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秋 梦
作者:王玉权
村庄东南角有块足球场大小的台地,距下面的东巷有差不多一人高的落差,突出,向阳,庄人称之为高地落子。一处绝好的休闲场所。
青年人及半大小子喜欢到这里来抬杠,吹牛,辣大春(方言,指专拿男女生殖器说事的污言秽语)。
小伢子图这里空旷,回旋余地大,滚铁环、掼菱角、做抢龙抢尾的游戏,或抱着膝头斗鸡,排着墙壁挤矮子。玩得头冒热气,裤子吞(读第四声)下来都没工夫拉上。
老头子老奶奶喜欢倚着草堆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摆龙门、拉家常。
那天,几个小伙头子聚到了一起。这班人最不安分,没事寻事,逞强斗狠,常出些无聊的鬼点子。这会儿想得起来的,比试谁尿得高,尿得远。各自掏出家伙来,架起了八九条水笼头。比试结果,一致公认,霍小个子挂头牌。别看他个子小,那个东西鼓胀起来,一把握不下。尿,“嗤"的一声冒出来,能射几丈远。
要是几个大婆娘聚到一起,辣起大春来,她们一点不害臊,丝亳不逊男人。即使有男人在,也一点不怯场,什么都说得出口。若惹恼了娘们,她们会齐心扒了你的裤子,撂到树梢头上,奚落你一顿没商量。大男人此时威风扫地,你只好可怜巴巴地求姑奶奶们饶了他。
有个大婆娘说,别看我家男人生得五大三粗的,那个东西不大来事。就像戏文上唱的,中看不中用,银样蜡枪头。有婆娘嗤嗤地笑骂道,你个乐不死的骚货!她回击,哎咦喂,你个细婆娘不骚?一年一胎,养了一窝骚㞞!
她们羡慕大还子,听男人说,霍小个子那东西好厉害,好粗壮,怕有量米升子大吧?大还子听了,羞得满脸飞红。捂着耳朵,连连辩解,瞎嚼蛆,瞎嚼蛆!连连化招,不跟你们说了,狗嘴像粪缸,臭烘烘的。边说边落荒而逃。
旧时的农人,不得劳事(方言,指体力活)做时,以此低级趣味来填补内心空虚,寻求精神刺激,既讨嫌又可怜。同时也说明,霍小个子、大还子,这对外来夫妻已融入村庄的小社会,人们对他们已不见外了。
民国二十年,高邮上河埫倒口子。泰山庙下,浮尸上万。运东地区一片汪洋,哀鸿遍野。霍小个子夫妻俩作为难民,一路东来,流落到了顾庄。靠做短工、打长工维持生计,晚上便蜷缩在土地庙中。
别看霍小个子矮冬瓜似的,可精力充沛,膂力过人。妻子大还子,鼻头上有颗胭脂痣,面相和善,高大健壮,勤快利索,身高足有一米八。两口子若站在一起,必成一道风景。小个子仅齐大还子的奶子吧,说姐弟还差不多,说是夫妻,会令人产生小个子骑大洋马的滑稽联想,忍不住要笑出声。
霍家住在庄子丁字路口上,正对着东沟头。这里原是一片荒塘,杂草丛生,北临高地落子。
阴匠(风水先生)常说,有钱难买东南角。霍小个子看中了这块不要钱的无主风水宝地。凭他们夫妻俩的硬肩膀,既疏浚了东沟头,又填平了荒塘。两口子披星戴月,挑啊,挖啊,夯实啊,恁是凭着血汗把屋基垫得和高地落子齐平,在上面搭了两间草屋,一间厨房。又用土墙围了一个院子,栽了一些树木。大还子爱花,和人家要了两株梔子树苗栽上。白手起家,两口子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窝。
霍家人口单薄,几代单传了,他们多么盼望生个儿子,二十好几了,大还子就是不改怀(方言,指怀孕)。两口子急啊,直到鬼子打反那年(一九四O年),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儿子,取名文。世道虽不太平,两口子还是很开心的。
添丁进亩,是农人一辈子的理想,绝对是他们的人生价值观。勒棍子讨饭是最受人耻笑的;绝八代,是最恶毒的骂人话。霍小个子是传统的农民,成天盘算的就是这两件人生大事。
有了儿子盼女儿,一男一女一枝花哎。又过了五年,抗战胜利那年九月二十三晚交秋分。吃过晚饭一会,大还子临盆了。天遂人愿,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小个子捋着胡子,其实,才三十出头的他,嘴上没几根毛。巧了,巧了!将好今儿秋分,就用秋分做名字吧。所以,这女伢乳名秋分。听从庄上私塾先生之意,在分字上面加个草字头,大名秋芬。
又恰巧这天梔子二度开花,香满小院。端午节前已开过了,这回又开得热热闹闹的。莫非这秋芬是梔仙子下凡?不然这小肉身子怎么有股好闻的香味?别的婴儿可是腥气辣味的呀!
几巧碰到一块了,吉日吉时,吉树吉花,笃信风水的霍小个子喜不自胜,阑板(方言,极少意)喝酒的他,居然醉了一回。
一觉醒来,红光满室。这地方好啊,东方第一缕阳光先照进他家。正如大门联写的:
向阳门第春常在
勤俭人家庆有余
小个子燃起了一炷斗香,虔诚叩拜天地,求菩萨保佑他家年年发财,人丁兴旺,岁岁平安。
人心总是不足的。有了一儿一女,又想再添一个、两个、三个儿子......,老辈人笃信多子多福,小个子也不例外。他想,霍家几代单传了,到了他这代该派繁枝散叶,兴旺发达了。我要光宗耀祖,为霍家生他十头八个儿子!
又过了两个年,秋芬三岁了,人见人爱。见者都忍不住要抱一会,嗅嗅她的体香,亲亲她的腮帮。直夸,这小丫头痛死了(方言,可爱之极意)!皇帝的公主、天上的仙女投胎的吧?养了一个好伢子,做父母的收获了多少欢喜和夸赞啊。
这年春分那天,大还子又生了个男伢。乳名现成的,就叫春分。小个子好不开心。为了庆祝,为了报答庄邻乡亲多年来对霍家的关照,通庄一家不冇散红蛋,图个欢喜账。平日,一个小钱巴子也舍不得乱花的小个子,这回算破天荒大方了一回。
香香的秋芬已令人称奇,这春分更令人称奇。也许是春天之子吧,天生的一股蓬勃劲儿。眼见着他嗤嗤地长,还没过周,个子已窜得和秋芬一般高了。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头,活泼好动,一刻也闲不下来。整天吊着大还子的奶子,食量大得惊人,大还子被他缠够了。
俗话说,只愁养,不愁长。一晃,秋芬五六岁,春分也三四岁了。最让大还子受不了的,是春分恋奶水。人家伢子过了周差不多都断奶的,春分贪恋不舍。喝饱了不算,最要命的是用乳牙咬着奶头玩,疼得大还子直冒火。迫不得已,用大巴掌拍他的小屁股。仍不松口,狠狠心,加大力度。他一哭,才松开口。哭开了头,就没尾了。直哭得头上青筋暴暴的,小鸡眼里尿冒冒的。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像在吹洋号,像个催命鬼,令人起毛发躁。没法子,只好将奶头再塞进他嘴里哄他。可喝饱了又故伎重演,谁受得了啊!
特别是夜里,往往闹得两口子彻夜难眠。小个子请人写了十几张巴掌大的红纸条,在大街小巷的墙上张贴。
天皇皇,地黄黄,
我家有个夜啼郎。
走路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光。
这种古老咒语不啻是笑话,哄哄人而已。夫妻俩轮流抱着这哭神在堂屋里转圈,遭了老鼻子的罪啦。
大还子罪受够了,用辣椒粉搨在奶头上,决心断奶。吃了几回苦,春分学乖了,就拽着奶头子让秋芬先喝。秋芬躲得远远的。要是小个子在家,就叫老子先喝,不然就耍胡赖,大闹天宫。
大还子直叹气,讨债鬼啊,细菩萨啊,不做关目三(和郭道五一样,方言,各种名堂的意思)了。喝吧,喝吧,断奶不成,只好妥协。像许多惯宝宝一样,一直喝下去了。也奇怪,她的两个大奶子总是饱鼓鼓的奶水充足。有的女人为了催奶,什么鲫鱼汤、蹄子汤、老鸡汤等等,做了多少郭道五仍不见效,愁死了。
自从添了二儿子春分后,女人的痛苦才不在小个子心上呢。小个子燃起了生十头八个儿子的雄心。脑子里同时盘算着发家的宏图。
大儿子文,虽已到了该上学启蒙的年龄,但还不能进书房念书。他们两口子要种好自家的九亩地,顾不了两个小的。一家五口子要吃饭,只好再委屈老大几年。待秋芬能当锅上灶了,换他去念书。霍小个子自己一世吃尽睁眼瞎的苦,儿子要念书是铁定的。
人家是白手起家。这九亩地,是前几年置的。目下正谈着一桩交易。要把破落户老洋的七亩地买下。这七亩地和他家的九亩地佮一条田埂,买下来连成一片,太划算了,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机会。事情已谈得八九不离十,就等办酒,请中人来画押作证换契过户了。若再把毗邻的孙家四亩高头子拿下,竖部风车,添条壮牛,那就更美气了。霍小个子每想到这里,总是睡着了梦中笑醒。
闲谈中,孙家已露口风要出让的,嫌这块地孤零零的,不成片。养了儿子,总得给子孙们留下点产业。两口子经常坐在被窝里议论着,规划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那年月,不太平。先是国民党,老百姓叫刮民党。后是鬼子来了,二黄带路,下乡扫荡。老百姓跑反,小个子挑着两个小东西东躲西藏,担惊受怕。
后来,新四军北撤,还乡团来了。一片恐怖,血雨腥风。走马灯似的,城头不断变换大王旗。老百姓看花了眼,管你谁来,泥腿子盘烂泥是天生的苦命。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
共产党闹革命,是革有钱人的命。他们人心惶惶,有的干脆卖房卖地,逃到大上海去了。有不胎咍(方言,不胎咍,即没出息的意思)的子孙抽大烟、嫖马马、掷骰子、推牌九,那可是冲家的赌局啊。
乱世出英雄,全凭胆子大。霍小个子抓住了机会,乘机吃进田产。他本是赤手空拳来的,那九亩地,虽低价贱买,也耗尽了他前几年积蓄的几十个袁大头。农民是唯实派,认为土地才是万年不破的铁饭碗。认为真金白银,才算财宝。什么花花绿绿的纸币,一概不信。这几十个袁大头,凝聚了小个子两口无数的血汗和希望。
霍小个子常想,古人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这话不假。目下就是我霍家翻身熬出头的时日了。听说书的说古,早先霍家可是豪门巨族,出将入相的王侯之家。我霍小个子先祖不是没根基的,和你们顾庄顾秦两大家族有得一比,不要看不起人,跩什么东东!
总之,为了谋划发家,小个子两口可算得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了。
总算熬出了头,那年秋芬八岁,春分六岁。大儿子文已十三岁,才送去念书。在一般农民看来,能识得字,记个帐就行。念多少书,文不像个秀才,武不像个兵,有卵用。女伢子是天生的赔钱货,用不着念书。
八岁的秋芬能烧烧煮煮的了,春分也不再缠人。可遗憾的是大还子像生蛋鸡歇了塘,从此把门关上了,不再改怀。小个子想有十头八个儿子的梦,眼看没戏了。小个子不甘心,心头仍燃有希望,两口子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纪,哪能造不出人来?于是天天刮枕头风,日日行巫山雨。一早一晚都要向送子观音烧香磕头。大概菩萨显灵了,到年下,令人惊喜的是大还子终于又怀上了。
六岁的春分仍在喝奶,丢下奶头就皮开了。他会掰开小狗的嘴,扽粉红的狗舌头,小狗气哼哼地汪汪叫着溜走了。他会扽小猫的触须,猫疼得咪呀咪呀地惨叫,一见他的身影就躲到小主人秋芬的身后去了。
小猫小狗不跟他玩了,他就趴在地上看蚂蚁打架,尾随蚂蚁爬行。看到一群蚂蚁,就尿一泡尿,饶有兴致地看着蚂蚁在尿液中挣扎突围,高兴得拍手欢叫。
小个子太宠这个小儿子了。俗话说的,宁养扒尸上壁,不养倚墙靠壁。为了哄他玩,也像个大伢子,领着春分秋芬掏墙根,翻烂瓦,找叫驴子(蟋蟀),翻甲壳虫。爷儿三个忙得不亦乐乎。
每捉到一个虫子,就把它们装进洋火盒子里。(那时称火柴为洋火) 那时的火柴盒子都是用枵薄的木片糊成的,比现时用硬纸片糊的霸壮多了。
要是扒到软体虫子,自然是跟在周围的鸡们的外块。他们的目标是捉会翻跟头的甲壳虫,会叫会斗的叫驴子。
玩磕头虫很有趣。这小虫子通体乌黑油亮,背负硬甲,甲下有翅膀。但很少飞,飞起来也不高不远,一下子就能逮住。
轻按甲壳虫的尾部,它的头和前胸会昂起弯下,不停地磕头,一啄一啄的好用力,听起来声音好响。头磕破了也不停。
春分和秋芬各执一只磕头虫,相互对拜。春分还不大会数数,数着数着便乱了。秋芬报着数,直嚷磕十八个头了。
他们又把虫体仰翻过来。虫子躺在地上,几条细腿不停地划动,像在积聚力量。一会儿,"嘣“的一声,跃离地面,反弹起来,"啪"的一声,翻过身来。太好玩了!两个小人兴致勃勃,不知疲倦地比试谁的虫子蹦得高,蹦得响,蹦的次数多。
可怜的小虫子不由自主,任凭小主人摆布。真是小畜生,一点也不知惜力,一味竭尽全力地反弹。玩啊,玩啊,小人儿哈哈笑,尽兴了;小虫子却苦叽叽,越蹦越没劲。过一阵,干脆仰在地上不动弹了。
他们认为,磕头好玩,翻跟头更有趣。所以又叫这带有甲壳的磕头虫为翻跟头虫。
秋芬说,不好了,虫子死了,多可怜!脸上露出难过的样子。春分到底是男伢子,心硬。说,死了拉倒,喂鸡。手上拎着死虫子,嘴里唤着,锅啰,锅啰。虫子是鸡的美食。芦花大公鸡喔喔地兴冲冲地奔来,却遭春分小拳头一捣,让黄母鸡一嘴一个啄食了。芦花大公鸡表示不平地咯咯地嚎着。春分说,就不把你吃,光会叫,又不会生蛋。看来,春分对卡强的大公鸡是有成见的。
有回,姐弟俩聚精会神地看叫驴子斗架。大公鸡不知从哪冒冒失失地跑来,猛地一啄,把一只蟋蟀吃了,另一只吓得不知蹦哪去了。忙乱中盆也翻了,哭叫声、瓦盆碎裂声响成一片。
天啦,小祖宗也敢惹?这畜生可闯了大祸了。春分小脸都气白了,逼着老子非杀了大公鸡不可。终于在还冒热气的鸡膆子里找到了蟋蟀的尸体。春分哭得死去活来。小个子不知所措,只好陪了一万个小心,乖乖,乖乖,diadia(我们那里对爸的称呼,爸也这样自称。字典里似乎有对应字,嗲,要读第一声。)赔你十个。秋芬也难过地直嚷,我也要十个!
大还子直叹气,讨债鬼啊,要娘老子的命啦!夫妻俩当真的费了许多周折,才捉到了三只,给了春分两只,秋芬一只。两个小鬼极度不满,小嘴噘上了天。
晚上,秋风徐徐,星星眨眼,天幕一片墨蓝。听得外面蛙鼓阵阵,秋蛩声声。是叫驴子的叫声!春分和秋芬惊喜地欢呼,心痒难耐,闹着要出去捉。
大儿子文,也自告奋勇,准备领弟弟妹妹出去。两口子忙喝令文,不许出去!做你的功课去!对两个小的说,外头乌漆麻黑的,有麻虎子呢。(我们那里,大人吓唬伢子的一种恶鬼)专门吃伢子。特喜欢啃伢子的手指头,脚趾头,像嚼大京果,咯嘣咯嘣地响。如此恐怖的鬼话,吓得小春分赶紧把小手小脚缩起来,再也不敢提这事了。
那个年代的儿童,可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玩具。没有虫子的童年是不可想象的。
庄上人对这两口子的所作所为很看不惯。说才不歹怪(方言,不以为然意思)呢,把伢子惯得不上相(方言,不上规矩)。 饶是我,一个大巴掌,五条黄瓜印,两个大嘴巴,几个屁股兜子,甚至是棍子鞭子,看你还敢不敢耍赖皮?过去,农村的家长们对伢子的管教大都采取这种暴力手段,还美其名曰棒打出孝子,惯养忤逆儿。
秋芬能干。才八岁个细人儿就会烧饭烧菜了。看妈妈当锅,哥哥烧煮,一学就会。就是传老子的代,个子小,够不着灶台。搬来矮凳,居然能站上锅了。见这能相儿,大还子忍不住一把搂在怀里夸死了,我的乖乖,今儿个扁豆烧芋头,烧得不丑哎!
这家人分工明确,各得其所。一大早,大还子扒灰烧早饭,趁隙去院里菜园掐篮青菜叶,割把韭菜,拿好中饭米。小个子自有忙不完的活计,磨镰刀,装锹柄,编篱笆,修粪筐,搓草绳等等。大儿子呢,饭碗一丢,上学。秋芬呢,择菜,洗锅碗,扫地,会做家务了。只有春分最快活,油瓶倒了也不扶。虽才六岁,传娘的代,个子窜得老高的。猫躲他,狗怕他,鸡避他,俨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天大魔头。一家子各司其职,小日子如潺潺流水,平平淡淡地周而复始。正如老百姓口头禅所说,寻常日子就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白天下地,晚上上床。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虽已打过春,但春寒料峭,严霜遍地。日上三竿了,才有人上码头淘米洗菜。他们见伸向沟头中央的码头木板上,霜印杂沓,一滩米撒在上面,淘箩子浮在水面上。再一看,清澈的水下俯着两个伢子的身子,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继而才惊天动地地嘶喊,不得命啦!救人呀!救人呀!惊起一众男女老少,有人扛来了扒泥的扒钩子,把落水伢子的身子拨到岸边。有的赶紧端来早上才刮过的铁锅,反扣在地上,把落水伢子搁在上面控水。
人们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春分和秋芬。有人赶紧奔到门口圩,向一大早就下田干活的小个子两口报信。唉,有什么用呢,两个伢子早没气了。
这码头离霍家最近,团转没人家。码头水深,是当年小个子取土杠房基疏浚过的。迷信的人说是自掘坟墓。可平日人们都夸小个子做了件好事。多少人家都舍近求远,来这里挑水,图这里水深水清。
这是怎么回事呢?多少年了,从没出过事。人们从种种迹象推测,大概是秋芬在家淘中饭米,家家都这样的,头遍淘米水要喂猪,然后下河过清水。大概春分淘气,好奇。因为他已几次见识过了,过清水时,码头水面上会聚来许多小鱼,淘箩从水中猛地拎出,往往会有两三条小鱼活蹦乱跳,多好玩啊!可能是春分抢着下河过清水,秋芬追出不让他去。妈妈一再关照过的,不准他皮水。哪晓得今儿码头上霜重,一跐一滑的,米撒了,人落水了,秋芬扯住春分衣角,也被一起带进了水中。这是人们事后的推测。
大体不离的,不然,怎么两个伢子都是俯姿,春分在下,秋芬在上,小手还紧扯着春分的衣角呢?不管怎么说,残酷的现实,让人们无不痛惜、伤神、垂泪、悲叹。
人见人爱的秋芬,花才打骨朵儿;活泼好动的春分,头天还见他赶得鸡飞狗跳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从田里赶上庄的小个子两口,面如白纸,气喘咻咻。当他们拨开众人,见到一双儿女直挺挺的尸体时,顿时天旋地转,腿一软,眼一黑,昏死了过去。人们死命地掐他们的人中,有人端来米饮汤,撬开他们紧闭的嘴,强灌了几口。过了一大会,两口子才幽幽地还了魂。先还抽抽噎噎,继而汪汪大哭,一人抱起一个湿漉漉的伢子,跺脚嚎啕,直哭得山摇地动,几次闭过气去。
其时,大还子已显身子了,哪里禁得住如此折腾,不管不顾的跺脚大恸,动了胎气,下红不止。可怜一条还在母腹中的小生命早早夭折。大还子困倒在床,不吃不喝。要不是命大,也难逃一劫。
像被霜打蔫了的小个子咬牙强打精神,不听劝告,有违祖宗常规,定要打两副净木棺材厚葬。(我们那里把云杉称作净木)依常规,小伢子夭亡,是不作兴做棺材的。只能草草埋葬,让亡魂早日投胎。
小个子坚执不听。豁出去了,拉木头,钉棺材,做寿衣,邀和尚,请道士,放焰口,做道场,焚纸钱,烧冥房......把准备买田置地的钱,如流水般用得差不多了。
下葬那天,小个子护着小棺材,不吭不响,不吃不喝,不许入殓,不让下葬。人,变木了,呆了,痴了。
他家的田,就在通往三垛镇的大路旁。田头多了两座小坟包。上街的人经常看到这两口子形同泥塑木雕,呆坐在坟旁。
是啊,造化如此弄人,命运如此戏人,谁能不想痴了?想呆了,想疯了!如同中了精神上的原子弹,小个子两口发家致富的雄心顿时灰飞烟灭。从此,一家三口,守着九亩地,无精打采地消磨着岁月。
只过了年把年,解放了,土改了。依小个子素日的心劲,再吃进十亩二十亩的,买个地主富农的帽子戴上,成为革命对象,是极有可能的。现在倒好,三个人九亩田,不进不出。不,还差亩把,算下中农,倒成了革命动力。你说这世上的事,谁能逆料?谁能说得清?
有句成语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用在小个子身上不恰当。小个子失去的是人,是一对心肝。这种"福"一点也提不起他的精神来,成日默默无言,郁郁寡欢。
他想啊,想啊,自己劳碌一世,算计一世,俭省一世,操心一世,奋斗一世,就盼个子孙绵瓞,家道兴旺。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有后人,就有生趣;无后代,生有何趣?虽有大儿,但仍为单传,死不闭眼,实在不甘。
恍恍惚惚中,小个子听到了秋芬银铃般的笑声。问,
“秋,宝宝呢?”
“在后头。我们正在躲猫猫呢。"
春分出现了,个子差不多齐小个子的肩膀了。小个子大喊,
“春,春,春,......
揉揉眼,哪有春分的影子。四野沉寂,艳阳高照。小个子不禁老泪潸潸,喃喃自语,
“梦!梦!梦!......
从此,小个子便如祥林嫂似的,逢人就幽幽地长叹,
“春秋大梦!春秋大梦!……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