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雪花的深刻
如是
冰雪于南方人来说是罕见的,也是快乐的,更是深刻的。
最近哈尔滨的南方小土豆迅速蹿红网络,小土豆并不是谁,更不是全民食物,而是指南方人为了感受北方冰雪的欢乐,穿上厚厚的羽绒衣裤,踩着厚厚的棉鞋,再戴上造型各异但一定呆萌的防风冒,他们和她们,拖上巨大的行李箱,坐上飞机,上飞机前他们和她们还各有各的大号和昵称,不过,他们一下飞机,就拥有了一个统一的爱称,东北大哥大嫂大爷大婶赋予他们的爱称,被亲切的称之为“小土豆”,南方人是快乐的。小土豆们在南方很难有那样的快乐。
1983年,东川冬,寒冷带来的是我们一家人围火炉旁的温暖,灶灰里埋下几个洋芋,也就是小土豆,一定要是小的土豆,那样的话,成熟得快,成熟得均匀,洋芋大了,外皮已经烧焦,芯里还是生的,不好吃,而且外面还要刮去很厚一层焦糊皮,浪费。我家房子的墙是夯土墙,很厚很厚,那会儿的我,一庹还不够量;木门,李大爹带人给打的木门,也厚实;几月前刚盖的瓦,一点儿不漏风,家里可缓和了,睡觉就得盖上两床被窝,哥哥和我已经单独有床睡了,两头砖块磊起,中间搭上木板儿,稻草席上再铺棉絮,不过,下雪前半个月我跟哥哥就被特许和妈妈爸爸一起睡,他们的大床也不大,于是我和哥哥就在床尾抱着爸妈的腿睡,父亲很瘦,腿上没肉,小腿前面的迎风骨像刀片儿一样,而且父亲足寒,哥哥就给父亲捂脚,我给母亲捂脚,哥哥和我还约定好隔天换着捂,但我总是嫌弃父亲的脚冰凉,还没肉,于是,母亲的脚几乎都归我。
盼雪是孩子唯一超过盼年的心情,尤其是南方的孩子。自打记事以后,每一年都在盼雪,可是每一年都能看见雪花片落地后迅速消融,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于是,早几年我是张口接雪花片,吃进肚里,记在心里。
那一晨,父亲在劈柴,母亲在隆火,哥哥在叽叽喳喳一个独声音玩闹,母亲几次叫哥哥来喊我起床玩雪,我却蜷缩在被窝里不信下了雪,因为哥哥打天冷以后就天天早晨哄我起床说下雪了。小孃孃在喊院大门,我想第一时间扑入小孃孃怀里,却又被冷风禁锢在被窝里。小孃孃和哥哥玩雪的嬉笑声让我不再怀疑下雪的事实。小孃孃跑到床边来叫我起床,玩雪后的手冰的我一激灵,但我丝毫没有惧怕,任由小孃孃给我套衣服套裤子,小孃孃冰凉的手对我的每一次触碰都是冰雪糖果,我就那样任由小孃孃摆布,我急切地每穿上一层就要奔向院子,又被小孃孃摁在床上穿上又一层的衣裤。
院子里的雪已经不再是我想象中的洁白无瑕,哥哥和父亲母亲还有小孃孃他们已经把院子里的雪地踩的一塌糊涂,辛好小孃孃牵上我们哥俩的手,直奔屋外铁路边的空地里去了。
那里几乎集中了全村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们,打雪仗堆雪人,往别人领子里塞雪花,把别人埋进雪坑,这些游戏放夏天玩,那是整人,但雪天,就是纯粹的玩,玩不累,笑能累人,但只累一分钟,然后满血复活,继续加入战斗,再累一分钟,再把喘息时看来的本领学会,又再次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打闹。
本来那天清晨下的雪不够那样玩的,但是那天我们一边霍霍雪,天一边啧啧啧地下大雪,真正的鹅毛大雪,落在手心还能舔食的雪花片漫天飞舞。
玩过早饭,开始有家长冒着“枪林弹雨”来拖自家的孩子回去吃饭,但是被拖走的那几个小朋友不过一会儿又挣脱“魔爪”参与进“南北之战”。不过后来也有哭的,小瘪凤就是第一个哭的女娃子,她是被村里大人们“许配”给我的“媳妇儿”,她爱哭,她一哭,战斗更加激烈了,战斗一升级,哭的声音也传来了第二个——小前前,杨庭前家住铁路上排,他妈听见哭声,拿了根细竹棍子就冲进战场捞人,大点儿的孩子就从后面举起巨大的雪球轰下去,小前前看见自己妈被雪球埋住了,就咯咯咯地笑,收起眼泪又捧一捧雪准备埋他妈,被他妈横了一眼,又迅速把雪花扬起老高。
来抓孩子回家吃饭的家长开始多了,但没一个母后父王在那场战斗中展现出威望,不知何时,战线上出现了大人的身影,大人们低沉的笑声逐渐清晰宏亮到天真,战线上也开始有了真男人的身影,他们是二十多岁三十岁的男子,他们把雪花片攥成冰蛋,他们身往后仰,手往后远里扯,他们腰马合一,嗖的一声,冰蛋发射打出去,汆入雪地再蹦出来,即便从雪地里蹦出来打在身上也还很疼,于是,哭声此起彼伏。
老哑巴,他是我们村的一个聋哑残疾人,村里人都叫他老哑巴,他应该有大名的,他五十多岁的样子,也许还要年青些,但他穷苦沧桑,身上的衣裤被补丁盖的已经不剩原本,翘起的几片补丁呼扇呼扇的,双手上长年裂开的老茧子像锉刀一样,那茧子裂缝里有永远洗不干净的黑泥,深处是嫩肉,他那杂乱的头发是他姐姐给他用镰刀割短的,他没有妻儿,他腰上永远别着一把汗烟杆儿,四尺长,发红的竹棍儿作烟杆,翠绿色的烟嘴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翡翠烟嘴,汗烟嘴上笨拙地系着一条麻线穗,他那麻线穗儿是用来使牛用的,他在村里使牛最老辣,他也是通过一年农忙给张家李家使牛犁地耙田,获得唯一一点经济来得。
别人使牛,牛鞭子总是狠狠地打在牛身上,那些人还老是把地犁的不成样子,老哑巴使牛,不用鞭子,就用他的汗烟杆,他把汗烟杆反过来拿,手握黄铜烟斗,麻线穗挂在前面,他一挥手,麻线穗在空中划过,不管哪家的牛,都知道要使力了,那牛,低头后脚蹬,犁头就深深插入土里,翻出的新土跟开花似的。
老哑巴说话,村里没人能听懂,看得懂他比划的人也不多,那牛偏偏听得来老哑巴的话,老哑巴叫“啊”,牛就向左使力,老哑巴叫“喔”,牛就向右使力,他叫“吐啊”,牛就停下来,叫“哈”,牛就掉头等待,等待他把犁头从土里撬出来,再掉头置起犁头,叫一声“哇哦”,牛就拖着犁再从这头犁到那头。别人学他,牛不走,不学他,犁不好,耙不好,真是奇怪。
村里人个个都怕老哑巴,他会打人,他会高高扬起使牛的汗烟杆追着你跑,跺着脚,嘴里还呜哇呜哇的大叫。你对他有不礼貌,他饶你就根本不搭理你,他不饶你就拿使牛的汗烟杆狠抽你屁股。那是大人们说的,然而,从来没有哪家孩子被他打过,哪家的家长都虎孩子说:“老哑巴来了”。
“老哑巴来啦。”
有个声音喊。战场一片寂静。扭头一寻,老哑巴气势汹汹地从铁路上栽栽跌跌扑腾进欢乐的海洋,哭声止了,笑声停了,雪花也屏住了气息,悄悄地归入雪原。老哑巴那双破布鞋,前面露着“生姜”,后面露着“皮蛋”,踩在雪地上发出厚重的咯咯声响。老哑巴用土块儿一样的手掌抹了一把鼻尖上那晶莹的清鼻涕,擦在裤腿上,再缓缓抽出腰间的汗烟杆,不知谁人“啊”的一声尖叫,我们他们和谁们,随着那声尖叫带起来的调,炸油锅一样做了鸟兽散。
我躲在院门缝里看看还会不会烽烟再起,这时,只有老哑巴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嘎吱一声门响,斜对门家贺孃孃从屋里端出一碗热气乎乎的菜走到老哑巴身旁,递给老哑巴,老哑巴咿呀咿呀推了几把后接下来了,转身走几步又回身给贺孃孃鞠了个躬,鞠得很深,笑得很憨。
老哑巴走过几间房,远了,隐入雪花,贺孃孃一直站在那,贺三出门来,贺孃孃便摁着贺三的小脑袋,娘俩朝着老哑巴家那边还了一个深深地鞠躬。
老哑巴不打人,从来没有打过人,他连牛都没打过,走在铁路上,被别人家的猪拱翻了,爬起来后也没打过猪,别人家的大鹅拧了他的大腿,都不会扇大鹅嘴巴子的,只会傻乎乎地跑,一边跑一边疯笑;他因为听不见,也就没有从外界获得过知识文化,他给人家使牛犁地耙田,人家对他没有厚待过,最多的厚待也是别人的少钱;他自家的田地是他自己用锄头一锄一锄挖出来的,再一锄一锄的敲碎滩平;别人家给他最大的厚待是把自家的大粪送给他,他就把大粪掏出来,挑到田地里压了庄稼;村头王家长期喊老哑巴去帮忙盼庄稼,老哑巴就把王家田里的稗子拔得干干净净,回来就挑一担子稗子草回来,稗子草就是老哑巴的酬劳,稗子草晒干就是老哑巴打草鞋的材料,别人比划着对老哑巴打的草鞋表示赞扬,老哑巴就对着村头王家竖起大拇指表示感谢;老哑巴帮谁家割谷子、板谷子、晒谷子,主人家给帮忙的大伙准备伙食,老哑巴就端一大土碗饭蹲人家院墙根儿在那滑饭,主人家礼节性的搲一勺菜压给他,他就厄急地把饭碗藏在腋下,挥手拒绝再添菜,他滑完那碗不成样子的菜饭,端着空碗送去灶房,还不忘给厨房里的帮厨高高地竖起大拇指再加连连点头,憨笑还是那样憨;村里的孩子往他家门口过,都要偏头看看他有没有在门前晒太阳,只要看见他,尖叫着像是被狗撵一样跑开来,我也每次路过他家门前,就探头看他在不在,只要一眼看到他,拔腿就跑,后背感觉被鬼追,嘴里伴随着极度惊恐的哀嚎。
后来我长大几岁,虽然看见过贺孃孃朝他鞠躬,也还是把老哑巴当鬼一样的害怕,再长大一些,我开始慢慢不再害怕他了,因为他已经开始驼背,掉牙,使牛的汗烟杆也慢慢成为他的拐杖,春夏秋天的草鞋换成了一双解放军黄胶鞋,冬天也穿,只是到了冬天,那双黄胶鞋就破成了花布胶鞋,前后补上去的补丁只有外圈还在保留,层叠的补丁中间露出了脚趾和脚后跟。
我初中一年级就搬家到城里了,可我的小伙伴都还在那个村子,我会在周末回村玩,甚至逃学回村去,周末去,村里的同学有的在放猪放羊赶鸭子,有的在地里帮忙,陪我玩的太少,逃学回去就更是没有同学可以邀约了,但是我每次回村都要去老哑巴家门口探头一看。有一次,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我刚一探头,他忽然认出我来,他咪笑起来,手指着我:“诶诶诶诶”,他用皲裂的双手比划着自己的脸庞,再用手指指指我,双手拉长了比一比。看着他干瘪的指甲盖,脸上那挤压在一起的皱纹,我读懂了他的手语:“是你呀,我记得你,你长高了。”他欠起身子拉住我袖子回屋,我伸手拍拍他的肩,摆摆手表示不回屋了,又比比前方,我要走了。我注意到他的门上贴着黄纸对联,已经破旧风化,碎得只剩下一点点纸片。后来听说他家没人了,他姐死了,只剩他一个了。
我走在村中间铁路上,拍打拍打他拉过的袖子,我忽然发现我怎么觉得他脏呢?我真五意(五意,老家骂人不识好歹、不通情达理的意思,五意:意境、意情、意向、意趣、意义。),外公去世,他还帮忙办丧事;家里收谷子,他看我家锅里肉少,就蹲墙根脚吃水煮白菜下一碗饭;我家甘蔗地砍甘蔗,别人回家来吃饭,他一人守着地里砍倒的甘蔗捆,等我母亲给他送饭去;有人欺负他憨,明抢我家的甘蔗,他与明抢的人搏,被推倒,受尽委屈。我还这样嫌弃他。“真五意,唉,我真五意,”我悔出声来。
又是一年腊月,我再回村,在小舅家吃过午饭,我到商店买了一盒绿豆糕,走到老哑巴家门口,我还是那样蹑手蹑脚的探头看,老哑巴已不再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破败的木门上还是一副破败的黄纸对联,这一次不一样的是那副破败的黄纸对联相较新一点,那是村里做法事的识字先生歪歪扭扭写下的字迹,意思是表达对逝去人的哀思。
老哑巴死了,门锁了。我提着绿豆糕走在回城的铁路上,越走越觉得脚重,坐下来歇歇,铁轨冰凉,天上也寂静地飘下几片雪花,远处没有,就眼前。我回身朝着老哑巴家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鞠他善良博爱的一生,鞠上天给予他不公的一生,他在先天聋哑的窘境下坚强地活着的一生,面对讥讽却坦然面对的一生,谦逊卑躬的一生,穷困潦倒至死的一生。
老哑巴死了,不,还活着。有一部获奖动画短片里这样说:人死了,只是躯体死了,灵魂会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但是如果活着的人忘记了死去的人,灵魂将烟消云散。
哑巴没有给我取个“小土豆”,因为他是哑巴,每个孩子在他心里都有一个可爱的爱称,他是哑巴,没有喊出来,我知道。

作者本名:张承忠,笔名:司号员、忠途、如是,云南东川人,70后,现居昆明,作品《最是那一碗面》、《我和火车的那些事》、《粮票》等,散见于《昆明作家》《都市头条》《作家美文》《文学沙龙》等,闲暇之余,喜好阅读和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