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姐 (人物散文)
邬兴本
伯父七十岁,我和弟弟回家给他老人家做寿。吃过晚饭之后,父亲告诉我,云姐死了。这消息没有使我怎样的震惊,因为早几年她就生病,况且她的年纪已过了六十岁,作为一个村妇,死也是正常的事。
不料回城之后,我做了一个梦,竟然梦见了云姐,那情形正是我早几年去看她的情形。她坐在一个大木盆边洗衣服。见我来了,高兴地支起身子,一边叫我的小名,一边在衣服上搓着手,给我倒茶。云姐问我几时回的,媳妇儿子可好,又说我长好了,长胖了。云姐一会儿坐,一会儿站,很有些拘束。其实我同云姐还是很有点特殊关系的。她的儿子是我童年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砍柴,到她家去玩的时间也很多。云姐和我家住在一条巷子里,我家在西头,她家在东头,巷子很暗,白天都不易着清人的面孔,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漆黑,只能扶着墙走路。云姐的丈夫去世之后,她和儿子相依为命,日子很是冷清。我去玩的时候,云姐总叫我多坐会,多玩会。我那时少不更事,以为云姐嫌家里冷清,人多了热闹点,其实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总想打云姐的主意,云姐叫我在那里是为了给她娘俩壮壮胆,这情况是我长大以后才知道的。云姐死了之后,我常常想到这些事情,想到云姐的种种遭遇,感到十分悲凉,按照现在的观点,云姐的一生,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幸福。
云姐姓许,她的娘家在我们村后面的山上,走上去得一个多小时。那个村子叫白马寨,和大别山主峰天堂寨隔山相望,村子对面的山上有一个废弃的石寨,相传是黄巢义军的一个寨子,寨子在我们村后面的悬崖上面,几百年过去,寨子早己废弃,只有些残存的围墙,寨中的水井还在,还有泉水沁出,我始终弄不明白,这泉水是哪里来的,我们常说大自然的神奇,这泉水就很有些神奇。悬崖石壁上隐约可见一匹白马的图形,白马寨的名字大约是这样来的吧。云姐确切的名字我不知道,山里人的言语极为简短,年长的人管她叫“云”,比她小些的叫姐,晚辈的该叫什么就叫什么,所以竟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云姐比我大十七八岁,所以她是如何嫁到我们村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我远房的一个哥哥,大家都叫他“兴顺”,“兴顺”是大名还是小名我也不知道。兴顺哥和他的父亲是我们村的读书人,我小的时候曾见他们读用线装起来的书,竖行,繁体字,便觉得非常的神秘,非常的深奥,我连看一眼摸一下的勇气的都没有。破“四旧”的时候,大队的干部逼着他们烧书,兴顺哥万般无奈地把书搬出来,堆在打谷场上烧。望着书堆腾起的暗黄色火艳,兴顺哥艰难地转过身去。到了我也爱书的年龄,我才知道兴顺哥的苦处。本来就不爱说话兴顺哥,那以后就更不说话了,所以到了现在,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兴顺哥说话的情形来。
云姐生了一个儿子,比我小三岁。因为她的丈夫是独子,也因为她的丈夫和公公是读过书的,故取了个“旺枝”的名字,意为人丁兴旺,将来要发展到千枝万枝。奇怪的是,那时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云姐在生了旺枝之后,竟没有生下第二胎,本来是要“旺枝”的,结果只有这一枝,所以就养得十分的金贵。说到旺枝,一个非常清晰的图像就浮现在我的眼前:旺枝六七岁了,云姐还喂他吃奶,云姐总是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给旺枝喂奶,总有人问旺枝羞不羞,旺枝就像没有听到一样,照吃不误。那情形,我是不能忘记的。旺枝养得有些骄惯,而骄惯总是不好的,云姐后来的悲剧与骄惯儿子有很有关系的。
那些年,云姐是幸福的,尽管生产队的劳动很辛苦,农村的日子很清贫,但云姐有一个幸福的家,她的脸红朴朴的,时常挂着幸福的笑容,干活休息的时候,她和姑娘媳妇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享受着生活带给她的快乐、幸福和安宁。可是,云姐的好日子没能过多久,她的厄运便开始了。
我们村子下面有一个不小的水库,由于没有污染,水质特别的好,鱼也特别的多,特别的嫩。那时候连肚子都填不饱,三五个月不知肉味是常有的事,水库里的鱼的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许多人利用夜暗到水库里偷鱼。一向老实巴交的兴顺哥终于按奈不住,他约上两个堂弟一起到水库里偷鱼,刚到水库边上就被管理处的人发现了,追得很急。他的两个堂弟摸黑上了山,而他因为紧张竟往水库的深处跑,他不会游水,那结果自然是很清楚的,被水淹死了。那一年正好是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巅峰时期,革命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偷公家的鱼淹死了,很不光彩,不挨批判不挨斗争不给你戴个帽子已经是万幸,自然不会有什么抚恤赔偿之类。丈夫死了,云姐抚尸痛哭,几天几夜滴水不进,情形极为凄惨。我那时只有十几岁,不通世故,不知道死了丈夫对云姐来说意味着什么。
说起来真是祸不单行,丈夫死后的第二年,云姐的公公放牛时从一个山崖上上跌下来摔死了。有人说是崖太陡不小心跌下来的;有人说是想儿子想急了寻短见自己跳下来的。由于这两件事的刺激,云姐的儿子精神有些不正常,放了学常常不回家,有一次几天不回家,云姐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公公,如果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云姐还怎么活呢?我们村几十号人打着火把在田间、地头、河沟、山崖四处寻找,呼叫,怎么也找不着。第四天清晨,旺枝竟坐在自家的门槛上,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也不知道吃饭没有,别人问他,他只是不说话,那情景真让人操心啊!
这一连串的事故,给云姐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原来性格开朗的她,几乎没有了语言,也没了笑容。好在那时是集体,虽然十分困难,但基本口粮还是有保证的,读书的学费也非常的少,以至于她的儿子可以读到初中毕业。
丈夫死了以后,云姐的婚事成了大家注意的焦点。云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按照农村的说法,长得还是很齐整的;又会劳动,又会料理家务。前前后后有很多人来说媒,但都没有说成。要说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一是村里的人不同意,说兴顺就旺枝这一根独苗苗,云姐把他带走了,改了名,换了姓,我们对不起兴顺,也对不起祖宗;二是云姐也下不了决心,既怕村里的人不让带走相依为命的孩子,又怕孩子到了新家以后受委屈,所以总也下不了决心,这一拖就是七八年。
转眼一到了一九七三年,兴顺哥的一个堂弟当了七八年兵复员回来了,人们一下子有了主意,把云姐嫁给他不是很好吗,既可以解决云姐的问题,也可以解决孩子的问题,年龄虽然大了点,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农村的老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不花钱就娶了媳妇,又有现成的房子,这是好事啊!云姐对这件事好像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只是那位堂弟十二分地不愿意,因为要嫁给他的人一直是他的嫂子,又比他大七八岁,哪个年轻人不钟情,哪个年轻人没有理想的爱情呢?但在他的父亲和村里人的压迫下,他只好同意了,万般无奈地做了新郎,拜了堂。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悲剧。云姐千方百计地这个小丈夫好,生产队的的劳动没有办法,家里的事情云姐全包下来了,在当时的条件下,尽可能地做好吃的,但堂弟就是不领情,他无法接受这个嫂子做自己的媳妇,也没有办法面对这个十几岁的“儿子”。人们看不出他是一对新婚夫妇,更看不出他们是两口子。尽管他们生活在一起,实际上是没有爱情可言的,他们没有孩子,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就分居了。我回家时多次到他家作客,除了客套话之外,他们几乎不说什么话。这让我感到了莫大的悲哀,云姐是不幸的,云姐的堂弟更是不幸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已经是七十年代了,解放也二十多年了,为什么还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到了八十年代,云姐的苦日子似乎是要到头了。他儿子结了婚,儿媳又贤惠又漂亮,先是给她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孙女,又给她生了一个孙子。我回家向她恭喜时,她笑得合不拢嘴,满是皱纹的脸上,放着异样的光彩。我从心里为她高兴,因为她实在是太苦了,太需要幸福和高兴了。这样的好日子很维持了几年。农村包产到户,她家的劳力多,生产恃别的好,收入也不错。她的三个孙子大概是继承了爷爷和太爷爷的遗风,读书也十分的聪明,考试总是前几名。后来她的儿子到海南打工,每年挣回一万多元,家庭是越来越富了。
但老天似乎是要和云姐过不去,不让她顺利地渡过晚年。她儿子出去几年后,不知是什么原因,就从家里断了联系,也不寄钱回来。有的说他有了毒瘾,有的说他迷上了赌博,有的说他另有女人,只是不回家,不管家。她和她的孙子孙女一个一个地给他的儿子写信,希望能打动他的心,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以至于她的孙子再也不愿意给他们的父亲写信了。那年冬天,云姐病重,她的儿子总算写了一封信回来,说他要回家过年,要看望他的母亲。但她的儿子到底还是欺骗了他可怜的母亲,没有回来。算命的先生告诉云姐,每天早上起来,站在打谷用的石滚上叫儿子,儿子就会听到,就会回来。云姐拖着病体,艰难地爬上石滚,哀痛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可他的儿子仍然没有听到,更没有过回来。云姐死的情况我不知道,但她的心一定痛苦到了极点,她是多么想见一见她的儿子啊!
云姐死了,她走完了她悲痛的一生。但是,村里的人不会忘记她。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搞集体的时候,她积极地参加劳动,从不投机取巧,她对前后两个公公,她很孝顺,恭敬有加,对丈夫,她尽了妇道人家的责任。就是第二个丈夫,谈不上有多好的感情,但浆衣洗裳,烧火煮饭,二十多年如一日地悉心照料,为村里人所共睹。云姐去世前,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她的儿媳。儿子外出不归,上有公婆,下有三个孩子,够难为儿媳的了。每谈及此,云姐都禁不住流下愧疚的眼泪。好在儿媳既孝顺,又刚强,她坚定地表示,只要三孩子能读书,就一定让他们完成学业,无论多难,也要做到。儿媳的态度,使云姐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云姐死了之后,我总是想起这样一个问题,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人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难道人生真的像野草一样,春风生,夏雨长,秋风枯,冬天的风一吹,就无踪无影了吗?真的是人死如灯灭吗?哪人活着还干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