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银杏
东方樵

见到这棵树纯属偶然。那日游览周郎赤壁,却与庞统的银杏不期而遇。
许多年前,从郭沫若的一篇散文中,就知道世上生长着这种被称为“活化石”的古树。我已栖居十五年的小镇之北有一古刹,刹前就有这么一株,但一直无心去看。我相信,天地间,两个陌生生命的邂逅,是一种缘分。
那是个“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日子,赤壁矶头异常的冷旷凄清。我们游罢周瑜曾经扎寨的赤壁山,游罢孔明祭天拜风的南屏山,已是意兴阑珊。想到翼江亭侧,那只被人将眼、舌漆得粉红的倒楣石狮;周瑜塑像周围,那一个个拉扯着游人测字相命的长褂先生;东风阁上,那个被鸟样关着卖唱的袖珍女孩,我心中对武赤壁难免有几分失望和怅然。
不料回程车途径赤壁镇时,司机说还有一处景点可看。抱着一种看也可、不看也罢的心理,我们在街中下车,缓缓踅往赤壁西山。
一

霏霏晨雨早停了,天色渐渐晴明。西山一派葱茏,望中有一团树冠卓尔不群,如翠云拥泊中天,我不由暗自惊叹:好大一棵树!
一走进镌有“赤壁古风”四字的牌楼,再往右一拐,这棵颀伟的巨树便宁静地迎候着我们。平生没见过这么高大伟美、充满生机的乔木,真不敢相信银杏这么“年青貌美”。两根几人合抱高达三十多米的主干,拔地冲霄,宛如擎天玉柱。侧枝虽不如主干那么畅直,却也疏朗有致,洒脱而优雅地向四周展布,轻轻托起一片百米平方的绿荫。其时,正值春夏之交,玉扇似的叶片泛着嫩嫩的青光,把银杏树装点得清新、葱俊。树干,树枝,树叶,都显出一种静穆的神韵。
在这株潇洒出尘的古树底下,我觉得自己的生命突然变得脆薄而渺小,甚至赶不上那些絮语的叶片。据说,当年献连环计的庞统就曾在这树下攻读兵书,算来它已存活了一千七百多年!即使不信这个,就凭它枝干上的四个大瘤子,也足可证实它寿命的漫长。(专家有言,银杏过千年才能生树瘤。)这赤壁古战场的最后的守望者,近两千年间该遇到多少兵燹?又该碰到多少灾异?它却奇迹般地逃过千磨万劫活了下来,至今仍是那么充满活力、勃郁壮茂。我强烈地感受到坚韧宁静地生存的伟力。
但我又傻想,即使生命力顽强如银杏,如果人类与它过不去也一样夭殇。我很奇怪,赤壁之战那会子,竟没有人伐了它做艨艟、做战车,它的年轮该是像唱片的纹路那么致密,不会不合用的。这无疑是一株侥幸的树,处在“暴风眼”中却被人忽视了,忙于相斫的人类疏漏了它。它得以寂寞地生存、无声地发展,终于茁长成参天大树。被人遗忘,寂寞地活着,对一个伟大的生命来说有时是多么重要!在树底宽展洁净的沙坪上,我徘徊凝望,心里很不平静。
二

赤壁镇有这样一个传说,那个不甘寂寞的庞统在落凤坡阵亡后,精魂化作金光熠熠的鸾鸟,千里迢迢飞回这银杏树上栖息,朝暮啼鸣,浏亮动人,因此,当地人将西山改名为“金鸾山”。传说当然荒诞不经,细思量却有些意味。庞统在象征战火和死亡的落凤坡不能安顿自己的灵魂,他的灵魂却永远地皈依了绿色——象征和平——的银杏,魂兮归来的传说不正寄寓着人们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向往?
因了这一传说,朋友们纷纷在这里留影,当然背景只能截取那壮伟的“V”状主干的一部分。我不知自己何以没有上前让人拍照,却独自跑起了思想的野马,恍觉那俩树干像一双伸向苍天的巨臂。这是一种呼唤的姿势呢,如果树有灵性,那么它该是在默默地呼唤着和平与安宁,那飘落在岁月峡谷里的片片叶子,都是它不断重复的话语。毕竟逐鹿的喧嚣盖不过和平的千年呼唤,战火的血红吓不退银杏的岁岁青碧。一世之雄曹操、周瑜、孔明者流而今安在哉?只有江流、峭壁和这株“和平树”长留天地之间。时间是严厉的判官,和平赢得了终极的胜利。一个英语单词忽地在脑海闪跳,“Victory”的缩写不就是“V”么?多么奇妙的巧合!赤壁银杏是活的雕塑,是真正的和平胜利的纪念碑!
清风徐来,玉扇纷舞,那可是历史在笑?和平在笑?
离树不远有座凤雏庵,楹联云:“造物多忌才龙凤岂能归一室,先生如不死江山未必许三分”。作者替庞统抱憾之意溢于言表,我独不以为然。倘我是庞统,决计不求闻达于诸侯,不去充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祭品,在银杏树下独享清风朗月,漫读诗书,闲敲棋子,偃仰笑歌,不亦快哉?那天,我是怀着对庞统生命的另一种惋惜离开金鸾山的。
三

赤壁归来,我的心田仿佛布满那株长青的生命之树的根须,总难忘却。饶有兴味地查找百科全书,阅读游观赤壁的文章,才发觉自己当初一个不小的疏误:把赤壁的两株挤在一起的雌雄银杏当成了一株!
能怪我粗心吗?(要怪只能怪我视力不好,铭牌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见,没辙!)那两株银杏也太亲密了点儿,挨皮贴肉地长到一块,只是到离地两米许才羞羞答答地分开,而在十几米高处,无数枝桠像多情的手臂又恋恋不舍地挽到一起,“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难分雌雄,产生合二而一错觉的恐怕不止我一人。
万万没想到我在赤壁所见的,就是历代诗文吟咏不绝的“连理枝”!这迟到的醒悟和欣喜,诱使我在一个炎阳火炽的夏午,拉儿子一道去探访小镇之北那株古刹银杏。唉,简直跟赤壁银杏没法比。论树龄,此宋代银杏是彼三国银杏的小老弟或子辈孙辈,但它却老得一塌糊涂,枯皮破烂,断桩参差,疤痕累累,整个儿散发着老朽迟暮的苍凉气息,活像漂泊荒原的李尔王。仔细搜寻,在左近我找不到书上所说的那种如影随形的“伴树”。物同其类,竟霄壤之别!莫非因为鸳鸯失伴,古刹银杏才沦落到这般境地?而赤壁银杏时至今日还如此郁郁苍苍生机盎然,是因为它们拥有不朽的“爱情”?我几乎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树性与人性如此相通,银杏比人类还要“钟情”,这太不可思议!
坐在南窗下,遥想赤壁那对“夫妻树”千年比肩、默默相拥的美好情态,我感到任何自诩伟大的人间爱情都那么鄙俗、短暂和苍白。“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这对佳偶曾令多少人倾倒?但结果连“死同穴”都不能够。试想某个月色如梦、虫鸣如诉的子夜,英雄美人故国神游,面对旧时相识的连理枝,该会抛洒多少悲恨忏悔的泪雨?……赤壁银杏呵,是情场一部永远的《圣经》。
的确愧对古人,我游赤壁,那么多景观和文物都未萦怀,单单不能忘情于这古战场幸存的两株银杏,苏子若是九泉有知,岂不笑我太没出息?笑就笑吧,再怎么说,在赤壁初识银杏,如赴一次隔世之约,于我总算是件堪书的事。
(选自作者散文集《流年飘雪》)
作者简介: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钢职教系统退休职工,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