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城”错下去多久
乌吉斯古冷
当你随便问一个既会蒙古语又懂汉语的人:“呼和,在汉语里指的什么颜色?”他会毫不含糊地告诉你:“蓝色”。接着你再问:“蓝色译作蒙古语怎么讲?”他会同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呼和”。
我如此绕圈子费口舌说事儿,无非是想道明,本就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不是问题的问题,因久远的习用而成为公认,变得复杂,生出一系列问号。
一
中国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里对颜色这样表述,“颜,眉目之间也;色,颜气也。”
到了唐代,颜色才发展具有色彩的含义。有说,“古汉语中青就是蓝的意思,青天就是蓝色的天空。”不过,也有说,“蓝应该是很浅的,青是浓的,深的。”显然,各抱一角,其说不一。还有说,“古代最初是没有蓝色这个概念的,所谓‘青出于蓝’中的蓝,指的是一种叫做蓝草的染料。”这话具有颠覆性深层考究,应给予定论。我想起一些俚语,如“无毒不丈夫”,原是“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口口相传,“度”变成了“毒”。现代人面对古汉语里如此讹传之例不乏。还有说,“我们常说的青菜、踏青、青青河边草、青山绿水……这里的青,显然指的是绿色。”说法多了,别嫌麻烦,凡事越说越明。如果换另一种学识角度,放在现代光谱中,青是:“介于绿色和蓝色之间,波长在500——485的颜色。”对于普通百姓来讲,似乎深奥一点。
词典是解释词汇的词库,我还是请出各类词典说话。
翻看手头文化书籍,谈及呼和浩特缘何而称作青城。恕我直言,哪一条都站不住脚。比如,1991年出版的《内蒙古大辞典》,上写:“呼和浩特系蒙古语,意为青色的城,故又有青城之称。”该大辞典辞条7000余个,分明可见,请来负责各门类的内行外行大小编者8000出头,他们翻阅资料,旁征博引,其实是人云亦云,根本不可能深入探究青与蓝的本色,模糊了色质的界线。
我打开泛黄的《康熙字典》,它解释说,“蓝:染青草也。青:东方色也。”
我拿出手头旧时的《汉语辞典》(原《国语辞典》),它另取一经:“蓝——色之深青者。青——五色之一(青黄赤白黑——作者)。”
我查找《蒙汉辞典》,它把“呼和”译作蓝。我再查找《汉蒙辞典》,它把“蓝”译作“呼和”。双方击掌,一对合拍。
最后,打开具有权威性的《辞海》:“蓝:晴天无云时的天空颜色。青:春季植物叶子的颜色。”这么说就明白了,用清新的画面给视觉划分出两个不同的颜色。还是《辞海》识见高明一筹。
至此,关于青与蓝,可以画上句号了。我再叩问久远的记事之书,历史老人讲:蒙古民族自古崇尚蓝色的天和蓝色的海,称自己的族群为蓝色蒙古。说到这,我想多说一句,成吉思汗的“成吉思”,译成汉语是大海。这在本族上下是共识的。并非什么“彩鸟的鸣叫声”。
《辞海》里还有一条,历史上有过青城,(l)古县名,在今四川东南,已废入灌州。(2)旧县名,在今山东中部偏北,已与高苑县合并为高县。话说多了,此为题外话。

二
明代的阿拉坦汗夫人三娘子为建造一座城市埋下第一块奠基石时,城市的名字已经诞生了,注定要称谓库库和屯。库库和屯,即呼和浩特,是蒙古语西部方言,呼和浩特为现代蒙古语标准音。若拿蒙古文字写出来,两者毫无二致,出自一个模子。
汉语对蒙古语中地名的原音沿用,年代悠久。库库和屯,应该就是这样形成的。无独有偶,湖水本该蓝色,将呼和淖尔(旧称“库库淖尔”,蓝色的湖)译作青海,与呼和浩特一样,放在今天看是同一个明显偏差。开始时笔者琢磨过,面对这么大一个省名,不知为什么将蓝译作“青”?难道那里的湖水与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呈青色的?那些先人怎么犯了这样低级错误?现在想来,蒙古语言直接来自汉语的影响,是受到前面所述的历史局限,这样,问题就清楚了。至于可可西里的“可可”,还能辨认出是“库库”,而罗布泊等地名,音变甚远,若无延用至今的文字资料,实在难以辨明。
考究历史名称,包括各种普通物品,存在误解很多。有些个名称,按照错了的叫法,可以错叫它几十年,有的甚至几百年。不过,一些错误称呼的名称,在历史发展的转型期,总是被大拐弯刹车的惯性不经意间被甩掉而淘汰。比如我们内蒙古西部人叫惯了的“山药”,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之下,由外向内强行使用,从我们这个时代开始不得不抛弃原有的传统称呼,还其通用名称,叫“马铃薯”或“土豆”了。再比如,大街小巷时常听见吆喝的“大瓜子”,其实那不是特指炒熟的西瓜子,而是葵花子,在市场运行中早已叫成葵花子,只是小贩们出于习惯,尚未改过来还其真实“姓名”。不过,不会太久,慢慢地会很快纠正过来。

三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管蓝色与青色如何接近,甚至存在“血缘”关系,现已清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各有特征,根据其特征各有符号,不能混为一体。事实上,在人们的意识里,青与蓝的界限不是现在,早已十分清晰,说天是蓝色的,人人能接受;说海是蓝色的,人人皆认可。指着小草和大树,可以说那是青色(但现在都知道了,其实就是绿色)。如果说大海是青色的,小草是蓝色的,未免离谱得多少有点滑稽。
我突然联想起内蒙古自治区早期一位善于写爬山歌的著名作家韩燕如先生,他的一首《内蒙古本是个聚宝盆》,开头两句就是“黑山不黑青山青,蓝城变得新又新。”这里的蓝城,指的应该就是呼和浩特。下面还有:“人如潮,灯如星,蓝城变成不夜城。”至此,我不得不深思,一个“蓝”字的背后,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位汉族爬山歌作者,如何深入生活,怎样接触不同民族群众,反复论证,把脉出一个“蓝”字!而我自己明明知道称蓝色叫“青”分明不对,写作时竟也借用过不少回“青城”一词。那是心里有一个小九九作怪——“从众心理”。从众,最容易过得去。其实,在一位不懂蒙古语的汉族同志面前,仅此一点,我真的应了那句成语“自愧不如”。搞文学创作的人,就是应当学习老前辈韩燕如先生的那种认真态度,严肃精神,深入基层,拜群众为师,有不耻下问的美德,有刻苦专心的劲头。
至于将呼和浩特称作“蓝城”上口与不上口,另当别论。笔者以为,叫惯了也很好听,且有独到“特色”。不过,我一个芝麻大的小人物说话能占多大地方,面对一个市名和省名,实在是撼动不了一根毛发。但是,我相信,不管今后多长时间,即使是很遥远的一个时期,这个被遗弃而默默无声的蓝色市名,有一天,后人会扳正过来,引凤还巢。媒体、民间,人人会一致称呼,世界都得面向这边呼唤:呼和浩特——蓝城!
写完本篇读一遍,总感觉啰嗦。其实,是话题本就啰嗦。当我正要收笔的时候,耳畔传来歌曲《蓝色的蒙古高原》。是的,蓝色。
呼和浩特,蓝色的城市,我还是带着一点关切的心情发问:“青城”,将错下去多久?
【附】
汉语是什么时候开始把“蓝”用作一种颜色描述的?
《说文》:“蓝,染青艸也。”“蓝”字的本义为染草名,先秦两汉时一般不用于表示颜色。
到唐代,诗歌中出现不少用于表示蓝色的诗句。但唐宋时《字汇》《正字通》《玉篇》《广韵》《集韵》等字书中仍不见收录蓝字表示颜色词的义项,大概“蓝”表示蓝色还只是活跃在口语中。正式书面语中蓝色仍然主要称“青”,不称“蓝”。《宋史·舆服志》开始,正史中出现一些蓝色的物品,如 “蓝黄 圆鞯”“蓝黄罗绣方鞯”“蓝黄絛子”。
最初的蓝染为由蓝草叶揉浸出的汁液染出颜色,后来工艺逐渐有了改进,大概到魏晋时就已经发明了发酵还原法还原蓝靛成靛白,用预先制成的含有蓝靛的蓝泥染色。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蓝》载:“七月中作坑,令受百许束,作麦秆泥泥之,令深五寸,以苫蔽四壁。刈蓝倒竖于坑中,下水,以木石镇压令没。热时一宿,冷时再宿,漉去荄,内汁于壅中。率十石瓮,着石灰一斗五升,急抨之,一食顷止。澄清,泻去水,别作小坑,贮蓝淀着坑中。候如强粥,还出瓮中盛之,蓝淀成矣。”
宋以后,随着棉花的种植以及棉布的普及,民众有制蓝的需要。到明洪武时“蓝”可以用来表示一种基本的颜色,甚至可以使用不同的修饰词来形容深浅的程度了。



作者简介
乌吉斯古冷,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