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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
这座饱经命运捉弄的城啊
——加藤登纪子《遥远的祖国》
用家命名这里,
比拉金命名赫尔还早?
也许。干一行爱一行。
你又不能润——
锦官城只能
旅旅游,而这里天天看
就跟没看见一样。桑树的大叶子,
紫果子的汁水染在白衬衣上。
你烦是因为
双眼皮而不是因为这城。
替罪羊的头发全都白了,
但你却爱白皮肤。
而且是软的
柿子。牙再硬也硬不过命。
谁告诉你的?
满城的人都在烧烤。
都在直播私人的
公开的秘密。能卖的都卖了。
生存神圣。呼吸神圣。
口罩是长死的面部器官。
欢天喜地是
夏天的外围主题,而冬天
是讨厌的学术话题。让我紧紧
攥住夏天的把柄吧。
注释:
加藤登纪子,日本歌手,生于哈尔滨。
2022.07.11.18:04:41
哈尔滨
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江南的风跑到江中心,
就像一只短腿乌鸦望了望江北
然后直通通地掉下来。
冰面啥都没接到,
它还陶醉于把白色的反光
传输给临江眺望的窗户。
短腿乌鸦和窗户都不会说谢谢。
行人全都闪到密封的
盒子里。一条留在街上的围巾
被突然后退的恶作剧炮制者们孤单地
晾在队列的突出部里。
高兴感和温度一起
向上升了一格,理由看起来
也不充分,但是黑板报的通知还是
被眼神偷偷描粗了一圈儿。
2021.01.25.19:24:29
大雨降落哈尔滨
轰然而至的冰雹与大雨
并不是只把街道变成哗哗淌水的河流,
而且还给处身黑暗之中的人以即将
发生改变的绝望感与喜悦感。
在生硬的窒息之中可能更容易理解
罐头与沙丁鱼的爱情关系究竟是婚外偷情
还是逃脱包办婚姻束缚的起义,
反正大多数人都在兴奋地举着专业照相机
或者华为手机对着迅速涨起的水面拍摄,
而且不是奔着纪录片方向去的。
故事片或者剧情片要求导演与编剧必须付出
相关的构思与努力,演员也须分职业的
或者业余的,但是拙劣的演技并不能收获
舞台的喜剧效果,反而让某些人高声嚎啕起来。
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怪异?
大雨和冰雹究竟是谁派来的代表?
您瞧,吃瓜的人吃鸡的人全都快乐地
忙乎最后的快感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么就这样吧,
您想吃点儿什么就吃点儿什么吧。
北方人民医院的人道主义政策也就只能
执行到这种程度了。
2020.07.23.15:20:39
在哈尔滨的雨中追忆青岛老舍故居
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老舍《骆驼祥子》
下着雨,
凉飕飕的雨,
北平,青岛,并没有下,
而哈尔滨却没头没脑地下着哀愁。
冯至惦记着杨晦,顾随,
青岛仿佛悬在海边的一块膏药,
青铜质地,敲起来,
丁丁当当地。
几乎看不见穷人,
他们隐藏在富人的伪装之中,
义人也看不见。
舒庆春和康南海的命运
多么不同,从他们使用的玩意儿上
就能显示气味儿。
后来者追忆前人,
而后来者的后来者呢?
看见晴朗的海天,
郊游的人努力把所有的美景
摄进手机的肚子。
鱼山路的藤蔓植物,
观象一路门口的大车和小车,
几个同行小声地议论,
并没有惊动徘徊不去的
几个沉没的亡魂。
我喝着自带的咖啡,
偷享余生这没有负担的
口舌之欲,偷享
这清凉的早春的
雪国的雨。
2017.4.24.8:48:26
哈尔滨阅历之波兰戏剧《藏匿》
波拉姨妈藏在地下室中,
你被内心之恐惧追逐,又能藏到哪里?
恐惧叔叔戴着大盖帽,
恐惧舅舅握着铅笔刀。
照片能藏多少亡魂的记忆?
而哈尔滨地皮又能藏多少印着照片的石膏?
敢和波拉姨妈比赛恐惧的人,
戴着医用口罩,观察恐惧面包如何发酵。
置身事外犹如置身戏外,
没把自己当外人,当演员,当骆驼身上的稻草。
灯光,纸板,绳索,
铁丝弯成的观众,交换名字的藏匿者——
六岁男孩的白发和你赤裸的脚踝——
你的惊恐之蛇出没于两米乘两米的衣柜之中。
兴凯湖的地穴是一米乘一米的,
甚至更小——故事只能由活人慢慢讲——
是的,蹦蹦跳跳的活人,
只有活下去的活人才能描绘某人某物的相貌。
描述敲门之际心跳的爆炸声——
轰隆——昨日战争易容来到。
火药黄烟藏着刺猬针,
藏着复杂而暧昧的私人回程。
2016.5.1.13:25
哈尔滨的夏天
以我的学识
并不能完全理解
哈尔滨的夏天,
先热后冷,或者先冷后热,
仿佛一位前倨后恭的官僚,
刚将鼻烟壶灌满,
随后又倾倒一半。
他向我图解儒家是怎么对待
日常生活的。
仿佛我在梦中,
彻底学会英文——
在萨德防御或者
南海对峙时分,
这就是在穿(而且不是试穿)
一双逼仄的木鞋。
而我不过是用以
流畅地朗读
詹姆斯版的《诗篇》。
评价番茄质量,
仅仅依赖颜色和硬度
是靠不住的。
那些绿色品种的番茄怎么办?
那些柔软品种的番茄怎么办?
紫蒜皮傲慢地
与菜刀肩并肩;
紫茄子认真地
与菜刀掰手腕。
凉水和热水,
可以彻底分居,
在绿荫的外边或者里边,
而球员汗水也可以客串
避暑决赛的裁判,
把温度计挤向眉毛的边缘,
把手表让给俏皮的耳环,
把一面镜子装在
法院的对面。
风水之思考
完全取决于高原反应以及热度反应,
而物理实验终究难敌
微妙的心理实验。
在乌鸦的眼中,
歧视也是讲究资格的——
喜鹊知道这些非常难以理解,
不是因为火车站太远,
而是近在嘴边。
2016.7.12.9:10
哈尔滨
哈尔滨是一个
懒惰的交响乐团。
我是它的小提琴手,
却非它的首席。
打击乐部分,
冷言冷语的冷风包了。
指挥是雪,
板着惨白的脸。
合唱队从来不是
见缝插针的树木。
建筑风格之迥异,
相互驳斥着友谊。
没一个音
是靠谱的。
巴赫捂嘴,
并不是为了守秘。
松花江当然不是
喜气洋洋的塞纳河。
果戈理书店深情拥抱
另一个果戈理。
鲜为人知的长笛,
并不擅长森林气息,
而是气球的体积,
还有容积。
大提琴肚子拉着
一首啼笑皆非的曲子,
既不是滑稽的谐趣曲,
也不是浪漫的圆舞曲。
它相当不和谐,
而且不受控制,
而且即将从抑郁的弦上
蹦了出来。
结果是你可以想象的,
但并非只有一个结果。
座椅噼啪翻动,
薯片在处长嘴里咔吃咔吃。
女高音的美妙
全凭沙锤一样晃荡的巨乳,
她和单簧管一唱一和,
小号生出醋意。
幕布的滑轮卡住,
演出一直没办法结束。
呼哨消逝在红毯尽头,
还有罢工的竖琴。
2015.1.3.9:49
哈尔滨之早春
连续一周都是零上,
他小心翼翼地判断,
哈尔滨之早春
已经降临。
这值得喝酒,
值得写诗,值得原地转三圈,
为了一个冬天的忍耐,
为了愤怒。
直接的证明
是下雨。是真正的水滴
落在积雪的脸上。
积雪望着故国垂泪。
草仍未返青,
但根部的土壤正在解冻。
春灰肆无忌惮地飞扬,
为霾的合唱凑趣。
阴暗的天际,
教会正在运输的前途,
棉袄棉裤正在咕哝告别,
它们不是犯嘀咕,而是嘀咕犯。
喜悦来自家常食物,
而不是古板的飞机餐。
美滋滋五秒钟吧,
在这慌年的间歇。
2015.3.29.14.41
哈尔滨的风景
江边的低地,
依旧保存殖民时代的欧式建筑,
准确地说,是俄罗斯建筑。
日本建筑也有,只不过因为教育而被故意省略,
尤其那些被称为煞风景的气概和涂炭的人。
喜欢读契诃夫的殖民者,
对待中国人的感觉是复杂的:狡狯而世故的
没有原则的没有卫生习惯的人。
而中国人嘲笑他们的鼻梁过于尖锐
恐怕会伸到滚烫的红菜汤中。
山坡的房子有一部分
是仿造欧式建筑修建的,综合的,杂糅的,
具有不单纯的赝品风格。
让某些向往欧洲或者文明的人
获得保护美梦的塑料薄膜。
那些乌鸦已经听不懂俄语和日语,
那些躲在排气管下取暖的白猫和黑猫
正在猜测汽车震颤的原因。
那些盛开的桃花对角落里残留的冰雪
感到费解,
好像看到一群拖着猪尾巴的男人,
走过中央大街的药铺,星罢课和快餐店。
年老的红卫兵在广场跳着僵尸舞,
年轻的摇滚乐爱好者靠窗吃着麻辣烫
或者挑着面条出神——谁会死于孤独?
东风掠过各种会议室,
各种面孔,各种言不由衷的发言和真实的心声
生动地诠释矛与盾的差异之甜和对峙之苦。
麻雀在柳树指头上咕哝,
证明自然界是存在的。
而幸存者看着宝马
倒退了几步。他们在抱怨失忆症的威力,
他们在抱怨为什么看不到一部没有主题的电影。
灰暗的江面,汽船在波浪中跺脚,
而工厂区正在缝制秘密的外套。
外省人模仿着方言
或者欣赏它的喜剧性。
同样的问题出现在播音飞机的眼中:
灰色而杂驳的屋顶
多么乱啊,它对事物的理解。
2014.4.22.12:31
哈尔滨
从松嫩平原看上去,
哈尔滨仿佛一艘古怪的战舰。
塔台不止一个而且规格
如同未经挑选的非法水果摊,
颜色过于斑驳仿佛被
神经质的彩霞反复蹂躏的黄昏。
而身高让达观的人纠结。
何况那些狭窄的甲板,
如同仅仅可以通过一只金龟子的
幽暗峡谷——我们在科幻之梦里
反复见识过的幽暗问题。
那些由细烟与尾气共同编织的帆索,
几乎被每一只内心苍白的飞鸟忽略,
更别提在它之上栓系的船帆,
由阴霾与乌云组成——而在厨师的眼中,
它更接近一口久经美食历史考验的铁锅,
笼罩烟气腾腾的地盘。那些水手,
仅能看见自己掌管的开关与扳手,
那位船长甚至从未走遍战舰的
各个角落就被喜鹊驮着
飞向暗绿的或者褐黄的海岸。
那些琴师——我就是其中之一,
只能醉心于自己熟悉的乐曲,
比如快速的巴赫,比如缓慢的
勃拉姆斯,或者与天地与海鸥
相互呼应的旋律,半旋律,
躁动不安的杂音,如同吱扭打开的柴扉,
从里面走出我们期待已久的妖精。
她对我们微笑,把控制我们魂魄的机器
调整一新,如同醉酒,舒服而含糊,
然后她指指自己的腕表——
时间…停顿,幸福…永恒。
2014.6.7.2:39.
哈尔滨
刚来哈尔滨的时候
我一点儿都不高兴
渐渐就在催眠似的惯性之中
获得一种自虐的满足
发展到今天
我已经爱上这里阴暗而狭隘的生活
好象一个长期住在牢里的犯人
真心实意地爱上看守
我知道这是体制化
我知道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否则我怎么才能在残忍中
活得这么轻松
当隐忍变成暗恋
当痛苦变成享受
一切就没有看上去的
那么难了
多么纯真啊
寒冷的笑容
而另一边,悲哀则继续下潜
抵达更深的深度
2012.9.16.13:34
黄色的哈尔滨
白天多么短暂,
不到五点就降下黑夜。
我早已习惯黑暗,
正如习惯严寒。
摸着黑走路,
你不会撞上正在落叶的杨树,
喀嚓喀嚓砍掉的
正是傲慢的贵族的头颅。
黄色的哈尔滨
早已取代白色的哈尔滨。
在黄色房子的低语之中,
你勉强认出孤独的阴影。
从涅斯梅洛夫
找出古米廖夫,
找出光荣的阿克梅
救援的我的绳索。
2012.10.28.22:52
哈尔滨
松花江南岸,
斯大林的名字和一个公园的名字联在一起,
说明历史的江面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的硬,
那么的冻人。
松花江北岸,
太阳的名字和一个并非岛的岛名联在一起,
说明创造力的火焰随时都能从土里冒出来,
那么的烤人。
如果你分不清东西方,
也就分不清天边烤焦的云是朝霞还是晚霞,
也就分不清云朵边的黑是即将消逝的黑暗
还是即将来临的黑暗。
行人的鞋底是粗糙的磨刀石,
誓将道路上的积雪磨得锃亮。
在东北生活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摔倒的人,
你一个也没有见过。
所以失败是必须的,
所以中东铁路遗留的染着黄色油漆的房屋,
就一定窝藏着新鲜的记忆,
窝藏着更多更深的看不起。
2012.12.4.2:49
回忆从哈尔滨到兴凯的冬日旅行
冬天切忌旅行,
因为孤独加倍。
呵气融开了玻璃,
望见如豆的灯光。
孤月下面寂静的泰加林,
如蔫头搭脑的染霜豆秧。
一片黑影从车身掠过,
什么鸟?过路的云……
人影拓印着路基,
经验着冷不防……
2011.2.19.0:31
哈尔滨图书博览会
在亡灵们中间穿梭,
空中飘着半明半暗的影子,
我是那么的寂静,
好象在一个熟地方睡着。
也有一些活着的人,
他们是下一批候选者,
抱着枕头,或者抱着枯枝败叶,
他们的双眼烙着无知的水纹。
穿过一个玻璃门,
然后拐过他们聚餐的火盆,
我端详简略的目录,
想象后面居住的鬼魂。
心中的一个声音说:
是的,就在这里。
是的,这就是秘密带给人们的苦痛。
你宁愿像个白痴。
或者一个只对番茄感兴趣的
厨师。打着盹儿,听着衰老的鲍勃·迪伦,
听着平凡的糖果的絮语,
怀旧吧,愚蠢的孩子。
茫然的漆黑的海岸,
起伏,我对温度的敏感。
曾记得狂暴地摔着瓷器,
咒骂不堪入目的座谈。
冷漠,傲慢,
甚至还有漫长的欺骗,
全都是应有之义,
全都是雨滴瞬间闪回的记忆。
2011.5.31.23:55
哈军工
我没有这里的记忆,因此,
这里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座公园,
或者林间空地。
奥列霍夫广场,擦肩而过的
男学生和女学生。
男学生踢球,奔跑,
浪费自己的活力,而女学生,
时尚的痕迹初露端倪。
毕业生卖着教材,而新生
正在中学里复习。
四年的旅行,漫长而又短暂,
不过一忽之间。
他们铭记这里,犹如我
铭记铁狮子坟。
那些墓园居民不就是
这里的我么?在梨树下
舒服而傲慢地走过。
2010.5.28.1:55
哈尔滨
丁香的味道如同蜜酒,
浓烈的程度令人头昏。
薄处像霞,稠处像云,
而今仿佛泄气的灰尘。
汽车在灰尘之中搅拌,
狰狞寻找出气的缝隙。
哈尔滨仿佛一个工事,
隔板如街垒,挖掘机
如同野蛮的榴弹炮群。
翻过的水泥块与土块,
显示远离地铁工地的
街也发生惨烈的巷战。
难民们蜗行犹如处身
十七八世纪的末世论。
旧道板与新道板肉搏,
推土机张开硕大的嘴。
在即时聊天之时抱怨,
而反应平淡。没别的,
他们的城市也是如此,
刨开路面,仿佛里面
藏着黄金,藏着一个
国家的敌人,或完成
一个名为耕地的艺术,
纪念猪狗之间的姻缘。
2009.5.16.12:03
哈尔滨
这些折衷主义建筑遗存与我们并无关系。
折射的隐微的信息,我们识别并且理解?
那些译者或者诗人只是仅有的几个珍藏
想象力并且赋予建筑以些微生机的密钥?
不必猜测,猜测与幻想根本没有意义。
这些河沙之中的金粒时刻面临着被镀上
沙釉或者彻底转变为河沙的危险,他们
骄傲的盾牌仅仅是与这些废墟们的风格
融为一体,而我们却将他们这些城市的
光荣代表视为异己,并且取笑他们的
苟延残喘,擅自拥抱自己愚蠢而暧昧的
亚洲方式的生活,春夏秋冬,风花雪月。
2009.8.13.12:28
从哈尔滨看到五连的林荫大道
给我一点儿光线,我就看见了
林荫大道。在五连的西面,
杨树多么的高大,足有九层楼
那么高,如果我站在它的
脚下,我就像一棵渺小的莎草。
高大而阴暗的杨树,下半部分
没有枝杈,枝杈叶片全在
接近天空的地方——只能看见
天空:阴灰的云或浓或淡
涂抹着,风的力量不足以挪动
它们的位置。左边的山丘更加矮小,
两排高大的向远处延伸的杨树
渐渐汇成一个黑点,间隙
由疏而密。水泥的路面从前是
风化石的,泥土的;车辆也发生了
变化:双轮马车换成四轮汽车,
换成带着剃刀的收割机。右面
是一架铁塔,为手机提供
过海的隧道。塔后是一片田野,
青色的枝叶从茬根的丛林之中凸起。
那里曾是墓地,小姐姐就埋在那里。
我没有见过她,但她始终活着。
林荫大道是一个上坡,看不见
五连房屋的任何角落,但上到坡顶,
就能看见杨树掩映的五连,
东北两座夹路而立面面相觑的山丘。
而我现在只看见林荫大道,
寂静而无声,落叶在路面翻滚。
更多的落叶当面凌空向南飘舞,
仿佛暴雨,美,而且伤心。
2009.10.19.13:23
哈尔滨
在街头游荡,看得见积雪,黄冰,
看得见斯大林式建筑的额头新添的
葱头顶或者鸟笼顶,看得见巴士,轿车,
争夺着道路,看得见行人躲在口罩
的下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注意裘皮大衣的毛色,注意江面
凸起的冰棱,显示着最后一代风气的痕迹,
注意街道的命名:果戈理大街,兆麟街,
注意公园的命名:斯大林公园,里面
没有一座雕像留着一抹粗壮的小胡子。
或许值得赞叹的是斜坡,使你
偶然想起谷地或者丘陵,而灌木丛后的
斜坡是被抛弃者的营地:塑料袋,
包装纸,褪色的破碎的花瓶,以及各种各样的
欲望的残痕。墙上的涂鸦比广告更赏心悦目。
在街头游荡,只看见一座城市的外壳,
而里面的事情如何能够看见?即使
坐在餐馆里,或者酒吧里交谈,即使
读着历年的报纸或者内参,即使
迎娶一位说着本地方言的女人,如何能够看见?
在中国的边缘,渴望着成为一个核心
(没有办法渴望世界性的问题,那是
北京、上海或者香港的渴望),而个人生活
才是真正的核心,看得见街道的曲直,窗户的玻璃,
根据冰霜的稀疏完全可以判断暖气是多是寡……
2009.11.23.11:30
哈尔滨
几天,或者十几天,
没有下雪了。干燥的地面,
公厕的地砖,
抹着枯枝的乱影。
雪下在贵阳或武汉。
拍照。兴奋的议论。接着,
是爆裂的水管和黑暗。
电线戴着冰织的手套
搂着雪跳舞。你喜欢雪吗?
像喜欢米。可雪不像米,
你离不开米,而雪却可以离开。
几年,或者十几年。
站在眼科医院的廊桥之上,
望着街道以及行人。
新房子像布景,旧房子像抹布,
一个行人像另外一个行人。
对行人找不出更妙的
比喻。可怜虫。酒囊饭袋。
撒谎的书。讨厌的
喷着香水的市政大厅。
我走在街道的时候,
廊桥也有人看我。他清楚
我与雪的差异只是数量的差异。
其实下了雪又能怎么样呢?
2008.1.26.17:17
哈尔滨
哈尔滨有这么多上帝的遗迹是有原因的。
可能是为了我,或者谦恭地说,是为了我的新生
而准备的寂静之所,如极乐寺和普照寺旁边的
这座圣母安息教堂,它的葡萄没等变紫的时候
就被行人摘得精光,只有高处的三粒像奇迹一样
隐蔽在繁密的叶丛之中等我发现,如我正在
发现的爱与仁慈以及内心正在消减的怨气。
我知道我的目的不是变得快乐,不是变得安静,
不是变得如同开幕式那样的漂亮而浅薄,
而是变得能够理解每一件事物,包容每一件
让自己不舒服的事物,在我无法逃脱的时候。
如随地吐痰的人,把冰激淋包装纸扔在地上的人,
没有红绿灯的如同乡村的博物馆十字路口,
车辆突然鸣响的喇叭犹如一个不恰当的标点符号
或者石头,横亘在你漫无涯际的思绪的流水之中。
你本来就看不见远处的东西——近视;而现在,
你也看不见近处的那些东西——花眼。你看得
不远不近,犹如中年的处境。这就是你午夜颤栗
聆听圣训的原因吗?蛐蛐的鸣叫是一种嘲讽吗?
2008.8.10.6:18
哈尔滨
幸存者活到何年
才变成苟活者?
我没算过,没人计算
雪的化妆能力。
讲给你听,
你以为这是传说。
为什么怀着必死的决心?
为什么雪融不化?
一个人的热度是不够的。
加上妻子以及友人
仍旧不够。
哈尔滨比奥斯威辛大。
没人相信。
我自己不免犹疑不定:
这是不恰当的比较。
双胞胎的面孔也有不像的。
广场的雪被车轮
碾成灰白的雪粉。
秋林地下通道关闭着,
夜班车在总站里咳嗽。
风雪之中的步行者
活到何年才变成
一个幸福的读者?
没人算过风雪的计算能力。
2007.12.29.14:26
哈埠来鸿
(拟冯至)
1.
月台没多少人。在我眼里,
只有你——慧修,还有翔鹤、炜谟。
故都的暮夏,寒蝉潜入心中鸣叫,
代替你我的不安。
罗塞蒂放入行箧,你什么也不说,
仿佛我去的不是哈尔滨,而是地狱。
2.
在车厢里,我已见过两次月亮。
它的味道越来越酸。
流人日记,只动了几笔。
手一直轻颤,不知是车使然,还是灵魂?
行着舒缓的剐刑……夜气渐冷,
夏衫换了夹袍,心冷以何替换?
3.
慧修,你知这是怎样
一座古怪而滑稽的城!好心的家宴,
烧酒与红酒,白刃与洋葱。
我勉强支应,好不容易临到夜深。
雇了小船,趁着月色,在波浪里出没。
若我坠入水中,从此我就不见。
4.
出了校门,水道街的丁香
已是灰色。雪在飞,新修的电车咣咣当当,
我一阵儿莫名的兴奋。
庞贝酒馆,我端详《松花江》封面,
多少是个安慰。
寓所即死室,我即陀氏幽魂。
5.
寒假回京,感慨良多。
仅隔半年,故都就已生疏,但我仍然神往。
慧修的除夕,念诗让我欢喜。
我厌倦此地的混淆,看不到一丝光亮。
某月某日,读《小约翰》,心神稍定,
但落马湖那边,孩童一夜长哭……
6.
顾随也来信,抚慰我。
我暖了一阵,如春风。门前,
刚开的丁香突然蔫了,据说是昨夜的春霜。
八杂市没了蔬菜——某些人抱怨。
索非亚教堂,一个俄丐拉着提琴,
仿佛帝国遥远的回声。
2006.3.19.19:45
哈尔滨
仿佛所有大城,你也有河,
而且不止一条。最宽的,
在中国也算大的。可惜
夏天较臭,五里之内凭空萦绕。
何况去年,雪里送苯锦上添苯。
还有一些,腰条更加
秀气,但臭气却上更快的车道,
仿佛狐臭比赛,挨着果戈理的选手,
是最著名的,尽管新砌了石阶,
新建了酒吧,新种了花草。
夏天,我脑子一时发热,
竟穿过花草,我吃惊地发现:
花草之间的飞虫,不是蝴蝶,
不是蜻蜓,不是蜜蜂。你猜是什么?
苍蝇!呵呵,还蛮配套!
看看那些管道里隐形的河,
拧开水龙头吧。我以前见过红的褐的,
而今终于看见黑的!没白活!
那时,我甚至奢望看见白水。
噢,这拨是白的,白糨糊的白。
如果你有鼻炎,远远看去,
河景还是相当凄美,锈桨拨开了破浪,
游人看上去也是相当快活。
如果你摘掉眼镜,靠上前去,
一片花花绿绿,仿佛塞尚的水粉池塘。
这么讲,并不意味我讨厌你。
可是我说我爱你,你自己信吗?
从工作角度,我的确爱你。
况且,冬天的雪花膏已经抹匀你的雀斑,
你的味道也被雪的香气悄悄顶替……
2006.11.27.17:10
哈尔滨
夏天短暂,打个盹就殁,
而冬天过长,犹如厌倦的一生。
洋房渐渐减少,拆了一些;
而没拆的,也是虚有其表。
落叶也渐少,和树木战争有关,
顺便减掉一些人,
在落叶之中散步。
“剪掉他们该死的趣味和情调!”
2005.6.12.16:55
哈尔滨
撒了盐,雪路有了点儿细微的泥浆。
车们相互推搡,远处争吵着两座低矮的灰塔。
我叼着烟,心事重重。你好,我去上班。
是的,我去学着怎么对民众……
铁路局的黄房子,堆了残雪的坟冢。
里面搀和着粉红的鞭炮屑,新年剩下的。
我的心里也搀了东西,我不知道
它的成分,但它让我的肚子每天一痛。
江边的人越来越少,夏日归臭气统治,
而现在则归荒凉。明天是个例外,
窘迫的情人将在这里互诉没钱的衷肠。
一个人为权利罢工,另一人迅速交了报名表。
一枝蓝色玫瑰,它的妖冶,
让我想起浪漫的英文拼法。
水瓶中,蓝色开始洇散,花叶底里的白,
渐渐显露,惨白,仿佛后半夜狰狞的残月。
2004.2.13.11:45
哈尔滨教堂
1.
沉没的大多数,并非为
信仰而设,一些为旅行者,
一些为拥有旧梦的人,
为廊檐之上的黄昏,
或者燕子,在残垣间穿梭。
2.
厌倦了礼仪
才选择粗口兽吼。
我倒向往虚伪了,
至少不像一把摇晃不定的刀子
比量在拱顶的动脉两侧。
3.
远处整饬的田野,偶然的
一株孤树,仿佛欧洲……
让我和我的大地
隔着一块玻璃,透明的,
但要求冷静。
2002.2.5.21:21
哈同高速公路两侧的田野
1.
过了皇山公墓,天色似乎
转成墨绿。这是巴士蓝色玻璃的
杰作,它将那些刺激的毛边滤掉了。
在我的记忆里,可能也滤掉了许多
肮脏的东西,它让我错误地以为
我是不洗澡就能变得洁净的人。
仿佛猪,它在烂泥里打滚,只是
为了消灭身上的寄生虫。
这是杜罗夫1923年左右说的。
而现在,大众对正在发生的灾难
也缺乏了解,最多把它当作消逝的河水。
2.
如果用一把锋利的剃刀,那么
绿色植物消失之后,出现的肯定是
正在板结的黑色土壤——那么荒凉。
仿佛褪去花裙的人,她的荒凉的青春
起起伏伏,没有什么高兴的内容。
在太平机场路上黄仁宇说:
这多么像欧洲的田野。他的潜台词
或许是——这里毕竟还是亚洲
一个偏僻的角落。文明刚刚开始怀孕
而自大的人还以为它早就是一个青年
而且还正当早上八九点钟的辰光。
3.
我的样子看上去不是我想得那样
颓废,面如土灰,甚至还有些兴致勃勃。
大声说话,或者向几个同事的孩子介绍
关于蜜蜂的常识——它得自我的父兄
还有一本简陋的小册子。我似乎忘了
出发前我趴在洗脸池上呕吐的丑行。
每次出行前我都会这样。我不知道究竟
是为什么,或许是睡眠不足,或者
牙膏的口味接近达达主义的乖僻。
杨铭的说法可能更接近参考答案的边缘
——你对新的陌生的事物总是恐惧。
4.
而这片似乎是相互模仿而生的
碧绿的田野,它让我着迷,让我
搜肠刮肚寻找鲜美的献媚专用的单词。
而我是没出息的东西,不仅谩骂的
艺术没有掌握,连这项最伟大的中国功夫的
定式也荒于练习。我分辨着那些
植物的名称,除了玉米等等大众化的东西
其他我无从知道。我的教育成问题
是要声讨的,但为时已晚。
除了平庸的雷同的赞美,除了俗气的
感激,我的肺呼出了过多的汽车尾气。
2000.8.13.13:53
哈尔滨歌谣
下半夜,我从最高处的梯子退下;
下半夜,我把常用词塞回辞典,横七竖八。
我对我的灵魂:请在一秒内潜入刺蓟的腹部;
我对我的影子:祈祷吧,西渡正在去拉萨。
然后是漫长的眼镜的生涯;
然后是谢尔盖神父吹着心爱的铜喇叭。
我看见:昏暗的光蛇向上爬;
我看见:彩色玻璃开着一朵丑恶的花。
1994.6.21.
我们是野蛮的哈尔滨佬
“我们是野蛮的哈尔滨佬,
我们身上只有血,只有那光荣的血。”
我在城市的午夜游荡,我看见那群悲伤的野蛮人,
梳着小辫儿,无聊地抚摸着一把斧头,
那斧头代替的秋天,更换着伟大的奴仆的名字。
简单而豪迈,碗里是屈辱的豆腐与节日。
“在游戏机前,我们有过快乐的时光,
我们搬运着隔离墩,像搬一个星球。”
我所景仰的,正在依次消灭。
不同的口吻在皮肤表面泛起不同的水泡。
哦,呓语在扩散,沿着笔记簿淡灰的细纹。
这多么像芝加哥。我有四个兄弟,雅各的枕头
倒在荒凉的乡村:我捧给你的正是一碗酒,
正是四个少女出家/初嫁的早晨。
1994.6.30.
在赴哈途中眺望日出无比绚烂
我们酣睡
我们酣睡并不如雷
我们分别做梦
梦见彼此的老婆都比自己的美
我们也想起小时的游戏
我是警察你就
只能是贼
只能在洞穴里搞阴谋
搞女人
搞得城市地昏天暗
乌鹊南飞
看不清对方鼻孔是否在它的方位
一切都是偶然
就像我偶然在赴哈途中
眺望日出无比绚烂
我无此嗜好
在泰山或者华山
都不曾如此强烈
那日
在地下还是在天空
这让我费解
让我终生烦恼
让我酣睡
车外隆隆奔驰着
你不认识的雪原
1989.1.18.

桑克,著有诗集《朴素的低音号》《桑克的诗》等,随笔集《我站在奥登一边》等,译诗集《老负鼠的实用猫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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