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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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梦园的夜里飘游，是无极的快乐。

星星在水里，虫鸣在天上，我在水天之间飞翔。

    东隅是被朦胧夜色染黑的草地，我的双脚离开地面，我在夜色里漂浮，像一朵蒲公英的种子，我的轻飏是灵魂的轻，我的舒适是微风的适。

    西隅是竹，它们窃窃地说话。偶尔，我能听见轻轻地笑，那是掩口转身的瞬间，我看见眸光一闪，一个女子站在竹侧，竹和女子肃立不动，一粒流萤从青瓦的墙沿边游过来，仿佛掌灯的人，走近竹。

    墙间是无数昏睡的魂灵，空气中的湿拂过她们的面庞，凝成凉凉的露，凉露使她们从遥远的梦里醒来，她们看着梦园，看见掌灯的女子，看见在竹间痴呆不动的女子，她们从幽冥里站起来，我听见衣饰窸窸窣窣地响。

    曾经无数次看见过这些，我一直认为，她们一定在时光的隧道里相见过，相识过，有许多故事像春天的野花，像莽草里燃起的大火，都被岁月淹没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来。此刻我听见一声叹息，轻微如蝶翅。然后是静，一颗星从幽蓝的夜空坠落竹丛，女子的身影一闪，流萤随之熄灭。

    我继续在园子里飘游，沿着青砖的小路，我的脚下是沾满露水的草，草间一支酴糜，它曾经的红使我不敢正视，它出现不久就凋谢了，现在草间还有它的光芒。我在小路中间踌躇不行，我看见我的眼睛深处燃起一粒火苗，看见一片白雾推涌着波澜，水花飞溅，泪花飞溅，那红被一寸一寸地打湿。

    紫薇在小路左边，芭蕉在右边，如果风来，它们婆娑不已。白天它们秀色可餐，略显妩媚，在阳光和鸟鸣里展示青翠和绯红，它们对所有的目光微笑，它们把手掌贴在胸前，掌心向着过客，轻轻摇动，道别。我从它们身边走过，那是送客归来，它们会扯我衣袖，挽留我。一朵紫薇的花瓣落下来，挡在我要经过的路上。

    夜晚它们属于我，我站在它们身边，我会伸出手，抚摸它们。它们手上的露爬到我的手上，感觉是一只蜜蜂，我的指尖上沾了花粉，清纯的奇异的香。它们看见过我所有的秘密，我在梦园的沉吟，呓语，独步。有些夏风微醺的夜晚，我会卷起竹帘，让夜空中飞舞的小虫子围来我的灯下，紫薇和芭蕉会被我的灯光照亮，我想象它们是谁，期待它们是谁，我在清凉的夏夜等谁，它们都知道，知道我的心思。

    几乎所有的夜晚我都沉浸在梦园的东隅，西隅属于我的白天，在梦园的夜晚飘游，我不用转身，就知道背后的那片地方，那些眼睛，那些人影，那些散如白雾复又聚拢的灵魂，那些比史书更清澈更纯净更真实的人。他们在榆叶梅的后边，在竹丛的后边。他们水一样透明，像水滴，叮咚，叮咚，一滴一滴滴在青砖的地面上，迅速洇开，消失。

   无数个白天，有雨或者无雨，有风或者无风，无论柳絮成团的春日，还是黄叶飘零的深秋，我都陪在他们身边。天井有些狭窄，阳光斜斜地照着他们，他们的脸色苍白。偶尔，会有一只蜻蜓或者蝴蝶落在他们的额头，伫立不动，我会看见一滴清泪从他们眼角流下来。我看见一段历史，熊熊大火中，宫宇倾颓，嘚嘚马蹄下，魂魄飞散。“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呜呼，梦园西隅。

    月将我脚下的路一分为二，青瓦的墙影清晰地落在月里，沿圆形的拱门向上，虫鸣如灯，一盏一盏在我的经过里熄灭，复又在我身后燃起。我常常想象它们前世是人，是我熟知的人，我们一起走过一些历程，挽手，对视，歌唱，诀别。“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我看见一件青瓷，看见我依然斜倚在一块皱石边，青虫的你，在我身边攀缘，啼叫，就像现在，这个月落荷塘的夜。

    就要接近荷塘了，一丝凉沁沁地来，我的目光从长廊，从石柱间，从垂柳下缓缓扫过，没有你的影子，只有荷的目光流泻。我在廊的石凳边徘徊，我的对面应该有你，有你在，荷塘的夜才有声有色。你牵动一朵荷叶，荷塘开始摇晃，星星碎在荷叶旁边，蛙声半响，或者“扑通”一声，水湄更碎了。你不看我，只是看那水那星。我说，你是荷魂还是月魂啊？你笑了，你的唇光微露，月光白。虫鸣在远处，蛙声在近处，此起彼伏地响。

    我们俯视梦园，夜色真香啊，从草地上跑过的是狐吗？倏忽就不见了。月落“抱亭”，一只刺猬从月影里走出来，它的身后还有一只，它们走到荷塘边缘，团在荷叶边的碎石小路上，荷叶微微摇晃了一下，我们听见露水滚落的声音，刺猬舔食露水的声音。还有你的呼吸，你握着我的手。你说：来世我愿如此。

    有月无月，你来或者不来。我都会在梦园飞翔。

             　　　　　2011.1.17于涧尾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