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荷】
我的村庄系列3
(五) 我陪老爸喝盅酒

周末回村,陪老妈聊了一会天,便着手准备午饭。
午饭我备了四个菜:头肉、猪肝、莲菜、花生米。老妈吩咐说,把早上的烩菜热一热,倒了怪可惜的。菜热好了,老爸也从坡上回来了。
我问他们:主食想吃些什么呀?
老妈手指了指冰箱,说里面有包好的胡萝卜饺子。
老爸立刻抗议,说连吃了三天饺子啦,就想喝一碗酸酸的浆水面。
老妈瞥了眼老爸:闺女一回来你就矫情,平日里还不是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老爸的眼睛满房间在跑,佯装着满世界找他的酒。老妈的话像一缕风,在空气中独自旋了一会,讪讪地从门缝溜走了。
的确,我也发现了,只要我一回来,老爸说话的声音都高了几分贝,仿佛我是他的援兵。老妈呢,也全然没了年轻时的强势和霸道。
煮了两盘胡萝卜饺子。老妈一盘,我一盘。
浆水是现成的,炒好葱花和浆水,煮了两碗面,顿时酸香四溢。老爸一大碗,我一小碗。
每顿午饭前,老爸都要喝盅酒,仅一盅。辛苦奔忙了一天,这是他人生最惬意的时刻。
老妈向来不沾酒,但妈妈牌的唠叨从未停止过,每次打电话给我,结尾总要附上一句:劝劝你爸,别让他喝酒了,他听你的话。
好的,好的。我在电话里一次次应允着老妈。
但,怎么劝,怎忍心劝?老爸辛苦劳碌了一辈子,不抽烟,不打牌,不玩麻将,不游历山川,不交狐朋狗友,就只剩下喝酒这点小乐趣,何况他喝的那样节制。说真的,我喜欢看老爸喝酒的样子,喜欢看他每道皱纹里漾动的笑意和满足。
老爸举着酒瓶,眯着眼问我:来一杯?
不想扫老爸的兴,我笑着:来一杯。
老爸给他斟了一杯,又给我斟了一杯。两个小酒杯,一杯浸着老爸的酸甜苦辣,一杯泡着我的喜怒哀乐。父女俩都是寡言的人,多少年了,我们彼此不倾诉,但我们彼此心疼。
一杯酒落入腹中。满肚子的往事开始苏醒,翻搅,奔跑。想哭,想笑,想酣畅淋漓地表达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无言。岁月真是善解人意啊,不知何时在我和父亲之间垒了一条通道,他的心事缓缓流向我,我的心事缓缓流向了他。
好奇怪,以往在饭桌上喝酒应酬,众生喧哗,再名贵的酒下肚,都是满嘴的苦涩,唯有这杯酒下肚,觉得酒是香的,舌尖是甜的,心里是暖的。
抬眼看爸妈,他们依然是年轻时的模样。
阳光在窗户上恣意游走,老猫偎在母亲的怀里甜蜜打盹,小黑狗在院子里开心巡逻,这样的周末,这样的岁月,真是好啊。
(六)铡草记
父亲年轻的时候做过几年牛经纪。说白了,就是天南海北贩卖牲口。
别人家的牛圈里,一般都喂养着一头牛,最多两头。我记得,我们家的牛圈里最多养过20头,掀起牛圈的草帘子,放眼看去,里面挨挨挤挤的,全是牛腿。一排石头牛槽外侧贴着过年时的红联,上面用毛笔赫然写着四个字“槽头兴旺”。
槽头兴旺,是极其费草料的。尤其夏天,同龄的孩子一天只割一筐草就行,我们家不一样,母亲、大姐和我一天三晌都在割草,每天各三筐。九筐草散堆在院子里,俨然是一座草山了。
晚上铡草也是个事。那时候铡草用的是铁铡刀,底座大多是木头的,全程手工操作,费力费时。父亲负责整理草垛,母亲和大姐两个人轮流按铡刀。有时候铡完草,就到了半夜。星星的眼睛眨乏了,月亮的眉眼也耷拉下来了,风儿挂在树梢上睡着了。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圪蹴在铡刀前,整理好草垛,又密又实,然后推到铡刀下。母亲站在铡刀侧边,左手叉腰,右手压柄。父亲把草垛往前塞一寸,母亲便按一下铡刀,咔嚓一声,寸长的碎草就齐刷刷匍匐在铡刀前面。一垛长草,需要按将近十下铡刀,必须一寸一寸往前挪移。那时候,父亲和母亲配合的特别默契,咔嚓咔嚓咔嚓,一声接一声,轻盈而又欢快,感觉他们俩不像是干活,倒像是做着某种游戏。
母亲抱着草料筛子喂牛去了,换成大姐按铡刀了。我观察过,轮到大姐的时候,父亲整理的草垛明显小了很多,节奏也慢了好多。母亲按铡刀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只手,目光随意流转。大姐则不同,两只小胖手叠在一起放在刀柄上,目光像钉子一样盯着父亲的双手,双腿战战兢兢,神情纠纠结结。我想,她大约是怕一不小心铡到父亲的手吧。铡了父亲的手,那还了得。
我第一次按铡刀的时候,应该是六、七岁吧。依然是夏天的傍晚,依然在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整理好草垛,比大姐的分明还要少些。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左手叉腰,右手按柄。孰知,我脚尖都快离地了,身体吊在铡刀柄上了,铡刀却纹丝不动,大姐在一旁看了哈哈大笑,小弟围着我和父亲转圈圈,惊得鸡架上的鸡一只只探着脖颈往这边看。父亲不得不又把草垛撤下来一些,我双手按柄,卯足了劲,涨红了脸,咔嚓一声,才算按了下去。风儿站在我身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草铡完了,母亲用笤帚扫出一块空地来,铺上凉席。月光皎洁,群星闪烁,几只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不远处飞来飞去。全家人躺在凉席上,摇着蒲扇,摇着聊着,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七)放羊的堂哥堂弟

这张照片是我十几天前回村拍的。
照片里有树,有风,有狗,有阳光,有一群羊,有三排羊厦,有一堆旧时光,还有两个人。
两个人,一个坐着,蜷着腰,裹着旧大衣,戴着一顶旧帽子,脸黑乎乎的,像糊了一层泥浆。他的神情是麻木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撒向他,但他的眼睛依然是浊的,没有一丝丝的亮光。他手里握着一根棍子,木呆呆面对着他的羊群。还有一个是站着的,远远地站着的,风儿围着他不停转着圈儿,阳光用细长的手指不停地撩拨着他,可他的目光是苍凉的,羊叫狗吠,好像都与他无关,好像这个世界是别人的,他是被隔离在世界之外的人。
他们是二伯的儿子,坐着的是堂哥,站着的是堂弟,年龄和我相差无几,亦是我少年时的玩伴,我至今清楚记得他们少年时的模样。堂弟可爱,调皮,一说话嘴角两边就漾出两个小酒窝。堂哥有点木讷,说话时目光闪着羞涩,偶尔灿然一笑,满脸都仿佛熠着光。没记得他们上过初中,好像小学毕业就回家务农了。
堂弟和我同岁,没结过婚,一直单着,靠养羊为生。堂哥原来在药厂上班,药厂不景气,又外出打工多年,他结过婚,但媳妇嫌他赚钱少,撇下父子俩跑了,他现在也回来放羊了。二伯有四个儿子,这是老三和老四。还有一个老二,目前也是单身,说了几个媳妇都没能留住,有个快30岁的儿子在外打工。问及堂哥目前的情况,他苦哈哈着脸说,原来家里底子就薄,结婚后自己划院基盖房子,房子的外债刚还完,又要供儿子上学,结婚。现在哪能顾上自己,儿子的媳妇都还没着落呢,要在城里买房买车,加上彩礼和摆摊子的钱,没个一百多万下架不行啊。可这一百多万,对于农村人来说,就是个扒皮剥骨的天文数字,多少年不吃不喝才能攒够呀。他说现在村里一个人只有几分地,仅能种点粮食够吃。弟兄仨合伙养羊,有二百多只吧,羊价不稳,市场好了能赚点,市场不景气就持个平,现在浑身疼痛,到外地打工也没人敢要呀。唉……听他一连串叹气,几只羊回头,看看他,又看看我,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农村,有多少人倾尽了全力,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作者简介:韵荷,70后,《中国教师报》《教育周刊》驻运工作站主任多年,北京文化出版社主任编辑,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相信只要坚持做自己,世界就会给我们的锦上添满喜欢的花朝月夕。著有散文集《遇见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