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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我清楚地记得是一个夏天。你来梦园。

    一场小雨刚歇，园子里枝叶流碧，从石屋的一角望上去，能看见隐约的虹，爬墙藤的叶上挂着水珠，虹在水珠中闪亮。一只麻雀落在石屋顶上，它把头探向小径，喳喳地叫。

    “这院子真干净！”我听见你的声音，你从长廊的一端走来，你的背后有一株紫薇，紫薇弯弯，花枝轻颤，你的声音很轻，你笑着走来。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你突然地出现，像一只鸟，落在梦园的竹上，像一只蝴蝶，在榆叶梅的花间。你望着夜来香，你说：“真好！”。

    以后的许多夜晚，我们在虫鸣飞溅的小径上踱步，我们走过圆圆的拱门，经过合欢树下，我们站在荷塘边，我们看莲。我细述过的那些情节，那些风与鸟，那些月与影，那些幻与梦，那些在春风中滑落的花瓣，被雨打湿的牡丹，你都知道，你都在我的身边。

    关于青梅，关于新笋，关于丁香的白，紫藤的香，关于鸽子，麻雀，关于刺猬，关于蚂蚱跳上狗尾草的瞬间，关于螳螂爬上半熟的葡萄架，关于戴胜鸟落在野花丛中，竹丛遮掩了通向“抱亭”的小路，关于田野里飘来的麦香。关于月夜，月的白与露的清凉，在蛙声里低吟谁的诗句，临清风而感怀，拣落叶说神伤。你都知道，你都在。

    我们徘徊在四壁琳琅的窑洞里，我们面对诸多唐人，我们的目光穿越千年的时光隧道，我们审视那些英雄与枭雄，小丑与小人。芸芸众生相与离离原上草，焦渴的唇与黑暗的夜。你站在被阑干切割的日光里，你的黑发在光影里轻轻飘动，一只蝶飞过来，落在你的肩上，旋又飞起，落在涂着阳光的墙上，轻轻舞动斑斓的羽翼。“看，这只魂灵！”你说。

    魂灵是无形的，它们在梦园的白天和夜晚飘荡，我们能听见轻微的叹息和它们的呼吸。只有我们知道它们，一片落叶，一声虫啼，一朵花在墙角开放，一棵草芽从石缝里钻出来，我们的心都会蓦然一惊，它们是谁？它们的出现使我们听见遥远的声音。我们视这些为昭示，感觉梦园是时光的水流，有许多面庞在水面上漂浮着。

   三叶草从篱笆里钻出来，开着白色和粉红的花朵，我们寻找四瓣的叶子，从葡萄架下望北边的假山，“抱亭”穆然在山上，亭子的顶上有一只鸟，久久不动，像鸾。葡萄的叶子在秋风中渐渐变黄，虫子把叶片蚀成空洞，蜀葵的花朵一直开到尖顶。“多像一幅油画啊！”，站在油画中，你扭头看我，你浅浅一笑，你说我要走了。

    你是在一场秋雨之后离开的，白雨如注，园子成了一片汪洋。雨水淹没了碎石小径，所有的绿叶红花都在雨中飘摇，水从拱门上方流泻下来，沿着苔衣斑驳的石屋，一直扑进竹林里。荷塘溢满了水，风吹过荷塘，雨随之扫过，荷叶在水中摇晃。雨使天色变得昏暗，一支荷花露出水面，它在雨里淋着，像一支烛光。

    我们在廊下避雨，你偎在我的身边，你抬头看看我，你的眼睛湿润，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场秋雨一场凉啊，保重！”你说。

    你离开的前夜是月夜，月在乌黑的云朵里穿越，园子黑一阵亮一阵。我们的话题很空，说到前世，来年。说到幸福的死亡和活着的挣扎，你说看见一种蓝色的诱惑，在不远的地方召唤。你说渴望一种解脱。不知道解脱之后是天堂还是地狱。但是，既然活着，还是要寻找，不知道寻找什么，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也不知终点在哪里。

    夜深深地陷入黑暗，风更凉了，你突然问我，记得迪金森吗？“诗人只把那些灯点亮，然后自己退场。”我想起了黄金的马车，那马车上坐着蝴蝶。我说有首诗送你。你说：“说吧，我听着。”

   这是诺言，我将诺言轻轻放在你的手上：

　　　　　之所以选择

　　　　　世上最窄的一条路

　　　　　选择苦难

　　　　　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许诺

    　　       不是信仰

    　     　 固守一个普通的名字

    　      　一个梦境

    　　      犹如酣睡的婴孩

   　　       躺在诺言的怀里

    　      　犹如古庙里

    　　      一盏青灯

    　　     即使所有的人散尽

    　　     即使你下落不明

    　　     那好吧

    　　    就让我风干的心

    　　    变成一块石头

      你在风雨之后走了，我的心陷入了深深的虚无。

      梦园无声，她静静陪我。

                 2011.1.19于涧尾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