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色纸鸢
文/李漱晴
天还热着,寒露却至。今天的阳城不见阳光,天上的云像河东身上那件反复搓洗过的旧白衫一样,干净,却起皱打着卷儿。河东又来偶遇雁群,他仰躺在浅河滩一块平滑的大石墩上,手垫在后脑勺下,嘴里像念符似的叨叨。
远处观望的河西慢慢踱步过来,乜着眼睛看河东:“事无绝对,别以为老和尚给了你鸿雁笔,你就可以飞得比这几只真鸟还高!”
河东笑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又拍拍河西的肩,说:“事是无绝对,可老和尚还给你祥云图了呢,事到如今,你可要和我换?”
听到此话,河西忽然抬头笑起来:“师兄啊,你也会说事到如今?”他盯住河东的眼睛,说:“就今晚,咱们分出个你我!”
说完,河西双手往后一背,低着头就往河滩边的桥上走去,循着肚子饿的本能,在桥下的老赵面馆坐下了,他从包里拿出一只纸鸢,展开来,竟是一朵立体的祥云,暗色金线镶嵌其中,像天上云缝里不小心漏出来的光。纸鸢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汤渍,落在金线下边。河西摩挲着丝绢,想起第一次见到祥云纸鸢,还闹了笑话。那天师兄弟俩干完活,师娘喊他们吃面,河西看到师父捧着祥云纸鸢从房里走出来,刚塞到嘴里的面都忘了嚼,愣在那里,那可是河西最爱吃的师娘手工面!河东喊了他一声,结果河西一惊,碗碎面撒。暗金线边上的汤渍就是那时留下的,河西自责不已,这么好的纸鸢被自己给糟蹋了!可是师父却大笑说:“事无绝对,看来小西跟祥云有缘得很啊。”河西也因此特别宝贝这只祥云纸鸢。
过了些年,师娘因病过世,师父索性一声不吭入了佛门。河东河西不理解,只当师父不要他们了,变着花样求师父还俗出山,闹得久了,还被寺里的和尚赶出来。但只要他们争执起纸鸢扎制技法,师父还有些反应。于是他们就在师父常出入的路上故意吵架博得关注,师父始终不与他们搭话,师兄弟俩自己倒真动了气。说来也怪,师父教他们扎纸鸢时不曾偏私,但同样一只完整的纸鸢,河西明显更擅长做骨,经他手的竹篾骨架,用不着蒙糊上纸绢就能看出做的是什么,而河东就长于添灵,也就是给纸鸢上彩作画,因为画得太逼真,大家都说河东这么一画,风筝就跟被马良点了睛的龙一样,有灵!能活!久而久之,阳城的人们都知道做风筝,要先给河西做骨,再让河东添灵,这样才算得上是一只寓意吉祥的纸鸢。做骨与添灵,本是同等重要的步骤,缺了谁都不行,现在河东河西却不知着了什么道,一定要分出上下不可。
河东继续坐在石墩上,胡乱啃完馒头,手往身上擦了擦,拿出包里的鸿雁笔和鸿雁形状的纸鸢。鸿雁笔是师父传给他的,河东是孤儿,小时候在字画馆当过学徒,后来又流浪到阳城被师父收留,师父见他字画都有点底子,一撇一捺间隐隐有自己的气韵,便传了他鸿雁笔,这给河西羡慕了好一阵!河西本是师父隔壁邻居家的孩子,父母都是渔民,出海时遇上意外不幸身亡,师父师娘便也收了河西做徒弟。师父师娘没有孩子,他俩也就像自家孩子一般。其实河东很羡慕河西能有一手扎风筝的好手艺,毕竟纸鸢得先有个像样的骨架不是?甚至他的鸿雁纸鸢也是河西给扎的。然而冥冥之中,老天似乎给他们安排好了谁做什么、谁不做什么。
想到这里,河东有点后悔跟河西在师父面前假装吵架,因为现在他似乎回到一个人流浪的日子。河东只是希望师父回来,可每次假吵架变成真矛盾,他却不愿意低头,河西也一样。河东的思绪一下子飘到很远,直到暮色终于与山的暗影相连,独一颗亮星也被夜幕吞噬,河东知道自己该去江心洲的露天广场赴约了。无论如何,今晚要一锤定音,河东河西都想要一个结果。既要结果,那就比比看谁的纸鸢飞得高、飞得久吧!
今天有风无雨,正是适合纸鸢上天的日子。晚上九点,江心洲小广场上还有百余人等着看飞纸鸢,消息也不知怎么传出去的。广场小卖部的张大爷跟来买桂花糖糕的看客炫耀着:“想当年他们师父在阳城,那也是飞纸鸢的好手!手抓四轴,吉祥如意四字齐上天!如今只能看看徒弟的啰。”张大爷收完钱,一手摇着蒲葵扇,一手撑着脑袋,看远处准备起跑的河东河西,“起了起了!诶,这回是祥云鸿雁呐……”张大爷又看看了天,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河东河西各自拽着线轴,一只鸿雁追随着那朵祥云,慢慢升空而飞。周围的观众都在惊叹,他们都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纸鸢。
河西站在河东两点钟方向,眼神时不时扫一下河东的侧影,他忍不住出声,却说得断断续续:“还记得,我,我们…第一次给人扎的风筝吗?”河东手上动作顿了顿,“花蝴蝶,还不晓得花蝴蝶长什么样子,陪你偷偷跑山里抓蝴蝶,掉坑里还被师娘骂,师娘……”河东下意识抿住嘴,他知道自己不该提师娘的,他知道河西可想师娘了。他用余光瞟了河西一眼,只看到河西的侧身,看不清他的表情。
许是因为白天多云,晚空黑紫黑紫的。祥云和鸿雁已飞得很高,白色的云飞在黑紫色的夜幕下格外显眼,而鸿雁却需要云的映衬才能看清行踪。快十点了,平日早该寂静的小广场, 现在人却越聚越多,旁边看热闹的孩子骑在爸爸肩上叫着:“妈妈你看!风筝飞得比医院大楼还高!”河西恍惚了一瞬,他也曾骑在爸爸肩头,看师父飞风筝,后来爸妈不在了,自己变成扎风筝、飞纸鸢的人。
“后来我们还拿十只纸鸢给师父换过酒,给师娘换了裙子”,河西突然说,“师娘她,穿过吗?”“穿过一回,师娘她,总舍不得……”河东戴手套的手抬了抬线轴,扯了把线,喃喃说道,“师娘生日那天穿的,结果干活给压皱了,心疼好半天呢。”河西勾起嘴角,看向纸鸢的双眼浮出几分笑意,“师兄,果然我啊,还是喜欢扎风筝!”河东“啧”了一声,说:“我选画风筝,所以我们才来比试的,不是么?等下比完,我们就……”
河西没听清河东后面的话,一道淡紫色的闪电忽闪而过,那一瞬照亮了河东的黑色鸿雁,祥云反而失去了存在感。下一秒震雷像与闪电冲刺一般,尾随而至,阳城的夜空因此炸响,广场上几乎所有观众,都被这雷声吓愣了神,张大爷手里的蒲葵扇都掉了。突然有人高喊:“躲到桥下面去,这雷要劈死人的!”十几秒后,近三百人作鸟兽散,张大爷的小卖部里都挤满了人。
河东河西像傻了一样,手里还拉着风筝线,一动不动看着刚刚闪电划过的地方。“喂!你们不要命啦!快进来躲躲!”张大爷朝他们大喊。可河东河西仿佛听不见,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两声惊雷,这道闪电直接劈在两只纸鸢之间,众人惊呼,有人害怕看到惨剧赶紧闭上眼,但雷电却始终没有顺着延线降在河东河西头顶。河东头仰着,颤颤地说:“小西,你…你看到了吗?”河西向着闪电的方向直直跪了下去,拉线的手也卸了劲,“师…师娘!”突然一道声音让两人一震,那是师父的嗓音,“事无绝对啊,能把握的,唯此心而已。”那道声音犹如洪钟,竟能压住将要发作的雷暴;它又像一双手,稳稳托住大风、雷电中飘摇的纸鸢。
祥云渐落,鸿雁还飞。河西放下自己的线轴,任祥云纸鸢飘落在树杈上,他跑到河东身边,拉住河东的纸鸢线,说:“不能让它落!”河东不作声,眉头紧锁,配合着河西的动作。漆黑的鸿雁被大风吹着,慢慢褪了色,僵持了一分钟,风把鸿雁身上的墨彩吹向了暗紫色的夜空,又僵持了一分钟,延线终于不敌拉力,“啪”地一下断了,河东河西双双跌坐在地;而纯黑的鸿雁蜕变成水墨色,冲进夜空!一滴、两滴,雨借势倾倒而下,浇在阳城,浇在河东河西身上,两人也不躲,干脆躺下来,大笑着接受这番清洗。
张大爷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喃喃道:“居然是墨色纸鸢啊……”
这奇雨下了几分钟便偃旗息鼓,原先暗紫色的夜空这会完全黑了。河东河西以前从未发现,被雨洗过的黑夜,黑得透亮,竟能媲美白天时的清澈澄明。真是,事无绝对啊……
作者简介:
李漱晴,90后,现居于黄山市,文学爱好者。平时热爱阅读、观察生活,也练习书法静心。曾撰写《我身在忘川》《哪怕只有一点光,我也想照亮你》《朋友圈的自由都是伪自由》等作品发表于纸媒和公众号平台。愿有一支笔,慰平生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