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茅盾文学奖得主刘玉民的中篇小说《海猎》初发于1991年《十月》杂志第4期,后被收入《济南文学大系·当代小说卷》,2023年又收入作家出版社精选集《海猎》一书,是刘玉民先生的代表作之一。现在开始头条连载以飨读者。
海 猎(中篇小说)
刘玉民

13
……白云似的帆影陡然变成一只银色巨轮,像是龙口开往大连去的货轮,又像是电影、电视上见过的南极考察船。庞然耸立的船体,简直就是一座隆起海面的山丘,山丘上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甲板和让人眼花缭乱的桅林。小布鸽身着海员服,正在舱房里忙碌着(忙碌什么呢?)。海员服白底蓝边,船形帽,黑皮鞋,漂亮极了!威风极了!小布鸽全身仿佛都漂浮在云里,云朵如风摸挲着他的面颊和四肢,发出丝丝的声响,舒服极了,动听极了……有人忽然捂住他的双眼。那是一双温热的小手,绵软柔滑得让人心颤。小布鸽猜出那是谁,伸手要去扑捉,那手却倏忽消失了——小花漂抿着一张樱桃似的嘴唇,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闪动的每一束眸光中,都荡漾着春风、阳光和神奇!她递给他一副望远镜。望远镜泛着涟漪的镜面上显出了小布鸽和小花漂的笑脸。蓦然,望远镜飞旋着,载起小花漂悠悠升空。小布鸽追逐着,呼喊着,登上一个高大敞亮的平台;不,不是平台,是一座望不见边际的舵房。海员服变成了威严的大盖帽和缀满条条杠杠的船长服。肩章瓦亮,袖扣瓦亮,手中的望远镜瓦亮。小布鸽缓缓举起双手,望眼镜中显出一片片尖顶的教堂和辉煌无比的城廓。“呜——”好像他并没有按那个机关,轮船已扬起高亢的歌喉……
小布鸽忽然睁开眼睛,上铺传来大力和络腮胡子的鼾声和呓语,他这才想起,因为昨晚睡觉太晚,下过流网后才又回到舱房补充“损失”来的。
舱房弹丸之地,横竖两层排着七八个铺位。每个铺位自有拉门,关起来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枕着白日的波涛,做起这样一个其美无比、其妙无比的梦,小布鸽觉出腹腔里的那颗心,好一阵酥软陶醉、跌跌撞撞。
“訇——訇——”
海浪敲打船底的声响,清晰无误地传进耳鼓,随着海浪晃动的船体,使小布鸽恰如躺在一只婴儿的摇篮里。有谁有心探索海的性格,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躺进渔民的舱房,听一听海底波涛——海的心脏——的跳动。那跳动有时如同千万颗雷霆爆炸,使人觉得船体每一秒钟都有可能被炸成碎片,自己每一秒钟都可能变作一团粉末沉人水底。逢到这种时候,即使老福将那样的老渔民,也难免心惊胆颤夜不成眠。风浪稍弱,敲击变成咚咚的铜鼓。那时,人们只要坦然以对,就可以酣然人梦了。而当海上布满席纹似的涟漪,船底则会出现母亲逗引孩子似的低吟细唱,使人联想起一位暴虐的祖母发过脾气之后,搂着受到伤害的孙儿所发出的唏嘘与抚慰。
有人说海是暴君,有人说海是慈母,有人说海大度而慷慨,有人说海狭隘而吝啬。而在小布鸽心目里,海从来就是一个极富个性的、真真实实的人!
“海是生命的故乡。”一月前,小布鸽曾经写下这样一行诗句。那惹来了黑塔和络腮胡子们好一番折腾。小布鸽却坚信那是一句好诗、一个真理。那不仅因为书上说过,地球上最初的生命来自于海洋,海洋至今仍然繁衍和养育着无数的生命;更重要的是,正是海洋使小布鸽用柔嫩的肩膀担负起生活的重担,正是海洋为小布鸽未来的生命,铺设了一条灿烂辉煌的大道。
想到未来,小布鸽的思绪立刻展开了翅膀。因为那个未来,母亲恨不能每天与他厮守一起,他也乐意尽可能多地厮守在母亲膝前尽一尽孝心。村里那群一起长大的伙伴们,要同他好好告别告别,他也同样有很多留恋要送给伙伴们。更主要的还是小花漂,那个嘴唇红红、小手软软,经常闯入到他梦中来的、身着碎花裙的售货员。出海前他是见过她一面的,他朝她笑笑.她也朝他笑笑,连句话也没有说。从来都没有认真地说过一句话。从来都没有,没有!无论是在信上还是单独在一起。他只知道叫她小花——“漂”字是黑塔不无恶意地加上的;而她只知道叫他小布鸽——一个竟然对布鸽入了迷的小渔民。他多想跟她单独在一起呀!哪怕只有五分钟也好!他多想拉起她的手抚摸抚摸呀!哪怕抚摸一下让他去死也心甘情愿!他暗自下了不知几百次决心,暗自写了不知几百封信,终于还是小布鸽是小布鸽,小花漂是小花漂。也许由于她太白、太漂亮,是个售货员,而自己太黑、太丑,是个小渔民的缘故?
现在这个障碍不存在了,一个即将走向大城市的国家职工,一个未来的远洋巨轮的船长,他是完全有资格,去捧起心中那轮光芒四射的太阳的!
应该给小花漂写一封信!
应该给小花漂买一件纪念品!
应该跟小花漂去照一张彩照!
应该……
然而时间只剩下半个月,渔船还遥无归期!
小布鸽感到一股焦灼的火流的炙烤。他躺不住了,起身走出舱房。他在船尾找到了黑塔,吱吱晤唔似乎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粗心的黑塔却一听就懂,而且没有感到半点惊讶,说一声:“我跟海狮子说说。”进舵楼去了。
十分钟后,小布鸽得到通知:鲁水422收购船今晚收港,正好可以把他带上岸去。
小布鸽的心像海风一样清朗起来。下午收网时,他像往常一样早早穿上渔衣渔裤,站到收网机旁自己的位置上。想到这是为渔船最后一次建功立勋,他的稚气的脸上,透出了彤云般的激动和庄严。
海也骤然间激动起来。北风自两天前卷土重来,一直处在相对平稳状态,此时突然加大了。风裹着浪,浪助着风,海上出现了白茫茫的一片。行船蹈海,浪滚子(涌)并不可怕,你有多大,我有多高,至多颠簸得厉害些罢了。开花的浪则不同了,那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开始收网时,浪花若隐若现,收过十几盘后,情况却大变了。海狮子叫一声不好,赶忙喝令加快速度。但已经迟了。风和怒浪汇集一起,把出水的流网和网中捕获的对虾,一次次抛向空中;渔船也身不由己地打起颤抖和旋转。海狮子用力卡住舵轮,用力将船侧对准收网的方向,同时在舵楼里左右回旋,不停地把脑壳探出窗外,观察着、吼叫着。这样凶猛的风浪,撕网丢网丝毫算不上稀奇,但海狮子决不允许那种事发生在自己船上!
舱面上气氛更加紧张。风浪使人几乎站不住脚。保住流网成了全体船员唯一的意志——流网丢了,一切希望都要泡汤!起网机却只是不紧不慢地转动着,黑塔只好带领几个身强力壮的船员轮流拽拉底绠。小布鸽也站到其中。此时无论他或其他人,都把他就要离开渔船的事丢在脑后了。
黑塔、络腮胡子退下,小布鸽和大力立刻接上。底绠又粗又硬,风浪冲激中更变得千斤之重,那每一拉都要憋足全身气力。小布鸽低头叉步、满脸血色;底绠和流网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提升着。
突然一个凶猛的浪头袭来,渔船和刚刚出水的流网猛一抖动,底绠的一个接头一声脆响断裂了。大力被晃倒在地,断裂的底绠以巨大力量向海中收缩而去。底绠是流网的脊骨,底绠落水网便无可挽回了。小布鸽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绠头死死拽住;野马似的底绠毫不犹豫地将他平地甩起,在起网机转轮上划过一道弧线,抛到坚硬如铁的船帮上了。
脱缰野马被一拥而上的船员们抓住,小布鸽昏了过去。
“小布鸽!小布鸽!”一片撕心裂肺的呼喊。
小布鸽像是睡着了,惨白的脸上平静得如同一汪泉水,嘴角挂着几行鲜红的血迹。
立刻,小布鸽被送进舵楼——那里颠簸最小,躺在海狮子的铺位上。
最后一只虾芒终于收回了。海狮子一面喝令捆牢网具,一面盯准罗盘转动起舵轮。这种天气,继续待在海里已经失去了意义。更重要的是船上还有一位受了重伤的小布鸽!
对于小布鸽,海狮子确是一向怀有一种特殊感情。这种感情是从哪里来的?是因为小布鸽聪明纯真、讨人喜欢,还是因为从小布鸽身上可以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和生活的霞光?海狮子自己也说不明白。在即将离开渔船的前一刻,小布鸽不惜一切保住了流网,使海狮子的这种感情升华到一种近似圣洁的境地。
喂过几口热水,小布鸽醒来了,但伤痛仍然使他昏昏沉沉。船上没有医药,立即返航,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返航,成了海狮子唯一的意愿和目标。
“船长!”舵楼的门被拉开,报务员探进半边脑袋,“指挥部通电,六十七海区三小区发生撞船事故,要求就近船只立刻前去救援!”
情况经常是这样:指挥部接到遇难船只报警,派不出或者来不及派出救援船,便以通电的形式向海上的渔船或其他船只,发出紧急救援通知。
海上救援是渔民的天职,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海狮子决不含糊。此时他却如同没有听见一样,加快了返航的速度。
对讲机里几声杂响,传过老福将厚重的嗓门:
“38!听到救援通知没有?”
海狮子明知对方用意,却故意问道:“怎么啦?有事吗?”
“你想就这么回去?”老福将威严地压低着声调。
“不这么回去怎么回去?”
“好!好!你没忘了槐根子他爷是怎么死的吧?”
槐根子他爷原是一位很有声望的船长,因为一次结伴的船遇难没有抢救,被遇难渔民家属活活地烧死在海滩上。这在家乡,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件事。
“你少来这一套!”海狮子吼起来,“小布鸽受了重伤你知道不知道?耽误了抢救你敢不敢负责?”海狮子仿佛终于找到了回敬老福将的机会。作为头船船长,他的这口气憋得太久了。
老福将果然闷住了。那不仅因为海狮子口气威严,更因为小布鸽;小布鸽的安危命运,他是不能不动心的。
对讲话筒丢开去,鲁渔3038依然以最快的速度向陆上驶去。
小布鸽被惊动了,低声叫着:“船长……船长!”
黑塔接过舵轮,海狮子俯身站到铺位前。
“船长,救人吧!”小布鸽额头渗着一层汗水。
“不,布鸽!”
“不,船长!”
似乎因为不愿意违拗了小布鸽的意愿,海狮子犹豫了片刻,打开了对讲机,对讲机中传来一个急迫求救的声音:
“各渔船船长注意!我是辽政008!我在六十七海区三小区!这里发生严重撞船事故,请你们赶快前来救援!请你们赶快前来救援……”
呼救的声音使海狮子和黑塔为之一惊。他们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目光,倾耳又听一遍,不觉发出一阵爽声的大笑。
小白脸!正是小白脸那小子!
“好你个王八羔子小白脸啊!老天爷有眼,你也会有今天哪!”
海狮子喝醉酒似地叫骂着,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笑得脸上一连滚下几颗偌大的泪珠。压迫在他心头十几天来的种种屈辱、忧闷、仇恨……都在一瞬间得到了尽情宣泄。
“船长,救人吧!”小布鸽抓住海狮子的手。
“不,布鸽!你听我说……”
好像是为了动摇海狮子的决心,对讲机里的呼救更加紧迫了:
“各渔船船长注意!我这里有二十几个人遇难!情况危急!情况危急……”
“船长,救人吧!”小布鸽青红的面庞上,闪耀着带电的泪光。
他显然已经猜出求救的是什么人,却仍然把执拗的目光,投射到海狮子脸上。
海狮子的心不由一阵颤抖。在这个水晶般纯真的青年面前怎么开口呢?说小白脸是个恶棍,海中遇难正属报应,根本无需前去救援吗?说在这样的风浪中,在离开陆地六七个小时航程的汪洋里,一只不过一百三十五马力的机帆船,要想救难的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冒险吗?说你小布鸽是船上的大功臣,为了尽快把你送上陆地,无论怎样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船长……”掌舵的黑塔望着小布鸽,也投来一束恳求的目光。
海狮子终于做出了决定:命令黑塔去告诉报务员,请鲁水422收购船按原计划把小布鸽带走,同时通知老福将做好救援准备。
尽管小布鸽怒声抗议,黑塔还是下舵楼去了。凭经验,海狮子知道小布鸽伤势很重——这种伤最容易损伤内脏,而一旦内脏损伤,后果便难以料定了。他决不愿意让他多耽误哪怕一分钟。
鲁水422收购船驶近了,小布鸽被用一副简易担架抬着出现在舱板上,惨白的脸上依然挂着几缕血迹。海狮子久久地打量着,严峻的面庞上,多少年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沉温厚的光芒。
“你走了,走了……”
海狮子有许多话要说,嘴里却只是重复着这几个字。一月前.小布鸽拿着大连来信询问他的意见时,他就没有开口。他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怕说得太多,干扰和耽搁了小布鸽的前程。小布鸽果真要走了,他多么想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兄弟,坦诚相见一吐肺腑啊!
他想告诉他:外边的天地的确辽远宽广,却不像想象的那样明媚可爱;海上的风浪再大,只要把稳舵轮或者依傍港湾,总可以战胜;而生活中的风浪往往无舵可把,没有港湾可作依傍。
他想告诉他:人生并不轻松,人生之路远不只有鲜花和笑脸;为人处世,过于老实就是迂腐,迂腐就会一无所得、一无所成,变成人所唾弃的可怜虫;世界是个大森林,你要生存得好,就得变成一头猛兽。
他想告诉他:几乎每一个人都希求有所作为,但作为要靠机缘,也要靠自己咬紧牙关;如今正是才干挥扬的年代,如果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就应该豁出去纵横拼杀,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
他想告诉他……
然而只有沉默,和伴随沉默的凝重的目光。
“船长,你说吧……我一定记住。”小布鸽看出那神情,竭力试图露出一缕笑容。
“不,没有!”
一霎那间海狮子拿定了主意。这样一个经受了巨风怒浪洗礼的青年,还需要别人唠唠叨叨灌进一耳朵叮咛去吗?即使需要,自己又何必要在一片阳光明媚的天空中,撒上阴霾和风雨的种子呢?
“不,没有!”海狮子俯身抚住小布鸽的肩头,把坦诚的面庞和胸膛投向小布鸽:“你走我很高兴。我等着你有一天当上船长回来。不管那时你还记得不记得我这个……海狮子!”
“海狮子……不,船长,”小布鸽双眸喷上一层湿雾,“我不会忘记你的……不会!”
“好!我相信!”海狮子朗声地笑了。笑完回头,两颗偌大的泪珠,噗噗落进汹涌激荡的大海中了。
终于,收购船启航了。小布鸽被人搀扶着,在高高的舵楼上露出手和脸。退避一旁的鲁渔3038、3037,突然同时响起悠长嘹亮的笛号。随着笛号,那群精灵般的布鸽呼啸着飞上天空,在鲁水422耸然的舵楼上方环绕盘旋。
再见了,鲁渔3038、3037!
再见了,海狮子、黑塔、老福将!
再见了.我的灰色的神鸟!
再见了,我们可爱的小布鸽……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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