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茅盾文学奖得主刘玉民的中篇小说《海猎》初发于1991年《十月》杂志第4期,后被收入《济南文学大系·当代小说卷》,2023年又收入作家出版社精选集《海猎》一书,是刘玉民先生的代表作之一。现在开始头条连载以飨读者。
海 猎(中篇小说)
刘玉民

4
黑塔随同小布鸽登上房间顶,确是为的那笼布鸽。那笼布鸽同人一样,经受了几天几夜的熬煎。
那笼布鸽是随同小布鸽一起扎根到船上来的,这些年来,黑塔还是第一次前来探望这群令人怜爱的小生灵。
小布鸽要飞走了,布鸽们却要留下,随同黑塔一起生活。
这绝对是黑塔的意愿。为此,他是赌了咒、发了誓的。与布鸽上船时,黑塔仿佛已经全然换了另一副肝胆。
倘若说世界上确有为某种职业或事业而降生的人,黑塔便是单单为打渔来到人间的。他十二岁接替父亲上船,踏波履险早已成为一种生命的需要。晕船是初踏海途的人必经的一道关口,黑塔只为自己无缘领略那“晕”的滋味而时时抱撼。那年在老洋里遇上九级风浪,一天一夜,海狮子、老福将他们吐空了黄水又吐血饼,黑塔却在惊涛骇浪中跳跃,只觉出难得的欢欣和乐趣。他有的是无尽的粗犷豪放,至于百结柔肠,那似乎是从下生时连同脐带一起被剪掉了的。
“这是渔船,不是热炕头!纯粹是胡扯鸡巴乱放屁!小唧唧(资产阶级)分子唧唧到家啦!”
第一次、第一眼看到小布鸽将一笼布鸽搬上渔船时,黑塔愤愤然地大叫大嚷。当他发现这种大叫大嚷,对于貌似文弱的小布鸽全然不起作用时,便毫不犹豫地采取了行动:船回港时,趁人不注意,把五只布鸽装进一只口袋,背到集市上,以每只五毛钱的价格卖掉了。小布鸽发现后急得要掉泪,他却用卖布鸽的钱买回一只烧鸡,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可是,两天后船出海时,那五只布鸽意外地又出现在舵楼上方。这一次黑塔有了经验,他耐心地等到船在几千里外的一个小镇靠港时,才连同笼子一起把布鸽又一次卖了出去;卖出的同时,还再三叮嘱买主多加小心,千万不要让鸽子飞走了。
一连两个月,渔船在茫茫汪洋中奔波,从渤海到黄海,从黄海又进入大洋深处。连日的疲惫和风浪的困扰,使小布鸽也渐渐地把那群小精灵忘记了。可是有一天傍晚,正在航行中的渔船上方,突然响起一串尖厉的鸽哨;紧接着,五只鸽子仙鹤般地自天而降,落到桅杆上方的拖网标识上,随之又落到惊喜若狂的小布鸽头顶和肩膀上。霞光恰到好处地跳上布鸽们的翅尖翼尾,辉辉煌煌、璀璀璨璨,如同生出了一道道光环。
“神鸟!”海狮子和船员们欢呼着。
黑塔惊得卷了舌尖。整整一个晚上,布鸽们似乎都在衔着他的脑壳、脑浆。他虽然不相信那真的会是神鸟,却从此不敢再打那群鸽子的主意了——伤害有灵性的生命,龙王爷是不会宽恕的;对于龙王爷,黑塔就不能不心存敬畏了。
黑塔生性粗爽,说话三句不离老婆、女人、脐下三寸。平平常常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便生生带出几分血腥气味。那次半月没出海,出海那天一上船他就宣称,这半月里他搞了三个小娘儿们;并且绘声绘色把三个小娘儿们的特点、妙处,细细地描述了一番。谁都知道他是在过嘴瘾,在为同伴们调剂空气,哈哈大笑一通散去了事。遭到黑塔几次暗算的小布鸽,有意要整治他一次。船靠连云港时,用一只旧信封,模仿家人的口气给黑塔写了一封信,言辞哀哀地告诉说,他出海的当天晚上,一个刚刚登岸又喝了酒的渔民,如何如何闯进家门,如何如何轻而易举地把他媳妇给睡了,如何如何至今还占着他的窝不走。黑塔是斗大的字不认一箩筐的,行船出来绝少给家里写信,家里人自然也难得有信给他。他听大力一字一句把信念过之后,脑袋轰地便炸了。这类事在过去,在海边渔村,完全是司空见惯的。渔民家娶上媳妇的不多,娶上媳妇的渔民一出海十几天、几十天,家里丢下一个馋人流涎水的媳妇,那些履波踏险、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八方闯荡、而又难得沾上一点女人味的光棍汉们,是难得不血热心狂的。好在那些出海的渔民在外面,也往往按捺不住性情,演出一些花花绿绿的勾当;海上的人们,对于那些男男女女朝云暮雨的事儿,很少有人看得山高水重。然而如今不同了,行船蹈海来去如风,并无生命之虞;渔民富裕了,个个都有自己安稳饱暖的小窝儿;爬墙头、打野食儿日益遭到唾弃和鄙视。而偏偏,黑塔娶的是个三村四邻数得上模样的媳妇,他对那媳妇的爱恋,只差不能把她揣在怀里含在嘴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了。踏着舱板把那个渔民咒了个祖辈翻天之后,黑塔买了车票便要往回赶;及至弄清事情真相,又被船员们一阵嘲笑奚落,黑塔发了一通塌天大火。但自那他知道了小布鸽的厉害,平地生出了几分敬畏。
小布鸽确是厉害。七岁上学,念到初中,考试没有哪次落在前三名外的。如果不是父亲意外地被一只大蛸鱼打进海里淹死.家里生活骤然变得难以维持,他是决不会扔下学业登上渔船的。
那是谷雨,一年一度的渔民节。当海边的峭岩被涂上第一抹亮彩时,小布鸽一身新衣新裤,由母亲陪伴来到港房。其时,港房里摆起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猪、羊、狗三牲和一些祭品。渔民们在桌前点起香火,面向大海毕恭毕敬给龙王磕过头,侍过酒,然后点响鞭炮。鞭炮噼噼叭叭一天不断,酒、肉、庆贺也一天不断。晚上,阖家还要郑郑重重吃上一顿元宝(饺子)。过了渔民节的第二天,成千上万的渔船一齐出海了。渔民节,那是一年渔民收获的开端——谷雨一过,百鱼近岸,渔民便可以大显身手了。
小布鸽就是追逐谷雨后的第一次渔汛,闯进大海里来的。
苦,对于他算不得什么。海上的苦倒也并不在体力上,机械化早已使渔民体力上得到了解脱。海上的苦,一是熬风扑浪,另外就是远离亲人和陆地,时时如同囚徒般的樊篱、孤寂和枯燥所引起的心灵的折磨。一群布鸽就是这样飞上船的。每当闲极无聊或者心里憋得难受时,喂喂、逗逗布鸽便有无尽乐趣。有谁知道,当那一群布鸽——现在已经远远不止五只了——打着呼哨飞上天空、飞向太阳时,带去了小布鸽多少童真的幻想和憧憬!有谁能够想象,海风习习、星月灿灿之下,小布鸽的一支轻吟曼唱的竹笛,伴着一群灰色的精灵,带给世界的是多少清朗和诗情啊!
渔船增加了一个小布鸽,小布鸽把黑塔融化了。
然而小布鸽却要走!
再过几天,小布鸽就要到城里去了,到城里的远洋轮船公司去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跟随渔船出海.最后一次与成了好朋友的黑塔和原本就是好朋友的那群灰色精灵在一起了。
喂了花生、绿豆、菜叶,喂了水,布鸽们在新老主人的手臂和肩膀上歌唱舞蹈一番,飞上了天空。这伙非凡的精灵,仿佛即使飞上月球太空.即使经过几百几千个年代,也能在无际无涯的海洋上,在茫茫苍苍的尘世中,一眼寻到这只小得不能够再小、平凡得不能够再平凡的渔船!
“小老弟,你走了,小花漂让人抢走了怎么办?”
黑塔又在与小布鸽磨牙了。小花漂是渔业公司商店的售货员,长得玲珑剔透,一身碎花裙穿在身上,惹得不知多少青年渔民香梦连连。
“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小布鸽反击着,“人家抢不抢,关你什么事儿啊?”
“咱俩不是有交情嘛!我可不是吓唬你,好多人都在争着把小花漂朝怀里搂哪!”
“你可真敢瞎说!”
“瞎说?你没见那小手跟发面饽饽似的又白又滑留,摸一把管保和尚爷也得动心!那天我去,只摸了两下,人家就不让摸了,说是嫌乎咱脸黑手糙。妈拉个巴子的!”
“吹!吹——”
两人从房间顶跳下,小布鸽指着墨塔的脑门叫嚷着。对于那个穿着一身碎花裙的售货员,小布鸽心里确是埋藏着一缕情丝的。
“黑塔,你是看着人家要走,怕没日子欺负了是不是?”坐在舱板晒太阳的海狮子打过一记冷枪。
“嗨!我敢欺侮他?”黑塔昂昂地叫着。“你让他说句实话,小花漂的手是不是又白又滑,跟块海绵似的?我就知道,人家两个嘴都亲了不下几百回啦!”
小布鸽的脸腾地成了一片红绸子,他狠狠地白了黑塔一眼,朝船尾去了。黑塔见他败逃,越发粗声锐气地大笑着,尾随而去。
海狮子笑笑,仰身躺到舱面铺着的一块帆布上。
九月的渤海,要算是一年里最美妙的时光了。风,有了凉意,不冷;太阳隐去了灼热,还暖;海水、天空经过了风和太阳的筛滤,正处在最为清明、熙和、温厚的情态里。海狮子敞开衣襟,四肢大张,任凭海风和阳光温存抚慰。这些日子他累极了、紧张极了,在大自然的沐浴里,他理应得到松弛和休整。他二目微闭,全身放松,极力把意念抛向浩浩茫茫的宇宙。只一刻,一股不可言喻的暖流便向每一根神经末梢扩展开去,渐渐地,整个身心仿佛都泡进到酥人筋骨的温泉池中了。
宇宙、天地、人、海洋……一切一切,都变得隐隐约约、虚虚幻幻了。
……那小手……又白又滑……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云气蒸腾的温泉池中忽然浮升起一句模模糊糊的话语。
是的,那小手,又白又滑。是的,正是那句话!那小手,又白又滑!
——那是印下了海狮子无尽情意的手啊!那是在海狮子身上印下了无尽情意的手啊!
作为渔村长大的孩子,海狮子的人生之路却并不是从渔船上开始的。他的父亲在县供销社当过副经理,海狮子中学毕业之后接替父亲,成了县供销社的一名干部。妻贤子聪,海狮子又是县里的先进工作者和模范党员,县城里那个小家庭原本是充满着朝气和欢乐的。
那年民主推荐领导班子,海狮子的得票最多;而父亲的老伙计、德高望重的老主任就要退休,并且力主选拔海狮子接班。组织部门考察、党委研究都顺利通过,偏偏与海狮子交谊颇厚的一位科长,向县委写去一封反映老主任与海狮子关系如何如何的信,信中列举了几件夸张到失实的事例。纪委完全出于应付,派人找海狮子核实。海狮子只要吱唔几句就足以了却一切,但他认定自己问心无愧,对那几件与事实有出入的“事实”,坦率地据实说明,并且提供了另外几件类似的情况。他的本意完全是为了让组织对自己有一个实事求是的了解;他不愿意让人家说,自己为了当那个主任隐瞒了什么。清清白白为人,堂堂正正处事,是他自小形成的人生信条。
事情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先是已经打印出来的任职决定收回,随之宣布历年的先进工作者和荣誉称号撤消。如果说这两条还只是使海狮子震惊和惶惑的话,接着公布的两项决定,便足够使他回味半生了:老主任降职半级提前办理退休手续,告状有功的那位科长接替了主任的位子;海狮子被“重新分配”到离家八十里外的一个仓库当保管员。
决定公布,海狮子大病一场。
大病中,几次月黑风高、雷雨交加之夜,他跑到老主任家门外,久久地伫立、久久地落泪。
大病初愈,他便毅然回到渔村,开始了履波踏浪的生涯。
当幼儿园教师的妻子得知后,几乎要一头撞到墙上昏死过去。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海狮子与妻子过起两地分居的生活。
一对缱绻夫妻分离,一个令人艳羡的家庭罩上阴霾。海狮子自认罪孽深重,他不愿见妻子和女儿的面,却又时时眷恋着妻子和女儿。每次出海归来,他都提着鱼虾和买来的衣物,悄悄地送到城里的家中,又悄悄地回到村里。有时实在压抑不住想见妻子、女儿的愿望,便躲在幼儿园窗外或路边,偷偷地看上几眼。他发誓要与虚伪和奸诈绝缘;发誓要把蓝色的海洋当作人生的战场,驱船做马,创造真正属于自己的全新的生活;发誓要做一个没有愧色的丈夫和父亲。直到一年后,他的那所颇为气派的新舍落成时,他才写去一封信,邀请妻子和女儿回来,看一看他为她们修建的“招待所”。
妻子带着女儿来了。一来,便没有再回去。
妻子的厚爱愈加激发了海狮子的雄心。正式被任命为头船船长的那天晚上,熄灯上床后,海狮子伏到妻子耳边说:
“告诉你,吴乡长说了,让我好好干上一阵头船长,干出点名堂来。大黄眼名声太臭,乡里准备把他换下来。”
妻子好不高兴,却问:“那要是头船长干不好呢?”
“老福将、大黄眼那些人有多大能耐?我动动手指头就比他们强!放心,等着当你的书记夫人吧!”
海狮子拥着妻子好一阵亲热,亲热之后,又把妻子的一只手拉到自己胸上。
那手,那又白又滑、印满温柔的手啊!……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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