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花市弄张家”的那些事
张世峰
只因蓬莱在做乡情家族文化研究,才又想到“花市弄张家”的那些事。过去由于兵荒马乱,历代移民,远走他乡司空见惯,加之交通音信不畅,移出就了事,找不着原籍,有的山河都变了。过往的生育政策和失策的政治运动,让自然的家族和郡望意识断源,按图索骥根脉也失去方向,现代人不知三代以上祖辈名讳是大势,历代遗留祖坟、牌位没了,以后也不会延续,留个照片就行,也留不了几代。研究历史,我是素人,但见执念于家史研究者众多,受其感召,忝列门墙,将所知的一鳞片爪述诸笔端,若为方家经略之旁证,所付有幸。
一、花市弄的由来
凡事皆有因果。是先有花市弄,还是张家进驻后衍生出花市弄,这个由头就算史料里没有记述,我们也必须弄明白。我伯父张绍宽在回忆录写到:祖传张家来自小云南,一种说法是云南省镇雄县为小云南,那里曾发生过叛乱,镇压后反民戴罪流放胶东,据说是用绳绑来的;另一种说法是山西省有云南云北地名,为与云南省区别称为小云南,史上曾多次强行移民至山东。在此背景下,一世祖家被摊派用钱雇一奶妈带一幼儿来到蓬莱,那时移民到农村给土地、房屋和生活用品。我一世祖没有到农村,也没要土地,而安置在县衙南面的街巷住下,说明其家境殷实还带有生活资费。
这条街巷正冲着道北的县衙大门,被当时的百姓形象称为“衙门口南巷”,这就是花市弄的前身。
我父张绍平生前讲过,这个奶妈既非乳娘,亦非女佣,而是大户人家的园丁,且略懂本草之术。一世祖迁徙中哭闹时,奶妈便用自制草药催眠保存体力,使其在食不果腹的旅途不至于夭折。张家后裔科举不中而转攻医术的传统也滥斛于此。近代张家行医最出名的当数在画河西岸观音嘴一带开设的蓬莱第一家中西医结合医疗机构——耀东医院,院长张耀东(曾祖辈)出身中医世家,皈依基督后笃习西学,在婴幼儿疾病的预防诊断治疗上独树一帜,民间有“多个耀东堂少了乱子岗”一说。乱子岗是婴儿乱葬场的俗称。
张家在蓬莱城购置的房产的正房后院有一大片土地,奶妈施之所长,在闲置庭院种花种草,育成后展示于街门口叫卖以补贴家用。天长日久,售卖花鸟鱼虫的商贩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张家所在的这条弄巷,“花市弄”的口实不求自来。这条近似“]”的街巷,南半部叫“前花市弄”,北半部叫“后花市弄”,张家祖宅主要在后花市弄。我祖母生前说起花市弄还常有“衙门口”之口误,看来新旧观念的转换真是非一朝一夕之功。
二、家道的兴衰
从奶祖带一世祖在城里安身立命,到我天祖前有几代人几支人,分过几次家都无法考证,只知由上代传至我天祖都是长支。这一支在天祖前几代都经商。在天祖前几代有一支人(一直住在花市弄)考中进士,供职翰林院,也因此读书的看不起经商的,经商的不服读书的,彼此心存芥蒂,直至各自后代互不交际。后来两家人上祖坟同祭奶祖时,经过寒暄交谈方知两张本是一家人。到天祖这一代,经商发财,家道相当富庶,当年准备建花厅,料都备齐(我伯父在年幼时见过,但未竣工)。家有后花园,祖传一幅扇面(见附图),是同治年间请当时胶东一带名画家李春圃(大太监李莲英兄)在后花园写生作画。据我父讲,这幅画是李春圃从任职的潍县专程到蓬莱贺我天祖妻弟(二人是年谊之交)乔迁时,为束发之年的天祖长子(我高祖)张心如(又名张少如)而做,激励其琴棋书画要有所建树,也让花市弄张家的历史“有图有真相”。
我曾祖父20岁左右考中秀才,在家办私塾学堂教书,因践行“有教无类”,为贫寒学子提供义学,获得县衙赠送一块木匾(我伯父见过,很大,蓝底金字,刻有很多人名)褒奖。后又自学准备赴省府参加乡试考举人,也正是这个当口,一天中午放学,曾祖父回自己房间休息,家人吃午饭时发现曾祖父在房间身亡,第二天早晨我曾祖母也离世(曾祖母有严重的肺结核病),突然夫妇相继去世,一次抬出两口棺材,在当时是少见的家门不幸。这事对高祖刺激很大,以为是读书累死的,当即告诉家眷,我祖父长大只让他认个张字,那时我祖父才三岁,至此高祖打消了他走科举取仕做官的念头,也是家道中落的信号。
据我父讲,张家最兴盛时,北街(今杨朔路)近1/3的房产(主要集中在南部)被囊括其中,临街门市买卖兴隆。清后期经营大烟馆,蛊惑乡邑吸食鸦片,族内人也有跟从,一路走来坠家风败门风,到上世纪40年代多数房产都折抵了族人赊欠的烟土钱,成为书香门第的一大败笔。
三、家谱的阙疑
从我父辈起,高祖前的长辈的名字都不知道,甚至有没有按辈次排序的用字都很难说,这与一世祖幼儿迁来,没有家族观念,爰及后来几代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到了天祖时,家兴思文脉,几个高祖想到后代取名时,才开始商定按辈取名用字一事,但没有听说他们修过家谱。取名用字共十个“升麟绍世远、得吉逢春扬”,从我曾祖开始,但也只有我天祖繁衍的这一支用,其他支不用,我想这也是各支人不能聚在一起修家谱的原因。
我家曾经保存着一本“蓝皮”记录簿,记载各个墓地埋葬各辈人员的事迹和示意图等,在外张家人回乡认族祭拜时,都要到我家翻看这本“坟谱”。1962年父母结婚的前日,我父邀请他的恩师葛家修师爷(生前为山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写贺联、喜字,并参加落桌晚宴。期间,将张家“坟谱”与之观览,阅后老人家说:“虽然花市弄张家没有修过谱,但这本‘流水账'记载详确,绘图规整,一点也不逊于家谱”。
全国拥军画家、国家一级画师聂治公爷爷(原名张治公,我四高祖的嫡孙,其父张运升英年早逝,后姓从庶父)早年也曾素描过坟谱上的画稿。在“破四旧”时,我祖母把它藏在镶有全家福大照片画像的大相框后面,不过这个坟谱厚重得“不靠谱”,被一个红卫兵侧视相框时窥见,撕成碎片。
我父与沈连奎师叔(改革开放初期蓬莱书法大家)同拜葛家修为师研修书法,缘于同门学谊交好,上世纪70-80年代,经常在小酌时缕述葛家修为蓬莱修史的往事。在谈及蓬莱城的沿革时,葛家修曾经记叙到,城区大规模东扩始于明中期,之前画河以东皆为阡陌交错中的丰饶之地,先民们观风吹麦浪,思穰穰满仓。明时的移民和军户多落脚于府前街(西街前身)和铁门北一带。明前,花市弄周边荒野曾是官府法办犯人的用刑之地,原住民避之不及。待清前期张家在花市弄落户,大忠祠陈家的一支(我祖母的娘家)入驻前花市弄东面的上马台,这一区域的街巷才有雏形,花市弄的历史不足300年。据说修史手稿后被老人家自焚。
社会流传的张氏宗谱版本有若干,莫衷一是,也不排除联宗之嫌。至于在“蓬莱历史文化爱好者”微信群中有人说到花市弄张家是某某名人之后,若果真有其事,祖上八辈子就应该流传开来,还用的着我们这一代人隔了三四个朝代去考证,这不符合逻辑。历史的还原,需要史料和见证人的人脉相传的支撑,不是记忆碎片对史料和民间故事的随意拼接,更不能演义。
四、家风和家训
花市弄张家祖宅街门过年贴楹联都是“诗书世业、百忍传家”,后镌刻街门之上成为家训。最初的一大家子能和睦相处可能就是“百忍”当头。张家祖辈发生的很多故事,大都在“百忍”二字下消失,祖上的纷争,我们小辈人不要管,我父母遵祖制不提过去事,就是不为后辈留下尾巴。1940年代四曾祖父张梦李主持分家,我祖父作为长房长子为给兄弟树立轻财重义的榜样,与祖母商定对祖产和钱财分文不取,从下洼子老宅搬到西街(今钟楼西路)道南租住宋庆后人家房屋经商自谋出路。土改时划阶级成分,我家因无房无田亩成为“贫农”,也算因祸得福。分家时,我家带走的唯一祖产是木质方饭盘和食盒各一个,底座的背面都写着“百忍堂”。
后人中生意场发迹或求取功名后,都主动退让祖产,分支自立门户,使佼佼者更有拓展空间。从花市弄走出蓬莱城的张家人有几支众说纷纭,城里的张家人除了住祖宅外,移出的人家多分布在杆草市街、下洼子和万寿宫一带,北街也有一支。坊间相传“张家最好的房子不在花市弄在下洼子”,上世纪70年代,我在下洼见过一栋“充公”后分给我同学姥姥家居住的张家老宅(四高祖的祖产),高大气派,用“雕梁画柱、飞檐斗拱”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雨天全家人在屋檐下吃饭都淋不着。记得小时候祖母去同学姥姥家串门,老人家很客气地请祖母到里屋落座,并半开玩笑地说:“您才是这个屋子的主子。”与之相比,现在被当作文物保护起来的“张氏故居”就相形见绌多了。即使走出祖宅单打独斗,他们的家风、家训的关键词依旧是“诗书”和“百忍”。
五、扬名于科举
说起蓬莱古城的豪门望族,没有不提及花市弄张家的。蓬莱大儒葛家修师爷说过:“花市弄张家是蓬莱科举中第的第一大户”,一语中的。我天祖之前,出过前清进士,举人秀才数目不详。我天祖之后,仅我们这一支就有1个贡生、四个秀才:高祖辈兄弟五人,我高祖(长兄)张心如为清同治年间秀才,四高祖张庚华(聂治公祖父)是清光绪年间贡生;曾祖辈也是兄弟五人,三个是秀才,我曾祖父(长兄)张书升、三曾祖张芷升(烟台市武术协会副主席、蓬莱登州武术馆馆长张世伟的曾祖父)、四曾祖张梦李(又名张锡庚)同为清光绪年间的秀才。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父欲拜葛家修为师临摹魏碑体书法,起先他以“垂垂老矣,力不从心”为由推辞,后得知我父是花市弄张家后裔便欣然接纳门下。事后获悉葛家修师爷曾在我四曾祖父张梦李的私学任职,张梦李也是葛家修创立的“芳漱六艺之馆”的常客,两人私交甚好。
六、祖坟和祭祖
花市弄张家没有祠堂,这在蓬莱望族中并不多见。祖坟位于原老监狱南、万寿儒苑二期东面。墓园正前方立着奶祖的坟冢,祭祀的规则是先祭奶祖再祭近宗。有几支的墓园不在这个祖坟周围,但多数同宗都会先来祖坟拜谒奶祖再回各自墓园祭拜。
我伯父在回忆录写到,我们这一支,辈辈皆为长支,所以每一代的长子的牌位都在我们家老宅客屋供奉,供桌上有“拔贡”黄绢三四卷,原则上有几组牌位就是几代,在他印象中最少也有十几组。按年龄推算高祖生于清咸丰后期,天祖生于清道光中期,从乾隆、嘉庆到道光中期尚有一百年,这一百年中又能有五、六代人,加起来不足十代人,按这样推算,来蓬莱时间最早是康熙中期最晚为乾隆前期。
七、老宅的记忆
清同治中期,花市弄张家家境优渥、人丁兴旺,祖宅已人满为患,且贡献不均,家族分化剥离势在必行。此时恰逢二天祖已到成婚年龄,烈祖们商议后为其在前花市弄南的东西走向的杆草市街道南购置新宅(街门和正房坐南朝北)做婚房。到“土改”时,花市弄的祖宅、万寿宫周边和下洼子(含十八起磨街)及北街的张家房产多数都移主、“充公”或军产占用,只有杆草市街的张家老宅一直是二天祖的后裔居住,只是布局有所变化,由原来的一栋正房扩为两栋,庭院显得比较逼仄,一进院没有径(更)道,去二进院的正房必须走一进院正房的穿堂门。一进院住着二天祖的曾孙张忠德爷爷伉俪,二进院住着二天祖的两个曾孙女——张玉麟、张惠麟姑婆,是张忠德爷爷的两个堂姐。从孩提时开始,大年初一放完鞭炮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由父亲领着去杆草市街给张忠德爷爷拜年。爷爷奶奶无儿无女,张家的后裔都利用这个机会承欢膝下。老人家对我这个正支的孙辈格外亲,老奶奶给别的张家孩子四块糖果,给我八块,给别人一把瓜子,给我两把。张玉麟、张惠麟两姑婆为人热情、直爽,我家招待外地来的张家人,祖母必请她们姐俩作陪,她们来我家总是跑前忙后找活干,没有一点长辈的架子。姐妹俩都喜欢侍弄花草,相依为命一生,均终生未婚。1992年蓬莱进行首批房地产开发,老宅被鲁房集团拆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