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间,千山外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二十六
罗长江
彩云间,千山外
一幅古画土家寨
——歌曲《家住张家界》
山谷听雨
春深好画画
两物最入诗
水上雨数点
山中花一枝
——老树画画:《花乱开》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淅沥淅沥淅沥。
枕着一夜春雨入睡,梦里都在打雷、打伞呢。
我喜欢下雨天。雨点的嘣的嘣打在屋瓦上,如同的嘣的嘣落在荷塘里,我便是宽大荷叶下的一只青蛙,惬意地,躲雨,听雨。
可不是吗,我入住的民宿,窗外刚好是一池荷塘。池塘边的荷叶下面,刚好躲着一只绿皮青蛙,跟我一样,也在惬意地躲雨、听雨哎。
我含笑向它点头致意。它亦友好地呱呱呱向我问好。
雨声里的山谷,隔着玻璃窗是一部怀旧色默片。坡下的梯田,金黄色油菜花给雨水洗得清亮清亮的晃眼睛。稍远处,湿漉漉的雨雾忽浓忽淡,忽高忽低自谷底漫起。视野所及,正前方山峦间的雨雾,以及左右两侧山峦间的雨雾,呈呼应之势,生动而曼妙。一场春雨,将山山岭岭洗得愈加青葱,苍翠,居然看得清左右两侧的山坡上,大团大团的山桃花和映山红开得几多灿烂与尽兴,真就合了杜诗“山青花欲燃”的意境了。
打开落地式玻璃窗,步向阳台。近处,雨点打在触手可及的枝枝叶叶上,伸手就可抓出一把绿一把水。听雨点滴滴嗒嗒,嘈嘈切切,如俯耳低语,如围炉叙旧,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
山谷听雨,淅淅沥沥,淅沥。
听到用作门楣的原木打着呵欠伸懒腰的声音。听到用作点缀和装饰的石磨,一任雨水灌进磨眼和磨齿而打着饱嗝的声音。听到屋墙外避雨的黑蝴蝶,在雨打芭蕉的古意中恣意欢爱的声音。听到余光中先生于冥冥之中,津津乐道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听到常绿乔木刚刚换上新叶,旧的叶子落到地上喊疼——哦,喊疼的不是落叶,是藏了掖了整整一个冬天终于释放的热情……
山谷听雨,淅淅沥沥,淅沥。
置身于民居、梯田、山林之中,就极易想起自己的故乡,想起曾经的乡村生活。感觉中,故乡的天空也在下雨了。
我家老屋有些破旧了。那一架老式楼梯,古拙如一迭线装康熙字典的书脊,应该还好。蛰居乡间的岁月,是那架老式楼梯领我夜夜爬上低矮的小楼。灯花摇红,夜雨敲瓦,唯一属于我自己的这段时光,便在气运丹田式的幽独和凄清中开始了。
卸下来生活中的种种艰难。
继续着迷茫中的种种企想。
便如一本书中所写的那样,唯有在这种最深度的宁静,最高度的静谧中,轻拢慢捻末复挑,缓缓调理好生命的弦索,同时悄然聚集起生命的力量,发出动人的节响,如水的逶迤,如山的磅薄,如天宇旷野的辽远丰繁……
这时候,一切声息都消失了,充盈耳鼓的是雨籁。读着,读着,什么时候头顶上的群瓦给读成了一片片很情绪很意境的浮萍墨荷,而我亦透明成了一首无字的蛙歌,躲在古典悠悠的清芬里,听雨……
这当儿,公路上有人冒雨骑着摩托,疑似突突突的声响将我从怀乡的意绪中拽 了回来。倏忽跳出来曾经的经典一幕:春夜。永久牌单车载着一对男女在雨中骑行。两人共一件雨衣,女友搂着男友的腰,青藤一样缠绕的感觉;头脸贴紧在男友的背上,小兽物一般,不时用鼻子轻轻蹭来蹭去,隔着衣衫,闻得到鼻息的温热……这一对男女,便是我和现在的妻子。那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温暖,美好与幸福啊。
余光中先生曾经设想过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可是,共一把雨伞哪来我们这份贴心贴肉的亲昵,激奋和爱意呢?
雨还在下。山谷听雨,淅淅沥沥,淅沥。
难怪海子要说:“珍惜雨水的村庄”……
我把左手伸向栏杆之外。突然产生手指是针,雨丝是线的联想。刺呀绣呀,绣一道闪电能劈开九万吨乌云;绣一只野雉沙哑着嗓子蹿过山冈,雨季的尾巴拖起好长好长;绣一坡可与上苍通灵的离离原上草,草色遥听近却无;绣一挂风筝拎着山山岭岭的耳朵,将冬去春来的无限想像,放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绣一片没有光污染的天空,黑得能滴出墨来;绣一只草蒲团,水碾般耐磨,手掌般厚实,亲情、友情、邻里情般温暖,让人想起雨天里咳个不停的老祖父,想起笑吟吟散发着稻谷般清香的小姨娘;绣端坐在三月之上的一蕊芳喘,绣花朵灼伤的一方天宇,绣花枝乱颤之无声胜有声的一地泥泞;绣开始丰满的乳房和村庄,梦里撑一把余光中先生诗中递来的雨伞,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绣只有在星夜才生动起来的篱笆墙的影子,稻草垛的身段,还有咚的一下,让路中间的水洼溅湿了身子的红月亮;绣一声诗经里的鸡鸣,绣一缕楚辞里的巫唱,绣一首竹枝词里的金钏银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绣雨水打湿的山歌子枝枝蔓蔓的衬词和地道方言;绣一些散落的传说,一些发黄的情感,一些鱼一样游动水底的光阴和心跳,一些年份、一些节气的水分和阳光;绣一只长舌妇的麻雀立在村口,重播许多年前一朵桃花的绯闻与宿命;绣一群少年像风一样奔跑,像蝉一样歌唱;绣一个个蜂箱是会飞翔的风,是会唱歌的云;绣一只只白鹭在水田上下起起落落,往山谷的脖颈披一条飘飘欲飞的长丝巾;绣宅旁的老柏树,颔首称许村中子弟晴耕雨读;绣路口的土地庙悉心护佑一方安宁,人欢牛叫;绣树上的鸟巢笑语喧哗,满堂儿孙;绣“湿漉漉的山会向我怀里倒来,而我,非得用点力,才能将它扶住”;绣一群既乡土又时尚的混搭主义村宅,与桑田美竹、鸡犬相闻的田园风光共生共荣,活脱脱偌大一幅壁挂式土家织锦……
噢呀!山谷听雨,淅淅沥沥,淅沥。
如果把杨柳岸飞鸟衔来的三月春风比作方块字的唐诗,
——雨点便是最具缤纷意象的标点;
如果把阡陌间东邻女伴的昨宵春梦比作方块字的宋词,
——雨点便是最具儿女性情的标点;
如果把山路上牛蹄踩出的坑坑洼洼比作方块字的散曲,
——雨点便是最具本色农耕的标点;
如果把田垅里农人插下的行行秧苗比作方块字的自由体,
——雨点便是最具乡愁韵味的标点。
哦哦,这个老地名西峪,如今经由五号山谷叫响的原乡呀!

在干妈家的菜园子怀旧
昨夜一场小雨
滋润俺家菜园
几畦新鲜菜蔬
简直可当花看
——老树画画:《花乱开》
阳光暖暖的,照耀着陈谷主干妈家的菜园子。
照耀着陈谷主他干妈的一头白发和纵横交错的皱纹。
老人八十多岁,背有些弓了。印象里每天都在拾掇她的菜园子,拔草,施肥,整枝,捉虫,采摘,给藤蔓植物类的瓜豆支以攀援的竹木,等等。所以,每次来山谷,差不多都会在菜园子碰到老人。
这天,种豆得豆的老人先是将藤上的豌豆摘下来,然后就着菜园子的阳光一颗颗剥豆。
菜地肥沃,老人的双手嶙峋而消瘦。
豆苗葱绿,老人的额脸沧桑而慈祥。
便想起一首《看娘剥豆》的诗,诗中的老娘将思念和寂寞剥得疼痛生声,许多光辉照亮整个剥豆的过程。便想起我那白发苍苍的老娘,也曾佝偻着腰在阳光下剥豆,剥得日子从手指间蹦落到盛豆子的竹箕,跳荡着几许清脆的光芒。
豆永远是一种美丽的生物呀!
是的,家中的老娘,眼前的干妈,不都是一种庄稼,一株由壮健渐渐变得削瘦的豆类植物吗!眼前的干妈仍能弓着背在菜园子进进出出,我家中的老娘,多年前就已将自己剥成空壳,瘫在床上不能自理了。
辛劳而幸福地穿梭于菜园子的干妈呀!
半个月亮爬上坡。
低低飞行和游走在树荫、草丛、菜地的萤火虫,将竹林间的露水点亮又捏熄了,将细鱼泼刺泼刺掠过荷堂的浪花点亮又浇熄了,将屎螂壳饕餮之后打着的一串响鼻点亮又拧熄了。
我喜欢萤火虫。喜欢它那么弱小却能发光,喜欢它提着小灯笼飞行和游走,一副小精灵模样。喜欢萤火虫经过的地方,南瓜藤、黄瓜藤、丝瓜藤的花苞,一一毕毕剥剥绽开了。喜欢萤火虫明灭的时候,那滚动在芋头叶子上的露珠,那倒映在水塘的天边的星星,那躲在木栅栏背后的水牛的眼睛,一一给不声不响点亮了。
儿时的经验告诉我,萤火虫喜欢瓜叶。干妈家的菜园子应该是萤火虫们最热闹的去处。果然!爬满篱笆的瓜藤、瓜叶和瓜花之间,一点点光焰摇曳明灭,不等我走近去,它们向我围拢过来。我像是让萤火虫的光芒浮起来了。早晨,趁着清露未消,陈谷主的干妈从家中取来柴灰,撒往瓜叶上。瓜叶蒙了柴灰,口感不行了,一粒一粒的萤火虫摇着小脑袋飞走了。
好熟悉的场景啊。好亲切的画面啊。早年我在农村的时候,夏天的早晨,出了集体工,常常用撮箕盛了柴灰,踩着两脚露水,来到菜园子,做着跟陈谷主干妈同样的事情。然后,抽身躲进菜地一侧的梨树林子,写我的诗歌小说去了。
我的书柜里,保存着农村时期的部分手稿,体裁有诗歌、小说、歌曲、曲艺等。那个特定的年代里,这些文字背后凸写着一个落魄书生的自我奋斗。梦想。失落。希冀。挣扎。迷乱。汗水。惶惑。苦痛。泪珠。冲决。坎坷。煎熬。总之,不甘心就这么活一辈子,于是坚忍着,执拗着,不知出路在哪里却仍然默默奋斗着,由十万分渺茫的功名心理喂养着一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一部写于一九七三年的小长篇《阳春三月》,最初的草稿写在装订成册的“社员劳动出勤记工表”背面。回想那段日子啊!揪住所有可能揪住的空隙,躲到棉花地里写,躲到岩窠山里写,躲到菜园子一旁的梨树林子里写,躲到被虫蛀蚀得颤颤悠悠的废楼上写,乃至蹲在茅厕上躲着写,腿子蹲麻了也浑然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了,手稿的字里行间,斑斑点点,依稀辨认得出泥水的痕迹,雨水的痕迹,露水的痕迹,汗水的痕迹,泪水的痕迹,农药水的痕迹,虫子爬过的痕迹;依稀感觉得出太阳的影子,星月的影子,云雾的影子,落花的影子,蝴蝶的影子,蜻蜓的影子,以及再暗黑的夜晚也要拼尽全力发出一缕光焰的萤火虫的影子!
套用一位台湾作家的小说标题——
我这不可告人的乡愁哪……

泡着乡愁等月亮
月儿挂在天上
月儿躺在水上
月儿映在心上
波心荡 远处阡陌有人唱
——老树画画:《花乱开》
山谷的屋顶,建了个不规则形的露天泳池,与坡下不规则形的梯田们呈呼应之势。等泳池的人渐渐散去,我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泡在池中,独享这一份加工了的野趣。
水是母性的。悬浮中有一种躺在摇篮的感觉。
悬浮中,想起梅利亚斯的低声自语:总是出奇的安静……可听到水在睡觉。
我老家所在的小山村,槽门外有一口几亩宽的水塘。儿时,到了夏天就喜欢泡在水塘里。两只脚丫打得水面卟咚卟咚响;仰泳时使劲把肚皮露出水面;相互比试踩水时谁能露出肚脐来;当然,最入迷的是憋住气钻到水里抓鱼摸虾。水塘里的岩石有哪些缝隙,鱼虾们喜欢藏身哪些缝隙,都熟门熟路。一回,手板宽的鲫鱼从我手中不住的往坑上丢,不住的唤隔壁小女孩往篓里捡,那份痛快、那份欢欣真是无法形容。
眼下已是农历下旬,月亮还没有出来。只是感觉得到东边山头的背后开始有一份亮度,估摸着快要姗姗登场了。
天空如深蓝色大幕,静静的等候着缓缓拉开的那一刻。
我打开手机的QQ音乐,把头搁在池岸,身子半浮在水中,听歌,很乡恋很乡愁的,《那就是我》。晓光的词,谷建芬的曲,难得的词曲双璧。歌曲通过对故乡的“小河”、“炊烟”、“渔火”、“明月”的绵绵思恋,对母亲的一往情深的倾诉,把远方游子的拳拳之心,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思念故乡的小河
还有那吱吱歌唱的水磨
噢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大型期刊《芙蓉》发过我一首叙事诗《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描写爱情遗忘的角落里,两代人的爱情悲剧。满叔因为家庭成分高,无缘与女歌手结合。但他一辈子把心思放在初恋情人——女歌手身上。满叔知道女歌手喜欢听她拉琴,听到他的琴声,她的心思、她的灵魂才会安妥下来。在满叔如吟如诉的琴声中,“我”与“秀秀”好上了。“琴声嗡嗡象蛋青色夜气/漫向空蒙的小湾,灰褐的村庄/象三月莓,甜甜中津生丝丝酸味/象九月菊,淡淡中夹进缕缕郁香/当我们依偎着谛听抑扬的琴声/絮语便如彩色的溪流在耳畔流淌”。然而,“在我高考落选后不久/一枚邮票,寄来痴情与绝望/秀秀爹把她许给了另一户人家/三百元的定亲礼,用来度了夏荒/天哪!爱情的价值抵不过几张纸币/……乡里人的爱,该怎样才不会被石磨碾碎?/二胡琴的歌,该怎样才不致老牵着忧伤?”故事发生的背景在我的老家,诗中或多或少有一点自己的影子。怀想中,不免夹有一缕几缕淡淡的感伤,一如这一泓碧波隐含的不出声的叹息。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啊!
我思恋故乡的炊烟
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车
噢妈妈,如果有一支竹笛向你吹响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炊烟,炊烟,温暖一缕一缕,跟深山人家的日子一样宁静,绵长。
我曾动情地写到:屋瓦上的乳白色炊烟袅娜着雨丝的温润、阳光的重量,让人想起家园,想起从家的上方投来的温柔目光,想起灶膛里毕毕剥剥燃烧的柴枝,想起鼎锅飘出的饭香、围坐饭桌的亲情……
这多的星星啊。四围的山野只有些淡淡的轮廓。
住客们亮灯的房间渐渐少去。夜有些深了。
我非常放松的泡在泳池里,听歌,等待月出。
哎哎,五号山谷像是一个气场,只要一进入山谷,远去了的故乡风物与眼前这一片田园就会像电影蒙太奇,交织闪现在我的视觉,听觉,嗅觉与触觉之中。或许,这就叫乡愁吧,秘不示人却又无时不在,平时“潜水”,一有机会就往脑海里刷屏,不露声色地导引我的乡村记忆。把一些渐行渐远的,平时根本就不曾想起的物事给拎了出来。
比如,这会儿,如何就跳出当年农村文艺宣传队的镜头来了。
“去呃——”声音落进夜色里,好近,又好远。同村共邻的,一声喊,就连连扯扯上了路。排戏的地方选在居中的二队,一出槽门,就隐隐听见响锣鼓了。小湾子,春水渺渺。蛙声湿湿的,闹得粼粼的月亮也便湿湿的,浸在水里一颤一颤。田埂路,好润。来不及洗脚抹澡,一双赤足踩在偶尔有水溢出田沿的小路上,脚板心细痒细痒;着了布鞋的,将水色当路色,踩得月光吱唧吱唧叫,惊一声:娘呃!
戏排到很晚的时候,才散伙。一看,月亮斜向西边好远了。蛙鼓依稀里,老石蛙偶尔吐那么一两声,苍古得刺耳朵。才觉出夜空下小女子们的声音好软,软得象弹动脚板的泥巴路,润润的粘人……
我思恋故乡的明月
还有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
噢妈妈,如果你听到远方飘来的山歌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朱逢博唱到这里的时候,下弦月嫣然一笑,出场了。
明月入水来。
一缕月光,温凉的、苍白的月光,引来山林里的精灵纷纷往水里跳。有了明月的映照,看得见青山映在泳池里的倒影了。感受得到明月不出声的抚摸了……
噢噢,轻轻耸动脖颈的一缕月光吃吃浅笑着。
我的乡愁盈盈的明月呀。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