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伯的馆子
文/朱静怡
和睦镇比我想象中更破旧,狭窄的道路到处破损,土黄色的店面招牌灰扑扑的,毫无生气,懒洋洋地像是没有睡醒。杂货铺里挂着些褪了色的电动车挡风被,药店的破璃窗上贴着巨幅的伟哥和藿香正气液广告。
自从与男友交往以来,星期五就是我们的约会日,在城里寻找各种美食,找馆子吃饭。男友多次提及家乡的美食,要带我去尝尝。但一踏上这片土地,我便后悔了,这地方能有什么可吃的呢?深冬的傍晚,天阴霾得很,许是打工的外乡人大多回了老家,整个小镇越发显得阴冷、萧条。
“到了,下车吧!”他把在带着我走进了临街的一爿小饭馆,招牌上写着两个字:百味。男友推开店门,门口响起了叮铃咚咙的风铃声。橙黄色的灯光下,满满当当坐着五桌客人。厨房里嘶啦嘶啦地爆炒翻腾着,葱油味儿突破鼻腔,直冲脑门,瞬间激活了味觉神经,我肚里竟一阵翻滚起来。
“哎,家齐来啦!”厨房的玻璃门后斜身探处一个中年男子,精瘦,颧骨高耸,四肢颀长,手中并未停下翻炒。
“大伯,”男友笑嘻嘻地回应着,“还有包厢吗?“有,楼上吧!”主厨看了我一眼,我点头微笑,男友带我走上黑洞洞的楼梯,七转八转,楼上却别有洞天,我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
“吃点什么?”
“你的地盘,你定吧。”
“好,那我替你拿主意啦。”
“你刚才叫他大伯?”
“是啊,我嫡亲的大伯。”
“原来你说一直说的和睦镇美食,就是你大伯做的菜啊!”我揶揄着男友。
“是啊,”他有些不好意思,“虽说自吹自擂不太好,大伯的馆子虽然不起眼,但是单论厨艺,还没有谁能越过他的座次去,你吃了就会知道。”
“家里有厨师很幸福吧。”
“没错啊,从前他只烧面,这是一家面店。我记得上学的时候,别人中午都回家吃饭,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就在他这里吃面,黑鱼面、大排面、羊肉面……每天都不重样,他也从不收钱,我们吃完就回学校,别人可羡慕了。”男友说这话的时候,洋溢着孩子般的陶醉。
我望向窗外,果然对面就是学校,不得不说这家店的地理位置极佳,这让我想起了我上初中时,也总是和死党跑到校门口对面的小饭馆吃一碗“加州炒饭”,其实就是一碗番茄酱炒饭,阿吟总是叫老板多加糖,甜一点,大约是用来抵御读书的苦涩。男生们总是围在一只破电视前面看NBA,彼时乔丹还未退役,他们手里扒着饭,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球,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如今,那校门口的小饭馆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一个赤白干净的水泥停车场。
虽然已经五点多了,但还是有学生三三两两地推着自行车出来,青春期的男生女生总有说不完的话。
“这里还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呢!”男友叹到。
“是啊,我们学校门口的地皮都不知垦过多少回了呢!”
“和睦镇确实发展地很迟缓,大伯的馆子打我记事起就开在这里,这么多年也没有扩大店面,不过学校倒是盖新楼了。”
“来,当心烫啊!”只见一盘酸菜黑鱼片出现在面前。
“大伯,你怎么自己端上来了!”男友忙着让座。
“家齐,今天怎么有空来?听说你最近很忙啊。”
“今天周五嘛!”
“小娘子,哪儿的呀?”大伯笑盈盈地指着我。
“啊,我,不是啊……”这个称呼让我一阵面红耳赤,酸菜鱼的热气上升,愈发让我我脸颊发烫。
“她是市立图书馆的。”男友帮我解了围。
“啊,好啊,呵呵,趁热尝。”大伯并没有别的话,摸了摸围裙,默默地下楼了。
“你别紧张,小娘子啊,就是女同学啦!”
“瞎说!你当我三岁小孩啊!”我拧了男友胳膊一把。
“啊,痛痛痛,我说错了,是要好的同学。”
“唉,早知道今天会见到你家人,我就该好好化个妆嘛,就这样灰头土脸的,真是太丑了。”我叹了口气。
“哪里!我的晓楠很好看呢。”
“谁是‘你’的!”我的脸唰得涨成绯红色,男友是个很典型理工男,交往了三个多月,从来没有说过几句像样的情话。
“趁热尝尝,冷了可不好吃。”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黑鱼,放进嘴里,嚯,这条鱼简直要从嘴里跳出来与我打招呼。滑,嫩,鲜,香,回味无穷。
“怎么样?”
“很好吃啊!”我笑得捂住了嘴。
“大伯的手艺不减当年呐!”
我一连吃了三四片鱼肉,男友看着我说,“看来你也喜欢黑鱼片。”
“是啊,我吃面向来只吃黑鱼面。”
“那你试试这个酸菜,大伯做的酸菜鱼不用成品的酸菜调料,是自己腌了菜做的,而且这菜里没有放盐。”
“是嘛,”我向来不喜腌制品,将信将疑地夹了一小块酸菜放进嘴里,果然清脆爽口,很是开胃,不像一般的腌菜又烂又咸。
第二道菜是咸蛋南瓜条,我夹了一块南瓜,咸蛋黄被炸成了金黄色,一口咬下去,里头的南瓜简直如爆浆炸裂充斥整个口腔。
“外酥里糯,真是赞!”我被南瓜烫得龇牙咧嘴。
“这道蛋黄南瓜的灵魂就在于这咸蛋黄,是广西的海鸭蛋,口味更细腻,不过我也买过这鸭蛋,可惜老爸却做不出来。”
果然是高手在民间,这的确是家常的味道,但却是家中做不出的滋味。幸福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就像是平淡生活中的一个火星子,突然迸起来,在舌尖开出了一朵绚丽的烟花。
我和男友是朋友介绍认识的,下了班火急火燎地去赴约,我可不相信这样草率的牵线会有什么缘分可言。但是,我们却就这样胡乱地陷入了爱情的圈套。这真是奇妙而不可言说的感觉。
他的头脑中建立了一套完整、系统,有着明确参数的严密世界,在他的车里永远有各式各样的充电器、转换头,会细心地换掉我车里过了期的灭火器。他熟悉各种电子产品,当我因为设备卡顿,愤怒地想要敲碎电脑,买新家伙的时候,他总是会及时为我进行备份、更新、调试。在他一通操作之下,这台电脑似乎又能用到天荒地老。每次出行,他总是规划地井井有条,永远知道下一条路朝哪里拐弯。他所建立的这套严谨、规整的世界让我感到新鲜而安心。
但他的世界又并不是完全一丝不苟的,他热爱登山,热爱森林探险,热衷于做背包客,搭车前往西部地区。当他拿着手机一张一张地给我讲解盐湖是如何的晶莹剔透,然乌的冰川是如何的神奇诡谲,318国道线上的卡车司机是如何的健谈有趣,我知道我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安稳的人生中,又追求着某种不安分。
“来,红烧羊肉。”一个年轻女人端上来一大盘羊肉。我打量着这个女人,身量不足1米5,一张酱黄色的脸上,眼睛微微向外突出,有着同样高耸的颧骨。
“姐,你今天在啊!”男友向女子打了个招呼。
“嗯,慢慢吃啊。”女子嘴角微微扯动上扬,但一说完,嘴角便自动向下,露出一团忧愁的神色。她打量了我一眼,转身便走掉了。
“这个羊肉是大伯的一绝,一定要试试。”
男友:“她是我姐,大伯的女儿。”男友向我解释道。
“难怪他们有些神似,不过,她看起来好像……”
“不太高兴是吧”
“是啊。”
“她是和睦镇有名的冷面孔,今天对你笑了一下已经是很难得了。”
“为什么呀?”
“她自小就这样,像个爱哭鬼,我们几个也爱捉弄她,抢她的水蒸蛋,抢她的拖鞋,看她哭,我们就逃跑了。”
“你们兄弟还真的很坏哎。”
“小时候不懂事嘛,后来大妈跟别人走了,她就更爱哭了,哭起来就没个完。”
“你大妈?”
“是啊,大妈长得很漂亮,算是厂子里的厂花。大概是姐姐七八岁的那年,那时候我爸妈和大伯大妈还没分家,我们两家都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那时候,大伯大妈总是吵架,其实都是大妈一个人在说话啦,她老说着要扩店,要做餐饮,那时候,我们也听不懂。但是大伯不同意,觉得守着这间铺子就好了,他只懂得做菜,不懂得经营,总是闷闷地。再后来她就不回来了,听说是跟着他们厂子的老板走了。造化弄人啊,当年厂长的老婆受不了这份气,不知是赌气还是什么缘由,后来跟大伯在一起了。”
“所以厂长老婆又变成了你现在的大妈?”我吃了一惊。
就着大伯的故事,我吃了一大碗的羊肉,不得不说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羊肉,口味偏甜,但又不腻,男友告诉我,这是因为放了甘蔗的缘故。
走出百味饭馆的时候,寒风凛冽,外头已经完全黑了。也许是那一碗羊肉的功效,我却觉得身上暖暖的,向着空中哈了一口热气,看着它在那盏橘黄色的灯光下弥漫开来,厨房里的还在传来羊肉咕嘟咕嘟的翻煮声,铝合金玻璃上笼上了一层雾气,在灯光下越发显得热气腾腾。
“晓楠,过年跟我回家吃饭吧!”男友握住了我的手,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朝着喉咙一下下地涌上来,堵塞了我的喉咙。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带。他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男人,上大学的时候,曾经也有一个男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最后,他只带走了自己的梦想,却无力带走我,而如今这个男人站在我的面前,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我有点害怕。”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过生活本来就是吃饭,酸甜苦辣,你不尝,又怎么知道呢?我已经把你看做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他干净的眼神里竟找不出任何怀疑。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哎,你别哭嘛,人家会以为我欺负你的。”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又有些好笑。
“家齐,我也喜欢你!”我终于抬起头,直视他的目光,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这可能是羊年,最温暖的一句话了,晓楠,我觉得真是太幸福了。”家齐把我紧紧拥在怀里。
我回头看了看“百味”的招牌,往后生活中的各种滋味,就让我们一起去品尝吧。我永远记得那个冬夜,那盏橙色的灯光下,空气里充满着羊肉的甜蜜味道。
从那以后,我便加入到了家齐一家人的各种聚会中,也常常见到他的大妈,一头利落的短发,长得丰腴大气。
“来来来,干杯啊!”吃席的时候,她总是与一群男人喝上半斤白酒,张罗着敬酒,气定神闲地排兵布阵,这女人果然不简单。一旁的女人们并不买账,一边夹菜一边悉悉索索着,“你看她,就知道出来喝酒,家里的事甩手不管,女儿大了也不操心,到底是后妈,她还以后自己是厂长老婆呢,还有什么可高级的,她那男人就是傻!”
大妈才不顾呢,嬉笑怒骂,高兴就完了。大伯只是默默地在后厨烧酒席,脸上永远是一团忧郁的神色,没有笑容。
和睦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起了变化,街边炒货的摊子前挂上了收款的二维码,有钱的孕妇们生娃也开始住进了月子中心,男人女人们迷上了拍抖音,无论做什么,都要拿出手机来刷一段,张着嘴巴跟着手机中震天响的歌声陶醉一段。
至于请年酒或婚丧嫁娶这样的排场,和睦镇人也更愿意请厨房来家里烧,一则不像酒店里这么贵,二来自己省事,一切都由厨房准备齐全,老老少少也都更喜欢和睦镇自己的口味。作为和睦镇最可靠的大厨,大伯自然是受邀的,最初他并不认为这是长久之计,然而和睦镇人的口味却是如此的诚实,烧席的邀约却越来越多,结婚的好日子一般都得预定,下手晚了,便抢不到大伯的档期了,甚至有人家为了抢他的档期而改办事日子的。
他一天到晚兴兴轰轰地给人家烧订婚酒、结婚酒,还有满月酒,升学酒,他也希望有一天能给自家女儿烧席。烧席生意红红火火,百味的生意他反而顾不上了。于是,大妈把百味底下一楼改成了棋牌室,白天里就照看生意,赚来的钱也尽数掐在手里。棋牌室里常年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大妈是做惯了场面上的人,一日日的陪着客人搓麻将,满面通红。大伯也满脸通红,不同的是,他是被油烟熏红的。棋牌室是总是发出阵阵哄笑,灶头上是清零哐啷的翻炒声。隔离邻居总打趣大伯,“这棋牌室可比你烧菜好赚钱呐,还是你老婆精!”大妈隔着玻璃门道,“放你娘的屁,哪里赚得到钱哩!”大伯不是不知道邻人们在背后调侃,他自有他的打算,他要用这笔钱给女儿办喜事。
我和家齐订婚前,大伯开着电动三轮车来给我们开菜单,他的左手血淋淋的,在风口里一吹,就像一只只张着口子的嘴巴,怪吓人的。我们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啦?”
“没事,切菜不当心切到的。”他一贯的没有表情,眼神空荡荡的。
和睦镇小得可怜,一点动静就会人尽皆知,镇上纷传着,大伯的伤口是与大妈打架时,砸碎了餐盘割伤的。听说大伯要给自己女儿置办嫁妆,但是大妈却坚称棋牌室没有赚到钱,拿不出钱来,姐姐的婚事也就这么告了吹。
我和家齐准备办喜事了,公公婆婆决定请了大伯来烧喜酒,我也满心欢喜。这一日,大伯一直在后厨忙碌着,因为给自己侄子烧席,他一点不敢马虎,从后院另起炉灶,搭出了一个临时厨房,砧板上“蹬蹬蹬”从早到晚没有停过,两个八层蒸笼一齐开火,大锅里皮皮噗噗翻煮的蹄子充盈着酱汁,饱满剔透,辛香的羊肉香味能飘出几里外。灶头上,他一点不让徒弟插手。等到菜全部发齐,他才慢悠悠地上了相帮桌。
“大伯,你怎么能坐这里,来里面坐。”
“明明是准备了的,竟然没有拿来!”大伯正为少准备了牛头上的装饰花朵而懊恼。
我给他满上了一杯白酒说,“不要紧的,味道好就够了呀。”
“那可不行喽,现在烧席也得讲究样式,隔壁镇上已经不请土厨房了,上个月东湖头孙家请了市里五星级大酒店的厨房去烧席哩,他们样式多,装盘也好看!”
“大伯,你的羊肉可比五星级饭店好吃多了。”我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杯。大伯几杯下肚红色更加红润起来,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包给我,众人起哄道,“到底是大伯,看这红包鼓的!”大伯喝了一口酒,“那可不,现在我管钞票哩!”那种骄傲,我从未见过。众人大笑起来,我和家齐对视了一眼,四处瞧了瞧,并没有看到大妈。
春来燕回,稻田里的新芽开始一寸寸抽穗,菜花一点点星子似的从地里冒出来,年酒终于是吃完了。这天,我们路过大伯的馆子,只见他正在门口整理他三轮车上的厨具,丁零当啷的作响。我们走上前去,“大伯,你这是做啥呢?”
“年酒烧的差不多了,清明前后摆酒少,整理整理家伙,收收好,我也要出去学学新式法了。”
“你要走?那这里怎么办?”
“棋牌室我交给你姐了,让她照看着,馆子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生意,我想过了,人也得换换脑筋。”他一边说一边把菜刀磨得锃亮。
回到家,我们问婆婆,“大妈怎么不看棋牌室了?”
“她呀,她现在忙着给她自己女儿带外孙呢,哪有空管这一摊,也就你大伯实心眼,这么年又是一场空,半路夫妻到底不是一条心呐。”
大伯走的那天,我们去馆子里送他,清晨的和睦镇稀稀落落,没有人烟,他笑着将一只姜黄色的挂耳碗塞到我手里,温热的触感在我手心蔓延,我打开一看,里头是热气腾腾的小羊肉。
“走了!”大伯把随身带的厨具用心地装进牛皮口袋,往背后一甩,跨上三轮车,朝前方开去。薄雾中,穿过猩红的朝阳,那身影就像是仗剑走天涯的大侠。
过了几日,家齐拿着手机让我瞧。我接过手机,只见大伯发了一条朋友圈,“游览上海明珠塔,学习米其林大厨”。还配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明珠塔,一张是自己的大头照,冲着镜头咧着嘴笑,身后橙黄色的灯光暖洋洋的,就像给他勾了一道金边,桌上摆了几个小碟,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米其林大餐馆,倒有点像百味。
我拿着手机忍不住也笑出了声,不由自主地给他点了一个“赞”。

作者简介:
朱静怡,桐乡市启新学校副校长,桐乡市作家协会理事,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雨花》《文学港》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