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姑娘,你好吗?
王福国

琵琶姑娘是我的邻家女孩。她的家与我们家斜对着,中间隔着一条马路。尽管是一路相隔,但我们分属两个不同的村子,她们是城东村,我们则是南关村。在我的印象中,城东与南关,民风迥异。就孩子而言,城东的孩子大多安静内向,而南关村的孩子们则活泼调皮,野性十足。看上去是隔着一条路,其实是横亘着一道墙,一道城墙。因为中共建政后,才扒了城墙,修了马路。所以,城东村的孩子,是真正意义上城里的孩子,他们仍然秉承着圈养的习性,中规中矩。而我们居住在城外的孩子,无拘无束,放荡无羁,也就不足为怪了。
琵琶姑娘居住的那个院子,庭院深深,大院里又套着许多小院子,里面住着许多人家。大院里有我的同学和玩伴,因而我常常出入于此。那个大院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里面捉迷藏,玩游戏,几乎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我们甚至在大院里还开辟了一条秘密通道:从一户人家的一道半截墻上翻出去,便是另外的一个院子,穿过这个院子,便进入了县前街,像是天兵天将,神出鬼没。常常与别的孩子打架,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之后,他们眼睁睁看着我们跑进了这个大院,等他们喊上大人追进来,翻遍了整个大院,却不见我们的踪影——我们早已沿着那条秘密通道,逃之夭夭了。
但,大院里有一个小院,我却从来没有涉足过,因为它经常是大门紧闭,有时偶尔大门关闭不紧,从大门错开的缝隙中,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房子及院子里的葡萄树和其它的花草,很少见到有人的活动。这个小院给人的感觉是洁净,静谧,温馨,里面好像藏着许多神秘的故事。

那时正值那场运动初期,整个的中国乱作一团,工人不做工了,工作就是造反;学生不上课了,任务就是革命。我们偶尔上课,教材都是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学校里到处是张贴的大字报,稚嫩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一些我们看不懂的内容。学校的门窗上,已经很难再找到一块完整的玻璃了。批斗老师是家常便饭,经常被批斗的有三个老师:杨爱兰、金其昌、郝泽生。其实这三个老师都没有教过我们,我们所知道的他们的罪行是杨老师的丈夫有历史问题;金老师在三年困难时期,曾说过“大皮鞋明光光,吃了一肚子地瓜秧”之类的话,被认定是污蔑社会主义;至于郝老师的罪行,据说因为他会跳舞。
我们批斗老师的利器是扎草人。那时我家北面的房子,是一经营陶瓷的商店,院子里尽是捆扎陶瓷制品的稻草及草绳。扎草人极为简单,用小木杆儿扎一十字,十字上缠上稻草,再用草绳捆扎起来,就做成了一个草人形。草人扎好后,带到学校,把批斗的老师喊来,有时别的班级正在批斗,需要等待。老师来后,让他们抱着草人,弯腰低头,煞有介事的批斗就开始了。有同学念批判稿子,多数情况下,这个同学是我,用稚嫩的声音呼喊激烈的革命口号。这一幕幕的情景,在以后的岁月里,常常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我很想知道,当年的老师如何看待我们这些无知的孩子。
运动后期,我上了高中。那时,我家门前的小河已经干涸了,我们吃水要到自来水供应点去挑。自来水供应点距我家不远,这中间主要的路线是穿过豆腐干胡同。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三米多宽,长一百多米,胡同的西边有三四户人家。胡同的东边,除了一个大门外,其余的就是那个大院里边某几户小院的院墙了。
日日挑水,天天穿行于这条胡同,经常听到有弹奏乐曲的声音,从院墙的那边传过来。从不经意,到慢慢地被乐曲吸引,以我有限的音乐知识,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弹奏出来的,只觉得它太好听了,太美妙了!乐曲时而悠扬,时而低徊,时而激昂,时而忧伤,千回百转,难言其妙。本来宁静的小巷,一经飘散乐曲,怎么更加静谧了呢?乐曲从小巷深处飘来,向更远处飘去。日子久了,也就知道乐曲弹奏的时间规律了。我常循着规律去挑水,挑水至此,放下肩上的担子,驻足聆听:
那动人心弦的乐曲,好像缕缕和煦的春风缓缓飘来,飘向很远的地方;
那摄人魂魄的乐曲,如同股股甘美的清泉淙淙流淌,流进懵懂少年几近干涸的心田。
我好奇于乐曲的弹奏者,问及于大院里我的同学,这才隐约地知道,弾奏者是跟我们差不多大的一个姑娘,她的家正是那个神秘的小院。姑娘家庭出身不好,父母都是老师,运动中她父母也吃了不少苦头,姑娘在她父亲教学的学校里读书,她从小受父亲的影响,喜欢音乐,弹的是琵琶。以后的日子里,我注意观察过这姑娘,她梳着齐耳短发,端庄,秀丽,文静,总是一个人低着头走路,匆匆地来去。我想,只有这样美丽的姑娘,才能弹奏出如此动听的乐曲。
若干年后,经历了当知青,当工人的我,终于考上了一所大学。开学不久的一天,在师生餐厅里,我惊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教师售饭窗口买饭。哦,原来是琵琶姑娘!
又多少年过去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天际仿佛又飘来了当年那种琵琶弹奏出来的乐曲声,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低头匆匆行走的琵琶姑娘。
琵琶姑娘,你好吗?
(照片说明:九零年长征路经宁夏固原,早晨去公园,发现一女孩弹奏琵琶,像极了邻家的琵琶姑娘,远远地拍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