独腿老板。
甲憨宝却在一夜之间忽然成了疯子,他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油黑锅灰,从白驹村上村疯到村口,又过联珠桥去了小镇唐家观,最后又到了在只剩下麻条石彻成的廖家会馆大门口,满嘴疯言疯语地说:“嘿嘿,是我放火烧的。嘿嘿,是我放火烧的……”一双网满了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麻条石门框上那一块写书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烫金匾额,只是那匾额也已烟熏火燎,字迹模糊。
“借一千个胆谅你甲憨宝也不敢!”甲憨宝越是这么叫嚣,就越是无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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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过去的终将过去,该到来的总会到来……
但历史应该记得,小镇唐家观应该记得,资江应该记得,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五年端阳节那天的那一场大火,就是从白驹村走出去的黑皮司令率领着他那支经由土匪部队改造过来的抗日游击队殊死奋战了小半天才终于扑灭的。这次火灾的损失是巨大的,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内大部分财物,包括风火墙内的木结构建筑全都成了灰烬,还搭上了佐正老人一条性命和明德少爷一条右腿……尽管不久后闻迅赶来的杨大少也就是中共地下党湘中特委书记李正慷慨捐资,在原址上按照以前的规模重建了一座新的商行,但人们的心中仍不免唏嘘。
那一年,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来国共两党和谈未果;第二年,国民党再次发起了全面内战,神州大地狼烟四起,明德少爷无疑又被转入其中……
但不知为何,他却从此再也未提及在小镇上曾发生过的那一场大火。
资水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夏之交,当年曾被沃原先生誉为“隐然仁者之风”的明德少爷也已经垂垂老矣。一同老去的还有小镇唐家观。歪歪斜斜的吊脚楼在风雨中危如垒卵,宽宽窄窄的杉木板壁被岁月抹了黑脸。
那一日,天气晴好,云淡风轻。
明德老人夹着拐杖,由同样已是老人了的姗俏相扶着双双又到了江边,在那一条早已经摆好在码头月台上的椿木靠背椅上落坐,看江流东去,听涛声远逝。
这已然成了他近年来的一种习惯,或者说是在晴好天气里他必做的功课。
“湮没了红尘古道,远去了鼓角争鸣,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吊脚楼群里,不知是谁家的女子正在唱《三国演义》里的歌声,明德老人的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似乎不敢再正面回忆已成过去的事情,脑海里一片纷乱。但发生在他人生中的几件大事,老人却还依稀记得:第一件大事是土地改革那年,自己差一点就被甲憨宝带来的工作组划成了工商业兼地主的成份,幸亏刚狗子人义,亲自去了一趟湘中地委,找到了时任地委书记的李正,是他集结了已是湘中军分区司令的黑皮和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庆牯子等,一行来到唐家观。
他们先是去了明德土特产贸易公司,还亲自帮姗俏一起搀扶着残腿的明德先生进了早已歇业的商行,里里外外地都看了个遍。明德先生倒是乐观,他说:“反正姗俏那年怀上孕后,一惊一喜,以致于生孩子时大出血,医生说她已经不能再生育。”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他幸亏自己无后,未了,他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诺不轻许,许则还。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众人听了,同时举目,对视良久后却又终于无言。或许明德先生和李正书记都同时记起了就是几年以前发生在这家商行里的往事?当时是三个人——李正教官,吉先生和明德少爷。明德少爷是有过疑虑的,是吉先生的一席话感染了他,吉先生说:“诚如门前这条资江,虽一路滩险,一路暗礁,一路多弯,她却亦知东去乃是正途。”老先生抿了一口茶水又丢出一句话来,“智者顺时而谋,愚者逆时而动。”然而睹物思贤,吉先生早已作古,他们又还能说些什么?故人相见,廖老板哑然,李正等一脸惭愧,而在这资水一带留下过黑白通吃传说的双枪英雄黑皮听后却极为震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如当年指挥救火一般,掏出双枪来朝天连发了数响,并与庆牯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长串如“顺山倒”般的吼喊声:“资水两岸的乡亲们听着,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是抗日英雄们的大本营!明德先生是中共地下党湘中特委永远的朋友!”
这其实是他们三人在途中早就已经合计好了的,“有的时侯,人应该向水学习,要知道拐弯。”面对汤汤东去的资水,李正书记目光炯炯,他似乎早就洞察到了之后的一切。“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今天就策略一回?”李正说。
黑皮欣然一笑,说了声,“领命!”庆牯子亦似有所悟般地连连点头称是。
甲憨宝自然晓得黑皮是一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非常之人,再加上一直是他的尅星的庆牯子如今也已经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也就是因为有了他俩那一串震天动地的吼喊声,居然像一道护身符,几十年沧桑风雨下来,从此再也没有人敢为难过明德商行和廖老板,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地委李正书记自己被打成大汉奸、大走资派关进了牛棚,也无人再敢动过黑皮和庆牯子留下来的神奇咒符……
黑皮此后却再也没有回过白驹村和唐家观。自从那次专程来唐家观为廖老板解围走后不久,坊间曾流传过一个与黑皮有关的消息,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曾秘密派遣过一支尖刀部队抢渡台湾海峡,其中某先锋团团长就是从湘中军分区抽调去的廖新民司令,只是整个部队去了之后,就一直如泥牛入海,从此毫无音讯……
“不会的,绝对不会。”明德老板大声地否定说:“黑皮的队伍是一支禽兵!”
尔后又喃喃自语道,“水中现蛟龙,天上过禽兵,福兮祸所倚,凡事须谨慎。”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纤痕》《境界》《风翻动大地的书页》及《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等十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文学大系和多种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