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锋,汉族,原籍陕西大荔县。1960年1月5日出生在青海玉树。散文爱好者,坚持业余写作,二级作家。宁夏理工学院副教授。曾在《散文》《美文》《华夏散文》《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朔方》《黄河文学》《新疆回族文学》《兰州日报》《宁夏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千余篇。《第56个学生》《边缘及其他》《移动的故乡》分别获宁夏回族自治区第五届、第七届、第十届文学艺术作品评奖二等奖和一等奖。《深夜,一个人不要出行》获2009年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二等奖。《闻鼓而舞》获第五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散文类二等奖。获石嘴山市2009年文学艺术创作奖,《被雨淋湿的眼泪》获石嘴山市首届文学艺术奖散文作品一等奖,获2011年度文艺创作先进个人。《末代农民》获2018年第三届《朔方》文学评选散文奖。出版《被雨淋湿的眼泪》《回家的门》《沙湖奇景》《艺文舟楫》《移动的故乡》《温暖青铜》六部散文集。
真实是非虚构写作的良心。在宁夏,李振娟工业题材非虚构文学创作,具有唯一性。她的创作打破体裁范式,叙事伦理冷静而客观,与现实生活保持零距离,与社会体制、经济机制、工人生存保持同步。题材的敏感性、现实语境、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等因素,使得工业非虚构创作与作者及工友们身处的安身立命的生存现状,以及社会正在发生的变革保持同频共振,这给作者的书写带来极大挑战。李振娟勇敢地迎接了这个挑战。
这几年,我一直关注李振娟工业题材文学创作。今年,我阅读了她的工业非虚构作品《国家工人》。李振娟的文字干净流畅,质感好,有一种绵柔而坚韧的品质在文字间行走,格外入心。归纳起来有两点收获:一是作者文字中流淌出来的创造力不断使我得到审美愉悦;二是作者的洞察力特别敏锐,记述的人物形象感人,雕像一样站在眼前。只这两点,李振娟的工业题材创作就值得研究。
文学之心的漾动紧随时代。有移民,就有移民文学。要么作者自身是移民,书写自己的生活;要么身处移民生活现场,置身其中,思考写作。李振娟的工业移民题材创作属于后者。
历史上移民潮现象很复杂。一般而论,大量的移民迁徙,来自战争遗存,也来自自然灾害的逃难。每个时代,都有移民潮。新中国成立,以建设新工业基地和国防建设为圆心,向周边辐射,涌现多次从东部发达地区流向西部落后地区的移民潮,许多新型城市在西部崛起,比如,被誉为“军垦之城”的新疆石河子、“钢铁之城”的四川攀枝花、“卫星之城”的甘肃西昌、“石油之城”的黑龙江大庆……把对李振娟散文作品的研读归置在“移民文学”视野内,是由于在宁夏,工业题材叙事是缺席的。李振娟的《国家工人》给予我一个提醒:乡土记忆,在情思体验和文学生态方面都是保险稳固的,是遥远的温暖时光。而工业题材必然涉及社会变革、体制改革和利益分配等社会问题,是现在进行时,具有反思性。这需要一种担当精神,需要一种直面现实的勇气。《国家工人》的陌生化和恢宏感具有一种崇高性,这是乡土文学写作无法比拟的独特文学品质。
要说清楚李振娟的工业题材写作,还必须先说她的乡土题材写作。从生存环境的“文化空间”来讲,她的文学创作起始于童年少年时代中卫黄河岸边的乡土叙事,记录故乡的天景山、七星渠,记录故乡的人情世故、民俗风物,赋予故乡的日月山河以紧贴大地的审美想象。可以肯定地下个结论,乡土叙事是李振娟写作的基础,这部分作品很出色。新世纪前十年,李振娟一心扑在黄河岸边的故乡,创作出乡土散文集《月亮的回音》。
她的身份转换为青铜峡铝厂工人后,抒写也向工业叙事转换。从写作的“地理坐标”来看,李振娟创作从乡土题材转身工业题材的心灵气质告诉我,她心里保持着对养育几代人的工厂的忠诚,她的表达性格和叙述思想弥散着过往岁月的厚重气息。正如她提起《国家工人》创作缘由时所说:我不是怀旧,我是要记得。
我确信,李振娟的文字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记忆,更是一个时代的佐证。
宁夏工业不像东北,有旧中国的老工业底子。宁夏的工业基础薄弱,1958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时,现代工业一片空白,国家发出三次开发大西北的号召,从沿海经济发达地区迁来许多知名企业,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大量工业移民踏上这块荒凉的土地。
李振娟在《国家工人》中写道:“在一座厂生活久了,血脉融入工厂,根也扎在工厂,祖籍渐渐模糊成遥远的记忆,工厂终成故乡。”置身工厂,又是一名写作者,这是生活给予的厚爱。李振娟正是以这样的双重身份,以青铜峡铝厂为观察点,以三线建设、国企改革和经济体制转型为背景创作出《国家工人》这样具有时代性的工业非虚构作品。通过记录现实生活伦理上的时代印记,面对历史、今天以及未来的“金话筒”,她确立了自己高度个性化的写作方向,树立起一面醒目的工业题材文学创作旗帜。
《中华人民共和国简史》这样记载:“正当中国面临严重困难的时刻,1960年苏联突然单方面废除了与中国的全部经济合作项目协议,不仅撤走全部援华专家,带走援建图纸、计划、资料,停止供应物资设备,而且逼迫中国偿还主要因抗美援朝购买武器形成的债务。”为了解决全国工业布局不平衡的问题,加强三线建设,防备敌人入侵,“中央作出了在三线地区开展以战备为中心大规模建设工业、交通、国防、科技设施的重大战略决策”,三线建设在这样的历史时刻拉开了帷幕。我国的“两弹一星”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创造的奇迹。
青铜峡铝厂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发大西北时,冶金部在宁夏平原中部建设的工厂,当时代号为304厂,后更名为青铜峡铝业集团有限公司。当年,一批抚顺301厂、贵州302厂、山东501厂等地的电解铝冶炼专家响应三线建设号召,奔赴大西北,在宁夏黄河西岸创建了构筑全国八大铝厂格局之一的青铜峡铝厂。
20世纪90年代初,李振娟于青铜峡铝厂技工学校毕业,成为一名产业工人。进厂上班不久,市场经济大潮汹涌卷来,工厂开始改制。二十多年来,她亲历工业改革阵痛。在《国家工人》中,她叙述第一天上班的情景,汇入工人上班的自行车海洋中,心情无比喜悦。中国是自行车王国。对国营大厂上下班的自行车流的描述,确实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她还在书中称颂炼铝工人是铝业基地的灵魂:
在60℃的高温下,他们头戴披肩帽,面戴防护罩,身穿白色劳动布工作服,脚穿长毡靴,手戴翻毛皮手套,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黑眼睛,正坚守在电解槽旁专心工作着。你也无法想象他们热成什么样。如果光着膀子干,他们一定挥汗如雨,可穿戴厚重劳保服的他们,连挥汗都是奢侈的——他们的汗还没等挥出来,就被电解槽炙热的火焰烤干了。你可能会怀疑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能不能扛得住,这没什么可怀疑的。他们很少有倒下的,也没有逃避的,全都坚守在分配给各自的电解槽边,手持铁钎认真地观察、巡视、加阳极糊、捣炭块、量槽温、出铝。银亮的铝水不断地从电解槽底流出,又不断地被通向大铝包的真空泵抽走,他们厚重的工作服也不断地湿了干、干了湿。来过电解厂房的人会说电解工不是人干的,可是厂房的一角,那些摘下防护面罩,大口喝上几碗凉开水,就知足地咧嘴笑的电解工尽是活脱脱的年轻小伙子。
这段文字描述了电解铝冶炼的整个流程。我从内心深处发出对铝业工人的敬意,并向作者致敬:李振娟为读者塑造出产业工人的集体群像。我可以触摸到三线人的满腔热血和深情。这样的场景描述不知要比那些书写自我情感的文章震撼人心多少倍。这样的文字有如合金,掷地有声,接着地气。李振娟工业题材非虚构写作是其创作上的突破和升华,为我们做出范例。
李振娟还写道,铝锭的原材料氧化铝粉是通过包兰铁路从山东、郑州等地的矿山运来的,还有海运来的进口原料。工厂改制成立铝电公司,跟随国家“一带一路”倡仪步伐,工厂在几内亚设立专门开采铝土矿的分厂。几内亚位于西非西岸,西濒大西洋。这里资源丰富,有“地质奇迹”之称。铝矾土贮藏总量约400亿吨,居世界第一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铝土矿正是我国电解铝企业生产所需的“米”。2020年疫情在全球蔓延,开采的矿石通过海运抵达回国,但工人们因为疫情都没有回国,有的工人已经在高温的非洲坚守十几年。
对于非虚构写作,李振娟在过滤熟悉生活时,具有提升生活的独特视角。在本书《最后的队列》一文中,她先让工厂在兴旺时期举办各种活动的队列在读者眼前亮相,然后笔锋陡然一转,描述工厂拉闸停产那天,工人们列队走出工厂大门回家待岗的情形。工人们列队整整齐齐跨出工厂大门的那一步,仿佛足足用尽工人的一生。产业工人庄严而悲壮地跨出的“那一步”,有如一把利剑,刺痛读者的心。
李振娟笔下的中国工人让人难忘。支援三线第一批创业者吴怀德与魏惠云夫妇,电解工杨勇,高压电工刘士民,技术尖子孙永浩,灯光球场上的篮球队主力何力、宋培刚……历史记住了这些为工业发展做出贡献的普通工人的名字。
青铜峡铝厂是宁夏重工业的支柱产业。20世纪中叶建厂,21世纪上半叶衰落,浮沉半个多世纪。工厂由盛到衰,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记录这个工厂的兴衰史,关乎千万名工人的生存现状。我能感觉到作者落笔时的惆怅与忧郁,字字力重千斤。
李振娟见证了我国电解铝工业在计划经济时代的辉煌和市场经济体制下衰落的全部历程。她在书中反复记录中国历年的铝锭产量:
20世纪80年代厂里80千安上插自焙电解槽系列各项指标创下全国同类槽型最高水平,在铝工业发展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1992年体制与市场碰撞,电解铝产能由20世纪70年代末的36万吨发展到109万吨,首次突破100万吨大关;1992年至2001年产能从109万吨迅速发展433万吨,跃居世界第一。
(《落叶》)
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是工厂昔日辉煌在作者心中留下的挥之不去的印记。
企业长青是每一个工人的愿景。然而,时代的飓风猝不及防,工人能掌握机器的命运,但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2004年,国家调整产业政策,严格环境治理制度,电解铝冶炼首次被确定为限制性发展行业。先后建设于20世纪60年代、80年代,曾为厂里创造巨额财富、赢得广泛声誉,对我国电解铝工业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一期80千安、二期106千安上插自焙阳极电解槽系列已进入暮年,工艺技术落后,环境污染严重,能耗居高不下,国家明令到2005年底必须关停。这意味着两幢电解厂房就此沉寂,2000多名职工下岗失业。
(《一再转身》)
李振娟用朴素的公文式的语言交代工厂改制的背景,书写工人失去岗位时的茫然心情,落笔有泪,字字悲悯。失去赖以生存的岗位后,工人的叹息要比往常的欢乐深重而高大。这也是《国家工人》一书中最让人动容的地方。
空压站是李振娟的工作岗位。空压站机房里的轰鸣声高达80分贝,这样的工作环境是对工人意志的考验。《远逝的机器轰鸣声》一文紧扣“远逝”展开叙述,详尽记录了班组长宣布机房机器全部关停时工友们心理上的失落感。老师傅张兴国悄悄进了机房,留给读者一个“微驼的背影”。文章从上班前吃豆浆油条写起,直到关停以后多年,机房玻璃上挂满蜘蛛网,历史的尘埃飘落在作者心间。从班组机器轰鸣到关停后机器的冷寂冰凉,文章浓缩了青铜峡铝厂一个普通班组五十年的运行史。那种轰鸣声是夜班与白班交接的过程,是繁忙、纷乱、紧张的脚步声,是响不迭的电话铃声,是其他车间不断呼叫“增压”的声音。“偌大的机房,轰鸣的机器和沉默的操作工,一对多么互补的组合,而我,就是多年以后的他们……”,“我越来越分不清空压站和家的概念”——爱厂如家,这是工人对工厂深厚感情的真实表述。
昔日的辉煌是连年产值攀升的数据,是灯光球场上酣战的篮球赛,是联谊会上的青春舞曲,是远去的三线工业移民的生活图景,是中国重工业建设起步时期产业工人的奋斗史……现在,一切都沉寂下来了。国有企业改制浪潮滚滚而来。重组、分流、转岗,这些陌生而尖锐的名词,猛烈地撞击在工人的心头。“我们会就此丢掉铁饭碗吗?”“我们会扔掉手中的技术吗?”那个时代,工人以厂为家,每个工人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青铜峡铝厂是标准的移民工厂,大半个世纪过去,剩下的都是往昔岁月的回忆。
我陪陆师傅说着话,不知不觉走上山顶。陆师傅站在山顶亭阁前遥望南边的厂公墓,久久地不发一言。他默默地注视着那些隆起的大大小小的坟茔,与那一个个长眠地下的昔日老伙伴一同看夕阳。等最后一抹红彩从天边消失,他才回过神来,慢慢地下山。
(《山顶公园》)
作者感叹:
我们这艘在银色海洋乘风扬帆半个多世纪的铝业巨轮,已风烛残年,无力承载过多的负累。曾带给我们无上优越感的种种福利,只能作为沉甸甸的“包袱”被忍痛甩掉:福利分房取消、子弟学校交给属地教育局、职工医院划归属地管理……如今,住房贵、上学贵、看病难,微薄的工资,即使拨烂算盘也难以为继……我们一直当作大树安心依靠的工厂真的老了……
(《一再转身》)
创作《国家工人》,是第一代、第二代开发大西北的拓荒者对李振娟的深情呼唤。李振娟说:“在每一个三线人心里,无论世事如何变幻,留下青春、血汗和生命的工厂,它的一砖一瓦、一钉一铆都早已融入血液,化成一种三线人特有的大厂情怀。”《国家工人》就是要告诉工厂后辈,你们的父辈曾经在一个叫作青铜峡铝厂的地方度过了丰饶的一生。李振娟更是要用《国家工人》致敬工厂:“仅你消逝的一面,足以让我荣耀一生。”
在《国家工人》一书中,李振娟的笔触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落到“五村”——青铜峡铝厂以南三公里处的公墓。青铜峡铝厂四个社区依次是一村、二村、三村、四村,在青铝人心里,厂公墓也是家园的一部分,被称作“五村”。对李振娟和她的工友们来说,去不去厂公墓看望已故师傅和工友,是判断厂里人对工厂有没有感情的一个标准。墓地是安顿工人心灵的地方,也是思考由死向生的地方。《国家工人》书写的不止于个人感情,作品呈现着广阔的人文关怀。当年留在青铜峡铝厂的三线移民最后归宿都在“五村”。李振娟的文字是送给天堂前辈们的安魂曲。
读李振娟的《国家工人》,心中的滋味很不好说,但还得实话实说。她笔下的人物胸襟宽广,对照我自己,实觉汗颜。那时,我插队返城,死活不愿进工厂当工人。李振娟的文字,让我的脑海中映现着《谁是最可爱的人》,想着鲁迅关于民族脊梁的问题。无疑,《国家工人》一书萦绕着一个核心,即产业工人对经济社会发展所做的贡献是用分分秒秒来计算的,是用生命来度量的。在重工业基地,过早地透支体力,许多工人英年早逝。我能感受到作者书写这些阴阳两隔的刻骨思念时,心有多痛。
《国家工人》中,作者在行文时总在反复叙述:“电解铝产能依然在扩张,2012年达2700万吨,产能过剩35%,行业亏损面93%。2013年,国家首批淘汰落后产能企业名单出炉,电解铝行业赫然在列。2014年10月,120千安预焙阳极电解槽系列拉闸停槽。”
这不是文法上的重复,这样的重复是一个时代落幕时埋在心头难以言说的伤痛。工厂老了,创业者也老了。此后不久,她的师傅王汉明回到工厂为自己选墓地。这是惊心一笔。表达这样的忧伤需要克制与理性,李振娟做到了。她只是轻轻地一笔交代,往事的浪潮拍击心岸。
农业是基础,工业是命脉。七十多年来,在共和国的工业现代化发展进程中,老三线工人为工业的基础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属于他们的时代已远去,但祖国铭记着他们,他们的青春与血汗必将镕铸在祖国现代化的长城中。


李振娟,女,汉族,1974年生于宁夏中卫,现居银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百家》《天津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言实出版社出版的各种选本。出版长篇纪实小说《国家工人》、散文集《黄河册页》《月亮的回音》等。其中,《国家工人》入选2022年度宁夏重大文学题材创作扶持项目,《黄河册页》入选2023年度宁夏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扶持项目。曾获宁夏第八届、第十届文学艺术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