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刚按照欧阳文的指示,回行后正常开展工作。那封反映傅六八建办公楼受贿三万元的人民来信由市行继续查处。郑刚组织的三个小组开始工作,便发现许多疑点,行里有二十辆凤凰牌自行车发票,却无自行车,自行车上哪里去了,傅六八狡辩说变通了,至于变通买的什么却交不出娘家。
近几年来,许多商业企业的销货发票是一本糊涂账。只要能销出商品,什么样的发票都能开。纪检、检察部门去查处,这些部门从小团体、本位主义、地方保护主义出发,设置障碍,处处挡道,甚至得到当地负责人的默许。这样,一些基层单位好比一架机器一样,好多螺丝都松动了,甚至上锈了。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纪检、检察部门的人都是本地人,谁愿意做那些顶磨盘唱戏——吃力不讨好的事?这样的风气盛行,好人也无可奈何。
傅六八趁郑刚住院期间将本行的办公费用转六万元给仪表公司,一部分名义用于招待,一部分变成私人物品仓库。大的有他家里用的空调、沙发床、抽油烟机、热水器,小的到逢年过节吃的,私人送礼的无不通在仪表公司。自从人行工行分设以来,他抽的烟全通在仪表公司。他在行里多次吹牛说:“仪表公司我当半个家。”这傅六八抽烟的级别是相当高的。你想这红塔山在那时的交际中,任何级别的交往,会议都是拿得出手的。而且几包红塔山行里也是报销的。可是,傅六八嗜好抽“三五”、“剑牌”、“万宝路”、“紫罗兰”,他说外烟劲大,国产烟不带劲。他抽外烟以来没有报销过,可见这烟来得容易。
傅六八的烟瘾特别大,从早晨起来上厕所开始,一直到晚上上床,每天两包还不够。他上班第一支烟用得着打火机,以后抽起来干脆一支接一支。他抽烟的技巧也真叫绝,能一边抽,一边扯山海经,那香烟从嘴角的一边自动地、有规律地移动到嘴角另一边相当自如,就像装上了电脑控制系统。那长长的,雪白的烟灰从开始点燃到抽完也不掉。由于抽烟历史悠久,傅六八的上下牙齿像刷上了一层厚厚的茶垢,且有几个黑洞,那是烟薰黑了的缘故。那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薰得又焦又黄,像块木炭,别人看上去也为他担心,弄得不好哪一天会突然折断。
由于长期抽烟,他走到你面前,那股烟味会使你情不自禁地掩鼻。而他咳嗽起来,几百公尺外都能听到,那种难听的、刺耳的、使人揪心的长咳,担心他会一口气上不来,接着一口浓烈的带腥味的黑痰吐出来。长期抽烟和咳嗽使原来豆芽菜似的傅六八,1米8的个头,40岁不到就罗锅着腰,背上老像放着个包袱。赫桂珍也多次规劝他戒烟,傅六八竟嬉皮笑脸地说:“平生爱抽烟,哪怕上西天。就是上西天,嘴上也要叼根烟。”
行里的同志都疑问:傅六八这么多好烟是从哪里来的?
当然,傅六八在捞足以后,为了遮人耳目,也搞点凉水大家洒,有时逢年过节也象征性地分点食品给行里的职工。行里的检查组查出仪表公司账上记着,1990年春节,行里职工每人分得了四瓶五粮液等价值七百元的东西。检查组的同志都说没有分,他们怕自己忘记了,就调查行里的其他同志。正好,傅六八、洪精生、古训都在办公室。傅六八家里五粮液多,也弄不清来自哪个渠道。他对洪精生说:“春节大家是分了五粮液的?”洪精生摇摇头,说记不清了。古训是快人快语:“要么你得到的好处多你分到的,你抓基建,抓财务,仪表公司当然要拍你的马屁。我光分了两只麻雀大的野鸭。”说完,他立即转身到自己办公室,拿出每年行里分给职工春节物资的笔记本给傅六八看。傅六八黑着脸。洪精生也在一旁不淡不咸地笑着。于是检查组的人向仪表公司食堂的负责人提出没有分,全行职工六十多人四万多元的账没法确认。公司食堂的负责人气魄大得很,一挥手说:“没有分算了。”于是四万多元的账也就抹去。
傅六八利用郑刚怕影响班子团结的心理,把分管财务变成独揽财务,遇事也不汇报,只是每年年底开会时说一下,到具体办时又自作主张。
傅六八受礼受贿还有一整套比较完整的理论:“现在收几条烟几瓶酒小意思。你看纪委查过没有?要查,监牢里还坐不下呢。在深圳凡是请人办事的都带礼去,那礼当然不是二百、三百,收礼的就把礼放在桌上,人一走,办公室的几个人分分。”
傅六八说:“现在哪个单位不在捞?到上面开会为了提高伙食标准,就提高床铺费,名曰吃床腿子。说老实话,我是个务实的;我抓财务就要替大家办点实事。”傅六八的理论和实践的确赶上了当时腐败的逆流,几年之后大大小小的贪官纷纷落马。老百姓说:“以前,监狱里关的地富反坏右,现在关的是共产党自己管的官。”
权力这玩意儿用于腐败有时就像毒品一样,越吃越香,沾了它,就像着了魔似的,戒也戒不掉。它扭曲人的性格,沦丧人的道德,丑恶人的灵魂。在权力这个角斗场上,多少人为之而葬送前途乃至生命;多少人使朋友、同志反目成仇。一旦失去权力这个魔方,身上的十八般武艺件件失灵。人生变得恍恍惚惚,神魂颠倒了。抓财务,这是傅六八几年来的人生寄托。清查财务,正义之剑挥向了傅六八的这块封闭领地,也触动了他问题的麻筋,用傅六八的话说:“银行是三铁,哪怕一分钱上腰性质都是贪污,命没得了!”行里查出的新问题加上原来人民来信反映受贿的三万元的问题,使傅六八的精神上终于支持不住,告了一个星期的假,躺在黑手的铺上终日望着遗像发愣。
郑刚将邱木中如何利用教育清理整顿打击报复自己的材料向省行、市行、县委书记汇报一个月后,打电话查询省行如何处理的?省行欧阳文行长答复说:“已责成江淮市行党组调查处理。”郑刚一听,觉得邱木中是省行管的干部,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应该由省行和江淮市纪委共同调查处理,怎么和上次在他家里当面谈的不一样呢?邱木中是江淮市行党组成员,江淮市行党组调查处理邱木中的问题,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能处理得好吗?但是,既然省行党组已经这样决定,郑刚这个受过党几十年教育的干部,还是循规蹈矩相信组织上能搞清问题。他还像平时一样工作。
王古泽并没有冷静地总结一下,对郑刚调动中存在的问题,也没有执行省行党组的指示,既不调查邱木中的打击报复问题,也不调查傅六八的经济问题,只是固执地认为,市行党组研究决定调动郑刚就要执行。邱木中被季莉拖到县委论理之后,王古泽先派办公室主任黄汪到县委来探听虚实。县委坚持把邱木中打击报复和傅六八的经济问题搞清楚,郑刚眼睛康复后再议调动,给了他个冷板凳。黄汪把情况汇报后,王古泽觉得非自己出马不可了。
王古泽除了跟着江淮市委、市政府领导后面,到基层开现场办公会才下来,平时是不下来的。他对县行行长说:“过去人行、工行一家的时候,你们县每个乡我都去过。”现在为什么不去呢?他有难处,现在手上没有贷款权,下来碰到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解决不了反而显得尴尬。上次到江边县人行工作时,人、工两行还在一座楼上办公,他从县工行行长办公室门口经过,几个行长都是他的老下级,他也不停一下,工行也没有一个干部听说几年前的省行技改处长来了走上去叫他的,都装没看见。唉唉,人就是这么回事,有权没权完全不一样。他的这些举动,郑刚完全能理解,可他怎么就不理解郑刚呢?
郑刚调到政府这边来究竟任什么职务?据权威人士透露,原县政府财贸办公室主任刚退二线,如果郑刚愿意调动的话,拟到财办任主任。这财贸办公室是部委办的大口,协助县长杨帆分管商、粮、供、财、税、工商、烟草、盐业、银行等十八个部门。杨帆分管工作那么多,哪儿忙得过来?财办的许多日常工作就由财办主任拍板。
按常规,王古泽第一次从江淮市到江边县委来谈调动郑刚的工作,应事先跟县委联系好,约一下时间,也许由于太急,居然连时间也没有约,就匆匆地赶了两个小时的路到江边县委。谁知,县委一班人去外地考察,竟扑了空,扫兴而归。
王古泽调动郑刚的决心为什么这样大?他是个惹得起的人吗?郑刚不吹不拍,只会像牛一样耕田,现在,有几个领导欢喜这种脾气的人?再说,银行管贷款,各地以产值定政绩,银行优越的地位造就了王古泽这样一类的人妄自尊大目空一切。银行求人少,基层企业包括政府在内都要特别注重和银行搞好关系,而且在搞好关系上有的不择手段。水涨船高,人抬人高,菩萨是人捧出来的。谁动了王古泽一根汗毛,他要人家装金。他的一个下属,小小的县行行长他就不信调不走!这样,王古泽明知有错,却抱定了将错就错到底的决心。
郑刚一天不调走,王古泽一天心难受,只隔了两天,他又带着黄汪第二次来到江边县。金长山副书记接待了他们。
自江边县委1928年成立以来,除文 革动乱外,县委和政府还没有发生过拖地区处级负责人到县委论理的事情。这件事发生后,的的确确丢了江淮人行的架子,也使王古泽头脑发胀,变得恼怒起来。王古泽一口咬定邱木中是执行公务的,坚持要按市行党组关于调动郑刚的决定办。在现今社会上,有官官相护的,也有处理问题实事求是的。郑刚在人行系统内调动,县委管不着,但要调动,县委从实际出发,就由不得王古泽了。
听了王古泽的一番理由之后,沉稳的金长山慢言慢语地开口了:“调郑刚的事,市人行是来通气的。当时我这样讲的:郑刚是个能力强的同志,调出他,我们欢迎,但一定要征求他本人的意见,要做好思想工作。看来,市行党组这个程序没有来得及做。”
“再说,郑刚反映老邱打击报复和老傅的经济问题,到现在没有调查,当然也就没有结论,现在谈调动没有基础。还有我们送郑刚到县行工作时,他是有甲亢毛病,但他的一只眼睛毕竟是在人行工作期间损失的,现在毛病尚未好,这一次受了刺激,另一只好眼球又突出,从人道主义出发,这时候调动不宜。”
王古泽还在强调两人不协调,季莉拖邱木中的事,金长山一针见血:“两人不协调主要责任是谁的?市行党组找他们做过工作没有?傅六八的经济问题查清了没有?邱木中为什么跑到人家家里去谈调动?还有”,金长山平时不抽烟,今天从抽屉里翻出了烟盒,自己点燃了一支烟,也没有和王古泽他们客气,连抽了几口,平抑了一下激动,瞟了一眼僵坐着的王古泽继续开连珠炮:“王行长有些情况可能不清楚,我跟郑刚相处二十多年,他跟傅六八之间的矛盾,责任不在郑刚。郑刚和傅六八相处五年能这样已经不错了。傅六八的问题不是后来才有的,有的原来就客观存在着,郑刚出于不愿把矛盾扩大,‘大腹能容天下难容之事’,没有向市行汇报,处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希望傅六八能转变。而傅六八倒喜欢经常打打小报告。这些情况,不知王行长清楚不清楚?”
说到这里,金长山又拿出了郑刚最近的一份汇报给王古泽看。王古泽接过来,只见郑刚写道:“傅六八既然这样,五年中为什么我们能相安无事呢?我到人行时,他儿子开刀刚死,我同情他;他原是分设前人行抓信贷的副行长,到人行后用他的话说没有权了,闹情绪难免,我理解他;县人行工作难,一把手要多挑担子,二把手不卖劲,我原谅他;我是一把手,只要二把手对工作无多大影响,就忍气吞声,怕问题捅出去被人说成是班子不团结,我迁就他;我的人生哲学是以和为贵,以德报怨,心诚能使石头开花,忍得一时忿,终生无恼恨,因此,我不计较他;我不愿意他再去害其他人,我熟悉他,愿意继续共事,但要上级支持,我继续帮助他......”
王古泽的眼睛离开材料,头脑发胀,面色潮红,眼前一阵昏花,血压升高了。他过去听吹的多,受拍的多,还极少被人顶过。金书记绵中藏针,柔中有刚,几乎使他下不了台。王古泽这次尽管激动,但他没有在金长山面前摆老资格,没有说:“我的这只胳膊被狗咬掉的?”自然空袖筒始终没有甩得起来,这也是进步。他头有些痛,从皮包里取出药瓶,接连吃了两颗降压片。金书记好言好语真心诚意地留他吃晚饭,他推说晚上要开会,气呼呼灰溜溜地离开了江边县。
这次黄汪跟王古泽到江边县来,没能插上一句话,回到市行实在憋不住了,私下偷偷地在朋友面前言简意骇地谈了一句感想,并严肃交待了保密纪律。第二天这句话还是传到江边县级机关,江边县立即流传开来:“江边县委金书记真厉害!”
王古泽碰了壁,老气加新气,心里更不服气:“郑刚不调走,老邱的脸往哪儿搁?市行党组的脸往哪儿搁?我的脸往哪儿搁?”
找分管干部的副书记不行,找县长不行,找一把手!总之,王古泽铁了心。
“调不出就是你的胜利,江边县人民对你自有公论。但你要把市行党组和邱木中分开;要把王古泽和邱木中分开。你的眼睛需要休息就休息一段时间。有情况照样向省行反映。我也是这个脾气,认准了的理,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头。”郑刚听了金长山副书记这番话更感到亲切温暖。
郑刚把材料反映上去以后,省行党组“责成江淮市行党组调查处理”。江淮市行党组拖了两个多月,不但顶着不办,王古泽还像小青年要进乡办厂一样,死活缠住江边县委,今天找甲,明天找乙,后天找丙,不顾一切千方百计做调动郑刚的工作。
按照干部管理权限,邱木中的问题应由省人民银行纪委和江淮市纪委共同调查处理,市纪委还可能因是垂直系统的事情由垂直系统主动,但省行又为何出尔反尔按兵不动呢?郑刚向省行去了几次电话催促,省行纪检处的人说:“你去找江淮行党组,我们要他们处理的。”郑刚心里疑云团团。
郑刚打电话到了国务院人民来信来访办公室,办公室明确表示:“邱木中打击报复的行为应由省人民银行调查处理。”
郑刚有两个朋友在北京《经济时报》工作,听到郑刚被打击报复的事件十分气愤,说邱木中欺人太甚,为郑刚到人民银行总行鸣不平,总行的同志表示要省人民银行严肃调查处理。
郑刚四处求助,希望自己的要求能得到一个公正的处理。
他写信给《新观察》杂志社的丁传一。这是一位热心的记者。他看了郑刚的材料说:我转到T省管政法的书记,由他负责处理。听到这个消息,郑刚心里很是振奋,事情解决有望了。
可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就在这时,升任副县长的姬媛媛去北京出差向丁传一说:“这事儿您不要参与,还是由人民银行系统处理。”丁传一老家在江边县,常来江边县采访,每次都是姬媛媛陪同。姬媛媛的话影响了丁传一的行动,他把郑刚的信转到T省书记的事搁了下来。
丁传一打电话给郑刚,等最近江边县县长杨帆到北京来再商量。
这姬媛媛在丁传一面前说的两句话表面上听起来是公事公办,系统内的事由系统办,实际上帮了郑刚的倒忙。郑刚和市行邱木中的矛盾,王古泽当然有责任,由市行出面处理,自己害的痔疮自己怎么会忍痛割除?下级告上级领导人的状,再要这一级领导把是非弄清楚,难啊!姬媛媛为什么要出这个馊点子?平心而论,郑刚跟她私人倒没有什么恩恩怨怨,见了面倒也客客气气,可是在工作上有几件事却得罪了她。
江边县一直缺额一个女副县长。姬媛媛以思想解放,热心为基层服务,沾上了女性这个大光当上副县长的。还在她当计经委主任时,她就开改革的先河,首倡基层单位要到计经委办事,公章就放在桌上自己盖。这对当时“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官僚机关作风无疑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于是,赢得了会场上的一片掌声,好评如潮。
江边县人民银行的金库已经不适应经济的发展,经过上级行批准,需要在原址翻建。翻建并不牵涉到其他单位的利益。人行具体负责建库房的同志去县计经委办审批手续,三个多月的时间跑了五趟,也没有跑出个头绪来。郑刚想,人行翻建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库房怎么就这么难呢?姬媛媛在县级干部大会上表态不是十分热情诚恳吗?怎么轮到真的找她办事时,说的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呢。人民银行办事尚且这样难,基层同志办事还不跑断腿吗?难道说也要像那些乡办厂长村支书一样办一件事,先得送礼打点打点,或者请吃几顿饭吗?
郑刚这人最恨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这天,县政协开全会,按照惯例,政府各部门组成人员照例列席参加。郑刚在会前抽了时间去计经委直接找姬媛媛。姬媛媛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高朋满座。姬媛媛一见郑刚走来,立即用她那雪白温软的小手紧紧地握着郑刚,连连地让座,口中不断地说:“稀客!稀客!那阵风把您刮来啦?”接着亲自泡了一杯龙井茶。郑刚直截了当地问:“姬主任,人民银行金库的项目已经报了半年,上级行催得很紧,你们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批?”姬媛媛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三七二十一来。郑刚坐在那里听不到姬媛媛爽快的答复,心想自己今天来没有个结果,行里的同志还不知要跑多少次呢。郑刚于是严肃起来说:“姬主任,今天上午十点钟政协全会闭幕,我也不参加了,就等着拿金库项目的批文。”姬媛媛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很尴尬地对郑刚说:“我也要参加会议,明天派人把文送到你行。”这回姬媛媛说话真算数,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果然派人送来了批文。当时,在姬媛媛办公室里有熟悉郑刚的朋友后来对郑刚说:“姬媛媛是洪峰大老板的干女儿,马上要升任副县长。你这样说话让她脸红,不怕得罪人吗?”郑刚说:“脚正不怕鞋歪,怕就别办事。”
原来,在中国官场上,许多官员说是一套做是一套,你要相信他们说的话,你就会上大当了。问题是郑刚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好人,把别人的话都当成真话。姬媛媛在大会上表那个漂亮的态度,原来是做给人看的。她在酒桌上说的才是心里话,才是她想要做的。她说:“什么端正党风?那是说给下面老实的干部听的!过年的时候到省府去送礼,我们是偷偷开着小车去的,可别的县呢,大张旗鼓地用面包车、用双排座车送,直截了当地开到机关里。机关里有干部专门向各有关领导分送下面送去的年礼,我们送礼的小车还被调去几天,安排向各个领导家送礼呢,直到车子坏了,才还给我们。”现在去省府办事也送礼,那么,县计经委也不是不吃人间烟火的地方。郑刚,你能怪一个姬媛媛吗?
姬媛媛当上副县长后要商业银行搞假委托贷款,行长们明知人行总行有规定,当面不好违拗,就推说只要县人民银行盖章,他们就放贷。县人行是管这事的,不能自己捏着鼻子喝醋,当然不能办。姬媛媛让商业银行超规模拆借资金,要人民银行担保,郑刚也没有办。姬媛媛觉得连丢了几次架子,对郑刚满肚子意见。
姬媛媛才听到市人行关于县行班子要调整的消息后,回县就传播,当时,市行、县府谁也没有找郑刚谈话。姬媛媛在工作上真有超前意识,理应一把手去县府开的会,居然径直找傅六八去,将郑刚搁置在一旁,郑刚也不是好惹的,他找到姬媛媛汇报了行里的情况,她才按县委的指示办事。可见姬媛媛是不愿看到郑刚告状胜利的。她对丁传一说那样的话也就不足为怪了。
丁传一要等杨县长到京商量,目的说得很坦率:县委支持我支持,江边县是我的家乡,我处理这些事情要和县委一致起来。杨县长进京后,丁传一打听了情况,那封搁了多时的信终于转到了T省管政法的书记手里。
郑刚花这么大的劲向上反映情况,省人民银行果真来调查吗?省行要来调查就不会“责成江淮行党组调查处理”,省行要来调查就不会迟迟不来,欧阳文说话为什么变卦了呢?许多朋友劝郑刚。
有的说:“你反映到上面有什么用?现在送礼的黑手一直伸到上面,伸向哪个,哪个身上是个疤。除了天安门前两头石狮子是干净的。领导人谁有时间看你的上告材料,还不如帮企业跑跑,既能收到礼,又能拉到选票,谁又闲工夫来替你查清?”
有的说:“渭水清兮可以涤我缨,渭水浊兮可以涤我足。既然你不善于在官场上混,受排挤,这官又有什么做头?”
有的说:“穷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你个人同市行党组斗,即使有天大的理,你也斗不过市行党组。再说句,是你跟省行行长欧阳文私人关系好,还是邱木中他们跟欧阳文关系好?他工作几十年,你的关系当然不如他的关系铁。再说邱木中马上要退休了,就是够得上处理也不会处理,谁去做那得罪人的事情,抹抹平算了,我劝你不要烦神了。”
有的说:“你现在有病休息,傅六八还在马上,王古泽为了自己的面子,不会帮你说话。行里的群众不敢讲话。傅六八的经济问题和上面牵扯着,整个官场有多少个干净的?现在的气候不是清查腐败问题的时候。你反映的问题怎么搞得清楚?”
“我劝你唱唱《潇洒走一回》的歌儿,能帮你悟出许多道理。”
行里的群众不敢讲话,郑刚深有感受,有权和没有权说出的话效果是不一样的。郑刚的行长职务还没有被免去,说话的份量就完全不一样了。得势的猫儿雄似虎,失势的凤凰不如鸡。郑刚布置下一步工作的时候,说话已经没有人记录。傅六八平时好丑不发言,现在在郑刚讲话后,他信心满满,下一步将轮到他掌权了,他当仁不让地要宣布他的施政纲领。在这样特殊关键的时刻,傅六八刚清理好嗓子,咳了一声,这一声像启动了电动按钮,不管是拥护他的还是反对他的股长们都齐刷刷的拿起笔来准备认真记录。郑刚摘除眼球后,行长的职务还没有被免去。他到银行里上班的时候,人们热情的温度立即变得像寒秋一样。是的,人们看重的是你的职务——行长,你马上会丢掉职务的。成为一个老百姓,对你的热情又有什么用呢。这社会上评价一个人的价值,多数就是根据他的职务,根据他手上的权利来定的,对当官的态度尤其是这样。哎,人在矮檐下,谁敢不低头?哎,人啊人!
《大江金融》杂志社的江城给郑刚来信开导、安慰,更显得这位历经坎坷的老人的坦诚。
郑刚同志:
您好!来信早已收到,迟复为歉,所谈的情况,使我深为同情。但事已至此,看来再写上几万字的投诉书,也很难挽回已成的局面。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我们应该面对现实。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只要有一点点失误,就会使自己永远处于被动的地位。您比我年轻得多了,还可以工作十多年,应该好好的保重自己的身体,以便今后为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所以我规劝你还是息事宁人,委曲求全,调换一个工作岗位为好。当然也应该从这件事中吸取一些教训,例如离开工作岗位不能太久(您是治病,当属例外),这样就会形成权力真空,提供他人乘虚而入的机会,郑重的选择好自己的副手,团结一批人在自己的周围,有一个紧密结合型的领导群体;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对立面,不能牵涉到过多的人,避免孤立无援,等等。总之,您现在更需要冷静、理智、淡泊、从容。承蒙不弃,把您不幸的遭遇告诉了我,作为一个朋友,我也以诚挚的心意坦率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最后,赠您两句虽属消极实为无奈的诗: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度此生。
荋复,祝您健康并向尊夫人问好!
江城
朋友和老师以及领导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是,郑刚想到小平同志三上三下对党都没有失去信念。自己是一名党员,是党员就不能没有信念,是党员就不能不依靠组织。县委、市委领导和省人民银行是关心这件事处理的。正当郑刚翘首盼望省行来调查邱木中打击报复问题的时候,江淮行却派了黄汪等人到县委来。
这天,在家养病的郑刚被一个厂请去和外商正在商谈合资项目,县委组织部通知他下午到部里谈话。
陪外商吃饭时,正好和黄汪邻桌,郑刚心里那个气啊!他反映的问题,市行没有按照省行指示调查处理,这次是来者不善。吃饭时因是邻桌,郑刚还有礼貌地去打了声招呼,并且把他介绍给外商。饭吃好后,黄汪说:“郑刚,下午到组织部去。”一股无名之火涌上郑刚心头,他气愤地说:“你叫检察院通知我,上级要你们调查,你们调查了没有?你要像一个共产党员!”
下午,郑刚由于陪客人喝了酒,主要是心中气未消,就在朋友家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四点多钟,也就没有去。
第二天一大早,组织部长打电话到郑刚家里说:“情况我们很清楚,但是你来还是要来的,你来了后......”部长在电话里一阵低语,郑刚心领神会,从容不迫地去了。郑刚到组织部当着部长和黄汪的面先入为主,重申了两条要求,部长在一旁静听着也不吭声。黄汪从文件包里拿出了一个红头文件抖开,还没等他开口,郑刚说完扭头就走打招呼说:“对不起黄组长,我现在看病休息期间,医生约好10点钟还等着我呢。”黄汪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拉住郑刚,拉不到又紧跟在后面追到楼下:“老郑!老郑,等等!”郑刚头也不回的走了。黄汪拿着那个红头文件有气无力地爬上楼来。部长坐在那儿喝着茶不开言,不动弹。
郑刚走出组织部的大门,看到楼下一颗小脑袋一晃,转眼就隐没在自行车棚里。原来,傅六八跟黄汪从行里一起到了组织部楼下。他隐在车棚里,急不可待地等待着黄汪宣布免去郑刚行长职务的决定。他左等右等,等着黄汪跟郑刚谈调动结果的好消息呢。傅六八在车棚里度日如年,不见黄汪从组织部下楼来,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决定宣布成功了,从此就除掉了自己仕途上的心腹之患,郑刚在官场上就划上了句号,告老还乡了,而自己呢,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可是现在黄汪老不下楼来,莫非宣布决定又遇到了麻烦?这麻烦惹下来也许会惹火烧身,自己那些事儿会扯动荷花带动藕,那可就完蛋了。傅六八越想越急,越想越恼,恨不得冲到组织部去看一下现场,或者从黄汪手上抢过那份红头文件,不管郑刚听不听,自己“噼噼啪啪”地宣布起来,或者拿到广播电台去,立即播一下新闻。不到四十分钟,傅六八的脚下积了一大堆烟头。
跟傅六八同样着急的是江淮市人民银行的王古泽和邱木中。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就像指挥作战的将军,一直坐在前线指挥所,一步也没有离开办公室桌上的电话机,专等黄汪从江边县打来的电话。一个上午,电话铃响了四次,每次都以为是江边县打来的,两个人几乎抢着去接。但是每个电话都让他们失望。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两人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他们还没有离开办公室的意思。
黄汪碰壁回江淮行后,根据王古泽和邱木中的意见,接二连三地打电话到县委组织部,催促县委一起约郑刚谈话,宣布免职决定。金长山很动感情地对郑刚说:“千千万万你休息好身体,其他事情我们都可以弥补,你的眼睛出了问题我们无法弥补。”
王古泽和邱木中将郑刚调出人民银行真是铁了心。那段时间,他们好像其他事情都搁了下来,专题办郑刚调动的事。就在这期间,郑刚母亲的食道癌开刀一年后复发,老人去世了。老人去世的第二天,来吊唁的亲友不断,郑刚跪在母亲的面前,向前来吊唁的亲友下跪。金长山一个电话打到了郑刚,说市行来人找他谈话,郑刚从母亲的遗体前爬起,到了金长山的办公室,黄汪夹着皮包坐在那里。毫无疑问,黄汪又来催促金长山谈调动免职的。金长山一眼看到郑刚佩戴着黑纱,知道郑刚的母亲去世,就说:“你回去料理母亲的后事吧,今天不谈。”黄汪见此情况也十分尴尬。郑刚想告诉人们:当一级党组织以集体的名义对付他们的下级——一个挖去眼球身患疾病,新丧慈母的人,这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约摸过了二十多天,组织部又来了电话,郑刚到组织部一看,还是黄汪。金长山倒了杯茶给郑刚说:“你坐下歇一会儿,我还不知道今天又谈什么内容。”
金长山找洪峰书记问明情况,洪峰两手一摊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要到市委开会,王古泽就一直缠着我。甚至谈到不调出去,哪怕免去职务以后再安排,无论如何得给市行党组一个面子。我们要发展经济,银行得罪不起啊!”
金长山:“郑刚能调动到政府这边当财办主任,就不能当人行行长吗?如果因为一只眼睛有问题,可以任副职,可以做党的工作,可以退下来。不管怎样,傅六八是不能主持工作的。为什么市行放着邱木中打击报复和傅六八的经济问题不调查,老是缠着县委要调出一个生病的同志,调不出就免呢?”
洪峰:“我也觉得这里有问题,可银行是垂直领导,我也感到鞭长莫及。”
金长山:“洪书记,你刚调来,人员情况你还不清楚。郑刚坚持的没有错,县委不站出来讲公道话,这样下去可要伤害干部啊!”
洪峰动了感情,拖长声音说:“同志,这个道理我懂。我们看事情要从是否有利于发展江边县经济这个大局出发,郑刚受委屈事小,得罪了财神菩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过去,为了夺取政权,许多党员干部献出了生命,现在为了发展经济,郑刚个人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金长山:“我总觉得这样处理欠妥当……”
洪峰:“世界上的事情那样复杂,哪有都搞清楚的?哪有都处理妥当的?免去行长职务后,他还是行里的党组书记,还是县委委员啊!他在家里休息,我已跟市行敲定,郑刚休息期间,一切福利待遇不变。”
金长山:“市行这点容易做到,他们要的是面子。书记,我总觉得让傅六八主持工作放不下心。”
洪峰:“现在银行的干部是垂直管理,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傅六八的经济问题查出来或者调动他的工作,王古泽的面子往哪儿搁?他在市委负责人面前都经常晃空袖筒子,发脾气,市委负责人对他都感到头疼,我们哪是他的对手?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金长山:“那郑刚身体休息好以后的职务呢?”
洪峰:“上班以后再安排。”
金长山:“哎,何必要转这个弯子呢?傅六八的问题不查处,郑刚看来是不会上班的。市人行也真是……”
洪峰对郑刚的事情这样草率处理,迎合王古泽的心意,他的心早就不在振兴江边县上,而是放在搞个人的政绩,卖官买官,贪污受贿上去了,当时他的问题还没有暴露出来。他整日里忙着沽名钓誉建百强县,东欧、西欧、美国的转个不停,动不动就宣布从外国草签回了几十项意向性协议,搞得江边县民怨沸腾。就在调动郑刚期间,他正忙着搬迁市委市政府。那天,市委、市政府搬到新址的交通要道口后,正在准备鸣炮奏乐重新挂牌时,也是凑巧,他刚宣布完,正准备鸣炮奏乐,突然交通要道上一辆灵车开过,哀乐队的送丧音乐盖过了搬迁仪式的音乐,参加典礼的人个个感到不吉利,许多人在偷笑。洪峰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似乎自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自从市委、市政府搬迁到交通要道上去后,下岗、转业军人成百上千的到市政府静坐,有时将交通大道堵塞起来,机关干部们常常被拦在大门里面不能回家吃饭。后来,洪峰受贿的问题终于暴露出来。他将受贿款藏在一只钢瓶里,去替他灌煤气的人不知内幕发现后露出了马脚。洪峰急得连连跺脚,都怪政府那次搬迁新址时,被送尸体的灵车队中奏的哀乐触了霉头。这是后话。
郑刚在组织部等了两个小时,金长山和组织部长才把他叫去和黄汪见面。郑刚一见黄汪就问道:“省行要你们调查处理邱木中的问题,你们调查了没有?”
黄汪说:“调查了,不存在打击报复。”
郑刚:“你们没有下来向群众调查,怎么就作结论呢?”
黄汪不吭声。
郑刚又问:“傅六八的经济问题呢?”
黄汪:“查无实据。”
郑刚:“ 你们调查了两个小时就做了结论了?”
黄汪还是不吭声。
郑刚对市行这样明目张胆地庇护邱木中和傅六八的问题,觉得欺人太甚。邱木中的打击报复使郑刚的好眼球也突出,是直接受其害的。傅六八既有人民来信反映的三万多元经济问题,又有郑刚在抓经济清理中的问题,证据俱在,用“查无实据”说服得了人吗?况且,他们的调查前后只用了两个多小时,这样复杂的经济问题能搞清吗?他们自己对这个问题也是忐忑不安的。欧阳文曾经对郑刚说了真话:“江淮行对傅六八的问题有个报告到省行,但没有盖章,我说,要负责任,不盖章不能说明问题,材料又退给他们。”郑刚掌握了这些底细,对江淮市人行的结论能答应吗?答应也是这样,不答应也是这样,反正权在王古泽手里,人家想怎样就怎样。临了,黄汪宣布说:“免去郑刚江边县人民银行行长的职务,职务待身体康复上班以后再安排。人民银行工作由副行长傅六八主持。”一直没有讲话的金长山关切地说:“郑刚,要不要让季莉来陪你回去?”
这世界上最富有人性的是人,最具有兽性的还是人。郑刚站起来,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主动走过去和黄汪握握手说:“黄主任,今后我们还要多次见面的。”黄汪马不停蹄地跑到县人行去向股长们宣布这一消息。他走进人行,看到行里摆了四场扑克,等了半个小时,十个股长只来了赵飞、翔宇几个人。黄汪问:“人到哪里去了?”傅六八说:“有三个股长请了病假,还有两个股长马上就来。”就在这时,两个下棋的股长边走边争论棋经。黄汪脸拉下来:“简直胡扯蛋。”两个股长责问道:“你骂谁?”黄汪双手拿着一纸文件瑟瑟发抖,嘴里嘟囔着宣布了那二十九个字的免去郑刚职务的决定。刚念完,他就匆匆钻进了“奥迪”,一溜烟地直奔江淮城邀功去了。
人不应该窝窝囊囊,委委琐琐,抖抖索索地活着,而应该做一个看准了真理我行我素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这样有时要付出代价,甚至昂贵的代价。据人体解剖学,组成人体的有三百六十五块骨头。而有的人,外科医生检查他的脊梁骨,一个也没有少,但老是见风使舵,点头哈腰的,而这种人往往混得还可以。
郑刚是属于前一种性格的人,活到四十七岁,一帆风顺,可是现在却一次又一次地遇上狂风逆浪。郑刚,你受得了吗?
几天之后,《邱木中在教育清理整顿活动中是这样打击报复我的》(二)又呈现在有关领导面前。郑刚职务免去以后,市行被迫执行省行的指示,由黄汪带着人调查傅六八的经济问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