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作者:闲花淡淡
这是八几年的事情,这时我还是一个孩童。我这时还可以骑在大人的脖子上一颠一颠的,也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想睡就睡,并堂而皇之地趴在大人的背上或是腻在大人的怀里。这时我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还可以哭闹撒泼,但是也到了大人可以根据情况对我板起脸子大声地斥责一下的时间。
这时的乡村真的没有什么娱乐的项目,冬日里大家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晒暖。老人们自不说了,只要是晴好的日子,隔着矮矮的土墙就相互吆喝起来,中气足足的,会振落土墙上粘着的一片枯叶,也会惊飞树梢的几只家雀。他们窝在墙角的玉米秸秆堆里,会聊着这个冬日的气象对来年庄稼的影响,也会侃侃村大队广播里听到的大新闻,争得面红耳赤,对似乎很遥远的国家大事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时的父母辈还都那么健硕,我需要使劲儿仰着头才能看到他们的眼睛和嘴巴。他们在村口的大路上燃起一个枯树根,树根的荕须已经烧尽,裹着一层灰白色的烬。一阵一阵的北风每一次吹来,吹飞了这层灰烬,我们才能看到如同皴裂的地块一样的燃烧得红红的木炭。
我和我这样大小的孩童,跟在比我们大的孩子后面疯跑。当他们嫌弃了我们这群小尾巴时候,也会想个注意甩掉我们。我们这时做的更多的事情就是委屈得不得了,哇哇大哭着找大人告状。
让人高兴的事情来了,村里要起庙会,请了戏班子唱大戏。
叔伯们都来帮忙。大队部的场院里,很快一个临时戏台就搭起来了。百来根木桩一头深埋地下,稳稳托起上面的台面。几十根高柱长木撑起一方斜顶,上面搭着厚实的军绿色帆布,戏台左右何后面也都用同色的帆布围挡起来,只在左后方留下一米宽的门洞。戏台门脸的横梁上深蓝色的布幔悬垂,褶皱起伏恍若少女的刘海。戏台中间固定着深蓝色的幕布,一布之隔便划分出“台前幕后”。
一个个木箱被抬进后台。这些木箱,大部分红色油漆斑驳脱落,露出泛黄的木头,绿色的铁搭扣很多也卷曲起来,只有箱子两侧的铁环被人手提的部分磨得油亮。更多的道具搬进后台了,很快后台就拥挤起来。我们这些被抛上戏台看稀罕的小孩子被人呵斥着“碍事”,一个头发稀疏的伯伯吆喝着我们“走走走,下去下去”,又冲台下嚷道:“这都谁家的孩子啊?赶紧领走领走,不然磕着碰着我们可不管。”
这些吓唬并没有使我们沮丧多长时间,很快,我们就在台下林立的桩子间追逐着闹起来了。
最后我们是被大人掂回家吃饭去了。
不等锣响,村里各主街和场院边上已经站了各种小摊。主街上各种杂货都有卖,甚至牲口家禽也有。场院边上卖瓜子糖果的,卖荸荠的,卖甜秫杆(青皮甘蔗)的,卖油馍油条的,卖煎包胡辣汤的……吃食儿居多。当然孩子们喜欢的玩具也在这里,糖人,泥狗,竹蜻蜓,木剑……
我最喜欢的玩具是琉璃嘎嘣,也叫琉璃喇叭。这是一种玻璃制品,形状像喇叭,中空,有底儿,且底部非常薄。我们用嘴噙着管嘴,呼气吸气就会带动琉璃嘎嘣的底部凹凸震动,发出“噗噗噔儿”的响声。
吹琉璃嘎嘣可是一个技术活儿。力气用大了,砰嚓,底儿就碎了;力气用小了,又吹不响。不多时,地面上就多了许多岁玻璃渣子。当然,也到处响起“噗噗噔儿”“噗噗噔儿”的声音。
竹椅和小板凳已经占满了场院,靠后一些的地方甚至还有不少支起来的板车。
先打三通鼓,再进锣与镲!豫剧的开场锣鼓雄壮热烈、激昂催征,有“锣鼓一响,观众到场”之说。
不用锣鼓响,我和姥姥早早已经坐在台下最好的位置了。姥姥爱看戏,是妥妥的戏迷,豫剧里的每一出她都如数家珍。
大家庭里,大舅家里的孬,二舅家里的小平,他们与我年龄几十日之差,但是他们却坐不进戏场,往往开锣没多久就又哭又闹。而我却不同,我可以津津有味地看完全场。幼小的记忆里,十里八村只要唱大戏,姥姥都会带着我去看。在姥姥的熏陶下,我早早就懂了“会看戏看门道,不会看戏的看热闹”是啥意思。我听乐器演奏分辨得出来“武场”、“文场”;我看演员在台上走几圈便是过了万水千山,几个人就可以是千军万马,一桌两椅就是殿宇大堂;我知道白脸奸、红脸忠、鼻头涂白丑扮怪、黑脸老包大青天;我还知道大家小姐的表演是“上场伸手撵大鹅,回手水袖搭手脖,飘飘下拜如抱子,坐下不能露脚脖”,媒婆一出场则是“斜眼看人,说话咬唇,走路扭屁股,走路甩手巾”……
《秦香莲》“三江水洗不尽我满腹冤枉”,《穆桂英挂帅》“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破洪州》“紧催战马,同去保家邦”,《花打朝》“弓不离箭来箭不离弓,哪一战离了我王月英,杀敌寇就像那刀切葱,五湖四海有威名”,《花木兰》中“谁说女子不如男”,《七品芝麻官》“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三哭殿》“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洛阳桥》,也叫《甩大辫》。回到家里,我在马尾辫上扎上围巾,又套了大人的衣服,在屋子里学耶律含嫣的小碎步,把围巾当做大辫子拿在手里甩花。此时,我年龄小,也学了几分模样,憨态可掬,就引的我姥姥逢人就让我表演给他们看,竟也锻炼了我在人前不怯不惧的气场。
当然,也有让人不愉快的事情。比如,有一次姥姥买了甜秫杆给孬、小平和我。戏场里没有刀可以用来劈甜秫杆,姥姥只能徒手掰断,这时候甜秫杆皮把手利流血了。还有一次,夜里在另一个村子看完戏,我已经很困了,趴在姥姥背上迷迷糊糊的。等快回到姥姥村里的时候,才发现我头上戴的缀有虎头银饰的棉帽丢了,姥姥就又背着我拐回去急急慌慌地找。后来问出来被又一个村子的人捡到了。追的及时,还算幸运找回来了。
现在,已经过去近40年。我早已不是那个小小的孩童,场院里看大戏的情景也再不复存在。现在的娱乐活动丰富多彩,电影电视里的节目也是多种多样,也会受邀到一些晚会现场,可那些发自内心的悸动再也没有。就在去年,姥姥离我而去了,就仿佛锣鼓铿锵的大戏一下子散场了。就此,再无大戏可看。
曲,终了!
作者:闲花淡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