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
作者:凌洪新
一
朱久法看着天色已晚,便开始收拾归置桌上的东西,把未发出的信件、账簿都收入抽屉内,现金都放入提包,然后就关门上锁回了家。
这个不大的小镇与外界联系通道就掌握在他手里。每隔上三天他便会搭班船去城里,把三天里别人交他手里的邮件打捆装包带进城去,再从县局把外地寄来小镇的邮件、报纸领回来,分理出来,街上单位的他就送去,农村的他会让认识的熟人带去。剩下那些没有熟悉人的,路途远的少数的人,他会把收件人的名字写在黑板上,挂在门旁等人来拿。只有外地寄来的汇单他不会让人带,而是把收款人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让收款人带着证明和私章来领取。
今天他心里有些忐忑,因为他在打烊前把尚未付出的汇单汇总了一下,得出的数字表明尚有六百多万元没有给付,可是他提包里的现金却只有一百多万,这说明现金的亏空有五百多万,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这钱肯定是钱芙蓉拿走的。他有些悔恨自己这么就没在平常多说说她呢,而任由她取用,才导致了今天的后果,这让他感到吃惊与不安。
这个在茶馆里跑堂的小伙计十分珍惜现在的工作。解放后是他原来的老师、如今的李镇长安排他在镇里做了文书。要不是因为钱芙蓉他也不会离开镇政府。一年前,县邮局来人就在前王镇上开设代办所的事情和李镇长商谈,李镇长推荐了他,让他脱离困厄有了现在的工作。他平时除了喝点酒,烟抽得不多,每月十九万的薪资足够他的花销,原来在镇里工作上也是得心应手,可是因为钱芙蓉而一切都改变了……
因为已是傍晚,街上的行人不多,只是朱久法神思恍惚走得很慢,连有人到了他身边都没有察觉。直到来人和他说话,他才回过神来。久法,这向怎么样?过得还好吗?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镇上的公安特派员查云生,这位曾经的同学、情敌,如今那目光仍然那样阴鸷。他不愿与这位老同学来往,其中很大的原因还是因为钱芙蓉。但既然碰了面,如果不打招呼就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他马上回答道,我现在生活很好,不劳特派员关心。只是特派员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新情况?查云生对他一点都不感冒,仍然笑嘻嘻的说道,老同学多时不见,见面问候一下于是正常的。说着又拍了拍朱久法的肩膀才瘸着腿走开。朱久法站在那儿等他走远才过石桥拐进一条巷子在第二个门口停下,掏钥匙开了门,扑面映入他眼帘的是墙上的彩照,眸明齿皓的钱芙蓉正冲他笑着。他走进房里看了下,钱芙蓉并不在家。他叹着气走进厨房开始烧饭。
如果不是家中惨遭剧变,朱久法也许会是个大学生,会离开小镇而不与钱芙蓉纠结,那他的生活将会是另一种境地。
那是在一九四二年的春夏交际之时,镇上的国立高小已开学两个多月,这所小学只开设至五年级。当时在五年级班里共有九名学生,其中就有朱久法、查云生和钱芙蓉。朱久法家里在街上开着杂货店,经营的是苏浙皖三地的日杂用品。他父亲每年都会不定期的去外省贩回些当地没有的商品,所以店里生意还挺好。当时时局很乱,他父亲这年一直没有出去过,眼看家里卖的商品有的已经断档,他父亲不顾母亲的再三阻拦,带着伙计去了安徽,而两个月过去回到家的只是伙计一人。伙计哭着告诉他母亲,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国军,所有的货全部被没收,他父亲据理力争却被打死,伙计是空手回来报信的。他母亲因为伤心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朱家的天塌了,已出嫁的姐姐回来奔丧,把资不抵债的店铺给盘了出去,又央人将不能继续就读的弟弟送进三友茶馆当了伙计。
第二年因为街上没有六年级,查云生、钱芙蓉也因为家里的种种原因而没有能去城里继续就读。查云生被送进聚德饭店当伙计,钱芙蓉却是一直在家。三人因为是同学,所以经常会聚到一起说说话。特别是钱芙蓉,她隔几天就会去茶馆找朱久法。
茶馆的氛围比饭店好,那里的人比饭店进出的人多,在茶馆里能听到许多的趣事,更何况还有登台说书的,钱芙蓉能够躲在朱久法栖身的阁楼上听不花钱的书。也就是朱久法有个小搁楼是别人不到的地方,算是他们三人的安乐窝,就是查云生也经常过来。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两年,钱芙蓉因为年岁增长而被家里禁止她再出来与人交往。朱久法因男女有别是不敢去钱家,查云生有时会去,但由于钱芙蓉娘总是陪在女儿身边,让查云生觉得无趣,渐渐也不再去。就是钱芙蓉找借口溜出来也只是与他们匆匆说上几句便即刻离去,不敢耽搁。
这天的上午,钱芙蓉来了三友茶馆。在茶客中川流不息的朱久法看见钱芙蓉站在门口向他招手,便偷着溜出来跟在她后头走到不远的巷子口停下。朱久法先开口,你现在来找我一定有事。说吧,什么事?钱芙蓉看了他一眼,今天刚吃过早饭,就有人来我家提亲。你父母亲答应啦?面对朱久法的问询,钱芙蓉点点头。朱久法没再说话,转身就走。你就这样走啦?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就不想对我说些什么?朱久法愣了一下还是没说话。我就知道跟你说了还是跟不说一个样。钱芙蓉悲哀地叹了一句抹着泪走开。朱久法呆呆地看着远去的背影。
夜里书场散场后,朱久法将店堂里收拾停当已是深夜,但他却仍然没有睡意。走在初春深夜里的朱久法仍然感到了入骨的凉意,他裹紧身上的棉袄走过狭长的街道拐进西关的一条巷子里,在一个石库门前停下。周围静悄悄的,连附近传出婴儿的哭声也清晰可闻,他站了一会,然后才悄然离开。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贸然敲门就是把周围的人惊动了,里面的人也未必能听见。
可是回来躺在床上的朱久法仍然不能入睡。钱芙蓉来找他的原因他清楚,只是他没有办法回答。前不久钱芙蓉曾经问过他,你有没有想过成家?想过。他连愣都不打一个脱口而出,可是我现在的进项一年下来也就是除了花销就所剩无几,父母亲留给我的房子都租出去,自己窝在茶馆阁楼上安身,为的就是想多攒几个钱。但我发觉我错了,现在什么东西都在涨价,积蓄的钱还是不能做成什么像样的事情,原定的想重新开店的想法根本就不能实现。所以,我根本不敢想成家的事。原来你是个胆小鬼。钱芙蓉不屑地说道,人只有有了理想才会去追求,而没有追求的人则注定他这辈子将无所作为。就在他刚想继续争辩时被老板娘的喊声给打断。
以后他好久也没能见到钱芙蓉。但钱芙蓉的问话却在他心里扎了根,让他常常思绪万千。
今天钱芙蓉的到来,给他出下了题目,只是他难以回答。就像前两天查云生来和他说的事情一样难以回答。
那天下午,查云生是喝了酒来的。那时是茶馆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候。查云生坐在长凳上喋喋不休,双手像螃蟹似的不断挥舞着,待他说了一大通后,朱久法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今天是女方来看人家。查家今天接待了女方的七大姑八大姨足有十个人,这是当地的风俗,如果来人看中了未来的姑爷,这亲事就算成了。查云生让父亲叫到家里稀里糊涂的在这些女人做了一回模特儿,直待女方人走后,他母亲才告诉他是东王王家来相亲的。那女的还是他同学,叫王亚萍。这个姑娘朱久法也认识,比他们低了一级。生成的铜盆脸,当真是面如满月,就是太胖了些,一双虚眼泡,一张嘴总是猩红得让人看着恐怖。查云生自然不愿意,可他父亲却认为是门当户对,所以便定了下来。查云生心里不痛快,便去饭店里喝了些酒,到朱久法这里吐不痛快来了。朱久法听着,眼泪也笑了出来。因为他想到尖嘴猴腮的查云生跟王亚萍站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情状,哪能不笑?你光是笑不行,快给我想想办法。查云生催促道。我也没有好办法,因为是你老子给你定的亲。谁也不可能改变他的主意。朱久法说道,除非你自己已经有了女人,而且能马上带回家。查云生听了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你还别说我心里还真有个人,只是一直没敢跟她开口。是谁?朱久法问道。她是我心中的圣母来不得半点亵渎,她冲我一笑我能乐上三天;她冲我皱一下眉我能寻思上三天。查云生不理睬朱久法的询问,兀自喃喃自语,这个女人你认识。那她到底是谁?朱久法急切地追问道。钱芙蓉。查云生没有让朱久法说话,还是顺着思路说下去,我不敢说出来,我怕她笑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久法你能帮帮我吗?朱久法沉默了一会突然叫道,你要我帮,我还想要别人帮我呢!查云生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朱久法,良久,他站起身摇晃着出了茶馆。
朱久法没有动,目送着查云生走远。他没法帮查云生。自己在心里也喜欢钱芙蓉,只是自己如今是穷光蛋而不敢张口。钱芙蓉也是对自己吐露了心声,但是自己却是这般无能,除了让自己陷入愧疚绝望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想到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他心如刀绞。
二
那天下午,查云生把朱久法拉着来了镇外的土山上,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坐下。不远处日本人建的碉堡如今已经是国军在站岗放哨,田里的秧苗已经转绿,蛙鸣声此起彼伏。这个地方是他们在上学时候经常来的地方,朱久法几乎遗忘了,今天查云生突然把他带来这里,显得有些不同往常。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朱久法问道。我要离开这个家,因为这儿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失望与厌恶。查云生说道,还有半个月就是我结婚的日子。我去求过钱芙蓉,被她拒绝。她说就是假装是我的女人她也做不来,她说她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这样,我就没了退路。想到要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过一辈子,我就难受。查云生声音里带着呜咽。听着查云生的话语,朱久法也觉得难受。从小一块长大,突然有一天他说要离开这儿,而其中的原因还是因为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女人,这似乎有些残酷。朱久法问他,你打算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只能先出去再看情况决定到哪,你是我朋友,所以我才跟你说。你知道吗?我去找过钱芙蓉让她跟我一道走,她没答应。查云生说道。朱久法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你让她怎么跟你走?就是你这样走了,你家里恐怕要翻了天。查云生咯咯地笑着,没事。我是老二,传宗接代的事情我哥早就做了。少了我不要紧。
两人相对无语。西边的太阳像个火球样的挂着,在它上方有一团团的灰云将它包围,把它尽力在往下压……
第二天查小保来寻朱久法。他问昨晚见没见查云生。朱久法嘴上说没见,心却在往下沉。查云生到底走了,查家的这门亲事算是落了空。
农历的五月初一,是钱芙蓉出嫁的日子。第二天来茶馆吃茶的人都在谈着昨天钱家女儿出嫁的事情,还谈着钱家的亲家,县城陆家的事。陆家在县城还是能排上号的,在县城有几家店铺。钱家丫头是嫁给陆家的老三,是陆家姨太太所生的,否则陆家也不会要钱家丫头,说起来这钱家还是高攀。在茶客中间忙碌不歇的朱久法,把这些话听个一字不漏全灌进了耳朵。他心里确实不是滋味,如果父亲还在,家道没有中落而去钱家提亲,遇上县城陆家恐怕还是没戏,芙蓉的父母亲还只会把女儿嫁进陆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也许就是命吧。
端午那天晚上书场散场后,朱久法把场子收拾好刚想关门,冷不防一个人闯了进来把他吓了一跳。借着汽灯的光亮他看清来的是钱芙蓉。你怎么来了?朱久法急切地问道。钱芙蓉没有回答,径直穿过场子爬上了搁楼。朱久法忙不迭把门闩上,灭了汽灯也上了搁楼。
在跳跃欲灭的油灯下,钱芙蓉垂着头坐在床上。朱久法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显然刚洗了头,瀑布样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脸,散发出栀子花的香味。芙蓉。朱久法轻声呼唤着她,仿佛在试图唤醒梦中的美人。许久,钱芙蓉抬起头,她的脸从瀑布中露出,这时朱久法才看到她脸上的泪水。钱芙蓉伸出双手拉住了他的手,他伸出右手轻轻拭去钱芙蓉脸上的泪水,你怎么哭啦?我在别的地方不敢哭,如果你也不愿意看到我哭,那我……她哽咽着嗓子再也说不下去。你千万别这样。朱久法急忙解释,我不是这意思。钱芙蓉笑得凄凉,我是逗你的。我知道你待我好。朱久法挨着她坐下,钱芙蓉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道,我是趁家里人都睡着才偷偷溜出来的。你在那里过得还好吗?朱久法轻声问道。钱芙蓉止不住哭出声来,只是一个劲的哭什么话也不说。朱久法禁不住把她搂进怀里,钱芙蓉把脸贴了上来,久法搂紧我。她吐气如兰,你知道吗?我在城里的这几天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你知道吗?我那个男人他不是男人,我今晚来就是想做你的女人。她滚烫的脸庞也燃烧了朱久法……
这是让朱久法一生难以忘怀的一夜。之前,他只是从人们的言谈中了解女人,现在他是真正的了解,理解了做男人的那种酣畅、痛快淋漓,也理解了钱芙蓉说的什么是真正男人的涵意。当激情过后从钱芙蓉幸福的抽泣声中,朱久法在心里暗下誓愿:这辈子他要用生命来保护这个女人。
天微亮时,钱芙蓉离开了。临走时她流着泪说,你让我觉得幸福,成了真正的女人。
钱芙蓉这次的到来,在朱久法死水潭般的心里投下了巨石,让他看到了希望。那一宿除了欢爱,就是不停的说话。钱芙蓉告诉他下次回来时,她会给他带来一笔钱,让他把日杂店重新开出来…..朱久法在计算着钱芙蓉再次归来的日子。按说她会在八月十五回来。
日子就在朱久法的不安中悄然流走。
茶馆的存在除了为人们提供谈天说地的场所,还成为家长里短消息的汇集地。
开班船的孙疤子两天一个来回县城、前王的跑。喝茶是他的嗜好,也是他把城里发生的奇闻逸事说道上一番的机会。这次他说的就是城里陆家发生的事情。陆家的少奶奶,也就是街上钱家的丫头,前两天跟一个男人跑了。他又说陆家的那个三少爷不是男人,不能人事。周围的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有人插嘴添油加醋把事情说得五颜六色有眉有眼。这十多个人围着孙疤子说笑着,根本没想到边上还有一个听说故事的人在肝肠寸断。
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朱久法听到这事如同五雷击顶。他当时正在给茶碗添水,一个哆嗦水全冲在了地上。
这一宿,朱久法就是条在油锅里翻煎的鱼,天亮时他作出了一个决定,去城里看过究竟。吃过中饭,他向李老板提出要去看他姐姐。虽然离八月十五还有几天,但李老板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来往于前王、县城之间的班船,傍晚天黑时从前王出发,天亮时到城。
朱久法在城里待了两天,在陆宅的旁边的茶馆里坐了几个钟头,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这种在人间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闹剧,因为是发生在苏南小县城,而又因为故事的主人翁是名门望族变得越发精彩起来。朱久法把听来的故事串联起来,形成了整个的故事脉络。先是陆家的媳妇在外头有了外遇,还怀上了那男人的孩子。在陆家的三少爷却因为缺了男人的阳刚在到处求医问药,经过数月的努力未果时,老婆却给郎中诊出了喜脉。这让陆家觉得很没面子,于是在这女人偶尔染恙时,陆家竟趁机用药将女人腹中的胎儿给打了下来,这让女人不能忍受,最后只能离家出走。至于女人去了哪里,大家却是众说纷纭,没有一个一致的说法。但就这些已足以让朱久法感到宽慰,钱芙蓉既然离开了陆家,不久她一定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不过,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钱芙蓉怀的是他的孩子,更不知道此刻的钱芙蓉已被和她同走的男人卖进了妓院,正遭受着非人的磨难。
朱久法回到前王,他没有对人说起过这次经历。
而随着岁月的流逝,钱芙蓉已如黄鹤冲天,返飞无期时,他只能在忙碌之余回想过去和她在一起短暂的美好时光。重振祖业的梦想已成泡影,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姐姐已没有其他亲人,但在重振祖业这件事上姐姐帮不了他,而如果再继续在茶馆做下去那就注定只能碌碌无为活一辈子了,何去何从他没有了主张,就在他这种游移不定中又到了年关。
茶馆惯例是在年初二开门。而且在正月十五之前是可以在茶馆里设赌的,这也是小镇上的惯例。
虽然已经是深夜,参赌的人还是兴致勃勃,此时的朱久法已经疲惫不堪,但客人不走他是不能休息的。好在参赌的人兴趣不在喝茶,他乐得坐一旁打盹。突然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抬头却不认识来人。这个浓重的苏北口音的年轻人微笑着问他是不是叫朱久法,在他点头称是后,年轻人拿出一只信封递给他,说是他的一个老朋友让转交的。他刚想上前进一步寒暄时,年轻人已起身告辞,我们是有事路过不能耽搁。说完就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阁楼上,朱久法拆开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同时还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封口的信封,上面写着父亲大人亲启。他马上明白是查云生的来信。他看了那封信,久法,见字如面。我在离家后半个月辗转来了苏北,参加了新四军。如今革命形势颇好,看来不用几年我们定能再聚首。你现在怎么样? 今有我战友来苏南办事,我托他捎信向双亲大人报个平安。考虑到你可能好找些,我才写这信。有劳你把信送给我父亲。另,不知钱芙蓉现在生活得怎么样,请代我向她问好。祝安康!你的老同学查云生。
躺在床上的朱久法脑海里又浮现出尖嘴猴腮的查云生来,他这一走已有三年。可是他还没有忘掉钱芙蓉。
第二天下午,在从查家回来的路上,朱久法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去钱家打听一下钱芙蓉的消息。钱芙蓉她娘见他来家很是高兴,将他拉到一边告诉了钱芙蓉的消息。芙蓉娘说自从半年前芙蓉姑姑来家拿来了芙蓉的一封信,后来就再没了音讯。她说着哭了起来,朱久法连忙安慰她。就在朱久法要走时,芙蓉娘让他等会再走,说让他看信。一会芙蓉娘从里屋拿出信来。朱久法微颤着手拿起信看着,父母双亲大人,见字如面。女儿出走匆匆,让双亲挂念。待我安定下来后再报平安。等事态平息后我定当回家跪在双亲面前请罪,女儿所作所为全由女儿一人承当,如陆家上门寻衅,尽可不予理睬。另外请代我转告朱久法,是我辜负了他,请他忘了我。因为女儿已不是从前的我了。不孝女芙蓉泣拜。
朱久法摇晃着身子在街上游荡,他的心里很是不平静。钱芙蓉的信告诉他几个信息,她实是离开了陆家;只是半年来再未能有确切消息回报;至于要朱久法忘了她这点让朱久法无法明白,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芙蓉不是一个肯服输的人,嫁入陆家非她所愿,但她是孝女只得服从父母的安排。自己虽有爱她之心却无爱她之力。她的来信中言辞支吾,语意闪烁,似有许多说不出的地方。
三
四八年的春天,朱久法辞去了茶馆的跑堂,挑着货郎担开始了走村串巷的买卖。每天颠晃着担子跑上三五十里,赚些蝇头小利,倒也让他有了种满足感。此时他已收回自己的房子,又修缮了一番,住回了家里。
夏天的时候,他遭遇了让他终身难忘的事情。
天气太热,他上午在镇子周围转了转就回来了。中午他睡觉醒来,正琢磨下午怎么过,外头响却了枪声,他跑出门想看个究竟,就在巷子口看到两个拎着手枪的男人。他刚想避让,那两人已向他走了过来。这时他脑子里突然想起正月里那个深夜给查云生捎信来的外乡人,莫非这两人和他是一样的?于是他迎了上去,快,往那边跑,再穿过一条巷子就能出镇子了。他说的是苏北口音,那两人显然是听懂了,冲他笑了笑,一阵风似的跑了。不一会,几个镇保安队的人端着枪就追了过来,看到朱久法正从巷子里出来,就问他有没有见过两个陌生人从这里跑过去。朱久法摇摇头说没看见。那些人犹疑地看了看他,转身离去。没一会,街上就传开了北关的张老四被新四军的人打死在茶馆里。朱久法暗暗佩服,这新四军的人真有胆量,敢来虎口拔牙。
过了几天他去了无锡,这次他是来进货的。在无锡拿货可以比从城里拿货能净增两成利,虽然人辛苦些,在外时间要长一些,他觉得值。这天,他把进的货物捆扎停当放回客栈时,却已经错过了无锡开县城的轮船,说不得只能再住一宿,明天返回。为了打发时间,他便信马由缰的在大街上溜达起来。他两眼不时梭巡着大街两边的店铺,到底是大城市,来往的人比县城要多,店铺也显得阔气。他留心几家店铺里的货物,卖的价钱都比乡下要高得多,这说明其中的利要比乡下高得多。如果他要是有这样的毛利,恐怕要不了两年就能挣下一份家产。他这样胡思乱想的继续往前溜达,就在这时从他身边的饭店里走出一对男女,女的打着阳伞,戴着墨镜,身穿白丝绸旗袍,足蹬皮鞋,左手拿根手绢在手中摇晃着;男的穿着黑色香圆纱裤褂,戴着墨镜,右手拿折扇,两人从朱久法身边走过。朱久法不经意一瞥间,觉得女的眼熟,他便追了上去。当他在女的面前站下看清了面容,果然是她。芙蓉。他轻声呼唤着,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我不是在做梦吧?朱久法很激动,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抓她的手,钱芙蓉摇晃着身子躲避着他。在钱芙蓉身边的那男人对这突然闯来的这个男人十分恼怒,他生气的把钱芙蓉拉至一边,用当地的话向她发问,钱芙蓉也用同样的话语回答着,可惜朱久法是一句也听不懂。不一会,男人冲朱久法微微一笑先行离开。钱芙蓉这才松了口气,她把朱久法拉到附近的茶馆里问起许多事情,朱久法一一做了回答。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都回答了。轮到我问了,你现在生活得好吗?既然是在无锡,离家里也不是太远,为什么就不回家?连封信都不写?正月里我去了你家,你娘跟我说到你就哭还拿出信来给我看。你不知道你娘老子还有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钱芙蓉哭了,她用手绢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由于哭泣而抽动着。朱久法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更觉凄惨,你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问了,你也别哭。朱久法心里觉得别扭。一个打扮时髦的阔女人和一个穿着土气,脚上还着草鞋的男人坐在一起,想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都不能。钱芙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很快止住了哭泣,从手包里摸出用纸卷着的一包东西放到朱久法面前,久法,这里是三十块银元,你带回去,二十块给我娘,十块你留下,挑货郎担也是件辛苦的事。我现在没有更多的钱给你,你不会怪我吧?她又从手上摘下手镯、戒指,放到他面前,这些你也带回去,给你留个念想吧。你跟我爹娘带个话,我在这里很好,叫他们不要挂念,有时间我会回去看他们。说完这些,她突然起身抓起阳伞、手包冲出门外,坐上黄包车就走。朱久法张嘴欲喊,却未能发出声音,也没有追出去,他心里清楚钱芙蓉这样待他,一定有她的道理。不能去打扰她,他坐在那里目送着黄包车远去。
第三天早上,他回到小镇,去钱芙蓉家按照她的嘱咐,送去三十块银元。他没敢多逗留,匆匆告辞,身后芙蓉娘的哭声是那么凄惨,他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去。那些首饰他自己收了起来,他想着那天钱芙蓉回来再给她佩上。
后来,芙蓉娘来找过他,跟他打听芙蓉的情况,问他芙蓉住在无锡哪里,他无言以对。除了安慰的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四
第二年清明节过后的二十天,小镇解放了。这时他知道新四军现在已经改叫解放军了。
小镇上似乎没有变化,大家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着。朱久法每天还是挑着担子走村串巷,他手里渐渐有了些积蓄,开始动起重新开店的念头。
到秋天时,家乡有了变化,穿着解放军服装的人开始在农村搞起了土地改革。街上的一些店铺都关门不做生意,一时间人心惶惶,朱久法也拿不定主意还要不要盘下爿店来,连着几天都没有下乡。每天猫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他也在等,可是等什么,他并不清楚。他每天都会在街上逛,看看有那些店铺已经开门。这天他正在逛着,却给迎面而来的两个解放军拦下。他觉得诧异,对方却先开了口,你还认识我吗?朱久法打量一下对方,然后摇摇头说不认识。那人却笑了,你不记得那次你为两个陌生人指路啦。朱久法恍然大悟,那个人就是你?那人哈哈大笑,那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要见马克思去咯。那人又和朱久法聊了几句,问他叫什么名字,识不识字,今年多大?然后和朱久法握了握手,转身走了。这事很快就给朱久法忘得一干二净,他并不认为给人指路是多大的事。直到那天李镇长把他喊去镇里,告诉他是不是认识陆区长。他摇头,李镇长说,陆区长说你救过他的命。你是不是给人指过路?这时朱久法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李镇长说,陆区长对你有好感,让我找你谈,问你愿不愿意来政府工作? 现在全国刚刚解放,哪里都需要有文化知识的年轻人。面对这位自己曾经的老师,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第二天,朱久法就来镇里报了到。成为镇政府的文书。
朱久法的工作就是接电话,送通知,抄写文件,有时也跟着领导们下乡去,虽然任务繁杂,但心情却是很好。
吃过中饭后,镇里的三位领导都出去了,就留下朱久法在办公室守着。此刻,他正在起草一份讲话稿,这是明天陈书记明天开会要用的。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传入他的耳中,他知道有人来了,但他没在意,每天都有人来找几位领导,他的任务就是接待来访者。直到来人走近身边,他才抬起头,嘴里发出惊呼,查云生是你啊。你怎么回来了?查云生也很高兴,没想到我们能在这里相遇。朱久法忙着为他泡茶,嘴里还在问着,你这次回来是探亲还是转业回来的?查云生拍了拍右腿,这不是残了才回到地方。说着拿出介绍信递了过去,朱久法看后才知道查云生就是派来镇里的公安特派员。两人继续聊着,查云生告诉他这六年的经历。那年他离开小镇,去了南京,在那里找到他表哥,然后几个人一道去了苏北参加了新四军。后来跟着部队一直在打仗,虽然也负过两次伤,但都不重。这次是彻底残了,只能转业回来。查云生又问他结婚没有。朱久法反问道你结了没有?查云生苦笑,部队有规定,达不到杠杠是不能结婚的,再说一直在流动着打仗,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考虑个人问题。哎,我问你钱芙蓉现在在哪里?不知道。朱久法回答他。不知什么原因朱久法不想和查云生说起钱芙蓉的事,他在本能上抵御查云生对钱芙蓉的关心。
那时,工作千头万绪,干部却少,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不久镇里又来了个年轻人,朱久法也从办公室解脱出来,投入到农村工作中去。查云生虽然腿瘸,多年的部队生活让他变得十分坚强,坚持每天下乡,处理各种问题。
让朱久法没想到的是查云生回来没多久就结了婚,娶的是一个贫农家庭出身的女人,模样不算差。喝喜酒的那晚,醉醺醺的查云生拍着朱久法的肩膀说,老子是等不到钱芙蓉了,没那耐性。我劝你也死了那条心,钱芙蓉在大城市享福是不会回来的。朱久法说,我不是在等她,而是一直没遇上合适的。哈哈,你就别跟我说谎话,我还不知道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她。不过,她既然不是我的哪你也不能要,谁叫我俩是好朋友?朱久法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难道这就是子不欲勿施于人?这个理好久朱久法也没能想通。钱芙蓉在他心里一直没有放下,他不止一次的想过,现在全国都解放已好几个月,如果钱芙蓉愿意回来应该早就回来了,到处都在搞清理阶级队伍,评定成分。根据这种情况她应该是留在了无锡,并且有了工作。他在心里为钱芙蓉祝福,愿她能过上她愿意过的生活。
朱久法被分管镇的西部十多个自然村,分工时就考虑到他年轻,没有负担,再就是在政府中不担任其他职务,才把他分在远离小镇的地方。他来这里的任务就是了解土改后农民的生活、生产状况,协调贫协会与农民之间可能产生的问题,协助干部们搞好工作。他背着枪、背包一天一个村子的转,走到那就给人干活,边干边和人聊天,从他们嘴里了解对干部们的评价。发现谁家有困难就设法解决,他在这里一呆就是两个月,吃百家饭,睡百家床,直到秋收秋种结束,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才回镇上去。
走在路上,看着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山道边的树上挂着的冰凌,随着冷风吹动似乎在敲奏着乐章。看着这一切,朱久法心里很是愉快。回想这一段工作经历,他觉得自己有了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以前虽然几乎天天下乡,每天也串几个村子,也和人谈天说地,但因为是跟随领导们过来的,就从来没有这次感受来得深。他从心里真正开始关心起周围的人来,给人分了田这不假,可人家没有种子,没有生产农具,甚至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你让他怎么安心去搞生产?孩子生了病家里拿不出一分钱,这些都是他要管的。这一忙让他完全忘了时间,昨天当他决定回去时,才发现竟在这里呆了快两个月了。这些还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经过半个月的摸底谈心,同意联合起来共同搞生产的农民大有人在,这是农村发展的新动向,他得回去向领导汇报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办。二十里的山路就在他浮想联翩中走完,他的脚已踏上了小镇的街头。
他跨进镇政府办公室时,只有李镇长在,看见朱久法站在面前,竟有些喜出望外,好家伙,这一沉下去就是这么长时间,来,让我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他把朱久法搂过来在他背上拍打着,显得很是亲热。两人一阵寒暄后,朱久法开始汇报工作,当听到有人愿意联合搞生产的事情,李镇长兴奋得拍起了桌子,群众都有了进步的愿望,我们如果不抓紧那就成了群众的尾巴。
谈完正事,李镇长才告诉朱久法一件事。说是前两天有个女的来找过他,李镇长问那女的叫什么,可她没肯说。只是让李镇长转告朱久法说她回来了就行。说完这话李镇长忍不住笑了起来,事实上都曾经是他的学生,他怎么能不认识?
从镇政府院子里出来,朱久法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钱家。
芙蓉娘见朱久法过来,连忙让坐泡茶,又大声叫着芙蓉的名字。钱芙蓉很快就出现了。一会两人去了芙蓉房里。
到这时朱久法才真切地看到眼前的她有多憔悴,她脸色苍白,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忧伤与无助,与朱久法那次的无锡邂逅判若两人。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还走吗?朱久法首先打破沉默。钱芙蓉没有回答,而是低垂着头抽泣起来,朱久法走过去搂住了她,你什么也别说,我只想让你高兴可不想看你流泪。钱芙蓉像面条一样瘫软在他的怀里,他只能抱着钱芙蓉把她放到床上,自己也在床沿上坐下。过了一会钱芙蓉不再哭泣,慢慢恢复了平静。她开了口,看到你我就禁不住想哭。本来我是不想回来的,可是我觉得在这里失落的东西太多,我想找回来。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办到。你别说话,听完我的故事你再说…..
朱久法是神思恍惚的离开的钱家,他去饭店要了酒菜,喝得酩酊大醉,还是饭店伙计把他送回家的。等他从醉中醒来东方已是朝霞满天,他想起昨天下午钱芙蓉告诉他的故事。就在那天晚上,在茶馆搁楼上,在她成为真正女人的同时,一个小生命已经在她子宫内悄然成长。过了一个多月,她茶饭不思,她婆婆因为自己儿子不能人事,从讨好她的角度出发,给她喊来了郎中。可惜她茫然无知竟接受了郎中给她诊脉,郎中事后向她婆婆贺喜,最终婆婆抓来打胎药让她服下…..她当时痛不欲生,知道自己做了件傻事。从此时起她萌生了离开陆家的念头,她男人一个经常来家玩的朋友非常同情她,不时为她说话,对她男人那个醋罐子总是用讥讽的口吻跟他说话,为她打抱不平。终于有一天,那朋友在她面前悄悄透露愿意带她远走高飞的意思,对一只只能囚在笼中的小鸟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所以她不加考虑就表示愿意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就在那年中秋节的前三天,那人在夜里带着她逃出了陆家。她满以为这下可以自由了,谁曾想,她是脱离虎口又落狼窝,那家伙带她在无锡生活了两个月后就把她卖入了妓院。至此,她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含羞忍辱接受老鸨子的安排外,她没有任何办法。她也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干起了皮肉生涯。她学会了抽大烟、搓麻将,每天就那么醉生梦死的活着。那次与朱久法在街上邂逅,是她出包月,这个客人连着包了她半年。也正因为有了那次两人的邂逅,让她在作出选择时,她选择了回来。她想再圆那个梦,想兑现她的诺言。无锡解放后,她们这些人都被政府集中起来参加学习,让她们接受新的观念,认识自己的错误,经过一年的学习改造,她们都得到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可以回家,也可以留下由政府给安排工作。她选择了回家。她向朱久法坦承了过去,她说她不想隐瞒,如果不能接受她的过去,就不要跟她说将来的事。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她说,你现在不要回答我,你可以去考虑,我给你时间,反正就要过年了,就以过年前为界。如果你没有答复,我过年以后就离开。
朱久法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中,如果没有那次茶馆搁楼上的孟浪,钱芙蓉不会怀孕,哪她也就不会跟着别人逃离陆家,更不会堕入妓院去过那非人的生活。这一切的造成全是由自己而起,可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抉择点上。就在昨天他和李镇长谈话时,他交了入党申请书,李镇长答应做他入党介绍人。他清楚一个党员首先应该政治上可靠,是彻底的无产阶级,而如果自己接受了钱芙蓉,或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好在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过了两天,在办公室里,查云生问朱久法,钱芙蓉回来你知道吗?还是那么漂亮,有女人味。朱久法胡乱应付着,这让查云生怀疑上了他,看你这样,是不是对钱芙蓉你还没死心?李镇长都跟我说了你交申请书的事,我也愿意做你的入党介绍人。在这时候你可要站稳立场,千万不能糊涂。朱久法听他这话有些反胃,钱芙蓉也是劳苦大众的一份子,我没娶,她没嫁,就是有来往也没多大的错误,怎么又跟我入党扯上关系呢?查云生冷笑,昨天我去县局刚刚拿回钱芙蓉的档案,你要不要看看?说着就把一份卷宗丢在朱久法办公桌上,你自己看看,除了她出身于小业主家庭外,她还是工商业兼地主的太太,还当过妓女,是社会渣滓,你可不能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毁了你的前程。你我是老同学,现在是革命同志。够了。朱久法粗暴地打断查云生的长篇大论,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顿时,他明白了为什么钱芙蓉要向他坦承一切,要把不堪回首的往事说给他听,或许她早就知道有人会在朱久法面前说起她。现在查云生把钱芙蓉像太阳下嗮的被褥都摊了开来,朱久法虽然不清楚查云生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一点他清楚查云生不希望他和钱芙蓉在一起。而恰恰是查云生的作为让他想清楚了,这辈子他不能没有钱芙蓉。
五
你说得都是真的?钱芙蓉眼睛像刀子一样剜着朱久法,你一定要考虑好。为你自己想,我不愿意以后你反悔。朱久法点着头说道,我已经想好了,我们结婚后,我可以重新再做生意,到哪里都能活。我早就立下誓言,我要用我的一生来守护你,回报你。钱芙蓉喜极而泣。
正月初五,朱久法办了两桌酒,就是两边的亲戚聚了聚,在酒席上,朱久法宣布了他和钱芙蓉的婚事。他姐姐作为他唯一的亲人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当天晚上就是两人的洞房花烛夜,朱久法拿出首饰给钱芙蓉戴上。他说,这些东西原来就是你的,现在可说是物归原主。
初八早上,朱久法去镇政府上班,他把和钱芙蓉结婚的事告诉了李镇长。李镇长听了直皱眉,你啊,这事情应该先跟我说一声。我做错什么了?朱久法不明白。你没错,是选这个时候错了。李镇长说完丢下朱久法一人在那里发愣。
朱久法还是去原来分工的地方,组织互助组,开展生产。因为有了钱芙蓉,他回家比过去勤了。五月份时,县委召开全县干部会议,对前阶段的工作进行总结。接着又号召在全县干部中间开展自查互查运动。北山区的几个乡镇把会议地点放在了前王。参加会议的人都要发言,检查自己在工作中还存在那些问题。会议还设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大会小会的要求大家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几天下来,有些同志的问题被别人揭发了出来,利用手中的权力,到群众家里白吃白喝,还有的与敌人同流合污,成为敌人的保护伞。朱久法被叫去个别谈话是在下午,区委的黄副书记问了他几个问题,有没有在下面吃饭不付钱?有没有白拿群众的东西?朱久法都一一作了回答。他一直是严格执行规定的,吃饭付米,群众给的东西他都不要。但是大家相互处久了,家里有什么事都会请他去喝酒。当时实行的是供给制,在政府工作的人只能领取米来作为报酬,另外少量的津贴只能买上几盒烟,像朱久法这样不抽烟的,这些津贴也都用到了应酬中去了。黄副书记问过这些事后又转了话题,听说你结婚了?娶的这个女人还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朱久法心里突突乱跳,不知道黄副书记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在黄副书记说了这话以后就让朱久法离开,没再问下去。就这样也让朱久法几个晚上都未能入睡。
这次会议结束回来后,朱久法就再没下去过,而是被留在办公室专门接电话。不久,李镇长又告诉他一件事,他的入党申请没有在支部会上通过,因为查云生提出他娶了一个政治上有问题的老婆,这个理由没人敢反驳。虽然李镇长没有明确告诉他这话是谁说的,但朱久法心里清楚,只能是查云生会说。因为查云生说过,我娶不了你也不能娶。朱久法甚至怀疑,在会议期间黄副书记知道了这件事有可能也是查云生说出去的。
秋天时,县邮政局来人找李镇长说事。
第二天,李镇长就找到他说,现在有个机会,不知你愿不愿去?是什么样的工作需要我这样的人?朱久法有些不解。县邮政局想在镇上设个代办所,需要政治上可靠的同志才能担任这个工作。我经过考虑向他们推荐了你,我想这样或许对你要好些,你有文化,又有现在的工作经历,再说对你家庭也有好处,夫妻俩能够每天都在一起。朱久法还是觉得委屈,是不是我真得犯错误了?你没有犯错误,你的工作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我希望你接受我的建议。李镇长还是委婉地说道,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是革命工作,而且这个代办所就你一个人,要是你政治上有污点我是不会推荐你的。你要理解我的苦心。
三天后,朱久法到县邮政局报到。经过简单培训一星期后,小镇代办所正式开门营业。
代办所设在石桥的北边,这里也是小镇的中心,来往的人们都会经过。刚开始生意是清淡的,半年以后才慢慢走上正轨。
朱久法过上了按部就班的生活。每天都是吃了早饭出来,中饭可以回家吃,晚饭都是有他下班后回家烧。吃过晚饭就是他和钱芙蓉的二人世界,有时他会陪着钱芙蓉去她娘家。日子过得温馨而实在。
只是钱芙蓉在朱久法的眼里变化太大。她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心怀浪漫、聪慧可爱的女人,而变得好逸恶劳。她不愿意出去找活干,也不愿意呆在家里,只是每天去别人家里打麻将成为她的主要工作,有时还会跟着别人下注,她从无锡回来时带回积蓄渐渐都被她输得差不多了。另外,她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去城里,看电影、听戏,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是在家她也会去饭店炒个菜端回来吃。朱久法因为工作需要,他三天就会去一趟县局,把镇上收到的信件,汇款单送去县局,再把寄来镇上的信件、汇款单以及报纸带回来。这中间有时他会在城里住一个晚上,钱芙蓉便会跟他同去。
对于钱芙蓉的变化,朱久法委婉的说过几次,但是收效不大。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生活,你如果不愿意我这样生活,那就离婚。钱芙蓉话说得不容置疑。朱久法试图说服她,可是我们现在的收入是有限的,不允许你这样生活。我每个月只有十九万的收入,如果我俩节俭一点是完全可以的。钱芙蓉不屑地望着他,我用的是我自己的钱。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危害到你。可是坐吃山空,你手里的钱总会有用光的时候,到那时你怎么办?朱久法还在努力。钱芙蓉火了,你如果坚持这样跟我说话,我马上走。此时的朱久法除了屈服再没有别的办法。
果然,这种日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结束了,原因就因为钱芙蓉花完了她自己所有的积蓄。这时她把主意打到了朱久法的身上。每当朱久法打烊把现金带回家时,钱芙蓉会在成沓的钞票中抽出几张。朱久法每天都要盘账的,怎么会不发现其中的问题,开始朱久法问她,她也是毫不隐瞒说是她拿的。朱久法很是恼火,说话的声音高了起来,这时的钱芙蓉就会开始哭泣,或者哀求,有时干脆不吃饭,这样一来,朱久法只能投降。何况钱芙蓉还会补上一句,你说过的要用你一生来爱我的。现在不就是几个钱吗?此时的朱久法彻底无语。
从此,朱久法就用上了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后到的汇款单压一下,把手里的现金先付了先前的汇款单,以此类推倒也能维持下去。同时他把每月开支降到最低,工资剩余部分都贴进去,这也能弥补一下窟窿。
就在他把饭烧好,准备坐下喘口气时,钱芙蓉推门进来,冲朱久法笑着,久法,你知道我今天赢了多少?不等朱久法回答,自己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下,比你两个月的工资还要多。朱久法叹了口气,今天你是赢了,那我问你,前两天你又输了多少?我知道你没有工作,打麻将过时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不能去打大的,更不能去牌九桌上下注,那个一把下去可能我一个月工资就没了。钱芙蓉白了他一眼,这赌博原本是有输赢的,谁也不可能是常胜将军。我去下注往往是一把就能让家里轻松一阵子,有什么不好?朱久法连连摇头,你看见有几个能靠赌博发家的?而且,这赌博是政府明令禁止的。哪天如果让查云生撞见,那就是难以下台的事情。钱芙蓉鼻子里哼出声来,我听到这个名字就要反胃,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朱久法没再说话,两人默默吃完饭。朱久法就躺到了床上,他一直在想亏空的这笔巨款该如何筹措,现在看来只有卖掉房子这条路,可是这样做钱芙蓉会同意吗?而且以后两人住哪里去?思考了许久并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钱芙蓉进卧室点上灯,然后像条鱼般的上了床。朱久法心里装着事,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与欲望,这点让钱芙蓉看出来了,她将赤裸的身子摩挲着他,意在激起他的欲望,让他完成往常的功课。在她看来,只有让男人得到满足,得到了发泄,即使有多大的怨气也能烟消云散,金刚钻也能成绕指柔。在男人激情享受后,女人平时不能得到的请求此刻提出一般都能得到满足。而且此时的男人最容易向女人泄露出他内心的秘密。朱久法动了,很快对钱芙蓉的挑逗有了回应。事后,钱芙蓉将盛在水瓶里的参汤用勺子一口口的喂进朱久法的嘴里。你还在生我的气啊。钱芙蓉柔柔地说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想事。朱久法疲惫地说道,因为我这里的亏空已成了一笔很大的数字,如果不补上我是会吃官司的。钱芙蓉有些紧张,有多少亏空?六百万。钱芙蓉惊叫出声,接着又哭泣起来,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巨款,此刻的她真正第一次对自己的行为后悔。朱久法兀自睡去,他破例没有对钱芙蓉进行安抚,而任由她哭泣。
钱芙蓉今天一大早就回了家,她娘见女儿回家自然高兴。对钱芙蓉嘘寒问暖,钱芙蓉是心不在焉的应付着娘。知女莫如娘,女儿的反常举动很快就引起了娘的注意,连忙问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情。钱芙蓉这才开口借钱。她娘听后便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里面掏出几张钱来递给女儿。谁知女儿不要,这点钱我不要。怎么嫌少?娘有些意外。久法遇上事了,要一笔钱才能摆平,否则我也不会向你开口的。钱芙蓉说出原委。可她娘不信,久法不是那种大手大脚的男人,再说他那里的钱都是公款,他也不会去动。一定是你。娘的话一下就击中要害。钱芙蓉此时也只能实话实说,久法说这笔钱要是不补上他会去吃官司的。娘一听这话动怒了,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成天的就在意吃啊穿啊,还要去赌,街上都传开了,说你就是个二流子。钱芙蓉气得七窍生烟,回家是想借钱的,没想到竟给娘训了一顿,她立即转身就离开了家。这些年来,她从没有为钱发过愁。现在结婚了,却要因为钱而发愁。虽然那些比她早入行的姐妹们告诫她,要积蓄些钱,她们吃的是青春饭,人老珠黄时就不会有男人围着转的。她也在存钱,但是形势变化太快,存下的钱还是给她在一年的时间里花完了。
晚上时,娘过来给她送来一百五十万,告诉她这是家里能拿出的全部了。朱久法说,实在不行只能卖掉房子。钱芙蓉听了呜呜地哭出声来。这天晚上,例行的游戏因为两人都没有心情而取消。
六
吃过早饭,朱久法刚出门,钱芙蓉也跟着出了门,径直去了西关。她在一个巷子口站住,看着从巷子里走出的每个人。果然,有人走过来。他看到钱芙蓉站在那里,不觉眼前一亮。瘸腿挪得更快,嗓门也很响,啊呀,今早上喜鹊就在我头顶上叫,我就知道一定有喜事。没想到应在老同学身上。钱芙蓉直截了当的说道,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面对美人查云生不觉馋涎欲滴,我跟你说的话多了,不知是那句啊。钱芙蓉压着火说道,就是我回来后,我俩的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话。噢,想起来了。查云生淫笑着,当时你可是拒绝了我的。钱芙蓉脑子里又泛起那天的经过。
这是她回来的第十天,查云生来了她家里。因为已经多年未见,见面自然亲热。她娘跟她说过,这个查云生现在是共产党的官,管着整个镇子,他回来时间不长就抓了好几个人。别看他人长得不怎么样,权力大着呢,脾气还特别大,动不动就掏枪顶着人家的脑袋。现在这个查云生就站在自己面前,色迷迷的盯着自己,这让钱芙蓉觉得别扭。找个地方,我跟你说几句话。查云生命令道。钱芙蓉觉得滑稽,云生,你我都是老同学,用得着这样跟我说话吗?她虽然嘴里这么说,还是挪动脚步领着查云生来了她的房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钱芙蓉淡淡地说道。你能告诉我这么些年你是在哪里的吗?查云生此刻脸上是一副关心的神色,你知道吗?自从离开学校我俩在一起时,我就爱上了你。而且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我从部队回来的第二天就去过你家,想知道你的消息。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漂亮。现在我手里有权能帮上你。你有困难就跟我说,我能给你解决。你知道吗,我现在还存着一笔钱,就是我老婆都不可能用上一分钱。这些钱我都可以给你,只有你能听我的话。钱芙蓉看着滔滔不绝的查云生从心底涌出一股厌恶感,随着他的表白,钱芙蓉逐渐明白了查云生的来意。她见过了太多嫖客的嘴脸,上来都是道貌岸然的,稍不如他意就会变得象饿狼一样凶狠。钱芙蓉决定逗逗他,我听娘说过你现在是大官,管着整个镇子呢。我自然要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只是我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查云生咔咔淫笑着道,当然是做你的老本行啰。你的底细我都清楚,你现在的身份是被遣返人员,属于被控制对象。你只要听我的,就没人会来寻你麻烦。钱芙蓉心里发紧,你都知道些什么?我都把你现在的身份都点明了,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钱芙蓉看着得意洋洋的查云生神情骤变,身子发软跌坐在床上,查云生一看顿时心花怒放,他走过去把她揽在怀里,一股体香直沁脑门,他张嘴在她的脸上啃了起来,钱芙蓉没有躲,任他而为。很快查云生把她放在床上开始解她的纽扣时,她机灵地朝床里面一滚避开了。可查云生此刻哪容她逃脱,象饿狼一样又扑了过去。住手。钱芙蓉压低声音说道,给大家留点面子,你不要过分。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了,革命干部做这种事情你就不怕自己的乌纱帽掉了?查云生说道,我在乎我的官帽,但也在乎你。这辈子你只能是我的,我知道你喜欢朱久法,但是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否则我能叫他身败名裂。钱芙蓉骂道,你马上给我滚,我就是跟讨饭的也不会跟你。查云生正要发作,一阵敲门声使得他停止了下一步的行动。芙蓉从床上下来开门,她娘进门见查云生坐在那里,才松了口气。查云生又坐了一会才起身告辞。
这事情两人谁都没有忘记。钱芙蓉说,我现在来寻你就是要你说话算数。查云生说,那就是说你同意跟我啦?钱芙蓉没接他的话头,今天夜来朱久法要去城里,你要是有心就过来。说完,她转身就走。
天黑下来后,查云生叩开了钱芙蓉的门。刚才他看着朱久法上了船才过来的,他判定今天的钱芙蓉不会骗他,因为钱芙蓉有求于他。
此刻,脱掉外套的钱芙蓉,穿着紧身的羊毛衫把身体的曲线衬托得曼妙迷人,喷了香水还化了妆此刻在灯光下冲他笑着,让他觉得是天仙下凡,使他口干舌燥透不过气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女人面前失态。虽然他经历过许多女人,在他成为公安特派员以后,他经常会去找各种女人,他喜欢女人在他身下呻吟、求饶,喜欢女人像乖顺的哈巴狗任他胡为。但是,和眼前的钱芙蓉相比就都成了粪土。
钱芙蓉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扑哧一笑,斜觑了他一眼道,今天的老同学像是换了个人。这句话让他清醒过来,他来这里的目的。于是他伸手搂住钱芙蓉,在她脸上啃了起来。钱芙蓉挣脱开他的搂抱,别这么急色,久法又不在家,先说会话好吗? 查云生同意她的意见,好啊,那你说是遇上了什么事,如果我能帮一定帮你。爽快。钱芙蓉赞道,我还真遇到了难事,你能借点钱给我吗?查云生十分开心,哈哈,没想到你还真得缺钱。久法供不上了吧,一个花天酒地惯了的女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清淡的生活。说吧,借多少?五百万。钱芙蓉张开五个手指冲他晃了晃。查云生大吃一惊,你借这么多钱干什么?久法每月也有工资拿的嘛。钱芙蓉紧追不舍,给句痛快话,到底借还是不借?查云生说,这点钱我有。但是你借多长时间,利息怎么算?钱芙蓉咬着嘴唇不说话,因为她真的没有把握说什么时候能本息全部还清。查云生笑了,本金可以给你三年时间,利息也好算,就是用你的身体支付,本金还清再加上三年就算是利息。钱芙蓉说,我明天必须拿到钱。没问题。查云生看着眼前的钱芙蓉说道,现在你就付我利息。朱久法明天到晚才回,我下午送钱来,你必须在家里等我。说完就搂着她进了房间…..
让钱芙蓉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查云生发泄完从她身边走开时,仅丢给她十万元。钱芙蓉开口提钱的事,他笑着说,你就值这么多。你不是答应借我五百万吗?钱芙蓉忍着羞辱问道。我是逗你的,你还当真了。查云生狡黠地笑着,你竟能嫁给朱久法,给我上眼药。我是不会把用我流血换来的残废金让你拿去填坑,让你们躲过这劫,继续过你们的幸福生活?做梦吧。钱芙蓉气得浑身颤抖,你给我滚。你这个畜生。查云生掏出枪拿枪管在钱芙蓉的脸庞上滑动着,别看你这张脸长得妩媚,只要我手指轻轻一动,马上就成了酱油铺。你开枪啊。钱芙蓉喊道,你这个流氓、骗子。查云生拉开门走了,心情十分愉快地吹着口哨走的。
钱芙蓉足足哭了一个钟头,才起床重新收拾化妆。根据时间朱久法应该回来了,她不能让男人看到自己的另一面。
晚上,朱久法从回到家里就一直没有说话,脸一直是阴沉着。钱芙蓉看着害怕,她不知道朱久法是不是在外头又遇上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她不敢问。两人躺在床上时,朱久法才开了口,今天下午查云生在我那里呆了几个钟头。钱芙蓉警觉起来,他去干什么?朱久法说,他说是正好有空来看看老同学。可是几乎整整一下午他就没动窝,我心里也直打鼓。下午一共来了三个人取款,他就在一旁看着,等取款人走后他问我手里还有多少没有给付,我说没有多少了。他笑得咯咯的有些邪气,笑得我心里直发毛。这个畜生。钱芙蓉骂得咬牙切齿。朱久法说道,你也别恨他。只是我想不通,我是怎么得罪了他?而让他像盯贼一样盯着我。钱芙蓉没有回答。
这一宿两人都没有睡着
朱久法看着昏黄的太阳,冷风在街上打着转,把地上吹得干干净净,仿佛把人也刮走了,这一天没有人来寄信、取汇款。朱久法看了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再有半个钟头他就该下班了。现在的农村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既要种又要收,街上没人也是正常的。李镇长进来时朱久法还在出神。朱久法回头看清来人,不由惊喜,李镇长你这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的?李镇长笑笑,我是路过,就进来看看你。这一向还好吧?还好。朱久法小心的回答着。李镇长看了外间的营业处,又走进里间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出来说道,这房子可要修一下了,这样要是下雨连人都住不了。朱久法解释道,现在也不住人。如今业务量也不大,我每天连账簿都带回家的。修房子的事,上次去局里我已经向局长汇报过,他说过几天派人过来看看再决定。李镇长听着他说话不时点头,等他说完才又问道,这一向没有出什么事吧? 没有出过什么事。朱久法说,我每天都是按时上下班,营业也正常。李镇长说,没有事就好。昨天去县里开会,和你们局长坐在一起。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镇里有人写了一封举报信给他,内容就是说你有贪污嫌疑,他向我问起你的情况。我说你是我推荐的,如果你不是可靠的人,我也不会举荐你。朱久法现在你如果工作中真有漏洞,我希望你立刻补救。人活在世上首先是要活得清白,一定要清清白白做人,勤勤恳恳为民。朱久法连连点头称是。
回到家里,他把李镇长来所里跟他说的话对钱芙蓉说了。朱久法推测说道,虽然李镇长没说下文,我估计要不了几天局里也会来人。钱芙蓉哭着道,这该怎么办啊。朱久法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也没有好的办法。房子现在卖也没有人要,就是卖了也填不平窟窿。都是我害了你。钱芙蓉放声大哭。
朱久法任由钱芙蓉在那里哭,他心里只在思索,是谁会写这个举报信呢?我跟别人也没有这么大的仇啊,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查云生这几天每天都会来朱久法这里转转。朱久法对这个老同学的举动十分不解,只是嘴上说不出来。
这天傍晚,朱久法拎着邮包去搭班船,一路上和人打着招呼。钱芙蓉跟在旁边,一直送他上了船才离开。
天黑下来,街上已经少有人走动。唯有更夫小四子敲着铜锣伴着大嗓门在夜空里回荡,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多年的磨练使得他声音响亮而悠长。不巧的是这天夜里还真的失了火,地点就是邮政代办所。小四子例行巡夜走过石桥,看见冲天的火光,让他喊出一辈子少有的一句话,大家快来救火啊。急促的铜锣声敲得让人心慌,不一会许多人都涌到街上来救火。
第二天早上,太阳老高了钱芙蓉才起床。她去街上买菜,有人告诉她代办所昨晚失火了。她吃了一惊,拎着菜篮便奔去街心。她老远就看见已揭去瓦片的屋顶,几根黑乎乎的檩条趴在屋顶上。她走近代办所门口,大门还是锁着的,门锁还是新的,她从窗户里望去,办公桌还在原来的地方。她有些纳闷,这是谁干的?突然有只手搭在她肩上使她吓了一跳,她回头才看清是查云生。查云生皮笑肉不笑的说,你是才知道代办所失火的?钱芙蓉说,昨晚我心烦就喝了点酒睡得死,早上去买菜才听人说代办所失火了。所以,我过来看看。好,还知道关心一下。查云生不阴不阳的话语让钱芙蓉心惊肉跳。她逃也似的离开了代办所。
下午,钱芙蓉被喊到了镇政府,坐在了查云生的对面。她小心翼翼的回答着查云生的提问。镇政府文书坐在查云生旁边做着笔录。
该问的问题提得差不多了,查云生让钱芙蓉在笔录上签了字。查云生挥手让文书离开。却把钱芙蓉喊住说还有事跟她谈。
查云生抽着烟悠悠的开了口,笔录也做了,正式谈话已经结束。现在我就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这件事情造成的后果我不说你也清楚,这件事按你的说法你是没有一点责任,那这事又是谁做的?我已经和县公安局、邮政局都通了电话,朱久法已被扣下接受调查,我相信不要多久事情的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但是,放火的人以为里间烧着了,就会烧到外间来,但他忘记了外间没有可供燃烧的东西,他想在大火里被毁掉的办公桌偏偏就没有着火。小四子喊救火时我正好在办公室还没有回家,所以,我是赶到现场最早的人。门锁还是我砸掉的,办公桌抽屉里的那些汇单毫发无损,都给我收了起来。新配的锁只是为了保护现场。如果不是你开口向我借钱,我还不会怀疑朱久法有贪污的嫌疑;如果没有举报信恐怕你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只是你们还是聪明过了头,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钱芙蓉听完他这段话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你这个畜生,原来是你在祸害我夫妻俩。她咬牙切齿地骂道。并抓起桌上的油灯砸了过去,猝不及防的查云生被油灯正中额头,锋利的玻璃碎片立即扎进他的头皮里,痛得他叫出声来。
殴打国家干部的钱芙蓉第二天就被送进了县公安局。一个月以后才放出来。
朱久法天亮前刚刚回到旅馆就被逮个正着,他承认了贪污、放火企图毁灭证据的事实。半个月后,他被五花大绑带回小镇,枪毙在街西边的山岗上。
由于查云生被查出在工作中利用职权奸污人妻,恐吓威逼当事人,被撤职调离公安队伍,成了粮站一名普通职工。过年时,因为喝醉了酒被人推下河,虽被人救起,却因寒气入骨而导致严重的关节炎,下半辈子只能靠着拐杖度过余生。
虽然这事情公安机关也曾查过,无奈月黑风高,查云生本人当时也处于酒醉状态,根本就不清楚是谁做的,最终事情也只能不了了之。
作者简介:凌洪新,江苏省溧阳市人。1956年生,喜好文学,曾在国内多家刊物上发表小说,出过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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