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写作·笔走飞龙
写给父亲
刘洪玲
父亲离开我们已三年了。
一直未动笔,只在静处时默默回顾过往。很有些“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感觉。是觉得一动笔就忍不住吗?是觉得一动笔就不对味吗?我不敢贸然回答。
就写几个经常浮现的片段吧。
那年冬天,他还能走动,晚上母亲打来电话,说今下午你爸爸总往胡同口去,北风大,我不让他出去,他不听,说周六了,下午小玲说回来的,现在也刚劝进屋。我忽记起好像上次回家顺口许下的愿,我忘记了,他却没有忘记,更应该说是时时记得。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他穿着厚厚棉衣也很显单薄微弯身子的样子,不敢想象他眺望村口的眼神,此刻应该是充满期待的。如果哪天见到我,会变成另一番模样——因觉得对我过分要求而怯怯的样子。
这绝不是我原来的父亲的样子。年轻时候的他,蛮横又霸道。
我大概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迷上了打扑克牌,就是最简单的“争上游”,玩得上瘾。一个周末,我挤在八仙桌东侧下的小方桌上和家里人正玩儿的带劲,手中的牌一下子被人夺去,掷在地上。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得其他人口里倒吸着凉气—父亲把方桌上的牌一把抓起,正胡乱地撕起来。不用他们此时都一致看向我,我也知道,这是我刚刚忽视父亲多次提醒去写作业没有回应的必然后果。
我常常想,周围人在我较为顺畅的求学生涯中,唯一可以时常且公开同情我的,恐怕就是父亲对我近乎无理的严苛。因为他脾气坏,很少有小朋友敢到我家来玩。大概我三四年级的时候,家里置办了电视机。暑假里一个没有大人在家的酷热而安静的下午,我和本家小我半岁的妹妹兼同学正看着现在连内容都忘得一干二净的电视剧,没料想父亲竟回家来了。他径直走到电视前,直接摁死电视按钮,那按钮的声音真大,即使现在,它似乎都能穿过几十年时光突兀地响起在我的脑子里。在那声音里,我和我那本家的同学怔怔的呆坐片刻,接着被同学起身离去的声音打破,现在回看,我困窘的样子清晰地一如昨日。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有20年,也许是25年了吧,他开始依赖于我。我总觉得,他是因失了年轻和健康,从曾经引以为傲的庄稼人中的好把式成了体弱多病后才变得柔和而安静。那段生命的高光时刻也许真的有过,不过实在有些短暂。甚而我常想他的坏脾气抹杀了他曾经的风光,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记得他的不好,怀疑他有过辉煌。后来他竟能柔和而安静,甚至有时竟会让人心生怜悯。后来我想也许是在很多个这样的时刻叠加以后,才使我渐渐消了过去对他的畏惧和憎恶。
给他理发的工具从最初在洪家楼金鹰商厦买的不锈钢推子到后来银座商场各种品牌电动的。是因为他的头发太硬,亦或是因为不像理发店一样天天使用且经常保养,总之是常常坏掉更换,不知换了多少把。电动的不好使主要是夹头发,他会“哎呦”一声,我就知道夹头发了。这时就会怀念手动推子了,虽然费手,会磨得手起泡,但一般使用寿命更长,不像这些电子产品,娇气的很。我用推子理发,也能给他理胡子。有一次,村里人见他笑着说:“老刘,你头发怎么这么长了!”他微笑着回答“俺大闺女这段时间没来”。
他的脚趾甲总是很厚、很糠,总令我想起奶奶的脚趾甲,简直一模一样,这也总让我隐隐担心,怕将来我的也一样。对付这,指甲刀是没用的,我须用母亲做活的大剪子,用了很大的力气,用了很别扭的姿势,从这个脚的大脚趾开始到小脚趾,再从那个脚的小脚趾到大脚趾,十个下来,真如同干完一场大扫除,既气喘吁吁又如释重负。此时会突然发现他配合我别扭的姿势也不得劲儿。这会儿放平脚长出一口气。推想刚才被我忽视的他罕见表现出的乖巧模样,我感觉既不陌生,也无不适,这让我感觉很奇怪。
这双脚,曾蹬上自行车,转眼从地里带回地瓜、玉米、花生、或一两个未长成个的南瓜、几小把儿菜豆角。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自豪地把那些心爱之物拿给我看,又会热情地邀约我去看他的庄稼地。庄稼地有什么好看呢,我从小在地里干活,又不是城里来的小姐,不稀罕。他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邀请“妮儿,走啊,地里可好了,别光在家呆着”,腆着脸微笑着让人不好再拒绝。地里的油桃树也是几年前全家一起种上的。原来种油桃的地儿是三级地,靠河边,是沙土地,不肥沃,被河滩绿化时政府征用了。这块地是家里最后一块庄稼地,原是一级地,老百姓谁舍得把好地种树呢!村后起了高楼,这块地浇灌用的水道给破坏了,村里配给的输水带怎么好用,一开井,水带接茬的地方就鼓开,庄稼是没法种了,倔强的父亲也没法坚持了。他曾把这块地里收的最后一茬玉米堆到二楼一间空着的房子里,不许母亲卖。看着爬出的蛘子(家乡人读you zi)地上墙上都是,母亲和他吵架,也给我告状。我去看时,一堆玉米粒已经成了一堆空壳了,跟上来的父亲却说,这个也行,贱年的时候可以救命。曾经饿怕了的他担心一切不种粮食的行为,憎恶一切不劳动的人和事。这时的油桃树还小,树下这里是韭菜、那里是茄子,这边是辣椒,那边是南瓜。回头告诉我,胡萝卜长的多,吃不了,就直接在地里挖坑,埋起来,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来挖。从地这头到那头,我跟在他身后,躲过蹭脸的桃树枝,日光穿过叶子斜射在他沾着草梗的蓝紫相间条纹的衣服上,也许因为他走得快,光影斑驳。
我嘴里和心里一致得很“种这些菜,都不够种子钱,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现在倒是轮到儿子说我了。每年五一节前的一到两个星期,是油桃地除草的最佳时间,一亩多地,两三个人一天干完的话,对我的体力有点挑战。挥汗如雨热情似火让儿子不解,“油桃长好长孬都不卖,锄草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我也觉得似乎没用,“没用就不干吗?”这是父亲的口头禅。于是,在父亲去后的每个春天的某个日子里,油桃地里都会出现一个躬身除草的身影,我使用的是他原来用过的不很好用的锄头。这时候花已落尽,叶子早遮满了天空,带来的遮阳帽用不着挂在地头树杈上,遮阳服飘在地中某棵树的横枝间,阳光有时穿过稀疏的树叶落在脸上、身上,光影斑驳,又似曾相识。
还有一个光影斑驳的时刻,常常浮现。那是老二环南路怪坡西南的一大段蜿蜒上坡路的两旁。父亲渐渐开始控制不了小便,尿裤子是经常,床单上也开始有尿渍。开车走这段路,一定是返程,车后备箱的塑料袋子里装着给他换下来的衣裤和被单、床罩,要是冬天还有厚厚的棉裤。老家还没实现24小时供水,洗衣机不方便随时使用,也是为减轻母亲的劳累,我要这周带回洗好,下周送回,再带回一兜刚换下来的,这样轮转着,日子不知不觉中一周周过去,父亲身上和床上总能保持得清爽无味。回乡的心情总忐忑,所谓“近乡情怯”真真不错。而收拾妥当后,身心轻松,踏实又满足。返程的这个时刻,路熟车轻,车内静想他如小孩子一样看着我收拾一遍,依赖又顺从的站在一边听话的样子。望向车窗外,两侧寒树,枝丫横斜,山峦肃穆,树林寂静。落日余晖下,光影斑驳而过。我感到一片的平静和纯真的喜悦。
在家里上下门台总是摔倒,从地里骑自行车回村里摔倒了起不来的情况频繁发生后,我们决定将他和母亲搬到离我比较近的一个小区的五楼。他不愿意坐给他新买的轮椅,除非万不得已情况下的出门。在家大部分的时间就坐在窗子前的椅子里,这是老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结实墩壮的木头椅子,两边带扶手,对着放在窗前,人坐进去挺安全。透过玻璃窗从楼上望向下面的幼儿园几乎就是他除吃饭睡觉外的全部。见到我,就向我详细描绘上午10点,老师怎么带孩子室外活动,下午几点放学送出到门口,每次重复地讲。一天中大段时间他就是这样出神地望向窗外。有一次我给他拍了一张照,就是这样静静地看,眼神不惊不喜,没有波澜,也没有激情。是年轻时激情用过了吗?我想找一个词形容,挑到最后,只剩下“寂寞”。
有一个安静的下午,他在沉默了一会儿后,望向我,小声地说:“你也是操心的命,以后家里里里外外都得你操心。”我回他,“你不操心了吗?你不是好操心吗?”他带着似乎害羞的笑轻轻摇摇头。这时候的他话已经很少了。
现在清楚地记得他最后能说出的话应该是一个字。晚年的他大概受了我的影响,开始喝茶。放在过去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年轻时的他嗜酒如命,是绝不喝茶的,愤怒的母亲总是说他会喝到死的。谁料他突然就对酒失了兴趣,在所有亲人困惑不解中彻底忌了酒。对我奉上的茶杯感了兴趣,常常倒不上他喝。那天的他已虚弱地说不出话,我轻轻地问他,“喝茶吧?”“喝!”他似乎用尽平生所有力气,斩钉截铁的说。
啊!少年好酒,老年好茶的父亲啊!在旁人毁誉参半的评价中活过一生的父亲啊!你这部跌宕起伏、传奇苦涩的大书我没读懂,更写不好。就用几个片段寄托情思吧!
2023年12月26日
济南市历城第三中学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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