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白话三老虎
刘生俊
打短儿的李七晚上给东家三老虎推水车浇菜园,帮忙的张六白话在菜地里看水垄沟改畦。
半夜天时候,三老虎来到井台上,塞给李七倆鸡蛋,七,你推水车怪累的慌的,吃个鸡蛋垫补垫补压压饥儿。李七刚刚还累的垂头耷拉脑的,鸡蛋一吃,登时眼亮,立马觉得俩腿有使不完的劲,推的水车飞快。
改畦的长六白话,本来知道水来的不多,改开一个菜畦,就自在的躺一会儿,时候一长躺着躺着就迷糊着了,冷不顶一下子水多了,水从菜畦里漫过来流到了身子底下,六白话一激灵:这是哪个王八草的整的也,咋这么孬也,把俺夹袄弄湿了。
井台那边三老虎喜得像只老鸭子嘎嘎的。六,不打勤勤不打懒,光打你个二五眼。谁叫你不好好干活,光知道睡来,凉适儿的不,这回恣了呗?
噎的六白话脸一红,气的眼珠子白蹬白蹬的,把湿夹袄脱下来拧了拧又披到身上,心说你个老黄黄子,等着,早晚我叫你回头朝下……
六白话正在发狠,就听见三老虎喊他,六,挡好口,你过来歇会吧,我给你捎来一个窝窝,你饿了呗。六白话听见东家喊他,堵好口,就去了井台上,三两口吃完了窝窝又回去看水去了。冷清明(黎明)时候,浇完菜园的六白话喊李七别忘了拿水车头,李七说,六儿,我还得扛着推水车的杠子,你来给我掂着水车头吧,六去白话过去拿水车头,一脚踩到鸡蛋皮上,心里的火蹭一下上来了,一样的人你两样待成,太拿人不当人看了,我不伺候你了!扔下手里的水车头撅撅的走了。
那年土改,血壳贫农张六白话第一个窜上台子控诉已被划成富农的三老虎,推水车的吃鸡蛋,看水的吃窝窝,黑心放水谋害革命群众,他讲的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唾沫星子乱飞,说到忘情处情不自禁的给了三老虎一脚,三老虎一个没站稳趔趄几下头朝下从台子上摔下来了,幸亏台子不高,又是沙土地。李七几个实在人赶紧扶起来再次送上台接受批斗。
张六白话一战成名,当了民兵连长,娶了媳妇,添了对孩儿,每到开会时候显不着村长,满显他白话:社员同志们,注意了,注意了,我说个事,这几天又有人在南墙根起瞎嚼念,谁谁谁怎么了,谁谁谁怎么了,人家谁谁谁怎么了碍着你蛋根子疼了?你闲的没事挠墙根去不行呀?别管点子闲事,咱一定要跟紧当前大好形势,大踏步进入共产主义。
说到共产主义,我想说点事,我们的小学是共产主义小学,共产主义小学是为广大贫下中农子弟办的,不是为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服务的,明天开始,三老虎家的孩子,别去了,别去了。你们的孩子就该老老实实在队里干活,识几个字拉倒了,咋,你还想考大学,还想变天?还想骑到广大贫下中农脖子上作威作福?让我们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坚决不答应。
还有三老虎说他大儿子跟刘邓大军南下了,现在在哪里?他咋说不上来也?他这是妄想欺骗政府给他报个烈士,他家好当烈属,你要是烈属上级咋不发你烈属证也?你要是烈属你咋不上县上敬老院去也?你要是烈属你小儿都能念书!你大儿在哪里来?你说?要我看很可能他当年革命意志不坚定叛变了,跑到国民党那边去了,很可能跟着蒋介石逃跑了,现在很可能在那边成了国民党反动派,我告诉你,三老虎,当年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率领解放军赶下海了,你这一点点社会主义渣子算个莫也,我郑重警告你,你就是一个反动派家属,你的孩子不能再去上学了,不允许你再在外边乱说你儿子打国民党反动派死在大别山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磨坊里,好好改造,接受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的监督!你听到了吗?
三老虎吓得低连哆嗦的,声音都变了,可不管心里多窝火,口头上还是说,好好好,张连长,我听话,今后我保证不乱说了,大小的事你派人去调查吧,他确实是出去打仗去了,临清那边给捎信来说他南下去了大别山,可是这都多少年了,我真是一点信也没有,他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哇。我的憨儿他这是不要他爹了呀。唉!只是六爷呀,我还得求求你开开恩叫俺小小念书去吧,孩子那么小,啥也干不了,你叫他再去念两天书吧。他要是不识两字,以后出门连个茅厕都找不着。你叫孩子以后咋过也?这不是断了他后路吗?
张六白话气的怒目圆睁,把桌子拍得啪啪的山响,一下子从杌子上蹦起来,胳膊伸得老长,一个劲的乱舞扎,脖子上青筋都蹦出来了,尖厉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三老虎,反了你了,你还不服气了?你敢顶撞我,我是中共党员,我是代表大队党支部民兵连在全体大会上讲话,你顶撞我就是顶撞党,莫非你还想反天不成,我叫你咋子,你就得咋子,说不叫你说话,你就不能说话,说不叫你孩子念书。你就不能念了!再啰嗦,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开你批斗会。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就不怕你这种败类反攻倒算,你还认为这是你当东家时候了,半夜黑家菜园放水妄想淹死革命群众,你休想,我们革命群众绝不答应,我们不吃你这一套,我们坚决打掉你的嚣张气焰。 三老虎的小儿子小学没念完,真被学校开除了。
张六白话跟头咕噜十几年呼风呼雨的,风头无两,谁见了老远都六爷六爷的喊。生怕哪一点做的不好让六爷抓住把柄给戴高帽子坐喷气式。
三老虎家的瓦房院成了村公所,三老虎的大儿子早年在临清后师范念书,后来听说当兵跟刘邓大军南下了,再往后就没给家里来过信儿,是死是活一点消息也没有。
小儿子年龄小,七八岁的孩子被学校开除后,天天跟在牛把式李七后边,李七犁地他跟着傍牛,有时候挎着篮子在犁沟里拾犁地翻出来的红薯尾巴小红萝卜,晚上三老虎在以前磨坊改成的小屋子里教他识字。
六三年上河水磨坊塌了,李七两口子看这一老一小怪可怜,又喊了几个人也不吃他家饭,和泥挑墙又给搭了三间小土屋。
第二年的春天,上级把张六白话叫到公社,告诉他,三老虎大儿子有信了,经过调查,三老虎的大儿子当年参军南下后在部队里当排长,作战勇敢,敢打敢拼,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上级批准他为烈士,三老虎是烈属。当年划成分,他家地不多,只是忙的时候雇个短工,划高了,他家应该是富裕中农,不是富农,并说这是上边经过调查开会研究后的意见。要他通知烈士家属三老虎上公社来拿烈属证。张六白话的脸当时都绿了,他不知道咋走进三老虎小土屋的,又给三老虎说了点啥,他看着一老一小土屋子破锅盖真有一脚踢飞的冲动,可是他不敢。
七八年三老虎从磨坊土屋搬回以前的瓦房院,二十多岁的烈士弟弟小二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分到了公社初中教学,那时候张六白话家大妮是校长,大妮脾气人性跟他爹一个模子托成的,啥啥都看小二不顺眼,大会小会明里暗里都要把他按到地上使劲摩擦。三老虎不想儿子再像自己一样被张六白话家的人打压,人托人脸托脸总算把他调到乡里去了。小伙子思想开阔又有文凭,几年功夫调到文化局当了科长。 八十多岁的三老虎夜里睡不着,看着墙上那个红彤彤的光荣烈属的木牌子,泪啪嗒啪嗒的,老大呀,让推水车的吃鸡蛋,看水的吃窝窝,不都这样的呀?咋到了张六白话这儿他就凭这点事卡巴我一辈子呀?要不是你那几个活下来的战友给使劲,这白的非得让他给说成黑的。咱这辈子也别想翻个身伸伸腰。唉,你在外边冷了热了谁结记你,清明寒食,也没人给你送吃穿,你啥时候回来也,啥时候呀?三老虎老泪纵横,整个瓦房院都是苍老嘶哑的哭声……
【作者简介】刘生俊,河北省临西县人,高级教师,文学爱好者,网名白云
深处,作品散见于网络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