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邹锡汇
我没当过知青,但我同他们是同龄人。我关注他们,热爱他们,我的作品要表现他们、呕歌他们,为此,我体验生活的第一站,来到了后山,后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难忘叙永,难忘后山。
车过后山镇,离开了公 路,沿一条弯曲的小路,爬上轿子岭。岭后的云雾山中,有一个后山茶厂,就是这个被人遗忘的知青部落,它常使我魂牵梦绕,因为,我曾经在这里爱恋过……
一
一九六五年,我在宜宾地区创作组工作。为了写一个知青题材的剧本,我同地区文工团的林某某一道,到那里体验生活。
那天,天下着蒙蒙的细雨,车过三斗米不久便下了车,沿小路进山。站在山的高处极目四望,一座座的小山岭郁郁葱葱,云雾缭绕。知青们都上工去了,四周静得很,只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和雀鸟的叫声,似乎根本没有人烟。小山凹里,几排孤零零的简易平房:这就是场部和宿舍。
进了屋,稍稍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听见一阵放锄头、粪桶、砍刀、扁担的声音,夹杂着叽叽喳喳一阵阵成都口音。我从窗口望出去,呵,斗笠下,一张张年轻的、充满青春气息的面孔,有男有女,都在二十岁左右。他们身上披着的蓑衣,塑料雨衣,还在不断往下滴着雨水。这就是我要接触和了解的知青么?这就是我将来要创作的对象吗?我和他们是同龄人,很想马上跑出去和他们认识。
吃饭了,场领导领着我们到饭堂里去。知青们睁大着两眼,看着我们这些很不容易到大山里来的不速之客,眼光里流露出猜测和疑惑。
他们很自觉地让我俩先打饭,炊事员也是几个年轻的成都知青,一大碗粗米饭,另加一大勺烧洋芋。一口大木桶里的汤,里面飘着知青们收工从山上顺手摘回来的野黄花。
因为饿了,这第一顿饭吃得很香。
二
我们的安排是每周劳动二天,其余时间自学、看书、写日记、积累素材和搞一些小型文艺创作或同知青们一道活动。
那天,是我第一次同一小队一道上山去砍生荒。下山又上山,走了好远好远,只看见连绵不断的青山,雨雾蒙蒙,时隐时现,都被小树林和灌木覆盖着。那裸露出黄色的地方,是知青们砍光树木后营造出的一片片茶园,墨绿色的小茶苗倔强的成长着。时而一些地方冒出阵阵青烟,那是知青们把砍剩下的小树、杂草就地烧荒。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遇到一处高土坎,别人都上去了,却我这个城里人怎么也上不去。小组长对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知青说:小黎,你把他拉上来。那个叫小黎的知青转过来,我一看是一张大约十六、七岁年轻的、充满稚气的脸。大眼睛上面的睫毛很长很长,头上扎着二个粗粗的短毛根。她刚一伸手又缩回去了,她把前面一个知青的扁担拿过来,说了声:你逮倒嘛。我抓住扁担,一用力,反而把她也拉了下来,和我滚到了一起。
“看嘛,你好笨呵!”她慌忙站起来,脸通红的说。 我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哎呀,看把你的衣服也弄的好脏呵!”
“上面来的同志,该你给小黎洗衣服了。”四周发出一片笑声,“小黎,想跟人家跳舞呵。一会儿回去慢慢地跳吧!”
哈哈哈哈……
我从笑声中站起来。第一次上山劳动就表现的如此不好。我看着小黎,小黎看着我,都是满身的泥水。
她又上了坡,伸出了手,说:“抓紧,再来!” 我抓紧了,一下上了去。我们又出发了,看着她一身湿漉漉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这一天,我们初认识了。我也知道了她叫黎雨蓉,十七岁。
三
知青的生活是单调的:集体出工、砍树、烧荒、恳地、筑梯形茶园、种茶苗、施肥……收工回来,没有电视,更没有电影,只有个别人有收音机。休息时,男知青可以打打球,女知青除了洗衣服、打毛线外,经常就在一起唱歌,把记得倒的歌都唱完了还再唱。
自从那天我摔了一跤,小黎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见她下班后总是穿着一件鹅黄色的毛衣,手上不停的编织着毛线。好象永远也没有停止过。
闲暇,我和老林共同创作了一首《茶场青年之歌》,当我教她们唱歌的时候,只见她睁着一对忽闪闪的大眼睛望着我,手中仍不停地编织着毛线。
这一天,我坐倦了,出门走走,刚上山坡,便听到一群女知青的嬉闹声,小黎她们走边吃着什么,边向我走过来。
我问:“你们在偷吃什么?”
“人参果!”
“好嘛,你们找到吃的,就不打招呼哦?”
“来,吃个够。”一个女知青从衣袋里找了一把给我,我一咬;哎呀,好酸!忙说:“不吃了,不吃了。青疙瘩李子,还说是人参果!”我好气。
“给!” 小黎捡出几个又大又黄的递在我手里,“尝尝看这几个酸不酸?” 我咬了一口忙不迭的说:“好吃、好吃。”
大家齐朴朴的笑了。
四
这天,天仍是灰蒙蒙的。
我稍睡了一会儿午觉便起身出门想走走。四周静悄悄的,知青们都正在午睡。转过拐,猛一见小黎织着毛衣,站在离我寝室门不远的地方。
我说:“你不睡?”
她说:“不想睡,等你。”
我说:“你找我有事?”
她说:“没事,给!”一张小手帕包着十多个黄澄澄的李子递到了我手里。然后,转身便跑了。
我怔住了……
打这以后,我们之间的接触便多了起来。我知道了她,来后山已经一年多了,家中还有一个母亲和小妹。她手中不停编织的毛衣,便是用微薄的积攒为她们纺织的,要赶在春节之前寄回成都去。
这一天,她来问我愿不愿意同她一道进城(叙永)寄毛衣。我当然愿意。吃过早饭便顺着小路出山了。我们边走边谈,彼此的心贴得更近了
“这儿这样艰苦,你受得了吗?”
“久了,就习惯了。”
“你不想离开这儿吗?”
“暂时不想。回去也不好找工作。”
我又问:“那你准备多久走?”
“等我们开的茶园采茶了,我再到宜宾来,给你尝尝鲜。”
我说:“好,我等着你那一天。”
到了叙永邮局,她刚进去一会儿便愁着脸出来了。 我说:“怎么,你不寄了?”
她说:“不,还差点钱。”
“差多少?”
“三块。”
我说:“我有,给。” 她想了想说:“你借给我了,以后我会还给你的。”
我说:“不必了,我有工资,也不就缺这几块钱。”
她说:“借就是借,我知道。”
我不再说什么了,一路上,仍高高兴兴地回到场部里。
五
光阴飞逝,因地区要搞调演,我同老林要提前回去了。
短短的几个月中,我同小黎的感情日增。衣服脏了,她悄悄的拿去洗了;裤子破了,她一针一线的为我补好 。时而她从山上回来,采上一束鲜花,插在我书桌上的小玻璃杯里,更增加了小屋的诗意和温馨。在这远离城市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在这老林深山里,她给了我多少帮助和照顾,给了我多少情谊和慰籍。脑海里,时时浮现满是鹅黄色的身影……
远了,更远了,两个知青帮我们挑着行李送出山沟,翻过轿子岭,我禁不住再回过头来,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最后再看一看我一生中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远山蒙蒙,空山鸟语,知青们都出工去了,望穿秋水,不见伊人,更增加了我的惆怅。
离公路不远,下山了。忽然,我分明看见公路边,停立着一个我熟悉的鹅黄色的身影。是她,是她送我来了,并早早的等在了公路旁。她挥动着手帕向我招手,我飞快地跑过去拉住她的手…
我说:“你来了,你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她闪烁着大眼睛微笑着说:“不死,今生无论如何都见得着。我还要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
她拿出一小袋茶叶,说:“这就是你摔跟斗那片茶园采的青茶,你带去尝尝鲜吧。”又拿出三块钱递到我手上,“欠久了,这还你。”
我急了:“不用还,不用还!你就那么点点钱,还还什么?我有工作,不差这点点。”我怕伤了她的自尊心,又赶快说:“算借给你好了,随你多久还我。”推来推去,趁我不注意,她塞在我口袋里,转身跑了。
“欢迎你再来后山,要来哟!”她站住了,挥舞着手帕。
“我会来的,你给我写信!写信!”
“嘟”从贵州开往四川的车在我面前停下了。我上了车,从窗口望去,鹅黄色的身影仍在寒风中向我挥手……
以后,历史的原因中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七二年,我突然收到她从成都寄来的一封信,信中阔别之情自不必细说,但她却粗心大意,没有在信封上写详细地址,只简单的写上一个“内详”,而“内详”里,也没有说她回成都住在什么地方,使我无法与她回信。由此,割断了我们的恋情。 呵,后山,令人难忘的地方。在被人遗忘的部落里,我初恋过一位成都姑娘……
(2024.再改于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