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茅盾文学奖得主刘玉民的中篇小说《海猎》初发于1991年《十月》杂志第4期，后被收入《济南文学大系·当代小说卷》，2023年又收入作家出版社精选集《海猎》一书，是刘玉民先生的代表作之一。现在开始头条连载以飨读者。
海 猎(中篇小说)
刘玉民
7
海上的黎明是被风吹来的。当天空和海洋被一只黑色的鬼怪密密匝匝封闭在笼子里的时候，风的翅膀是被捆绑着的。她诅咒、挣扎，拼命地、一次次地冲突撞击，终于挣开绳索，冲开一条缝隙，使一缕明亮的物体从宇宙外层透射进来。黑色鬼怪吓得缩起脖子，被封闭在一起的海天开始浮升或沉降，渐渐地脱离开去。洞开一方圆形的世界。那世界很小，布满烟雾。风一刻不肯懈怠，扇动双翅巡回扫荡，使一方世界越来越宏大高阔，越来越舒展明亮。这就是海的黎明的开始。
九月的海的黎明到来的时候，弯月还斜斜地挂在天的尽头。天的尽头是一片安详而又宁静的灰色。而在另一边，迎向太阳的一方，则是一幢幢连接整个天宇的山峦和城堡，黑苍苍、阴森森，或拙朴或奇巧，或如星汉倾倒或如鬼斧神工。当风鼓荡着海涛，海涛中放射出千百道光箭时，山峦和城堡被镶嵌出金碧辉煌的边缘。黑苍苍和阴森森，越发显出了沉重的意思。但只过了不一会儿，当太阳开始涌动跳跃时，那黑苍苍和阴森森便开始淡化了。最初出现的太阳绝无光芒，大红，缓缓上升，顶端被山峦和城堡切成平状，底部欲脱未脱，与海面粘连成一条横线。于是，太阳活脱脱一个刚刚出窑的红色瓷瓶，鲜丽玲珑得让人心痛。瓷瓶被吞噬了，太阳又一次从更高的位置出现时，已经全然换过了另一副容貌。圆形的世界被又一次扩展了，黑苍苍、阴森森的山峦城堡，成了浮游于蔚蓝天空和碧绿海面之间的一朵朵白云。
鲁渔3038、3037，在黎明刚刚开始时，就出现在这片海图上标有“57”字样的海域中了。辛劳一夜的海风，聚集到高空的某个角落休息去了；难得平阔的海水中，正铺陈着一条横贯东西的彩色练带。海狮子绕着那条练带兜过偌大一圈，满心喜悦变得惶然了。
海面上渔船点点、虾芒纵横，已经无法找到一方立足之地了!
按照海图上标明的数字，渤海被划分为几十个海区，每个海区一百平方公里左右。由于对虾戗风而行，几天北风，把原先在浅海区的虾群，驱集到深水区来了。一个海区一百平方公里，再者，所谓对虾在某某海区，指的只是中心渔场，并不仅仅局限于一个海区的范围。这样一片宽广的海域，按说即使开进几百条渔船也显不出拥挤来的。偏偏对虾流网与一般网具不同，一放十多里长。入水后又形同一堵海中城墙，随着海流游动，有时一游就出去十里二十里。放流的渔船之间如果不拉开相当距离，网便可能被海流冲到一起，发生撕网或其他更为严重的矛盾和纠纷。海狮子本来打算趁天刚亮，别的渔船没有动作时悄悄把网撒下去。这样，即使原先在这里扎下营盘的渔船也莫可奈何。然而何曾料到，别的渔船动作比他预计的快出了许多倍!
船员们是一进海区，未等舵铃敲响，就换上渔衣渔裤等候在舱面上的。那完全是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气概。此时望着面前的情景，也不觉目瞪口呆了。
海狮子又一次成了众目所视的中心。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极力把稳舵轮，试图显示出临危不乱、镇定自若的大将风度。但那由于失望和紧张愈发铁青的面孔，却把内心的一切，无一遗漏地披露出来。
摆在面前的是两条路，或者把网撒到海区外围，或者转向他方另寻渔区。两条路对于海狮子和他率领的这支队伍来说，都无异于听凭厄运摆布，把自己置于毫无希望的境地。
然而，怎么办?
海狮子电子计算机似的运转的脑层里，蓦然蹦出两个字：闯海!
闯海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一场纠纷，一场决斗；意味着一旦发生麻烦白白赔上一副流网，而一副流网就是一只渔船的整整一个秋汛期的全部家当!
海狮子的目光，缓慢而呆滞地在海面上逡巡；厚厚的双唇抿得紧紧的，仿佛稍一松张就会丢掉口中的珠宝；鹰隼似的鼻尖上方，出现了细密的汗珠，汗珠聚集扩张，透出了晶莹的光亮。
豁出去啦——掌舵的手一片青筋在跳。
“准备好!下网要快!”
海狮子从窗口向黑塔和船员们吼着。黑塔和船员们从那神态和语调中分明地感受到了什么，紧绷的神经越发像要爆炸。
渔船打了一个回身，又在海区中穿行起来。前方出现了几只渔船，海狮子盯准一只正在下网的八十五马力机帆船，尾随追了上去。
“37！37！准备下网!准备下网!”他拿起话筒呼叫。
对讲机里传过老福将的回应，他却又把音量调到最大限度，继续反复地呼叫着：
“37！37！我是38！准备在这儿下网!准备在这儿下网!”
果然，正在下网的渔船被惊动了，对讲机里传出一个沙哑嗓：
“鲁渔3038！鲁渔3038！鲁渔5159在你前方下网，请你不要靠近!请你不要靠近!”
鲁渔3038越发快速地追随上来。船上舵铃脆响，人影晃动。
鲁渔5159被身后的情景惊住了，忽然船头一摆，拦住了去路。
两条船几乎撞到了一起。
“你们没长眼是怎么着?”5159船长沙哑嗓站在舵房外，操着一口又硬又艮的鲁北腔质问着，“我在这儿下网，你们贴着屁股也要下，想干什么?”
海狮子向黑塔使个眼色，黑塔威风凛凛地迎了过去。
“你才没长眼!这海是你家的吗?撞了老子的船，老子饶得了你才怪啦!”
“你懂不懂规矩?找你们船长来!”
“船长来也是这话!调头!调头!溜边去!”
“你们想打架呀?我告诉你们……”
“打架你们是个儿?”
黑塔挺起钢板似的胸膛，指着舱面上恶煞似的一排船员。包括小布鸽在内的船员们挺胸袒臂，一齐嗷嗷叫着冲向沙哑嗓。情况总是这样，渔船上的成员之间可以有万千争端，只要遇到外来的挑衅或敌对行为，无论道理在不在自己一方，所有的成员都会义无反顾地汇成一股力量。这正是特殊生活环境和生活需要，赋予他们的特殊禀性。
两条船上对阵的力量是：十比七。
“咱们找渔政!找渔政!”沙哑嗓只好改变进攻方式。
“有种就去找!把船调开!”海狮子在舵楼上挥着手，口气完全是命令式的。没等沙哑嗓回声，他突然一声加速，渔船猛地向前冲去。沙哑嗓吓得一个箭步窜回舵房，把船头打到一边去了。
鲁渔3038擦身而过，船上响起一片哄笑。
鲁渔5159被迫闪退，船上是一片咒骂。
“快!下网!”海狮子把舵打到5159航道上。同时发出命令。
流网被以最快速度抛向水中，海面上拉起一条由五颜六色的三角小旗组成的虾芒的长阵。
“3038!我操你祖宗!我到渔政和法院去告你这个流氓!无赖!鳖羔子!”对讲机里，沙哑嗓声嘶力竭地骂着。
海狮子并不回嘴，只是笑眯眯地听着；跟听姜昆、李文华的相声似的，不时发出一串忍俊不禁的窃笑。
5159在原地盘旋了好一阵时间，只得停止下网，开出渔区去了。
得意洋洋的黑塔爬上舵楼，献殷勤似地把一支点好的烟放到海狮子嘴上。海狮子吸过几口，悄声说：“今天准备早收网，免得小白脸们真来了麻烦。”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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