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爷爷的葬礼
文/何鑫华
今日偶然读到一篇文章,作者写了关于对故去的爷爷的怀念,文章写的很好,其文字中流露出的真挚情感让人相信作者是由衷发出的。读完这篇文章,我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我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去年的农历六月初一,那是他仙逝的日子。
时间来到2022年农历六月初一的清晨,彼时我正睡眼惺忪,忽然间,父亲已出现在我面前,我正奇怪:父亲前两天不是回源城老家照顾生病的爷爷了吗?怎么会突然间又回惠城了,而且还这么早……莫非……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果不其然,父亲接下来的话印证了这个猜测。“起床洗漱,收拾衣服准备回老家,你爷爷去世了。”看得出来,父亲尽力平静地说出这几句话,但我能明显感到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嘴唇在颤抖。
等我洗漱完,走到客厅,看见母亲在收拾衣物,父亲则在不停地吸烟,桌上的烟灰缸里新添的十几支烟头,以及他眼中一条条红色藤蔓似的血丝,我知道,此时他的难受不是用言语可以形容的。
惠城距离源城不远,不到二百公里,只要不堵车,两个小时便足够回到老家,更何况,父亲归心似箭,开着车一路狂飙,只用了一个半钟,我们就到达了家门口。
橡胶轮胎摩擦着屋外边的沙石,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我打开车门,缓缓向屋里走去。屋里传出的哀乐在无情地向我证实老人家已经过世的事实,我走进大堂,看见墙边坐着我的一众姑伯,而中央则放置着一个陌生的长方体,那是遗体冷藏柜,我慢慢地走到这个陌生的东西面前,身体带着难以察觉的微颤,毫无疑问,那里边正躺着我最熟悉的人,我端详着老人家的模样,说实在,这是我见过的他最慈祥的样子。
我的姑姑们看到我,边抹眼泪边哭号,“仔啊!汝阿公不在了!”哭声与哀乐相和,将堂中悲伤的氛围烘托到了极点,我想哭,却无语凝噎。大堂里悲伤如若凶猛的海浪,而我则是被海浪拍打、淹没的溺水者,不知所措,只好走进房间,我想看看奶奶。
在房间里,奶奶见到我 ,还是一如往常的亲切地握着我的手,向我嘘寒问暖,问我近来如何。聊了几句之后,奶奶沉默了一会,突然问:“他,真的走啦?”我点了点头。奶奶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摩挲着手指间佩戴的紫黑色戒指。我认出那枚戒指,是爷爷和奶奶的结婚戒指,不是金,也不是银,就是一个不值钱的小铁戒,而且外表已经锈迹斑斑。
让我意外的是奶奶居然一直保留着这枚戒指。自我记事十多年里,爷爷奶奶的关系一直不和,时常争吵,这个大家庭也因为他们的争吵而吃了不少苦头,常常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但是这些年的争吵也宛若一场戏剧,不论多么激烈的矛盾,到了其中一个主角退场的时候,也意味着这场持久的戏将要迎来结束了。
六月天炎,即便有冷藏柜也无法保持遗体太久,于是,众人商议决定明日下午就开始下葬仪式,根据老人家生前的意愿,安排家乡传统土葬。
按照家乡习俗,未下葬之前的夜晚,需要安排人守夜,及时更换火烛,不能让其熄灭。守夜的事情安排给了我与堂兄两个青年人,我与堂兄商量各守半夜,我负责下半夜。
到了凌晨三点,我起来与堂兄交接,在香炉添了一支香烛,开始守夜。我坐在椅子上,突然回想起了爷爷的生平。对于爷爷的了解,我更多是从家中长辈口中听到的。爷爷生于1932年,历经民国、共和国两代,受过穷、挨过饿,当然了,这些都属于不太出奇的事,几乎算是那个年代的人共同的经历。但最出奇的是爷爷年青时的故事,据说爷爷某一天突然学会了风水道术,自此利用道术帮助乡里人解决了不少风水问题,于是得到了乡里敬佩,成为乡里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这些故事都传的神乎其神,我从小到大已听过无数遍。我的大姑是爷爷拥有“神力”的坚信者与见证者(据她自己所说),每当我提出质疑时,她便会说出她小时候见到爷爷作法时用牙将铜碗咬成齑粉的事。“铜碗啊,那可是铜碗!”对于大姑笃定的示例,我无法反驳,也无意反驳。
以我对爷爷的印象,他就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只要家里人哪点做得不合他意思,便会被他板着脸教训,言辞也是十分犀利,因此从小到大我都十分惧怕他,生怕惹他不高兴。
不过,如今斯人已去,不论他生前是非对错,神奇也好,平凡也罢,我只希望他魂灵安息。
忽然间,一道炽热的光照射在我身后,原来是太阳升起来了。我走到门外,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还有那充满活力的初升的火球,我想,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按照葬礼的流程,今天中午举行一场丧宴,大摆二十围席,这是家乡的规矩,丧事喜办。但其实,真轮到这种事,谁又能真的当作喜事来开心呢?面对满桌的大鱼大肉,我没有食欲,简单吃几口便撂下筷子,等待葬礼的下一个环节——入棺下葬。
入棺下葬之前,需要做一场仪式,由两个风水师主持,他们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我不认为这样的仪式能有什么作用,不过家乡人很信服这一套,认为这样可使魂灵安定。最后,四个高大的男人从屋外抬着大木(家乡人叫法,即棺材)进来。风水师将爷爷的一些衣服、被单叠好放进大木里,然后打开冷藏柜将爷爷抬起来放进去。
当他们抬起爷爷的时候,我才注意到,爷爷的手指上居然也戴着跟奶奶一模一样的戒指,只是他手上的戒指似乎没有铁锈,散发着金属的光亮,宛如一枚崭新的戒指。没等我仔细看多几眼,棺材板已被盖上,四个壮汉用铁锤一遍遍地敲击着铁钉,直至铁钉将棺材板钉牢。
此时我真正明白了何为阴阳两隔,我再也听不到爷爷的声音,再也见不到爷爷的样子,一条生命,就这样从视野中消失了,只能存在记忆当中。离我只有几步之近的棺材里,安放的是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生命,但他将会变得遥远与陌生,这是令人悲哀的事情。
此时堂上哭声一片,姑姑、伯伯、堂兄们跪倒在棺材旁边放声哭号。抬棺人劝慰家属节哀,抬走了棺材,外边的乐队跟在后面,奏起哀乐,姑伯们站起来领着我跟了过去。
墓地离家不算太远,就在背后的一座山的山腰上,我看着他们将棺材放进挖好的墓穴,然后用泥土封好。我更加明了人们为何要坚持扫墓,这不是简单的一个仪式,而是蕴含着人类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的敬畏,他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先人,同时也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自己——我们生于自然,也终归要还于自然。
天气说变就变,在我们从墓地走回家的路上,居然下起了雨,而且有越下越大的势头,我们加快了回家的速度。
记忆中,葬礼的经过大概就是如此了,有许多细节已经记不清,真是令人感叹,这才过了一年不到,关于那场葬礼的经过已经模糊了不少。果然,记忆是一个不太可靠的东西。
突然想起,从墓地回来时,姑姑说,“还好是葬礼完成后才下雨,不然要麻烦许多。”现在回想,那场雨恐怕不是便利之雨,而是要清除爷爷曾经在世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联想到如今自己关于爷爷的记忆已经日益模糊,决定写下这篇小记,记录下我对爷爷在世间最后一段路程的记忆,同时,是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