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面不远是百丈峡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二十七
罗长江
1
我不止一次感叹:感谢上苍给了张家界大峰林这样一大片绝版风景,还在万山丛中留下这样一处冲积小盆地的开阔地带,留下一块地理位置、环境、规模都恰到好处的地盘,造旅游小城武陵源。
看啊,驻足穿城而过的索溪河北岸,往西南方向望去,前面不远是百丈峡,峰峦奇峻,气象丛生,砂岩峰林因四时光景、晴雨晨昏万千变化而变化,俨然是为武陵源城区量身定做的活态山水画屏风。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第一次踏入这块土地,立马被极具视觉冲击的百丈峡风光镇住了,啊啊连声,只有惊虹一瞥的份,叹为观止的份……
百丈峡,本来叫“百仗峡”。据《九溪卫志》载:明洪武年间数万官军征剿土酋覃垕,应命随同征剿的添平土司覃添顺“遇逆党田大,大战于百仗峡,擒之”;事隔几年,土酋向大坤反叛朝廷,又在百仗峡与进剿的官军杀得天昏地暗,百丈峡的尾部得名“插旗峪”,可见是正儿巴经的古战场。
曾为古战场的百丈峡,风光之美有清人吴肇端之诗为证:
人游山峡里,宛在画图中。
壁爱双屏列,天看一线通。
啼猿声处处,古木叶丛丛。
日夕归来晚,泉声两岸风。
而今,百丈峡位处“武陵山大道”的咽喉部位,连接武陵源城区、景区和张家界市区的城际公路穿境而过。有人将无人机拍摄的双向四车道绵亘于百丈峡风光之中的图片发到网上,纷纷点赞“美爆了”。就连我这个本埠人士,每次行驶在画轴般展开的风景之中,遂有沉浸式的审美愉悦自心底涌起。可想而知,那些初来乍到的外地游客,会是怎样的啧啧连声了。
2
我居住的小区,距百丈峡口一千米左右。
当初与夫人一起看房,站到走廊上,一眼瞥见雨中的百丈峡、王家峪一带云生雾降,山在虚无飘渺间,真有美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当即拍板:买了!如今,透过书房的玻璃窗,随时可以欣赏百丈峡、王家峪一带的万千气象,遂套用一部小说的标题,自称是“看得见风景的书房”。
邓先任大哥是土生土长的高云村人,从他那里,听到了关于百丈峡的好些逸闻趣事。先任大哥说,未通公路的年代,峡谷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时有土匪出没。当地人把土匪唤作“抢犯”,民国时候出生的老人,说起躲“抢犯”就咬牙切齿。此地民风淳朴,生性良善,一旦被人伤害狠了,就着火光喝过血酒,酒碗一摔,夺门而出,便只听到家伙响了。高云村的胡家坡紧挨百丈峡口,屡遭“抢犯”骚扰。邓师位的三叔爷枪法极好,火枪射程千米仍能穿透九桶水,一回,提把火枪往百丈峡的落马礅守卡,一俟三个土匪走成一条线,一索子射过去,三人应声仆地,子弹已从三人的体内穿膛而过。又一回,小股土匪入村抢劫,村民邓洪斌有武功,带着一帮人将土匪追赶得慌不择路,其中两人往百丈峡溪的一口深潭跳,邓洪斌一连几梭镖叉去,血花四冒。还不解恨,邓洪斌挥刀将土匪的头一割,血冒起好高,他当即抱住喝血。众人将两名“抢犯”的心肝挖了出来,炒了下酒,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先任大哥说,一九五六年夏天的一天中午,天气热得太阳像烤熟的烙饼,白云飘过头顶上空,像一点就燃的棉絮了。他和伢伢伙伴一个个光着屁股,卟嗵卟嗵往百丈峡口的小河里跳,就像掐好的饺子往锅里丢。有人眼尖,发现一只大鸟在峡口的竹林里飞来飞去,从没见过鸟头顶的红冠子那么大!那么高!听到娃娃们大喊大叫,村里一下子涌过来一、二十号人。大人们连呼是凤凰,凤凰鸟在竹林里施展不开,慌乱中让邓秋莲抓住,装进竹篓,上百人跑来看新鲜。头顶的红冠子,大得可以包住鸟的脑壳和身子,身上的羽毛有六种颜色。伤心得不肯睁眼睛,声音像小儿哭了。
先任大哥说,捡瓦匠申智斌的功夫了得!一九六一年的一天,吃过中饭开始下大雨,只能歇工了。天黑前他送申师傅到百丈峡口,满满的一河水,浊浪就像屋子大小的岩石往前滚了。就极力劝申师傅转身,住他家去。申师傅微笑着摇摇头,让他闭上眼睛,眨眼工夫,已在对岸向他大声告别了。早听说他过河——人走在水面上,脚背不会沾水,看来是真的了。
3
我第一次涉足百丈峡是一九九○年夏天,以市报记者的身份,赴公路施工现场采访。没有这条公路的时候,从武陵源城区到张家界市区,要从慈利县境内绕道,需六、七个小时的车程。百丈峡深切雄险,施工难度大,那会儿机械化程度低得基本上靠肩挑背扛。大热天,来自附近村庄的民工们一个个累得汗爬水流,却心甘情愿,说,早就盼着修这条路了。百丈峡全长八公里,如果把东北方向的峡口视作前门,西南方向的插旗峪则是后院。“百仗峡”“插旗峪”这些烙下古战场痕迹的地名,让人不禁平添几缕思古幽情。闲聊中,听他们津津有味说起猴子报信救主、铁夹子夹住的狐狸精变成大姑娘之类的稀罕事,却忘了问一声,是否挖到过断矢残剑?
事隔多年,我在百丈峡东南侧山腰的自然村落板栗山,听到一个非常有趣的情节:明代洪武年间,土酋覃垕和向大坤先后与进剿的官军在山脚的峡谷鏖战。冷兵器噼噼嘭嘭,杀得时间哑默如岩石,杀得荒草夭折如断矢,杀得惨淡的星光与刀光屏住呼吸日夜兼程。山腰间的山民,一个个壮着胆子跑到高崖边上看热闹,看稀奇。站得累了,索性带一个板凳坐着看……仗打完了,峡谷唤作“百仗峡”,此地取名“板凳山”。
后来,板栗树多了,才改叫“板栗山”。
从板栗山的先民对待战事的态度看,“义军”也罢,官军也罢,谁胜谁负好像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很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味道,更不要说箪食壶浆之类了。
航拍下的板栗山,你不知道有多美!
四面的丹崖翠峰如同国画风格的巨幅屏风。脚下的谷壑深深切陷,让阳光照耀得一片暗黑,恰好托出梯田与屋舍携手打造的空中田园。屋顶的炊烟,田塍上的鹅眉豆,在航拍图片的像素里妖娆地生长。正是稻熟时节,梯田漫出一片金黄色呼唤。山上稻子一熟,板栗相跟着熟了。
我在一篇短文里写道——
去板栗山,不用问路,有板栗树的地方都是它的地盘。走在山道上,壳儿带刺的板栗,不时掉落地上或者你的身上,是板栗山递给你的名片呢。于是你自然而然弯下腰来,拾捡一颗颗欣喜。正在树上采摘的猴子,兴许会往你的身上丢来三两颗调皮和嬉闹。除了猴子,你渐渐发现松鼠、竹鼠、芭茅鼠、白面狸……都在或公开或隐蔽剥食板栗,以及忙着搬运用于冬藏。板栗山的板栗,是人与野生动物的“共享经济”哟。
山风阵阵。板栗如雨……
扑鼻而来是熟板栗的香气。顺着香气的台阶往下走,便到了山里人家的门口。火塘边,主人将正在翻炒的古朴热情,大把大把塞往你手里。板栗香,板栗香,醉人的板栗香啊。
从板凳山到板栗山,让我想起:地名是土生土长的孤本,一方山水的二维码。热情友善的彭姓山民,和我说起埋在板栗树下的亲人,逢年过节,傍晚会抄小道回家;半夜过后,有人藉板栗树的树根导航,尝试着与睡在地下的亲人手机通话……
亲,你去过板栗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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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你去过板栗山吗?
板栗山位于百丈峡入口两千米的南侧台地,三面悬崖峭壁。从武陵山大道往上看,因了树木掩映,根本想象不出半山腰会有几十幢民居的自然村落。台地上,梯田层层叠叠,蜿蜒有致,幢幢民居散落在梯田上下。台地四周的砂岩峰林风光,有着极具视觉冲击的壮阔、雄奇、崔嵬和峻峭。这里有颇具规模的上千株板栗树,有蓊郁壮硕的多处楠竹林,有树龄两百年以上的茶叶树群落,有瀑布飞泉和丰富的地下水地表水资源。烧砖瓦的砖瓦窑,烧木炭的炭窑,炼铁剩下的残渣,窖藏红薯等农作物的地窖,手工造纸的沤浆池,防止老虎等猛兽袭击家宅而残存的护院石墙,捕获兽物的套子和“架地炮”,早年间炼铁遗下的残渣,烧石灰留下的地名“灰窑边”……随处可见的农耕风情,原汁原味,浑然天成,不啻“云中烟火是人家”的生动写照!
惜乎绝大多数田地抛荒,好些民居门上的挂锁长锈,说明很长时间不在村里居住和料理农事了。这里距武陵源城区不过几分钟车程,却又“与世隔绝”得俨然“世外桃源”,说它是武陵源城区的后花园,太恰当不过了。眼下,草木葱茏与田地荒芜形成的巨大反差,令我叹惜不已。如此好的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如此好的区位优势和景观优势,给白白闲置着。以我多年从事创意策划的眼光,田园综合体建设乃是板栗山实现乡村振兴的必由之路。既不与世界遗产地保护的条文相抵牾,又有足够施展拳脚的广阔空间,恰是结束板栗山田地抛荒、人去室空、资源闲置之现状的最佳切入点,可以做出多少锦绣文章来啊!
很快,一个景观型田园综合体建设的概念性策划文案,于头脑风暴中和盘托出。入夜,我做梦了。梦见被授予“荣誉村民”称号,把我做为新乡贤推介的专访文章同时见报了,标题:《前面不远是百丈峡》。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