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园(小说)
作者:耿志刚
杨正清四十岁那年,父亲走了,留下六十多岁的母亲,依旧生活在穆刀沟村里,因为他是独子,本有心把母亲接到城里,怎奈家中只有两居室,读初中的儿子还每晚回家,倘若母亲真的来了,也是没有地方的,母亲也不愿意来,只好作罢。
母亲住在村里,虽然孤单,但活的却颇有滋味,家里有四亩责任田,她租出去三亩,留下一亩自种。她先是在自留地的周围,洒上花椒的种子,如今已经围成了一个菜园,方方正正的,我把它叫做母亲的菜园。
推开南边的栅栏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直直的土坯小路,两侧是用木架搭成的长长走廊,一人多高,上面爬满了葡萄、弥猴桃和架芸豆角,还有五颜六色的花滕,尤其在中间地段,吊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葫芦,煞是可人。
小路的左侧,种的全是时令蔬菜,绿的有菠菜黄瓜,红的有番茄和辣椒,黄的有菜花,还有韭黄;小路的右侧,则种着许多的果树,有石榴、山楂、桃树、李子、冬枣等,差不多十余种。
母亲还在菜园的西南角,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用铁丝织成一个两米见方的笼子,里面养了许多的鸡鸭,还有两只美丽的孔雀,孔雀每天都比赛着开屏,好看极了!
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杨正清每每来到菜园,看到眼前的美景,不由得会脱口而出,吟诵起秦观的那首《行香子.树绕村庄》:“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好一派令人陶醉的北国春光!
只是这样美好的时光,并没有延续多久,差不多两年后的一天,在城里中学教书的杨正清,刚走出课堂,就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昨天晚上,她的胸口一直都在疼,疼的厉害,一夜都没有睡好觉,现在还在隐隐发作。
杨正清赶忙把母亲送到县医院,医生说:“怀疑是心血管严重堵塞,你最好是去大医院,做个造影确诊吧。”于是他带母亲来到省里,一下子做了三个支架,花了好几万块钱。
杨正清虽然心疼钱,但母亲的病好了,他还是很高兴的,所以他就跟母亲开玩笑说:“你回到村里后,就可以吹嘘了,‘现在这年头,生活好了,谁出门身上不带几万块钱呢?’”
出院后,母亲坚持回家去住,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病,只要能按医生说的,别忘了吃药,还有啥可担心的。
其实,母亲是担心她的菜园,一些日子不回去,虽然鸡鸭托人给喂了,可菜园没人打理,便会荒废的,一旦菜园荒了,她的心也会荒的,她会觉得,她的生命该走到尽头了,因为小小的菜园里,寄托着她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希望,倘若希望没有了,那她生存的意义还有什么呢?
母亲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菜园,两只孔雀见到她,马上就开了屏,像是欢迎主人归来似的,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走的时候,杨正清开车驶出好一段,从倒车镜里,依然清晰地看到,母亲站在菜园里,举着一大把青草,望着他走的方向,为他送行,她的身边,正好环绕着两只蝴蝶,翩翩起舞着。
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在风里飘动着。杨正清回去后,许多的夜里,都会在半夜里惊醒,他仿佛听到母亲的呼唤声,经常望着漆黑的窗外想,自己不在跟前,母亲的病情一旦发作,该怎么办啊!他不敢往深下去想,只是觉得心口也隐隐地疼了起来。
也许是老天的眷顾,也许是母亲每天在菜园劳作的结果,随后的几年,母亲的病情很是稳定。而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每到节假日,雷打不动,回家里一趟,然后帮母亲打理菜园,倘若没有要紧的事情,便陪母亲住上一晚,唠唠家常。
每次他要走的时候,母亲便把他领到菜园,往他的车上装满瓜果和新鲜蔬菜,还有新鲜的鸡蛋鸭蛋。
车子发动以后,他每一次都会从倒车镜里,瞅见母亲站在菜园里,那满头的白发一次次的飘起,他的心也一次次的隐隐作痛。
后来,他的儿子考上大学,毕业又参加了工作,杨正清默默地为母亲祈祷,只要她能健康地活着,再过七八年,自己就到了退休的年纪,退休以后,他会立刻回到家里,陪伴母亲,为她养老送终。
母亲这一生太不容易了,她生在乱世,家庭成份是地主,从小读过私塾,是个有文化的人,可是长大成人后,因为父母经常受批斗,她自然也不能幸免,跟着受到很多连累。
直到有一天,在公社修配厂当工人的父亲,在供销社购买零件时,见到了年轻而优雅的母亲,一下子喜欢上了她。母亲因为成分问题,一直没有人敢上门求亲,但她终究跟父亲不是一路人,父亲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识几个,脾气也很暴躁,但凡有了不顺心的事儿,就会拿她出气。
在杨正清的灰色记忆里,父亲经常采着母亲的头发,吼叫着,从屋里拽到院中,有时随便抄起什么家什,都会砸到母亲的身上,但母亲从来不吭不喊,咬牙忍受着。直到杨正清十四岁那年,父亲再次举起火柱去殴打母亲时,他迎面冲了上去,一把抓住火柱,睁大圆眼瞪着父亲,告诉他:“我长大了,你不许再打我娘了!”
果然,从那天起,父亲真的没有再打过母亲,但他却学会了喝酒。母亲常对他说,你父亲过的很不如意,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四个兄弟两个妹妹,要吃要喝要娶媳妇,而你的爷爷死的又早,家里所有的担子,像山一样,都压在了他身上,他不打我,就会被憋死的。
真让母亲不幸而言中,父亲在六十岁刚过不久,就因为喝酒,喝成了肝硬化,走了。
杨正清一心想着,能陪着母亲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但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冷酷的,母亲七十三岁那年,又一次在深夜里,被疾病折磨的痛苦不已。
这一次母亲的病症相当严重,当医生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医生拿出病历,举着片子对他说:“患者已经确诊了,晚期结肠癌。”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在杨正清耳边炸响,他跌坐在了椅子上,泪水汹汹而出,他最害怕的事情,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在了头上,让他措不及防。
因为离退休还有五年,杨正清只好请了长期病假,他要陪着母亲,走完生命的最后这段旅程。他首先跟主治医生做了沟通,让他告诉母亲,她的病只是一般的肠梗阻,做完手术,回家休养就会好了。
母亲相信了医生的话,认为自己很快就能出院,因为她一心惦记着她的菜园。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每天念叨的,没有一句是关于她的病情,几乎全都是她的菜园,她的鸡鸭,她的那两只开屏的孔雀。
杨正清动用关系,请来省里的专家,给母亲做了手术,出院后,他本想让母亲留在城里,但那个时候,儿子已经结了婚,还添了孩子,新房没有交付,依然没有她居住的地方。而母亲依然坚决要求回家,他只好送她回去。
杨正清的车直接来到了菜园,他搀着母亲下去,母亲瘦了二十多斤,已经弱不禁风了,但她看到自己魂绕梦牵的菜园,先是微笑着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眼里的光又暗淡了下来。
时令已交白露,到了深秋的季节,眼前的菜园,因为长久没人管理,野草便疯长开来,几乎有一人高了,把蔬菜全都湮没在了草丛里,有的开始泛黄枯萎,草丛里面有野兔出没,草尖上落着成群的麻雀,人一来,轰地飞上了天。树上的果子也掉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渐渐腐烂了,所幸母亲惦念的鸡鸭,还有那两只孔雀,还在,还为母亲的归来,再次张开了美丽的彩屏。
母亲脸上露出痛惜的神情,她想着把菜园清理好,然后再回家休养。杨正清极力制止了母亲,并告诉她,从今天开始,他会接替母亲,把菜园打理好,直到让她满意为止。
第二天一大早,杨正清就来到了菜园,田野里灰蒙蒙的,草上全是露水,他顾不得许多了,早点把菜园清理好,母亲就会早点舒心。他甩开膀子,大干了一场,到太阳落山的时候,终于清理干净了杂草,恢复了菜园的本来面目。他拍好照片,录好视频,回家让母亲观看,母亲认真仔细地观看着,脸上这才露出了真正欣慰的笑容。
医生嘱咐,让母亲坚持化疗,但第一个疗程,母亲就出现呕吐,脱发,心慌等不良反应,精神状况非常不好。杨正清吓坏了,整天与病友沟通,网上请教专家,甚至还找到一位熟识的易学大师求教。
最后,他做出了一个勇敢而大胆的决定,放弃给母亲做化疗,因为母亲已经非常虚弱,只能补气血,而不能再用药物泄身,他每天坚持给母亲熬制补气血的药食,并搀扶她到院里,然后再走出家门。
杨正清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只要母亲一到了菜园,瞅见活蹦乱跳的鸡鸭,还有畦里生气勃勃的青菜,她突然就好像浑身有了力气,连说话都有了底气,甚至脸上还会充满血色。
于是,杨正清每天都陪母亲到菜园,上午一趟,力所能及干上一个小时,下午一趟,再干上一个小时。一年后,母亲再到医院检查时,身上的癌细胞竟然消失不见了。
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母亲完全可以生活自理了,她逼着杨正清赶紧去上班,因为他已经陆陆续续的,请了一年的假了。
杨正清拉了一车的蔬菜和瓜果,开车向前驶去,他再一次从倒车镜里,看到母亲站在菜园里,举着把青菜,目送他远去,她的身后,是那两只孔雀,正开着美丽的彩屏,更令他感到万分惊奇的是,母亲的白发竟然有许多变成了黑丝。
杨正清突然亮出嗓子,大声地喊道:“小园几许,收尽春光……”
但他也仅仅只喊出了两句,便爬在了方向盘上,失声痛哭了起来,先是有些压抑地哭,后来干脆放声大哭,竟然哭的酣畅淋漓,为所欲为,毫不害噪。

作者:耿志刚,生于河北正定,自由撰稿人。曾创作小说剧本多部。
此篇为系列小说《穆刀沟记事》之三十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