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的绝活
——水乡往事之七
作者 朱军
在水乡码头,老曹是随着父母从外地而来的汉子。那时候,他的大哥还小,跟屁虫一样牵着妈妈的衣襟,他自己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最小的弟弟还远远没有怀上。那么,一个外来户在汉水一方落脚,渐渐地扎下了根。
和哥哥曹顺清的胆小怕事相比,曹顺庭显得不怕什么;与弟弟的有些鲁莽相比,曹顺庭则要规矩谨慎许多,还有一个妹妹,则是需要他们都去保护的,那么在兄弟姊妹四个人当中,老二曹顺庭就显得可进可退,有着不同的况味。
老二曹顺庭落地的时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到处还比较清寒,可也显得清明,他从襁褓之中到活蹦乱跳,似乎是转眼之间。大概是因为上有哥哥罩着,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他自己就在中间,不前不后,不左不右,也不上不下。妈妈的呵护,父亲的吆喝,水乡的流水、码头还有河滩,都让小小的曹家老二有了开阔而开放的心胸,也让给他有了不同于哥哥、弟弟和妹妹的倔强性格,他站在那里,头发竖立,胳膊撑在河堤上,眼睛看着远方,那儿有一只黄牛或者水牛,有一片芦苇在阳光下发亮,也有鹭鸶在低低地飞翔,之外就是木桥牵引和小船悠悠了。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双眼眯着,又忽地睁开,就参与到河边一群孩子的嬉闹中,有旋转的风,还有野性的呼喊。
他好像上过几年学,可到底是读完小学还是初中,就知者寥寥了。他很早就参加了地理的劳动,挖地,插秧,种菜,乃至收割,都不挡手。这些方面他虽说未必是一把好手,但也是不无娴熟的,所以当后来父亲让他去队里挣工分,他也是将嘴巴里的一根草屑噗地吐掉,扛了铁锹或者锄头就去,哪怕是牵着牛去犁地,也不是不在话下?那么岁月悠悠,水乡码头又多了一个农家的耕者,这也是不错的;至于后来担尿担粪,曹顺庭也是轻车熟路,好像他生来就是一个农家的把式,属于这一片土地与这里漫卷的日子。
但是,渐渐地,曹顺庭就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绝活,有的在当时就很突出,有的只有到了后来才渐渐地显露,属于后发制人。
比如水乡团转都说曹顺庭骨头硬,讲义气。这在一方面,是当有人欺负到他们兄弟姊妹的时候,他敢于站出来,直接对抗,以硬对硬,绝不服软。有一回事队里分红苕,周家兄弟仗着人多像要欺负他们,老大曹顺清吓得哆嗦,只是下话,老三懵了,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搁。这时候,下地回来的曹顺庭出现了,他将锄头朝地上一墩,说你们凭啥欺负人?对方说老子把你欺负了咋样?曹顺庭没有说话,而是挥起锄头把子就拦腰来了两下,周家的老大马上就趴下了,其他的人也被镇住。虽说那一次曹家父母给热家赔了医疗费,但曹家人不能惹、尤其是曹老二不敢惹悄然传开。这当然有些特别,一般而言,曹顺庭还是讲道理的,用他的话说,自己不去惹事,遇到事情坚决不怕事,否则就他白活了!另一方面,当时水乡码头的南边和汉江河的北面经常有小小的械斗,其实都是一些半大的孩子和小青年互相叫嚣着打闹而已,不同的是彼此常带着钢丝鞭和别的木棒之类,打起来也还是厉害。不知怎样一来,曹顺庭参与其中,而且勇敢的很,甚至很能打,常常让江北的那些小子屁滚尿流。那时候,电影里正在放映《奇袭》《平原游击队》,还有《侦察兵》以及《南征北战》,打仗的电影很受欢迎。于是激发了许多少年和青年的好奇心,也开始邀约兄弟们参与其中,当时叫打群架,先是是江北的袭击江南,江南的以自卫的名义奋起抗争。那时候有两拨人在活动,一拨人是王二牛带领的一伙子,年龄小一点,小打小闹而已;另一伙子是周欣儿带领的一拨人,年龄稍大,动作也大。曹顺庭属于那一帮人,他个子高大,能打渔捉鸟,也能打架,好像血脉喷张,一点也不害怕。不知道哪一回,江北来了好些厉害的角色,江南人也不含糊,而且怎么说呢,那一次闹的动静太大了,把对方的人打趴下,江南的人也倒下几个,惊动了派出所。一个夜晚,警车叫着,把曹顺庭与周欣儿几个带走,关进了派出所。虽说都是熟人,但决不含糊,该关就关,要实行人民民主专政。对此,曹老二的母亲吓怕了,他的父亲一声怒喝,说老子不管了,让公安好好收拾他们,不然就翻天了!母亲哭泣着,让去找人;父亲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去找熟人。其实公安派出所的人对江北的人有些讨厌,对江南人的自卫比较同情。那个叫杨海全的警察其实也是文人,还偷偷地写些句子抒发豪情。此番看到如此的局面,交待民兵送饭时不要亏待,还多加了馒头之类。所以说呢,曹顺庭也好,周欣儿也罢,都没有吃什么苦。十天之后,曹顺庭出来,胡子长了老长,母亲心疼之极,父亲没有去,只是在家里沉默着。没有想到,曹家老二那一次出了名,他被当成水乡码头的英豪,有许多人在接他。可是奇怪,此后曹家老二不再参与打群架,也不再出头露面,而是在家里憋了很久。可他的义气不翼而飞,成为他的第一个绝活。
不久就是过年,曹家老二突然展露了另一个绝活,那就是在桥头划甘蔗。这属于娱乐性质,但是竟然忽然又一次名声鹊起。
水乡漠漠,长期以来除了参加县上每年的文艺汇演,缺少别的娱乐活动。这时候已经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初,而且又是过年,汉江桥头的这一幕就格外地引人注目。这时候,水乡码头的乡亲们都穿戴一新,喜滋滋地迎接新年。老年人不消说了,穿新衣裳,走亲戚,或者围在火炉边歇息,因为没有电视,只有听广播,或者捏元宵聊天。孩子们跑来跑去,拿一把塑料水枪抓特务,鼻子尖上都噙着汗珠。年轻人还没有长围巾在脖子上忽悠,但都是新衣在身,晃悠在码头的十字路口。这时候,曹顺庭这一群比我们大了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们,就在汉江桥头的甘蔗摊上忙碌,他们凑钱买了甘蔗,几个人解开衣领,开始比试划甘蔗的本领。大多数人也在划甘蔗,可常常刀去甘蔗倒,没有什么意思,自己也觉得无趣。到了曹顺庭和欣儿那一伙子,就把划甘蔗玩得出神入化,引来许多的人观看。但见一个小伙子将甘蔗立稳当,瞄准,一刀下去就是多半截,引来一阵阵惊叹,还有人“耍外采”、“装二球”,来了更加有难度的动作,那就是在甘蔗上划一个口子,斜插进一截甘蔗皮,每次动作的时候必须把甘蔗皮用刀碰掉,然后才能划甘蔗,这样的话也常常有人放空炮,引来叹息。这其实是手艺好的小伙儿,要使用这种玩法能够划半截甘蔗,那就是高手了。这时候,呐喊声响起来,有些叹服,好比在后来金庸的武侠小说里出现一个身怀绝技的人。许多人在划着甘蔗,曹老二和欣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晃悠过来,默默地站在一边,他们不声不响,看着热闹。忽然他们上前,掏钱买了十来根甘蔗,说好谁有兴趣耍一耍?又人就来了。欣儿和他是一伙子的,他就先上。但见他把披着的衣裳一甩,挂在甘蔗堆上,来了个简单的,还来了一个复杂的,都划到了甘蔗的一半。之后才是曹老二,他解开衣裳的领子,吐了一口唾沫,把刀在手上颠来倒去一番,就立稳了甘蔗。他看了看甘蔗,抿着嘴巴,猛地一划,着一根甘蔗就忽然间从中间一分为二,完成了划甘蔗的“分蔸”动作,引来一阵阵心悦诚服的惊叹。曹老二嘴巴一瘪,不以为然,开始另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他锯了一个甘蔗卡子,插在一个比较端直而且高挺的甘蔗上面,然后举起了甘蔗刀。他来了一个假动作,人没有动,甘蔗也没有动;可忽然之间,他神鬼不知地猛地一碰一劈,只听见哗啦啦一声锐响,这一根甘蔗又一次成了两半,引来众人更加驯服的锐叫,还有谁们在吹口哨,声音掀起来,又落下去。而欣儿和曹老二,则捡起一根甘蔗大嚼起来。别的人也在操练,或者干脆就认输付钱;更多的看客则弯下腰来,捡起甘蔗皮大嚼。从那时起,周欣儿的划甘蔗本领,曹老二的划甘蔗绝活,就在水乡码头名声鹊起,传的很神。只是奇怪,他们一般不参加这样的活动,也不展露他们的才艺,好比高手的剑客,通常只隐藏着,不去参加小儿科的比试。这样,有更彰显了他们的绝活,如同武林的高手与剑客,把自己藏的越深,才更加出名。此时,汉江奔流,日子如梭,一切都掀起波浪,又无声地沉寂下去,像天地无言的日子本身。
曹顺庭的第三个绝活被人知晓是在许多年之后,那时候人们不知道他的年龄,可能是因为他的岁数不小了,就一律叫他老曹。不知道他从打架、劳作与土地到划甘蔗经历了怎样的过程,也不知道那些年他都在干什么。只知道乡亲老曹曾经帮着他的三弟在烟厂辞退协议工中奔走了一番,也得到一些补偿。那之外,就是消失了一般。待到他终于浮出水面,就是一个有名的酿酒师傅了。老曹酿酒,不是在本地出名的,而是农村包围城市,抑或墙内开花墙外香。
先是隐约听说老曹在大佛之坪的小城和张良的封地留侯酿酒,还听说他在一个叫羌州和兴州的山城造酒,都不是他出本钱,他只出技术,酒挺好喝,而且人懂规矩,很受人欢迎。这些仅仅是道听途说,是不是真的呢?不好下断语。十年前的一个初秋,你到武乡的一个朋友家里去,见证了老曹的绝活。那朋友的父亲是转业军人,退休的日子本可以过得很好,却去包了一座山,搞农场,种树和果木,还打了一口水井,把自己彻底搭进去不说,还弄得一身病。可是老人家乐此不疲,还津津乐道。那一回,朋友的老父亲说让喝酒,是请人酿制的红苕酒和包谷酒,言之殷殷,令人向往。你去了,笑谈一番,还四处走走,很是心旷神怡。吃饭的时候,那酒果然好喝,以至于瓶装酒就没有打开,只喝散装的酒。席间你问他谁酿出了如此的酒呢?朋友的老父亲呵呵一笑,去叫出酿酒的曹师傅。此人不见则已,一见竟然是码头水乡的熟人。“曹大师,是你呀!”你很惊诧。“是我。酒好喝吗?”他好像也有些高兴,但绝不大惊小怪。“你过来喝几杯吧?坐在桌子上,聊聊,都是水乡的人呢。”你热切地说。“哦,不了。我是雇工,您是客人。”说完就要走。但是你已经站起来,撵去给他敬酒。他喝完了你敬的三杯酒,浅浅地笑着。谈到这些年的事情,他淡然地说,“酒好喝就行了,鸡蛋好吃,就不必见鸡!”之后就退出并且走开。“他是不是到处流动?”你问着朋友的父亲。“当然,”朋友的父亲说,“这个师傅好,不乱说,也不多事,只是本本分分地酿酒。”
这时候,你忽然觉得老曹这样的人其实是见多识广的,他会技术,有绝活,但只干自己该干的事情,一点也不需要张扬。就像当年,水乡打架、划甘蔗,干完就走,不留痕迹,也不需要什么喝彩。只是,这些年,老曹是怎样过来的,就是一个谜。但是日子无涯,有多少谜是你我难以解开的?于是也就不去管这些,只觉得老曹只要绝活在身,不就是一种存在吗?这里,你向水乡码头的乡亲大哥老曹致意,祝他顺遂安康,他酿出的酒更香,更好喝。
(朱 军2024,1,7,上午写讫于天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