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火炉
文/张云玲

架炉子对我来说实再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自十五岁,从皖南农村来到青海省铁卜加草改站(父亲工作的单位),我就学会了架炉子;尤其是八十年代初,父亲携家人调离了铁卜加草改站后,留下我独自一人,更是与炉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铁卜加属于高寒草原牧区,眼睛所见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就是草原上撒满珍珠的牛、羊,庄稼、蔬菜、树皆不长,水、电、邮、路皆不通。夏天平圴气温也就十度左右,由于独特的草原气高候,使得一年四季都需要架炉子。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在铁卜加,无论春夏秋冬,都是我独自一人守着火炉取暖。
架火不是难事,只要有烧的。一个铁皮炉子,水桶般粗细,一年能吞进小山高的牛羊粪。父母在时我没在意,父母离开之后,第一个冬天,我就一时没着落。好在住单身宿舍,我平时没少帮他们缝被子、洗衣服,冬天拉羊粪,大家就自由结对子,从单位要来东方红拖拉机,拿着从家属院分头借的麻袋、扫帚、刮板、木掀、针头、线脑等,穿着臃肿,冒着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口罩上结满冰渣,眉毛、眼毛上挂上白霜,浑身冰冷地坐在拖拉机上,在呼呼的白毛风或扑簌簌的白雪中, 任拖拉机轰轰隆隆在一望无际的荒芜的草原上颠簸,向一个又一个亲切又陌生的羊圈进发。 看见羊圈就停,扫完再接着走。

运气好的专门去新近认识的当地牧民家,停下车,有热心的主人像接待客人似的把我们让到“土灶”旁,为我们特意端来放了酥油的奶茶、加了糖的糌粑热情招待。喝完吃完,主人再招呼我们去积了黑黑厚厚一层羊粪蛋和满满一圈大绵羊的羊圈去扫羊粪。
据说,关系不好的牧民,他们是不会让你去他家扫羊粪的,因为,这些厚厚的羊粪,结成羊板粪,可以给羊们过冬御寒。所以,让我们扫羊粪的人家,都是善良热心的活菩萨。
更有好心的人家,看我们的车没装满,还会特意从他们的牛粪饼里装些给我们,这真的让我们很感动。

今天给我拉羊粪,回来缷完车后,我请大家吃饭:酸菜、花菜、午餐肉罐头,手抓、馒头,外加一锅用新羊粪火刚煮的白米粥,这是当时的我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待客规格了。缷完车,冻饿了一天单身汉们,吃得大快朵颐。
等每个单身宿舍门前都堆着小山样黑黑的羊粪堆时,单身汉们扫羊粪的日子结束了。

又下大雪了,厚厚的积雪压在一个个高高堆起的羊粪堆上,像一座座隆起的白白的小山,清早打开门不由诗兴大发:“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羊粪火好引燃,只需两张纸就可,引着后,羊粪火就小火车般的轰隆隆着地山响,等炉子里的羊粪着完,接着往里续加,这样往复,就可以保持宿舍里温暖如春。如果一旦停止往炉子里添羊粪,火灭,屋里立马就回到严冬。羊粪火热得快冷得也快。冬天夜晚睡觉屋里断了火,早上起来屋里的水结成了冰,门窗结上了白霜,连墙上的砖缝里也见白霜。起床,用结了冰渣的水洗脸,看到镜子里一个眉毛和睫毛都白的人,很好笑。
架炉子对我来说最难的是烟筒堵,打倒烟,架不着火。屋外天寒地冻,屋里狼烟四起——炝人熏眼,鼻子眼泪一大把,两手冻成红萝卜,独自蹲在屋外的寒风里,拿着拆得七零八碎的烟筒,一边敲打,一边安装,冻僵的手里根本不听使唤,偏了、斜了,好不容易对上口,小心去装,“哗啦”烟筒又从烟筒捌子里掉下来。无耐,再安,再装,一遍又一遍,一个中午过去,抹得一身灰,午饭没顾上吃,点火还是冒烟,烟道出了问题。拿着长长的白蜡杆心惊胆颤上房,站在房顶半人高的红砖砌成的烟筒旁,举起白蜡杆往里捅,好像根本够不到底,在七八级的狂风怒吼中,整个人像脖子上的红沙巾吹得如一片树叶,慌忙快速胡乱捅了几下完事。点火,老天帮忙,屋里不打倒烟了,炉子里的火苗窜上来,尽管还有烟从烟筒缝隙里丝丝缕缕往外冒,但屋里必竟能呆住人了。

吃饭时,望着从烟筒里丝丝冒出的白烟,我试着用纸、胶水、米饭、筷子粘住它,可没一个管用。唉!下班,见邻人招呼一个小伙子用柴油帮她烧烟筒,我站住看了半天,话到嘴边楞是说不出口。唉!人的嘴,有时是不是就是一个人的命呢?
拉羊粪,烧羊粪,循环往复。有年冬天我因事没能赶上拉羊粪,所以我宿舍的火就时断时续。
有天晚上,我同隔壁宿舍的一个叫陈锐的老师点着蜡烛聊得兴起,快12点了,她说要去厕所,我陪她出门,万籁俱寂,月亮高高挂在中天,我俩就着月光,踩在厚厚的积雪,从厕所出来,路过食堂门口,一堆高高摞起的煤砖旁,陈老师伸手从中抽出二块煤,见我迟疑她劝说:你屋里没烧的,快搬两块吧。我一听忙抽了两块,提着煤没走几步,突然一束手电光从身后射来。这,陈老师一见理也没理大步向前,我慌慌的紧跟随,心想这下完了,被值勤的人逮了。

我们前脚刚到,后脚那道手电光就跟了来。我们还不知说什么好,只听那人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们,哈哈,今晚我值班。”说着他自顾坐到了我的床上,然后又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推说还要值班走了。有惊无险,我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以后,我再不敢打以后,我再不敢打公家煤砖的主意了。
冬天宿舍里越来越冷,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恰在这时,我感冒了,连续不断的咳嗽,一晚一晚睡不成觉,吃了几天有药,感冒还在加重,有一天竟没能去学校上课。有几个学生的家长知道后,提来了几麻袋羊粪,有一个新结婚的小媳妇,干脆抱来了她新婚的红花缎子被盖在我身上,有个大婶端来了热腾腾的面条,医务室的人忙得跑前跑后,还有一群我的学生也从学校跑了来,把我的单身宿舍一时围得水泄不通。
天哪!我何德何能?感动得一时说不出一句话,心里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做个好老师。
又过了几天,我和同事去窦主任的宿舍,看了他屋里红红的羊粪火 ,无意中我把发烧的说出口,他听后,二话没说,当即掏出兜里的钥匙串,从中摘下一把小钥匙说:“这是煤房里的钥匙,你拿着,没烧的就去那里搬。”

这是真的吗?直到他又重复几乎发火:“拿着撒,天这么冷,屋里没烧的怎么行啊!”
我接了,又看着他,一副黑红发胖的长者的宽厚的面孔,一双肿眼泡,一双厚厚的黑红的大手,一个我到还叫不出他名字的人。我拿了钥匙,连声说谢谢,含着泪走出了他的宿舍。这个冬天,因有了煤,我再没挨过冻。

有时陌生人之间的帮助,才更能体现出人性的纯洁和善良,伟大和无私。
日子就这样在不紧不慢的岁月里,守着羊粪火炉一天天过去了,一晃就是十三四年,我从一个懵懂的少年到一个初为人母的少妇。
我人生中最好的青春岁月,是在铁卜加草原羊粪火炉边度过的。那些日子里,除工作外,就是独自或和几个如我一样的文青——陈锐、贺青云、梁秀琴、张献领、李长惠、陈东等,一边听着羊粪火炉上熟悉的熬奶茶的滋滋“乐曲”,一边准时收听收音机里播放的小说连播,一边幸福无比地畅谈着关于青春、人生、理想、爱情,还有诗歌、小说的话题。那是一个谈论文学诗歌的浪漫年代;那是一个围着火炉心却比火还热的青春岁月。
没有历练的人生不值得过。走过人生冬夏,如今,一晃半个世纪过去,回忆从前在铁卜加草改站那些架炉子的经历,觉得今后的冬天再冷都不叫冷了。有铁卜加那些温暖的羊粪火垫底,就等于给自己的心里装了一盆火,这盆火,足可以抵御未来日子里的一切苦寒。

作者简介:
张云玲,祖籍安徽省宿州市,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期热爱散文创作,已出版散文集《雨中行》《瘦荷》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