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上人家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二十五
罗长江
守林人和他的女儿
1
冰凌花开。
汲水的少女来到溪边,从背篓中取出水罐。蓄有阳光气息的溪水舀进罐里了,蓄有星光气息的溪水舀进罐里了,蓄有青草气息、树脂气息、泥土气息的溪水舀进罐里了。汲水的小女子无声地一笑。薄冰片,薄冰片,好用它来嵌相片框子呢,装进去一个想象不出模样来的——母亲的笑靥……
木叶声从半坡的木屋子飘了出来。
吹木叶的,是她的父亲。
2
多年前,一个小女子随着守林人的木叶声,溯溪水而上,走进了小木屋。木叶声中,小女子怀孕了。木叶声中,小女子分娩了。
守林人什么都好,就爱发酒疯。
不堪酒疯折磨的小女子坐在门前,一边喂奶,一边望着溪水消失的方向发愣。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搁下不满周岁的女儿,悄悄离开了小木屋。
3
从此,守林人又当爹又当妈——
白天,用背篓背着女儿巡山。将女儿从背篓里放出来满地爬走,他只需用脚踩一个圈,就不用担心蛇兽骚扰。有时候将背篓和女儿挂往树枝,他只需念念有词,就不用担心虫咬蜂螫。还喜欢用花朵把女儿打扮成小仙女。还喜欢趴在地上供女儿骑马马,逗女儿高兴。
傍晚,总会带回来蝉、萤火虫、野兔、小松鼠之类的小动物,逗女儿开心。女儿要天上的月亮,守林人马上竖起竹竿,一副非要拨弄到手的样子。女儿哭着向守林人要妈妈,守林人就抱着或者牵着女儿,沿着小溪,来到山垭的垭口,装模作样等候和呼唤。
断续抽泣的女儿渐渐在木叶声中睡去。懂事的狗狗大黄,低低吠着,叼回来女儿掉落地上的一只鞋子。守林人擦擦潮湿的眼角,听任木叶漏出些许疼痛的幽光。
春风骀荡,马桑树和灯台树发出轻轻的叹息。
4
小溪边有一棵枫杨树。叶子大大的。枫杨树上有一个白鹤垒的鸟巢,一到春天,白鹤就飞回来了。每天,鹤妈妈从溪流里叼小鱼和泥鳅,回到树巢喂雏鸟。小女孩最喜欢看鹤妈妈扑掀着翅膀落到树上,喂食给小鸟吃。
一回,鹤妈妈不在的时候,一只小鸟爬出鸟巢玩,不小心掉落地上。小女孩连忙用小手捧回受伤的小鸟,让父亲给它治好伤后,送回到树上。鹤妈妈嘎嘎叫唤着,一次次绕着小木屋飞来飞去。小女孩听得懂鹤妈妈在说“谢谢”。
一天傍晚,场坪里的小女孩像是做梦了,出现一副奇异的画面:枫杨树的一片片大叶子上面,立着一个个张开翅膀的小仙女。居中的鹤妈妈是张开翅膀的美丽仙姑。天空中,传来鹤妈妈的声音:可爱的小姑娘,请欣赏我们为你准备的舞蹈吧。
春风可人。彩云缭绕。小仙女们翩翩起舞。时而环绕在鹤妈妈周围……时而旋舞在小女孩周围……小女孩看得痴了。锐声呼喊:
妈妈——妈妈——
5
守林人的女儿一天天长高,长大。
好山好水,给了守林人的女儿一副金嗓子。她每天去景区的点歌台为游客献艺,演唱本土民歌。她的歌声和笑容,她的颜值和纯朴,成了景区的一道风景。
游客中,不时有年龄段不同的母女俩,亲亲热热从游道上经过。守林人的女儿会暗暗生出来一种嫉羡,一股淡淡的幽怨。守林人的女儿跟踯躅山林的小兽一样,内心孤独而又心思密布。便有丝丝缕缕的细雨,飘飘忽忽洒过心空。她一次次猜想,妈妈也许不会再回小木屋来了。点歌台附近,山花迎着春风开得正欢。峡谷一片空濛,像一个透明的信封。守林人的女儿突然产生给母亲写信的冲动,投寄给没有地址的远方……
山峰沉默着,变得伤感起来。
6
守林人不只会吹木叶,还装有一肚子山歌小调。
守着一大片树林子,一天到晚遇不到人讲话,不唱几曲晕歌子,早给憋死了!
桐子开花砣搭砣,
睡到半夜唱山歌,
旁人问我唱什么,
没得老婆睡不着。
他顺手摘下一片树叶子。怪好看的一片叶子,叶面跟瓢虫的花斑一样亮眼。他会方术。只需用树叶吹一支曲儿,就有听到曲儿的女子会他来的。呀!一名女游客。年纪轻轻,看上去有几分姿色。正要将树叶搁到唇边,那女子泪水涟涟:才几岁的女儿走丢了,。恳求大哥出手相助……
如同刚刚发动的摩托,立马踩熄了油门,一股子邪火摁了下来。将心比心,他家也有女儿。女儿在父母心目中的份量,他懂。领着大黄忙乎了半天,终归帮她把小女儿找到了。女游客千恩万谢,掏出一把钱来。守林人笑笑,把递钱的手挡回去的当儿,稍稍多停留了几秒钟。一声拜拜,领着大黄,消失在密密山林。空寂的山道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响起那首“桐子开花砣搭砣”的山歌。
熏风扑面。斜阳如花。山歌悠长。
音乐久久不绝。
7
回到小木屋,吃过饭,洗过澡,守林人早早守候在电视机前。女儿在省里参加青歌赛,晚上七点半直播哩!
守林人的女儿出场了,身着新款的民族服饰,比平日还漂亮。荧屏上,守林人的女儿手握话筒:
我是一名土家族民歌手,在张家界景区的点歌台献艺。父亲是守林员。我出生那年,母亲就沿着门前小溪流去的方向,离开了小木屋。从此,父亲一有空就坐在小木屋的门槛边吹木叶。父亲吹木叶的时候,总是望着山溪流去的方向发愣。只有我这做女儿的知道,父亲一直暗暗指盼某一天,母亲会循着木叶声,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女儿一天天在木叶声中长大了,母亲还没有回来。
父亲一天天在木叶声中吹老了,母亲还没有回来。
家乡有一首民歌叫《马桑树儿搭灯台》,男人出了远门,女人在家中苦等苦捱。一个音乐人受我父亲的故事触动,将《马桑树儿搭灯台》的内容做了改写。我将这首歌献给我的父亲,也好想电视机前的妈妈,能够听到父亲和我的深深思念……
马桑树儿搭灯台,
写封书信给姐带。
我一片思念枕头边,
乘梦飞过高山崖,
梦里梦外都是爱……
8
握着酒壶的守林人边听女儿演唱,边泪水长流。
泪水!积压多年的泪水,让女儿的一番话,一支歌给彻底引爆了。泪水哗哗流,越流越猛,越流越凶,索性开闸泄洪般放声大哭。
哭哇哭得声震屋瓦。哭哇哭得涕泪滂沱。哭哇哭得痛快淋漓。哭得灶膛里火笑,毕毕剥剥作响。哭得溪流里鱼跳,泛着碎银般的光亮。哭得跟随自己多年的大黄,不停地舔他脸上和手上的泪水。哭得不远处的马桑树和灯台树不停地唏嘘。
入睡后,守林人梦见自己坐在门槛上吹木叶,女儿去溪边汲水。
女儿手搭凉篷,眺望远方,忽然发现水罐的水流了一地,背篓里长出藤蔓和月光花来了。
银杏的火焰
1
山环水绕。田畴如画。
一雌一雄两棵千年古银杏,浓荫蔽天,树身需数人合抱。树干、树枝缠满了红布。树干的周围满是残烛剩香。古银杏是地标,是风景,是寿星,是图腾,是一方家园的守护神。
2
好粗好粗的树根——好粗好粗的脚跟、脚板和脚趾啊!
苍迈之感。盘根错节,潜龙卧波之感。或裸露地面,或起伏于厚厚的土层,伸向坡脚的村庄。轻轻走近这些树根,屏声,敛气,会听到来自地层深处的呼吸,闻到泥腥气息的遒劲与磅礴。让你想起雷电风霜的回响;想起树根与新生的种籽喁喁低语;露珠滚落的当儿,不期然想起地下隔世的亲人……
3
毫无疑义,银杏最美在秋天。
那会儿,叶子黄了。阳光在天空飞翔。满树的叶子灿笑,跳荡着明丽的火焰。银杏的火焰是阳光点燃的!是金风点燃的!阳光和金风,忽喇喇点燃着喧哗与骚动,欢笑与哭泣,幸福与痛苦,沉郁与轻盈,幻美与救赎,热切与娴静,亲切与疏离,清醒与迷惘,前尘往事与未来已来。抑或,有如家中黄狗的舌头,湿湿的热热的,舔着你的腿,你的手,还有脸庞……
曾经的心情在此复活。预期的时光熠熠生辉。
4
百年前,两棵古银杏中的一棵,枯死十余年了。
寨中长者带头,村寨的人纷纷自愿从自己的寿命中捐出三两年,给古银杏加寿。给古树举行加寿仪式那天,气氛庄严而肃穆。
巫师着红色法衣,握令尺,持司刀。牛角号响了。
焚香。烧纸。奠美酒。奉椒浆。踩罡。叩诀。咬鸡淋血。
一份份自愿将寿年捐给古银杏的具结文书,在宣读声中化作青枝绿叶,化作金枝黄叶,化作满天霞彩云锦……
全村寨的男女,一齐哼唱起古老的《寿歌》:
(领)福哎,寿星堂前人三层,
(齐)吉日良辰贺寿星,吉日良辰贺寿星喃。
(领)福哎,花有清香月有阴,
(齐)吉日良辰贺寿星,吉日良辰贺寿星喃。
(领)福哎,共祝银杏寿星老,
(齐)吉日良辰贺寿星,吉日良辰贺寿星喃。
(领)福哎,枯木逢春万年青。
(齐)云端里韩湘子,云端外吕洞宾,打渔鼓唱道情,打渔鼓唱道情,年老的增福寿,年少的享遐龄,银杏越老越精神,枯木逢春万呀么万年青喃。
5
奇、迹、出、现。
惊蛰雷隆隆滚过,枯了十余年的银杏树,绿叶如无数小鸟嘁嘁喳喳,一夜之间,枯枝间万头攒动。初夏时节,白果花神秘兮兮在夜间悄然绽放。秋天到了,银杏叶子飒飒,飒飒落满了地面,像是铺了偌大一块金色地毯。暖暖的阳光照耀下,那是何等华美惊艳的景象啊!
哲人说:美神进入灵魂,仿佛一个人在春天走进果园……
村寨的人将古树加寿,枯木复活的事情刻石勒碑。
“加寿碑”立于古树一侧。读碑文,读得出银杏树涅槃重生——春之葳蕤,夏之蓊郁,秋之灿美,冬之沉静;读得出风土民情、天地人心、万物有灵;读得出对“天人合一”的敬畏之心;读得出岁月回流、土热人亲,揣一包银杏果走遍天涯,任何时候也忘不了胞衣地的千年古银杏——树有多大,根有多深……
呼吸慢下来。心情慢下来。时光慢下来。
风慢下来。云慢下来。山慢下来。水慢下来。阳光慢下来。月明星稀慢下来。虫鸣乌啼慢下来。露白霜降慢下来。蟹肥菊瘦慢下来。
慢下来,才能读懂厚厚的石碑。
石碑,石碑,不啻是对付时间之箭的暗器……
6
千年银杏,年复一年守护着一方家园,一方子嗣。
守护着一方祥和与安宁。
“给古树加寿百年庆典暨长寿村文化节”活动闪亮登场。村中男女唱着古老的寿歌,重现当年“加寿”仪式的庄重场景。
那会儿,天空瓦蓝瓦蓝,秋天的阳光明媚极了,金风飒爽极了。满世界金黄金黄。满世界灿亮灿亮。金黄、灿亮的银杏叶子在“寿歌”声中飘啊飘,满心欢喜,落到地面。织锦图纹般灿烂和华美的金色落叶,跳荡着金色阳光。金色阳光,点燃满地落叶铺成的灿烂和华美,点燃满地落叶铺成的扇形图纹,点燃满地落叶铺成的圈圈点点文章。
雪花那个飘
1
风雪弥漫之夜。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白蒙蒙裹着宽大毡衣的大山,为一只难产的母狼坐立不宁。山洞里,母狼半蹲在浸渍着暗红色血水的泥土上,哀哀的呜咽。血水,血水,如同发乌的红罂粟花瓣,落满了一地。公狼在一旁急得火烧火燎。冰点的时间急得火烧火燎。
猛然!公狼想起那个常给山民施药治病的中年男人。狼窝随之一亮!山洞随之一亮!飘雪的天空随之一亮!旋风一般,公狼来到中年男人老黄的家门口。爪子抓门,嘴里发出求救声,低沉而急切。门一打开,叼住老黄的裤腿往外拖。老黄当即背上药箱子,随公狼直奔狼窝。
积雪的山路,是山神爷手中的卷尺,说打开就打开了。
2
山路上,积雪过膝。
深更半夜,高度近视的老黄,如何跟得上公狼的速度!公狼不时停下来,等老黄。卷尺般的山路不时停下来,等老黄。
朔风也替公狼急,不等刮到老黄这里就连忙“急刹车”,像快马突然抬起身子收拢双蹄;雪花也替公狼急,不等飘到老黄这里就连忙“急刹车”,像潜水者憋足一口气,游过这一地段再把头冒出来。
老黄当然也急。救命如救火哪。通往狼窝的路,不是“路”。老黄多次踩空,绊倒,眼镜也摔飞了。公狼一次次捡了来,叼到老黄面前。老黄的头发汗浸浸,内衣内裤汗浸浸。积雪的山路——大山握卷尺的手,汗浸浸。
老黄救死扶伤热心肠,在山寨有口皆碑。经他采草药救活的一条菜花蛇,伤好了,不时出现在他住的地方,驱赶蝇虫,捕捉蚊子。然后在老黄的目送下,舒缓地,滑入附近的草丛。菜花蛇的模样、身段好看,斑纹也好看。舒缓地,滑入草丛的样子也好看。民间故事里,菜花蛇精喜欢上了一位农家后生,化身美丽村姑,趁后生下地里干活的时候,给他弄饭菜。一天,农家后生有意提前回家。村姑羞涩如一轮阳光下的花盘,映得他睁不开眼睛……老黄调侃道,要是也遇上这样一个蛇精,就不用自己弄饭菜了。
3
一番忙碌,母狼顺利生产了。艰难问世的小狼崽,湿亮亮如红罂粟之间的一枚青果。从此,隔三岔五,公狼将喉管还在滴血的野物搁在老黄家门口,将一个个捎带着惊喜的黎明搁放到老黄家门口。
传说中的这件事情,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大队革委会主任红鼻子说,右派老黄与一头狼打得火热,当然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批斗会设在村小学的操场。革委会主任的红鼻子兴奋得放光。刚刚宣布开会,守家的老人们就大呼大嚷:红毛狼进村叼鸡赶羊了!山民们顿时作鸟兽散,嚷嚷着回家赶狼护院。
树上的乌鸦压低声音:狼群没有真叼鸡真咬羊呢!
4
批斗会泡汤了,再开。
狼嗥声从四边树林子包抄过来,越叫越近,越叫越近。都猜狼群为老黄而来。人家老黄是好人。山民们丢个眼色,以回家取猎枪赶狼为由,哄的一下,散了。狼毒花们的倒影纷纷舒一口长气:老黄,老黄,幸亏有狼们帮忙啊老黄……
红鼻子气得一张脸如同猪尿泡,毛发倒竖如同刺猬。布满血丝的眼睛,燃着隔夜的酒气和虚火。第三场批斗会,先将老黄挂上大樟树,吊成“半边猪”。会场四周,安排民兵持猎枪站岗,严防死守狼群干扰斗争大方向!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阴沉沉的天空,毫无征兆地,下雪了。雪往嘴巴里灌,往脖颈里灌,往心窝里灌。头上、肩上,浮出一层白,像是冒出来一片雪白雪白的狼毒花。会场里,跺脚,搓手,咳嗽,打喷嚏,擤鼻涕……人群中开始嘀咕,骚动不安了。红鼻子恶狠狠宣布:今天谁胆敢离开会场,老子就让他跟右派分子一起吊“半边猪”、坐“降落伞”!
已近冰点的会场,温度计的水银柱急遽下跌。沉寂如同远处的瀑布,哑默了喧响。倏忽,一道闪电划向会场,公狼从后侧将红鼻子扑倒在地,闪电般咬断喉管。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一股旋风呼啸而去,一道凛凛光焰呼啸而去。
所有的猎枪朝向天空,响了。
5
狼群的嗥叫此起彼伏,声撼四野……
高处的岩顶闪耀着冷峭寒光。
寻找猴竭的少年
1
峰林间,苍鹰展翅,云雾缕缕。
高高的崖壁上,有人腰系长绳在采摘岩耳。“噢呜噢呜,噢呜——”无字歌忽强忽弱,忽远忽近,在峰林间回荡。
少年的母亲患病,治疗需要一味名叫“猴竭”的特效药。“猴竭”是母猴们在洞中一个固定的地方产子,长年累月由胎血凝结而成。少年寻遍方圆几十里的大小岩洞……攀崖。过涧。少年的眼中闪烁着喜悦的泪花,这回,终于把猴竭找到了!
天色向晚。少年拾来柴枝,在洞中生火取暖,啃食带来的熟红薯。
少年入睡了。篝火照耀着熟睡中的少年。少年梦见灶膛里火势熊熊,煮着猪食。火光照耀着母亲的脸庞,照耀着少年当年尚在怀抱中吮吸奶水的半个脸蛋。母亲哼着谣曲催眠:
呜噢咿呜噢,噢噢噢——
噢噢咿呜噢,噢噢咿——
在所有的吟唱中,无字歌更为切近大自然的本原,不啻人类母语的活化石。好比飘动的风,飞翔的鸟,聚散的云,流淌的水,拔节的草木,万物生长的节奏和律动……是一种纯粹意义的天籁之声。何等悠长何等辽远何等深沉动人的天籁之声啊!
母亲的谣曲里,次第变换着四时季节——
柴门外,春水汪汪的田垄忽闪着卟卟跳动的渔火;蛙鸣呱呱呱敲响着夏夜,流萤跑进屋子来了;秋色渐凉,往柴门外望去,雁阵嘎嘎叫着,依稀可见影子掠过夜空;冬天的夜晚,雪花大把大把往村庄上空撒落,使人想起豹子的花纹,想起好看的梅花鹿。
岩洞外,飘雪了。
雪花大片大片洒落。无字歌,若有若无……
3
一夜之间,大雪封山。
山林。不时响起积雪驮压树枝的咔嚓折断之声。少年在过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好险!差点儿与一头野猪零距离。跌跌撞撞之际,一脚踩空,跌落一堵高崖。重重地,时间给积雪撞伤了。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才渐渐有了知觉。一用力,又痛晕了过去。昏迷中,见到母亲服了“猴竭”,菜青色的脸上飘出来红红的云霞……
终于苏醒过来,强烈的雪光刺得少年睁不开眼睛。少年急忙四处寻找摔丢了的袋子。找到袋子,积雪,变得又像怀抱一样温暖了。
抓一把雪塞进嘴里解渴,心思穿越严冬,闻到春天的气息了。
取一个熟红薯充饥,目光翻山越岭,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了。
4
走啊走啊,少年茫然四顾,迷路了。
这当儿,一只瘸腿猴出现在少年面前。少年认出来了,是他搭救过的那只公猴!瘸腿猴曾经是一个群落的猴王,失势后被逐出群落,仓皇落水,都快淹死了。幸好遇上少年,搭救上岸……
找到回报机会的瘸腿猴,兴匆匆跑来给少年带路。
少年好高兴!随瘸腿猴穿行在茫茫雪地。天空飘着几缕轻纱一样的云雾。竟有阳光刺破云层,亮出一汪蔚蓝,像蓝蓝的湖泊一样。一群鸟雀喳喳叫着,在头顶上空盘旋成黑色唱片。
少年和瘸腿猴,渐渐小成了两个黑点。
月光里的精灵
1
山道像原生态民歌一样弯弯绕绕。
山道上,采风的音乐人踩着弯弯绕绕的旋律行进。
地方政府组织景区原住民大搬迁。月色迷离。青冥浩荡。依稀可见拆迁中的村寨已是一片瓦砾。场坪边,丛生着一簇簇芭茅,长长的穗叶起伏不已,摇曳不已。一棵柿树,岁数有些老了。不时有一片几片树叶子在秋风里簌簌飘落。打了一辈子三棒鼓的老艺人,愣是最后一个离开老屋场。老艺人的老屋,有点儿像废墟上的最后一座堡垒。明天一早,老人就要离开这块胞衣地了。故土难离呐。老人将餐桌摆到老屋外的场坪上,温一壶老酒,炒一盘腊肉,就着几分月色下酒。老屋场,老屋场,这最后一个夜晚啊……
2
老人玩了一辈子三棒鼓。他的两个老搭档,一前一后走了。
没有三棒鼓的日子叫什么日子啊。老人平日里借酒浇愁。这会儿,且斟且酌,又有几分酒意了。恍惚间……恍惚间……恍惚间……哇,那不是两个亡故的老搭档看望他来了吗!太好了!太好了啊……老屋明天就要拆喽。我一搬走,你们往哪儿去会我嘛!
喜得他连忙添杯添碗。今夜里,哥们仨非得喝他个痛快!
匆匆赶来的音乐人看得呆了。明明老艺人一个,却是觥筹交错,有应有答似的……
3
老人不讲古,后人失了谱,唱个古人十字歌,来盘三棒鼓。
一字一长虹,三国赵子龙,单骑救主长坂坡,盖世真英雄。
二字两画横,唐儿送苏秦,苏秦得了高官做,唐儿忘干净。
三字分短长,英雄刘关张,桃园结义三兄弟,刘备做帝王。
四字像只筛,蒙正去赶斋,时来运转点状元,中的是头彩。
五字背驼驼,宋朝杨令婆,九个儿子个个狠,战功立得多。
六字走忙忙,目连寻亲娘,十八地狱都寻到,不知在何方。
七字脚带钩,三姐抛绣球,王孙公子千千万,单打平贵头。
八字两撇分,奸臣害忠臣,害死岳飞三爷崽,不肯闭眼睛。
九字像秤勾,唐代诗风流,生花妙笔是李白,一吟解千愁。
十字是把叉,包公本事大,阴阳床上困一觉,黑白分真假。
恍惚间,老艺人抛刀,两个老搭档一个掌鼓、一个击钹。清唱的时候,三人一齐亮开喉咙,声振夜空。月光里,抛刀者的刀影和身影扑朔迷离。一会儿似有几个影子一同晃动,一会儿又悄然不见……
月光里,跳荡、闪耀着霜风染红的柿树叶子光泽。挂在枝头的红柿子大睁着好奇的眼睛。抛刀人的脚步,踩得落到地上的核桃发出炸裂的脆响,踩得大颗大颗的星子一闪一跳。
月光里,一堵残墙不住的摇晃。
4
月白风清。岚隐星稀。穗叶飒飒。
音乐人隐身宅旁的核桃树下,悄悄打开录像机。
穗叶善舞的芭茅摇曳着,起伏着,波荡着,应和着老艺人的身影和刀影,一同营造和烘托这一份扑朔迷离。或者说,老艺人和他的两个老搭档,俨然三个配合默契的艺术精灵,率秋风而舞、率穗叶而舞。扑朔迷离之际,谁还会留意活人或者亡魂呢!
人影幢幢……扑朔迷离。
刀影幢幢……扑朔迷离。
峰影幢幢……扑朔迷离。
一并于月光里扑朔迷离的,还有婆娑起伏的穗叶,还有开始打湿植物们衣衫的露水,还有汗气漶漫成雾气,缭绕于演唱者的眉睫之间。只有这种演唱,你才会感悟到艺术在民间,它不是摆设,而是生命形式的一种释放与张扬。音乐人感叹很多很多这样的村庄,很多很多这样的老人,很多很多这样的文化,在不断消逝之中。能不能有一种新的视听艺术形式,可以把已经失去的东西找回来,可以让这种东西不消失,一直传递到未来呢?
受惊的鸟儿扑楞楞绕树几匝,又飞回黑鸦鸦鸟巢。
邮路十八弯
1
这儿是山的世界。
他跑的那一段邮路,山抱山,山迭山,山脚下还有几层山。
哪些山路蛇少蜂少山蚂蝗少,他晓得;哪些地方茶泡白、柿子红、板栗黄爽,他晓得;哪些寨子狗吠的恶、歌唱的野、阿妹长的精怪,他晓得。
他叫严青,山民们把他唤作“岩鹰”。他熟悉邮路上——
而或一缕山风吹送的木叶之歌,
而或一片流云追逐的羊群之浪,
而或一朵山花点燃的阿妹之羞,
而或一缕炊烟牵动的山民之望……
2
邮递员严青跑这条邮路五年了。
进出大山,起初看什么都新奇:美丽的吊脚楼与凤尾竹。古老的筒车与水碓。潭边饮水而孕的神话。醉酒后嚎啕大哭大骂的矮男人。红叶簌簌飘落织锦姑娘、挑花姑娘肩上。门槛边的老妇拧着玉米拧着岁月和记忆。羊群一般爬上山脊的雨后云雾……一一分行排列着,朦胧到了他的诗稿本上。
诗之浪漫,终究敌不过日子的庸常。时间一长,渐渐生出来度日如年的感觉。“云儿愿为一只鸟”,他巴不得马上有机会离开大山,飞去山外的世界。
3
一天夜里,月色迷朦。
翻过横在山路上的一截断木,那断木却徐徐蠕动了。“蟒蛇!”他惊叫一声,骇得没命的跑,跑,一口气跑了两里远,一脚踩空后,滚落低处的灌木丛,就不晓得阴阳了。多亏安放铁夹捕获兽物的山民,一口气把他背往家中。
火塘边,三个绿鼻涕娃娃蜷缩在一床破被下,睡得好香。屋内只有一张床。稍好的一床被子盖到严青身上。夫妇俩陪着请来为他驱鬼、招魂的法师,一直坐到天亮……
严青的眼睛潮乎乎的。为山民的古道热肠感动,更为他们生活在水平线以下,震惊。泰戈尔的“鸟儿愿为一朵云”,落到了乡邮员严青的诗稿本扉页。 4
很快,这里搞旅游开发,成自然风景区了。
大城市的摄影家纷纷跑来拍风光。开餐馆的山民“阿庆嫂”近水楼台,也往胸前挂个傻瓜相机。拍云海,拍雪景,拍卧龙岭秋色,拍宝峰湖船歌,拍雾岚半掩的仙女散花,拍彩虹托出的鸳鸯瀑布,拍金鞭溪的荒美、乌龙寨的诡异、砂刀沟的荒美、神堂湾的神秘,拍一份学会发现美表现美的发烧友心情!
——那些个山奔海立的云雾呀,是从自己身体里跑出来的一场狂欢,不管不顾地喊着山的名字,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一群白鹿衔花灌醉了一场雪,厚厚的雪层之上,辽阔着那多的留白和悬念;厚厚的雪层之下,听得到那多的生命蠢蠢欲动,还有那多的春天的心跳。
——秋色是情种!为了示爱,从万顷草木、花朵、湖水、云彩、鸟鸣、兽骨、盐、霜意中提炼出红色不透明的粘稠物,咬破手指写下血书。
——游船上一双双目光伸出来一根根钓竿,争相往湖上钓一尾尾丰腴的想象……
图片冲洗出来,邮递员严青一一配上诗歌,两人联手给报纸杂志投稿。绿色邮包如同孵化小鸟的鸟窝,塞进绿色邮包的一摞稿件如同一窝鸟蛋,一路上叽叽喳喳扑腾着,啄破蛋壳……盖上邮局的邮戳,就是忽喇喇飞往天南地北的鸟儿了。
5
行至水穷处,住着单门独户一孤身老人。老人患白内障,视力几近挂空。唯一的儿子在外省打工。竹笕接来的山泉水叮咚,叮咚,钟摆着晨昏,以及周而复始的日子。
一只黄狗路过留下来,不忍心走了。
一群蜜蜂路过留下来,不忍心走了。
严青每次给老人送来打工儿子的汇款单,老人的笑容照亮了头顶的天空。严青是老人心目中的吉祥鸟……一天,一纸传真捎来噩耗:老人的儿子下河洗澡溺死了。儿子是老人生命中的唯一支柱,是老人活下来的底气和理由。严青和村里主事的人商量,不必把噩耗告诉老人了,他来顶替做“儿子”吧。每次严青送来“儿子”的信件和汇款单,老人开心得脸上的皱纹像一根根枯藤爆芽、开花,走路轻快得像树叶在飘。
半年后,老人一病不起,失语了。黄狗全天候守在老人身边。蜂子们川流不息来床前问候。失语的老人用手势比划着,托严青拍电报,想见儿子最后一面……严青鼻子一酸,躲到一旁,泪水哗啦啦流个不止。雷雨替严青打掩护,屋檐水哗啦啦流个不止。
6
山路十八弯。邮路十八弯。
沿途的花草唤得出他的名字;那棵七百年枫杨树数得出他们家祖宗八代;鸟雀随了他的歌声在头顶上空飞呀飞;蜂蝶撵着他邮包里报刊散发的油墨清香追呀追……
他是真心爱上了邮路十八弯的大山。像云雾式的留鸟、留鸟式的云雾那样,与大山不离不弃、相依相守;像一场又一场的大雪那样,爱得洁白无瑕全覆盖,融了,化了,也是全身心融进大山的肌体!
爱一座山,让所有的石头开花啊。
爱一座山,让所有的愿景开花啊。
山路十八弯。邮路十八弯。
岩鹰!岩鹰!翥影是一块漂移的土地,播种阳光、希冀和情谊。
岩鹰!岩鹰!叼瘦了寒光照彻的霜晨月。叼圆了草莓浸红的夕阳风。叼来了春歌花信、秋云雁语、凉夏、暖冬。叼走了雹子雨、泥石流、雪崩和龙卷风……
一路去,一路回。鼓鼓囊囊的邮包,渐渐瘪了,空了;渐渐由香喷喷的南瓜子,甜浸浸的板栗,白花花的糍粑,以及各式各样的嘱托、笑谑塞满又塞满。不时也有某位阿妹暗暗塞进去一双鞋垫、一个荷包、一首山歌之类的。
山歌这样逗他:
有心想哥想天开,想得天开哥才来,一壶浓酒收淡了,一个咸鱼挂断腮。十八哥少年乖哎……
他说,邮路十八弯是山的世界。
他说,邮路十八弯是情的世界。
蛇 佬
大山里蛇多。
有人打比方,落凼处多得像搅在锅里的番薯粉丝,山梁上多得像晾挂在岩壁上的藤藤葛葛。草鱼蛇,菜花蛇,鸡冠蛇,银环蛇,乌梢公,烙铁头,眼镜王,竹叶青,五步倒……应有尽有噢。眼镜蛇的三角脑壳鼓胀起来蒲扇大,见人就追,涎水喷得呼呼响,如同拉风箱,骇死人哩!竹叶青虽然没得筷子长,却是奇毒,伤了的人畜,十有九死。一提起就背脊骨透凉!
蛇佬却不怕。都说再凶再毒的蛇见了他,好比鱼见了鸬鹚,骨头发软,蔫蔫的威风不起来。他呢,如同摸泥鳅抓黄鳝一般,只管往蛇皮袋子里头装。还有人说得有板有眼:蛇佬在避人处捉蛇,只要点燃一根药引,吹着口哨往前走,连连络络的蛇爬出来,象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一群鸭子,前呼后拥……
蛇佬不老。快八十岁的人了,走夜路眼睛尖尖的,多亏活蛇胆吃得多哩。爬山过界利索得很,多亏天天不离蛇泡药酒哩。眨眼几十年,问他救过多少人命,只是笑笑:记不清喽。问他也曾被蛇螫过没,一甩甩空空的左袖管:数不清喽。
有人亲眼见过,一条五步蛇蛰了蛇佬的左手虎口。“蛇咬虎口脚趾丫,十有九死没得法。”他当即敲亮火镰,捞一把茅草点燃了,将伤口往火上烧,烧得伤口上的肉滋滋叫。烧黑了,成了死肉,再用刀子往死肉上划十字,一下一下将毒汁往外挤。眼看手臂越肿越粗,他一咬牙,抽出把砍刀来,“咔嚓”一声,将左手断了。空了一只袖管的蛇佬,从此倍加让人敬畏。
独臂蛇佬确实记不清自己搭救过多少人了。其中,两条人命在他手里起死回生,却是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是鱼鳞界上的土匪头子。蛇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家伙救活过来。后来,部队进山剿匪。土匪头子报复给大军提供情报的山民,竟放火烧光了寨子,仅仅留下蛇佬的小木屋。蛇佬因此遭了嫌疑,给区公所关了三个月。想起一片血光火海的惨景,他没得半句怨言。放了出来,一进寨子,他就一把火点燃了自己的小木屋。他说:烧了,心里才好受些。
另一位是公社的书记,帮山民们扮禾担谷时,被竹叶青螫了。蛇佬硬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把书记救活过来。一年后过“苦日子”,农村饿死不少人。可这里还有剩余的洋芋,一批一批运往山下去。都说搭帮书记主意好,悄悄做主将一些荒坪野地和田埂,下放到各家各户,种上庄稼。山民们都谢书记的救命之恩。书记笑呵呵对蛇佬说:要谢,得先谢你救我一命。要不然,我哪还有机会为群众办事?为此,蛇佬一直觉得蛮光彩。
一晃许多年过去,调到县里工作的老书记,坐着小车上山来看望蛇佬,蛇佬好欢喜!当即从山里抓回几条蛇剥皮煮了,又从地窖里捧出浸了好久的蛇酒,边喝酒边话家常。喝得天色越来越暗,灶火越来越红……临上车时,老书记拍拍蛇佬肩膀,道:老伙计,政府下了文件,这蛇,不准随便捕捉了。蛇佬身子一抖,怔怔的望着老书记,眼神渐渐就黯了下去。不出几天,蛇佬头发白了一层,背也驼了许多。
寨子的人说:蛇佬大叔为何说老就老了。
最后的梯玛
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暮色点燃背景不断加深的篝火。
凤冠帽子。八幅罗裙。八宝铜铃与司刀。梯玛边舞边唱梯玛神歌。
梯玛的儿子那年六岁,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听父亲唱梯玛神歌如听咒语,有一种着魔的感觉。
“悬崖陡,刺丛深;水流急,路难行。尊敬的大神们啊,没有好路,让你行啊。泥滑路烂,岩步子都没有一墩。一路野刺挂人啊,一路荒山荒岭。啊呀呀,看见了水路,沿水路行啊,过大水,快得很,遇树树断啊,遇土土崩。赶得急啊,赶得紧,船上人啊,要坐稳啊。赶啊,赶啊,看得清啊,它被勾走的魂魄呀,在水上浮沉……”
歌吟中,飘落的叶子像花朵一样盛开。晚归的鸟雀像花朵一样盛开。狗群停止了喧哗与骚动。天边的第一颗星辰点亮一地碎银似的风情……梯玛的儿子说,渐大后,知道父亲唱的是《请神捉魂》,父亲的嗓音并不动听,却极具穿透力,从父亲那沧桑得有些嘶哑的喉咙里唱出的神歌,有一股咒语般的魔力,一把拽住他的听觉和视觉,拖进神歌淌出的河流,在水上浮沉。听得见礁石和水草一同呼吸。看得见云彩和泥沙一起涌动。神灵们一个个踏歌而来,步履掀动风的漩涡,雾的波浪,星星和磷火被落叶之手一一点燃……
气息古远。神秘、诡异的梯玛神歌啊。
大地悲悯。苍凉、温厚的梯玛神歌啊。
梯玛的儿子说——
法事过程中,父亲让我钻到他的腋下。童稚的我便如看默片,如看西洋镜:一群黑衣人穿过歌声。化成灰的纸钱是蝴蝶,纷飞成动感的背景……有女子撑一把红纸伞低着头走过,一路烟花,一路碎雨……父亲一个手势,季节就换到春天了。一条黄狗在开着油菜花的田塍上跑着,跑着,跑成一个戴面具的人,青面獠牙……父亲一个手势,季节就换到秋天了。五路猖兵。木炭纹身。滴血的雄鸡。乌鸦大群大群……落叶之手接连打出三个卦象。一个人张灯结彩,迎候客死异地的鬼魂还乡……
牛角号呜呜响。牛角号呜呜响。
梯玛的儿子说——
民间一直有一个活态的巫傩世界存在。人世间有真正的巫师存在。
神歌的吟唱里,梯玛可以与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称兄道弟,可以与土地神像老朋友一样拉家常,可以上天河潭与岩上歌娘盘歌,可以挥手将蜜蜂、蚂蚁、喜鹊、野猪、老虎一一招来……
万物有灵。万物归心。人神合一。阴阳相通。庄重又缥缈。繁杂又空灵。出世又入世。那诡异神秘的符咒,卦筮,经幡,原始图腾啊。那百看不厌的上刀山,下火海,赤脚踩向烧得通红的犁铧啊。
“梯玛”是土家语,即巫师。梯玛的儿子说,父亲是家族第六代梯玛传人。父亲一辈子活在这个世界里。我从家中翻出那些早已发黄的手抄本,宛若游弋迷宫。它的古老,它的斑驳,它的千枝万桠盘根错节,好比一条大河和两岸数不清的支流。河流的成色好稠,好浓,裹挟着泥土、砂砾、根须和飘花落叶,汩汩滔滔,元气沛然。河流的成色好清,好亮,像一棵割开许多口子的漆树流淌着透明。
只是,无法轻易定义巫傩之河的源流。
也无法轻易定义与之相关的民间信仰史……
梯玛的儿子说——
没做法事的日子,父亲在家,能让贪食的鸟雀,绕道自家地里上空的云朵和云朵下的庄稼;能让偷走鸡蛋的乌梢蛇,乖乖地将鸡蛋连同一份羞赧退回鸡窝。父亲看不惯有人恃强凌弱,侵占邻家田土或者宅基地,他只需往那人新砌的石坑放一根草,石坑连同岩石般的云块訇然垮塌。父亲心疼孤寡老人聂四婆婆,大冷天将瓦片置于池塘,瓦片如同水獭了,一会儿,取瓦片可得鱼数条,乐呵呵嘱我给老人送去。
附了符咒的一碗水:能隔山止血;能浮现小偷的脸孔;能让三伏天的尸体十天半月不腐不坏;能让一分为二的两块竹片,不可阻挡地合到一处,失和的夫妻从此重归于好。梯玛的儿子说,父亲的一碗水,荡漾着人世间的盈盈温情。
梯玛的儿子说——
父亲一天天老了。父亲一辈子穿梭于生灵和亡魂之间,成了山寨最后的梯玛。最后的梯玛坐在家门口,喝着儿子买的香烟,泰然,惘然,眼神飘忽无定如天空的云朵,心情如浮木,时沉时浮于山谷的河流,岁月的河流。
山脉沉睡。月映万川。远处的青山啊。
云间的歌谣
1
音乐人胡子郎的原创民谣《多想》,唱出了许许多多人的心声——
多想,多想当一个行吟歌手,游牧诗人,胡子郎/多想且歌且行边走边唱,胡子郎/上面有天空,下面是草原般的大地/放牧心情,放牧盛开的鲜花和满天霞光/噢噢,放牧心灵的天堂,还有彻夜通明的毡房,胡子郎
多想,多想肩膀上长一个自己的脑袋,胡子郎/多想不要精神的彻底焦土,不要末日的身心糜烂,胡子郎/多想行走四方当救危济困的济公,做扶正祛邪的游侠/噢噢,让这个世界多些温暖,多些好心肠,胡子郎
多想,多想有一场铭心刻骨的暗恋,胡子郎/多想暗恋悄悄开成墙角的花,不为人知却满院飘香,胡子郎/如同一场流感,如同一阵风,随着柳絮飘扬/如同梦想一样美好,如同艳遇一样忧伤/噢噢,如同爱情恢复了羞涩和幻想,胡子郎
多想,多想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胡子郎/多想有一个姑娘认定我是她的真命天子,胡子郎/如同“追捕”中真由美跳上高仓健的骏马,搂着我的腰贴着我的背奔向远方/噢噢,义无反顾得如同飞蛾扑火一样,胡子郎
多想,多想听从内心的召唤,胡子郎/多想造一个阳光房,生一堆孩子,养几只奶羊,胡子郎/日子像算术题一样简单,情调像鲜花一样烂漫/返回与神亲近的居所,返回乌托邦/噢噢,一任诗和远方散发迷人的芬芳,胡子郎
2
唱着《多想》闯荡都市多年的胡子郎,由乡愁引领着回家。
边开车边听凯丽金的萨克斯《回家》。何等悠扬清亮的《回家》呵。何等缥缈缠绵的《回家》呵。莎鼓和金锤等重金属的敲击声细腻刚硬,延伸很远的《回家》。音质柔和而极富质感极富穿透力,光可照人的《回家》。燕子低低呢喃、老牛哞哞呼唤、亲人倚门遥望的《回家》。满心窝堆积着离愁、怀想、温爱、柔软的《回家》。一遍一遍回荡在耳畔、回荡在心灵深处的《回家》,再熟悉不过的、再喜欢不过的、亲亲的《回家》啊!
……脑海里突然跳出曾经在哪儿见过的话:
乡愁是一管粗大的萨克斯,径自吹出满天霞光。
3
到——家——喽!
走在生养自己的胞衣地上,胡子郎觉得自己是坡上的树,地里的包谷,无处不在的野草。是脆笑的风,心思斑斓的云彩,撒开脚丫奔跑的石头。是水里的鱼,尾鳍甩动如同绊索,绊倒了白马一般奔跑的阳光。是空中的鸟,一时高一时低,飞得高的时候高过三千岩峰,高过十万亩情窦,高过童年的纸飞机;飞得低的时候低过山河故人的笑声,低过人生的起点,低过村口的土地庙……
一溜向日葵笑脸相迎,齐齐整整站成了礼仪小姐的排场。
大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亲热的呜咽着,比谁都高兴。
手机拍照时,将叶片上踮着脚尖走路的露珠放大又放大。天上的云彩融进来了,地上的草木、房屋和村野融进来了。
藤蔓般的小路,摇曳如露珠的根……
4
胡子郎通过图片文字,将回到老家的日常生活不断往网上晒。
——饭快熟了,母亲把菜锅子往灶上架好,让父亲去坡上拾枞菌。眨眼工夫,父亲提着一篮子时鲜和山歌小调回屋来了。
——去亲戚家喝酒,扶着父亲和月亮归屋。
——背一张背篓,赶场去哎!跟在屁股后头的狗儿骂也骂不回,窜着,野着,只往前头钻。头顶上空的小鸟,衔一片片云彩,啄一朵朵阳光,飞呵飞。七月风,尖着嗓眼子笑得好甜,好脆……
——听父母哼唱民间歌谣,想起有人打的比方:总疑心那些原汁原味的词儿啊,曲儿啊,好比树蔸儿柴蔸儿的豁口,是砍刀砍出来的;好比石臼的糍粑粑,是杵木杵出来的;好比山间的泉水,是竹枧接出来的;好比架在炭火上的“麻辣烫”,是炖缽炖出来的;好比手中的饭团,是女子家门口的狗子吠出来的;好比坡上的茅草,是滚进滚出的日头和月亮滚出来的……天上的云在走,地上的水地流,蓬勃着生命元气的民间歌谣永远与爱同在,与生命同在。只有从这种演唱中,你才会感悟到艺术在民间,它不是摆设,而是生命形式的一种释放与张扬。
——月亮住在老屋一旁的鸟巢里。月光怒放,如同十万只花喜鹊引领万物歌唱。家乡的每一个月夜啊都有被月光打湿的心思在晾晒,都有被月光打湿的歌谣在生长。在城市能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吗!能听到月光在草坡上和水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吗!一个人只有面对乡村的月光,才能找回真正的自己,追寻生命的来源与归宿。乡村的月光啊!
5
荷尔德林说,人只有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离家的苦涩,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故乡。
胡子郎在广州打拼多年,经营的音乐工作室,圈内颇有名气。然而,面对冷冰冰的钢铁、混凝土、塑料和电子元器件充斥的城市,面对积木般的高楼、拥堵的车流、潮涌不息的人满为患、堆积如山的商品充斥的城市,面对股市牵引视线、噪音封堵耳朵、美食收买嘴巴、香水麻木嗅觉的城市,面对由此形成的人际交往、价值判断……胡子郎持有一种天然的隔膜感与拒绝感。
就说现代民谣吧。如此喧嚣的城市背景下,你如何能够指望它清新?如此浮躁的精神语境下,你如何能够指望它厚重?即便草木也是修剪后的景观工程,即便鸟语虫鸣也只是流水线下来的磁带或者CD。批量生产的流行音乐,除了污染人们的耳朵,谁还能指望它唱出天籁之音?
城市现代民谣,徘徊在十字路口,迷茫而困惑。
回到老家,听父母哼唱山歌小调,胡子郎眼前一亮:野天野地生长的民间歌谣,正好给现代民谣输血!输氧啊!胡子郎做出返乡定居的决定。他决定像自己在《多想》中唱的那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着手将吊脚楼老屋改造为民宿,取名“云间的歌谣”。办成天下民谣爱好者的驿站,办成现代民谣的精神高地……于生活,于艺术,是回归也是出发。
游子心中依恋着的家乡、疼爱着的家乡啊!
6
公众号,朋友圈,跟帖的越来越多。羡慕的,质疑的,举双手力挺的,说风凉话的,热闹极了。名叫沈晴的网友,为胡子郎的“是回归也是出发”点赞,一头云发像瀑布一般往后飞翔。
她说,“日子像算术题一样简单,情调像鲜花一样烂漫/返回与神亲近的居所,返回乌托邦/噢噢,一任诗和远方散发出迷人的芬芳”,这种听从内心召唤的生活,想想就觉得美爆了啊!
她说,《冷山》作者弗雷泽生活在乡下,一边写书,一边喂马。
她说,长期的乡居生活,与大自然朝夕相处,使得诗人雅姆的诗歌如同一束采自野地的露水未干的风信子,如同石头、树木这类亘古永存的物质一样,清澈、宽厚、质朴,散发着天然的气息,甚至洋溢着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那个时常在森林中独自漫步,一手拿根拐杖,一手牵着土狗,口中喃喃自语的雅姆啊!
她说,大画家高更住到远离都市的塔希提岛,壮硕的土著女人给予他土豆般的温暖,原始乐园的野性光辉赋予他魔力般的色彩,在画家的艺术“圆月”照耀下,野花、女人和万物一并盛开……
她说,她所喜欢的一位女诗人一次次抒写向往乡村、渴望诗意栖居的愿景,用诗篇铺一条还乡的山路:“从此,我的生活将在另一频道开始/这里食物干净,氧气十足/没有红尘的虚伪、狡诈、污浊”, “和金银花在一起/和稻谷在一起”,甚至她觉得自己的前世,“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小村庄/身边有一条蓝色的河流/四处有油菜花的芬芳/我用纯真的笑脸/和春天轻声交谈”。读着这些诗句的时候,眼前就浮出一个餐花饮露的小女子,出没在蓝色的河流之畔,出没在桃花、油菜花、金银花、稻花之间,春种秋收,冬暖夏凉,对月弹琴,临风梳妆,和春天轻声交谈而只用冬天写诗……
她说,“孔雀公主”杨丽萍真就造了一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这位六十岁了仍翩若少女的舞蹈女神,她说她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花儿怎么开的。
她说,有故乡的回到故乡,没故乡的寻找天堂。在这个精神日益挂空的年代,胡子郎将生存焦虑释放于故乡的天空下,将自己的身心、艺术和人文理想植根于家园,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一种人生智慧,也是一种福祉呢!
她说,她的专业是建筑艺术设计和环境艺术设计,非常乐意为特色民宿改建提供义务指导。她想像自己是一朵云,飘向老屋上空,下一场小小的及时雨;想像自己是一阵风,吹向胡子郎回归自然的前沿阵地,带去粉丝们的慰问与追捧……
7
及时雨来了。春风来了。沈晴来了。
沈晴的现场设计如同作诗,不时有灵感的火花迸溅,不时给胡子郎带来或大或小的惊喜和欢呼。因了她的点拨,你才明白什么叫做“既传统又现代”,什么叫做“因地制宜”、“大巧若拙”、“点石成金”, 什么叫做“如同老祖母厚实温暖的手掌轻轻拍在背上,可以感觉到一种古朴粗粝的温暖力量”……胡子郎感叹老天眷顾,派这么一个小美人雪中送炭,“对口扶贫”民宿建筑设计艺术来了!
8
城市长大的沈晴,对这里的一切充满兴趣。
喜欢观看叶面上露珠的花样滑冰。喜欢猜想每只鸟儿与鸟儿之间传递的秘语。喜欢聆听一座座岩峰如同一只只小猪嗯嗯唧唧啃食乌云的乳房。喜欢邂逅母狐从聊斋里回到古树的树洞。喜欢感悟根与根在泥土深处的耳鬓厮磨。喜欢欣赏一只白鹭伫立水中央顾影自照。喜欢采摘野花编织花环戴往自己头上……
喜欢摘引她心仪的那位女诗人的句子:“那些浣衣背柴汲泉的人们/怎么看都面熟/仿佛上辈子就是我们家的亲戚”;“用毛笔字写诗的少年他已经老了吗/他早年贫寒的笔/应该变成了山坡上遒劲的竹子”……
喜欢让一朵一朵的白云在水底慢下来。
喜欢让一缕一缕的清风在树梢慢下来。
喜欢让一阵一阵的蜂群在花丛慢下来。
喜欢让一点一点的时间在空间慢下来。
喜欢胡子郎聊乡间的事情。
——乡间信奉万物有灵。孩子不好养,认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作寄父。乌鸦发声,十有八九投下不祥的阴影。村民奉古树为神,红布缠身,雄鸡滴血,沾满神树的鸡毛比石头要重比尘埃要轻。进山打猎务必卜卦征得猎神同意,相当于发放通行证。巫师设坛做法,最具神秘感了:画符咒;掰手诀;踩罡;卜卦。如同有人描绘的,赤脚踩向烧得通红的铁犁头,踩向天边的火烧云,踩得大地滋滋冒烟,踩得天空滋滋冒烟。牛角号,响彻群山……
——孩童受到惊骇,魂魄散了,得“收魂”。一回,少年胡子郎摔落深沟。入夜,山冈沉睡,山脉沉睡。乡间的巫风,吹得夜色缥缥缈缈,吹得山谷之门嘎嘎作响。父亲领着他来到沟边,反复唤叫他的名字:“回来了吗?”母亲站在村口方向遥相回应:“回来哒!”如此一呼一应,一路喊回家去。喊声中,夜雾一拨一拨自沟底攀爬而上,萤火虫一拨一拨自沟里闪烁而上……
——孩童大多玩过“过家家”。六岁那年,他被指定为小新郎,小伙伴们用嘴巴模仿故乡的唢呐,用臂膀代替大花轿,呜哇呜哇抬着小新娘,与他拜堂成亲。山桃花满天红,烧得云彩红红的,做了新娘子的红头巾。嫁妆是坡上雪白雪白的李子花,一罐一罐的银子啊;嫁妆是田野灿黄灿黄的油菜花,一罐一罐的金子啊。小女孩名叫嘉嘉,后来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她家的对面坡上是一片山桃花,桃林里从此住着花样年华的小女子嘉嘉。山桃花一笑,坟茔里的花样年华也笑;坟茔里的花样年华一叹息,山桃花也便眼睛红红的,陪着叹息。
——发现了吗?这堆柴禾上面,放有一个茅草打的结,表示柴禾是有主的了,就不会有人去动它。男女山林幽会,往路口插个草标,路人就会绕道而行,不用担心有人撞见,坏了好心情……乡风俚俗,素朴如诗。结草作标,是暗号,是哑语,是古朴乡风的信息流哟。
9
胡子郎引沈晴去乡间山野,感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沈晴说,她特向往回归自然,特憧憬把日子过成诗,活成自己梦想中的样子。
胡子郎陪沈晴去景区细细把玩奇峰三千秀水八百。一路上聊音乐,聊艺术,聊人生,聊新生活理念,越聊越高山流水。沈晴一路上发感叹,好一个盛产奇山异水的张家界,好一个盛产民间歌谣、盛产风情和传奇的张家界!
胡子郎补充道,更是盛产爱情的张家界哟!比方眼前的“千里相会”吧——胡子郎即兴发挥,遣词造句同样充满了民谣色彩——为赴一个美丽千古的约会,一对男女风尘仆仆而来。凝眸中忘记了云聚云散,花落花开,不知不觉间时光流过千年万载。两人站成山峰,脚趾间悄悄长出青苔来了,相会的目光却依然含情脉脉。因为爱所以爱。爱就爱它个地老天荒,芳心不老!真情永在!
沈晴向充满磁性的男中音投过去含情脉脉的一瞥。
胡子郎采来野草系了个草标,走到沈晴面前,单膝着地:“答应我,将草标系往你的手腕好吗?”
沈晴的脸红成了一朵花。
头顶的天空红成了一朵花。
10
露珠照亮星光。双手托起花苞。
入夜,热恋中的男女坐在溪涧的石头上数星星。改造中的吊脚楼飘过来杉木好闻的芳香气息。
沈晴给胡子郎读手机下载的诗:
“我们用杉木支撑屋顶,轻巧坚固/天不会塌下来,除非星星动摇/猫呀狗的,用嗅觉与眼光辨认亲人/我们安居乐业,不奢侈/也不与官僚,骗子,卖狗皮膏药的人为伍/冤死的亲人,也能借着鬼节的火光/从民间小道摸索回家//我们的河流没有尸臭,空气没有二氧化硫/我们用杉木做家具,不用复合板,树脂这些有毒物质/我们用大衣柜收藏春夏秋冬/春天我就是草莓,秋季我就是菊花/柜子则装鸡零狗碎,还有油盐酱醋/物价疯长,我们就自己种萝卜白菜//我不叫你官人,那是男权/你不叫我娘子,那是三从四德跪着的胭脂/我们像杉木一样梃直腰杆生活/用炊烟抚摩天堂/夜里,我们喝自酿的甜酒,月亮就开始发烫/我们在杉木板床上颠莺倒凤”……
明晃晃的月亮升起来了。
吉他声里,民谣《多想》在乡村之夜飘荡。沈晴轻轻搂住胡子郎,喃喃道:就因为这首歌,爱上我的胡子郎了啊!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