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茅盾文学奖得主刘玉民的中篇小说《海猎》初发于1991年《十月》杂志第4期，后被收入《济南文学大系·当代小说卷》，2023年又收入作家出版社精选集《海猎》一书，是刘玉民先生的代表作之一。现在开始头条连载以飨读者。
海 猎(中篇小说)
刘玉民
11
巨鲸张开大嘴，要把整个渤海吞进肚里似地向前推进。被追逐了一个白天，刚刚浮到海水表层安歇下来的虾群，仓惶划起舟楫向前奔逃。
巨鲸加快了速度。陷入险境的虾群一齐弯腰曲背弹展开去，把修长银亮的躯体抛向空中。险境并没有越过。虾群一次次提升着弹跃的高度。海上沸腾了，海面上仿佛扬起一片麦糠；灯光辉映，又宛如一层迷迷漾漾的紫雾。
终于，巨鲸合上了大嘴。
夜色青青，万点渔火在海的世界里，筑起了一座蔚为壮观的都市。
12
流网船不带拖网入海这是规矩，鲁渔3038、3037要算是个例外。从老福将手中传下来，拖网就从不离船。也不仅仅是拖网，各种渔具网具，从不轻易下船。海上不同鱼类，不同水层，需要不同的渔具网具。别的船上那种用完就丢、急了怨天咒地的情形，在鲁渔37、38上是不允许的。这也是老福将之所以成为“福将”的诀窍之一。
诀窍果然显出威力。拖网刚一开拉，老福将就预言少不下一千斤。拖网上船果然就没有少。这真是给海狮子壮了胆!有了这一招，海狮子的头船长的宝座是注定坐稳了的，老福将有一千条理由不助他这一把，然而……
望着一箱箱对虾冲净、摆好，又装进底舱，老福将的喜悦是如同溪水般流淌着的。海上捕捞，渔民靠的吃苦耐劳，船长靠的却是道眼。一个道眼就是几千几万财富。能够看着自己的道眼变成财富，对于老福将便是一种至高的荣耀了。
豹子从舵楼上下来：“干爹，38说，刚才这一网多亏了你这好军师。”
“哼!”老福将似乎不满意地偏了一下脑壳，心里实在恣得不行：你海狮子知道就好!我老福将是你们想的那种熊包、无能之辈吗?
“38还说，大家劳苦功高，让包顿对虾饺子犒劳犒劳。”
“什么?”老福将仄起耳朵。
“让包顿对虾饺子尝尝鲜!”
“这是谁说的?”
“黑塔。”
“放屁!找海狮子，让他查查谁出的馊主意?”
豹子去了，转瞬又回：“海狮子说，是大伙的主意，他们那边已经动手了，每人两斤对虾。”
两斤对虾!老福将惊得舌头尖卷起麻花。每人两斤，二十几个人就是四十几斤，就是八九百块钱!轻轻松松拉一趟网，一顿夜餐就吃进八九百块钱去，这真是走遍黑海红海绝无仅有的奇闻!
“你没听错?”他盯住豹子。
“海狮子让我好好跟你说说。说是……”
“这个混帐透顶的败家子!”老福将勃然大怒，转身走到舵楼旁，抓起对讲机就要呼叫。但不知为什么，张开的嘴又僵住了。
“这个混帐透顶的败家子!”老福将原地打了一个旋转，把凶狠的目光瞄向3038。3038上灯光通亮，喧闹异常，显然如同豹子说的是已经动手了。
“这个混帐透顶的败家子!”老福将重复地又骂了一句，话筒一丢，抓住舵楼扶梯把手一拉，进到舵楼里面了。
“干爹!咱们包不包?”豹子在下面喊。他身后站着几个船员．一色目光炬炬：吃对虾饺子的消息是不能不打动他们心的。
老福将肚里骂着：都是些没出息的馋嘴猫!回头却说：“谁愿意包谁包!包完了，我把船送到废品公司换酒喝!”
舵楼小门哗地一声响，把豹子和船员们满肚子的期望关在外面。
老福将愤愤然地躺进铺位。几小时前，他刚刚认定海狮子是有道眼的人(虽然决不是个老诚人)，甚至觉得原先对海狮子的怨恨并不全有道理，拿定主意抛开个人恩怨，帮他闯闯威信立立根基。何曾想这小子是个稳不住台的猴孙子，刚一得意，就把屁股眼儿露出来了!对虾是咱们吃的吗?那是金条、元宝!一个一块五六毛钱哪!一口吞一个金条元宝，那还有点渔民的味儿吗?如今虽说不兴说为了国家怎样怎样了，可对虾总是国家的宝贝，一出口就换得回大笔外汇和大批的钢材、机器!就算那关不着咱渔民的事儿，对虾也总是大家的财富。你一个头船长，嘴一张就把几十斤对虾扔出去啦?你这不是胡作非为是什么?凭你这种做法，别说几千斤对虾、一对渔船，一座珠宝殿摆你面前，当不了几天也得成鸡蛋壳篓!
唉!老福将啊，你可真是头瞎眼骡子!把这种东西当成能人!还要帮他去壮的什么胆、立的什么威!唉唉……
舵楼外叽叽嘎嘎，豹子他们还在望着3038流涎水。这伙没出息的东西!就值得馋到这种程度?不就是个对虾饺子吗?就真的从来没有吃过?唉，要是退回到十年前，对虾不值钱那会儿，吃上一顿或许也算不了什么。那年八月十五我就吃过，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的确，老福将是吃过对虾饺子的。年轻时候吃的记不清了，十年前八月十五那次，他和伙伴们在海里就是用对虾饺子祭的月儿。
对虾肉又肥又硬，剁饺子馅时要加很多水。不加水，饺子下出来会像砖头石块，下不了嘴；加少了也难以吃出鲜味儿来。馅里千万别加多了油和酱油，葱或韭菜能调调味也就行了。包对虾饺子是要有技术的：馅儿稀溜溜的像水，得包得住；包起来还得能下得住，不破。出锅的饺子一咬一口汤，那才算是到了家。海鲜海鲜，吃的就是一个鲜字；没汤，鲜味不全丢了个屁的?
唉!说起来，老福将也是整整十年没享那个口福了。
可那有什么呢?世上好吃的东西多得很!熊掌多少人吃过?燕窝多少人吃过?见出谁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吗?你个败家子的海狮子!看你吃了对虾饺子，今天黑夜里能不能长出副金盔银甲来!
老福将独自在舵楼里发狠，站在舱外的豹子和船员们忽然发现，3038正缓缓地朝这边靠来。
“哎!你们包没包饺子啊?”未等靠拢，黑塔先自嚷着。
豹子摇摇手，指指舵楼，又摇摇手。
两船并拢，3038上递过两个偌大的铝盆，盆里满满都是刚出锅的饺子。
豹子又惊又喜，却问：“都给了我们，你们吃么?”
“我们还在包?”黑塔回答着，同时用手指指自己船上的舵楼，又指指豹子船上的舵楼。豹子明白，那是说是海狮子让送的，特别让送给老福将的。
“哦——对虾饺子咯——”船员们抢着，把饺子囫囵个儿朝嘴里塞。一个比豹子稍大的船员边吃边嚷：“妈个巴子的!吃一顿对虾饺子，死了也不枉当了一趁子渔民!”
老福将是早已被惊动了的。望着船上的情形，肚子几乎像要鼓胀开去。见豹子端着满满一碗送进舵楼来，立刻喝着：“给我端回去!”
豹子装作没听见，把碗朝他铺位前一搁，径自关上舵楼小门去了。
老福将恨恨地要把那碗拨到一边。但没等他伸出手，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特殊气味直冲鼻孔扑来。他极力按捺住冲涌升腾的食欲，脱衣躺下了。躺下好一会儿终于又爬起来，用两个手指捏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只这一放，便一发而不可收——海狮子那小子实在把馅调到家了，比起十年前吃的那一次，似乎还要鲜出了几倍！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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