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儿时春节忆趣
王忠珍
儿时,急切盼望的盛大节日便是春节。上世纪五十年代,不仅是我们儿童,全村的老老少少,无不盼望着这个节日。尽管贫穷,人们总是带着欢愉的神情,迎接春节。那时代我们高舍村家家户户差不多都在一个生活水平上。用老百姓的话说:“民主”(政府) 刚來,人们几经动乱的年度后,刚刚过上太平日子,精神上是欢乐的。刚解放沒几年,地方政府虽大力破除迷信,但几千年来的封建迷信观念在地处穷乡僻壤的绿草荡边农村,仍有广泛的深刻的社会基础,甚至在一部分“民主”干部的头脑中占有的比重也相当大,所以每年春节便是各种封建迷信活动总表演。“愚昧”所做的事,如今想来可笑可叹。
一进腊月门,大人老早就嘱咐家中小孩了,禁说若干话,禁做若干事。在一定程度上讲,春节对儿童来说,与其说是欢乐的佳节,倒不如说是“倒楣”的日子。因为有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茫然不知所措。譬如,不准骂“死”字,这是春节大忌,然而这小孩子从来喜欢随便和对方骂死呀,活呀的,他怎能记得清口齿。尽管私塾先生天天叫他们背“人之初,性本善”或“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还时时背不上呢,怎么能记得住春节期间从头一年的腊月到第二年的正月两个月里禁说忌讳话?例如某样食物吃光了,不能说“光了”“完了”“没了”等字眼,而只能说“满了”。弄不好“啪”的一个耳光即上脸,往往被打过,这小孩子还不知道是何因遭打,反正心中猛然醒悟,肯定刚才说了一句忌讳话。打后还不得哭,因为哭在腊月正月里是大不吉利的,这对孩子们来说,实在是罪日子。又诸如不准再在火盆里烧东西吃,因为容易烧焦食物,即使用锅炒豆子、芝麻、花生等,也要十分小心,不可炒焦,一旦炒焦食物,大人心中十分不快,大感新年将有晦气。加工年饭粮食、食品(如蒸馒头、磨小麦、舂米等)时,劳作时间再长,再累人不准抱怨说:“还没做完啦?” “还有多少?”等类不吉利的话,而只能以笑脸维持耐心劳动。我每每做事做累了,在心中埋怨:“为什 么要集中在这时候弄,平时加工吃,不是更好吗?”而平时想吃反而不加工(其实也没有加工的),甚至在心中嘀咕: “要赶腊月里弄这么多倒头东西做什么?” 这句话只能在心中说,如果父母亲听到,准会揭皮打,特别是“倒头”两个字,要多不吉利就有多不吉利。只有弄“灾粮”方才称“倒头”二字。当年我们家乡处于落后的小农经济状态。没有任何机械加工粮食设备,比“刀耕火种”差不了多少。吃米用碓舂,吃面用石磨子磨,特别是磨小麦,几个粒子的朝磨眼里放,“刚当....刚当....”发出石头磨擦的怪声,急死人,要两个人用磨担子拉,一个人“傲”(向磨眼里放粮食), 好在那时各家各户只能有二三十斤小麦而已,一则我们家不长小麦,青一色,一熟沤田,只长水稻。仅仅是圩头子上长些,或到亲戚家以粮换粮来的,数量多不起来。二则小麦面在那时是高档食品,农民舍不得弄多少来吃。蒸的馒头,麦面仅仅是皮儿,而主要用的白菜、萝卜等馅儿包,那馅心儿鼓鼓的。吃馒头,是让你吃馅儿,不是叫你品尝麦面。磨糯米更头疼,由于磨糯米要保持一定的水分才能磨得细匀,所以动不动磨不动,下“冷冷条儿。”这糯米面比小麦面更金贵了。秋后,再穷的人家总要用泥瓮子装几十斤糯稻留着过年做汤圆子吃。但是数量是有限的,加工的糯米面只能在年初一和初五两个早上吃到汤圆子。稍为富实的人家正月十五和二月二也可吃到汤圆,一般人家这两天也不吃汤圆子了,只有待正月里来贵客可用汤圆招待。如儿子谈对象,女儿找婆家时,媒人或新亲上门时吃汤圆,它是“圆”子,吃了它寓意事情圆满。除此两种食品外,其余的如米面加工的水糕,一般的是比较多的。所以一进腊月,家家户户都“忙年”,所谓忙年,一是加工年饭食品,二是为家人添点衣、帽、鞋等。忙忙碌碌,我们小孩子尽管高高兴兴,蹦蹦跳跳,但千万不可以“能人多劳,”要是不小心在腊月里、正月里打坏碗盘碟子的,那等于惹下大祸,因为大人最忌讳打碎餐具。但是上了年岁的人会随口说出“碎碎(岁岁)平安”四个字予以破解。总之,春节前后忌讳五花八门,让人啼笑皆非。事实上,各家的大人也明明知道,不可能记得清,哪能让孩子不说有违大人意愿的话呢?因而家家户户春节贴对联时,首先要写一个“童言无忌”纸条贴在锅灶前灶神爷像下面。也有人家写“童言妇语一概无忌”。据他们说,女人是“阴人”口,不宜多说话,简直如“白颈老鸪”,张口即祸,很典型的男尊女卑。不谈过年,即使平时一大早如果有人看见妇女倒马桶也以为不吉利,如果看见新娘子倒马桶更是祸事。其时万万不能和其搭话。至于春节期间祭祖敬菩萨,从来不准妇女动手,即使用鸡敬祖,只准用公鸡,不允许用母鸡敬。上了年岁的老年妇女才可以上去烧香,但仍不可以主持祭祖活动。你读过《祥林嫂》吗?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也是我们家乡许多妇女的写照,除夕祭祖,是绝不允许女人沾手的,严格遵守“不犯女人手”这个老祖规。如果这家当家男人不在世了,由他的大儿子主持,儿子小或没有儿子,由他们的叔伯弟兄主持一下。可见农村封建残渣意识是何等的根深蒂固。
然而,人们为什么欢庆春节呢?因为一年到头劳碌下来,只有春节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几天,穷有穷乐,除非荒年日子难熬。多数人家,在腊月里总要忙好正月里一个月的年饭粮食,可以穿件新衣,穿双新鞋。在吃上,百分之百是“自产自销”,馒头、炒米、水糕、鸡、鱼、肉。依我的记忆,解放初直至1957年,庄上有四五成人家过年要杀猪,家家可以吃到肉的。户户打扫得干干净净,在腊月二十四之前要“扫陈(尘)”,那时候,一年只种一季水稻,人口又稀少,不讲科学种田,整个冬闲季节,除取鱼摸虾,收割芦苇蒲草外,别无他事。到了腊月二十向后,就最忙了。我断断续续记得:“二十四送灶, 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磨小麦,二十七,别着急,……大年初一拱拱手,陈年的款子未到手”等等顺口溜。解放后,各家分到田地,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加之民主干部作风好,不贪钱物,不欺压百姓,农民们真正过上了官不睬,民不扰的安定日子。那时有人这样唱“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赌钱(摸纸牌),三月里理摸种田”,至少要玩两个月。多半数人家加工好的食品“吃到正月半,家伙(盛食物的器具)才空一半,”完全是真话。我家人口多,劳力强,自耕自种,又养鸭子又种田,年年过年杀猪,小日子确实过得舒心。而且我记得那时候天气要比现在冷得多。经常是下大雪,达几尺厚,河面上封冻一两个月是常事,屋檐下的冰柱子几尺长,妈妈说冰柱子有多长,当年的稻穗子就有多长,冰柱子兆丰年。过年期间,人们倒是希望大雪,这样可以防止火灾,同时可以安安稳稳在庄上玩或小赌钱。所谓赌钱都是些“小来头”,男人清一色玩扑克牌,名曰“打夯”,大吃小,一场下来,至多三、五元输赢。女人玩纸牌,输贏几角钱左右,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下雪是不高兴的,外出看戏,看杂技等就不行了。而那些预先准备好的玩花船,踩高跷子,打花鼓子,玩狮子等就不利了,有的被迫搁浅。雪下得过大时,父亲早起,总要用竹篙子从屋上把雪刮下来,雪堆得过高,屋子会压扒的。下一次大雪,总要有一月左右庄子上不得好路走,雪后天晴,屋上、路上雪化了,雪水成河,庄子上到处是泥水,傍晚又结冰,早晚走路好像在琼鳞碎玉上走的,到了中午时分又融化,日复一日,庄子活象泥塘子。那时,我们家人穿的多是蒲鞋、毛窝子,或在毛窝子上绑上一个木头刻的木屐子,有的人干脆穿着巨大的木桶。至于胶鞋、雨靴没有一个人穿得起。奇怪的是,解放初的五十年代,冬天常常冷到零下十几度到二十几度左右,经常下大雪,不管怎么说,一到春节,便是大人和孩子们的天堂之日,沒电视看,但人们精神是饱滿的。小孩整天活崩乱跳,大人喜滋滋,乐融融的,脸上绽放着春色。那热气腾腾的除夕夜,欢天喜地年初一的拜年活动,快乐的文娱表演,许多美不胜收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2024.1.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