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去的虎啸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二十三
罗长江
1
这里曾经是老虎繁衍生息之地。
准确地说,截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野生华南虎集体消失之前,这里一直是猛虎出没的地方。
远去的虎啸啊……
2
我居住的小区,属地管理为武陵源城区的画卷路居委会,其前身是高云村。一条溪水,自西南方向的石英砂岩峰林地貌与西北方向的喀斯特地貌交汇处迤逦而出,交汇处的峡谷名叫王家峪,溪便唤作王家峪溪,一年四季清清亮亮流过小区门口。沿溪溯行三百米便是一片野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集体化时候毁林造田之前,长满了一种俗称“猴巴掌”的古树,露出来水桶粗的树根,是老虎喜欢藏身之地。当地人把老虎喊作“大猫”和“猫儿”,这地方便唤作“猫儿梇”了。
做过多年村干部的邓先任大哥,屋场距“猫儿梇”不过二三百米。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还个小青年,跟两个姐姐夜间去队上开完会回家,遇上老虎了,两个眼睛像手电筒,骇得两个姐姐和他抱作一团。听到先任大哥恶喊尖叫,队上的人紧忙跑过来,老虎才纵身上山。老虎心有不甘,当天深夜一个回马枪,还是把他家的一只狗、邻居家的一只狗叼了上山,吃得只剩下八副脚板。他家大姐因恐吓过度,这年秋天就死去了。又一次,老虎在夜色中窜进村子来了,父亲嘱他把石磨的上半块架空,搁在磨心上,这样,老虎就只吃猎物的内脏,不会吃肉了。二天早上往村子后面的坡上一寻,见到自家的狗搁在地上,老虎往腹部抓了孔,只吃了挖出来的肠子,果然搁下肉没吃。
王家峪与百丈峡相邻,皆是东西走向。二者之间有一南北走向的“斑虎峪”,长约三两百米。一回,一头水牛跟一只老虎在此狭路相逢,老虎施展不开,只得后退几步以便寻找机会。不料背后已是绝壁,生死关头,水牛以角死死抵住老虎的脖颈,无法发威的老虎动弹不得。水牛直至精疲力竭,才松了一下,见虎似要扑过来的样子,又死死抵住。其实老虎这时已经气绝,水牛一松它是自然而然软塌了下来。许久后,水牛再松时,以为倒下来的老虎又要反扑,只得仍抵住不放,直到力竭而死,双双同归于尽。
3
武陵源城区文风居委会的前身是文风村。上世纪六十年代,村民邓先坤夫妇承包山地种苞谷。山地远离村寨,夫妇俩在苞谷地旁边搭了个简易吊脚楼,楼板上面住人,楼板下面住羊。一天夜里,老虎叼羊来了,门外横七竖八设置了障碍,一时难以下手;刚好瞅见邓先坤老婆的一双脚悬吊于楼板之外,老虎叼住一双脚,把人拖走了。邓先坤老婆呻吟着:“坤麻子,我拐哒,猫儿把我拖起走哒……”睡得死死的邓先坤一个激灵,操起家伙光着身子追了上去,逼得老虎只好放下他老婆,悻悻离去。
紧邻文风村的沙坪村,老虎进村叼狗,哪晓得狗的旁边是一口露天薯洞呢?踩空了掉进薯洞的老虎,将窖口四周的泥土都抓碎抓融了,还是爬不出来,死在村民们的锄头棍棒之下。先任大哥说,他家里一直收藏着那只老虎的一颗牙齿,虎牙齿往脖颈上一挂,再凶的狗子和野兽见了,哼都不敢哼。
紧邻文风村的白虎堂,往时老虎特别多,有人说索性改名“百虎堂”算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友人老赵的叔父派到白虎堂村的小学教书,他随叔父在村小上学。星期六下午叔父回家去了,他一个人留守在学校。夜间老虎用爪子抓木板壁,骇得他要死,拼命摇铃,铃声一停,老虎又抓起板壁来。二天夜晚,他邀伙伴陪睡,两人手操脸盆之类敲敲打打。老虎不肯打空手,将他叔叔喂的一只羊叼走了。
文友邓华新,从小在这块土地上长大。他说,上世纪六十年代,白虎堂的老虎时常伤人,叼走小孩和猪狗。湖北来了一支七、八人的打虎队,猎虎者往老虎必经之地,安放好虎叉,嘴中念念有词:畜生,踩虎叉!虎果然现身了,虎叉有三个叉尖,老虎将双脚踩往虎叉间的凹处。这当儿,猎虎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虎叉翻过来,往虎的要害处喉管刺去,稍有闪失则遭虎噬咬,丢了性命。听他一番绘声绘色,仿佛猎虎者和老虎之间有什么约定似的,通过一场决斗了结恩怨所系。猎虎者凭着什么样的灵验符咒,竟能诱引老虎凛然赴约呢?
一直到七十年代,仍然有虎。华新兄说起了另一周姓村民,不期然与老虎狭路相逢,双方都束手不及。老虎扑过来的当儿,周姓村民用脑袋死死顶住老虎的喉咙不放。双方僵持到实在无法支撑下去了,一起滚落崖壁下的溪沟。瘫在沟里的周姓村民,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心想必死无疑。老虎稍稍缓过气来,却慢腾腾挪开了脚步。便想起我的一首散文诗《猎人与虎》,与这个故事十分相近。为寄寓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愿景,我设计了一个细节:猎人因为想起保护野生动物的布告而放弃了杀戮。
四目如炬……
岩峰,与山脊对峙。
意志,与威猛对峙。
骁勇,与凶残对峙。
生命,与死亡对峙。
猝然相遇于山路拐弯处,双方都缺乏思想准备。
虎嗅动着。虎须如针,往老猎人脸上划来划去。
老猎人大声未出,攥老铳的手指不晓得扣进去几公分了。
不怒而威的虎徐徐挪动脚步……
徐徐的,老猎人终于将老铳放下……
迅即闪到岩石后准备扣动扳机的刹那间,突然想起:到处贴有保护这类野物的布告。布告在向他摇头,摆手。
老铳,豁嘴呲牙,喘着粗气。
老猎人,痛苦地闭上眼睛,牙齿咬得嘴唇渗血。
好比嗜酒如命却未能痛饮的酒鬼,老猎人摇摇晃晃,往虎的相反方向走去,走进一片血光的幻觉之中。
空谷,肃然无声。
野性的天空下,阳光好酥,好馋。
4
多年前从界上人家听来的故事:
山林里新来了一对虎夫妻。村里汉子们满怀期待地守堂等卡,放夹子,埋弩箭。跟往时打过交道的 “大猫”不同,这一对虎夫妻出没无常,你很难摸到它来来去去的规律。折腾了好大一阵,却不曾得手,时间一长,众人也就淡了心思。一天早晨,田猎户去收捡先天夜里安放的铁夹子。一看,仍然是连根虎毛都没夹到。回村的路上,一雄一雌两只“大猫”突然出现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膝下还有一对虎崽子。雌雄二虎不怒而威。整个林子,让四只大小老虎衬映得花晃晃的。他猜出雌雄二虎并无伤害他的意思,否则在他和随行的猎狗都毫无察觉的当儿扑过来,早就把他给撕扯碎了。他从雌雄二虎的眼神中,读出了威压、嘲弄和轻蔑。被深深羞辱的田猎户几次想要举起鸟铳,却怎么也抬不起臂膀。领着两只小虎崽慢腾腾转身离去之际,雌雄二虎的神情依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冰雪季节到了。虎夫妻已叼走两户人家的猪、羊。一天傍晚,田猎户的儿子牵着黄牛去溪边饮水。躲在树丛的母虎纵身跃起,一口咬住牛颈下垂处的软质皮囊,一边将铁帚般的尾巴横弯过去抽打牛屁股,逼着垂死挣扎的黄牛往前挪动,与自己并排行走。撵到树林子以后,就将牛脖子一口咬断。这时,田猎户领着一帮子追了过来,刚刚开始美餐的母虎,只得极不情愿的悻悻离开。田猎户有意割下一腿牛肉搁放原地,将一土制炸弹藏在牛肉里头。夜晚,果然听得炸弹响了,一只“大猫”卧在那里。田猎户啪的一铳打过去,没打中。只见“大猫”大吼一声,跃起老高。瞅住这当儿,田猎户又放了一铳。“大猫”又一声大吼,扑往坡下山洼去了。田猎户摸下山洼一看,死了。他狂喜不已,喊人去抬。却原来,炸弹已将母虎的嘴巴炸烂、眼睛炸瞎了。不然,绝对不至于如此轻易饮弹的。
此后一连三个夜晚,村子的人都听见虎啸,暴怒而悲怆。田猎户当然晓得是那只公虎在叫。他忙着安放夹子和弩箭,指盼着痛失伴侣的公虎心烦意躁,一不留神落入预设的陷阱。第四天夜晚,他从山里回来,发现老婆不见了。把睡得死死的两个儿子喊醒,一问,答是妈领着他们一同上床的。田猎户当即双腿一软,猜是那只公虎把人叼走了。第二天,在山里找到了吃剩的半片脑壳和一只腿脚。从此这一带,再也不见公虎和两只虎崽子的踪影。
公虎再次露脸,是在两年后田猎户猝死那天。
田猎户的父母都过世了,有个哥哥,和他家屋子挨屋子。那天早上,哥哥特意跑来告诉他:“昨夜里父亲托梦,要我劝你莫再赶猎杀生了,再不收手,就会有血光之灾。父亲说他给你送过梦,你没听。”老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他两兄弟赶猎的师父。田猎户是梦见过父亲这么告诫他,可他没把这当回事,山里人靠山吃山,哪能把老铳丢了?这天,有人邀起进山赶野猪。紧要关头,田猎户端起老铳来,砰的一声,铳管里的铁砂子却倒射了他一脸,当即倒地。
抬回村子操办丧事的时候,公虎出现了。
在场的人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往吊脚楼上躲。
其时,田猎户的尸体已装殓入棺,并已象征性地盖上了棺木盖。公虎旁若无人,迳直来到棺材旁。前爪子将盖子掀落在地,便去抓棺材里的尸体。挤在楼上栏杆边的人缓过神来,嘀咕着去取鸟铳,被田猎户的哥哥阻止了。田猎户的猎狗躲在人丛里呜咽,田猎户的哥哥让人把它捉了,往栏杆外丢下去。公虎见状,犹豫片刻,才把扯出棺木大半了的死者放下,转而叼起瘫软在地的猎狗,绝尘而去。
5
虎是山林之王。虎以凶猛而充满传奇著称。
一部虎题材的纪录片,其中一个画面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夕阳衔山时分,一只斑额大虎迎着落日,慢腾腾往悬崖边走去,时间、空间醒了过来,野蔷薇和草木们在猛虎细嗅下醒了过来。落日晚霞的辉煌里,斑额大虎的金黄色斑纹跳荡着火焰的光芒,金属的光芒,金黄色斑纹的华美使得这个黄昏充满了张力,空山变得格外嘹亮。伫立悬崖,面向秋野,金属的品质赋予虎啸以空谷足音式的肃穆,威严和力度。镜头渐渐推近,推近……直至虎的头部占据了整个画面。不要说额头上那赫然夺目的“王”字,就连那一根根虎须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炯炯的目光啊,仿佛真可以穿透人的身体而直逼灵魂。雄健之美、力量之美、野性之美的虎啊,体态是如此雄健而伟岸!毛色是如此斑斓而鲜艳!品相是如此沉稳自尊而雍容华贵!虎是天生的美神。“美神”二字安放在虎身上,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
任谁也不曾料想,这样一个不怒而威的,王者之风的族群,前路怎么可能是倒计时呢?这样一声足可以咬断暮光晨曦的长啸,怎么会是整个物种行将消逝的一曲挽歌呢?
6
虎,是从这片群山突然消失的。
画卷路居委会的邓道明说,一九八一年,开始推行责任制田土到户。农历八月,四组毛善德为了赶天气种油菜,晚上还在犁田。牛转圈子转得好好的,突然死也不肯动了。原来是附近草丛里藏着只老虎。估计是老虎饿慌了,居然钻了出来围着牛转圈。与毛善德对峙了好大一阵,老虎才慢腾腾走开,消失于丛莽。
虎这一物种在历史上曾存在过九个亚种。其中的巴厘虎、里海虎和爪哇虎,已相继灭绝于二十世纪。有关部门提供的数据,我国的野生华南虎,一九八一年大约只剩下一百五十只至二百只。那么,从理论上说,这个数目应该包括村民毛善德见到的这一只在内。过去的四十年内,没有任何关于在自然栖息地目击野生华南虎的报道,普遍意义上认为该亚种已在野外绝迹。如此,可以说,在以砂岩峰林地貌为主要标志的土地上,这是老虎的最后一次露脸和谢幕了。
几年前,在邓先任大哥家聊天,先任大哥偶然提起二○一五年秋,他和在魅力湘西大剧院上班的金正鑫师徒俩,一行三人进山采药,隔着一条沟,看到一只虎在对面坡上。在场的金师傅也言之凿凿。我说为什么不用手机拍下来呢?回答说心里一紧张,哪还记得到拍照片。我说这地方早没虎了,没准是豹子吧(其实豹子也不见踪迹了)。他们说,头顶的“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相信他们不会凭空编造,因为他们的头脑里根本不存在炒作之类的因子。只是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但我又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啊!
7
虎为百兽之王。华南虎头部那个斑纹鲜艳的“王”字,注定了它不怒而威的王者之风。“云从龙,虎从风”,虎文化和龙文化互为纽带贯穿了整个中华民族文化,代表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特质;比起龙图腾来,虎图腾的历史更为悠久。莽莽武陵山区是土家人聚居地。深山老林,为虎大量生成提供了自然环境。
虎与这个山地民族的渊源很深。创世神话里,土家族的始祖八部大王喝虎奶长大,力大无穷,鼎锅大的竹子他能一手拔出来七根,当竹扫把扫地;嫌八头大水牛走路走慢了,他索性一手提四头回家;磨子大的岩头,他能轻轻松松抛向空中玩耍。他曾率百只猛虎开赴前线而所向披靡……土家先民敬虎畏虎崇虎,很长时间里渗透了土家族的文化心理。小孩穿虎头鞋、戴虎头帽;往门廊上雕刻虎像、将门环铸成虎头;织锦也织有“虎脚迹”“猫脚迹”图案;考古发现的虎钮錞于、虎形铜戈、虎纹铜剑,唤回来一个个气吞万里如虎的久远年代。虎的形象庶几乎无处不在,它们像是穿越漫长时空的灵咒一般,牢牢吸附在有形的物体和无形的意识上。包括虎传说、虎传奇、虎崇拜、虎习俗在内的虎文化,究其实寄托和铸造着数千年来勇猛精进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
早在唐代以前,摆手活动即已在土家人聚居地出现了,以祭祀为主要功能的摆手舞究其实就是祭虎舞。民族学家黄柏权从事田野调查时,听掌坛师彭祖岸和彭必祖说,摆手舞开始前,一只老虎悄悄来到摆手堂中间,人们围绕着老虎跳了好大一会,老虎才悄悄离去。老虎出现在摆手舞现场,显然是来接受人们的奉祭。
高云、文风、沙坪、白虎堂、军地坪、喻家嘴、河口一带,历史上泛称索溪峪,毛、邓两姓占了原住民的百分之八十。毛氏族谱载:明代洪武年间,他们的先祖从江西迁来索溪峪之初,这里虎豹横行,豺狼出没,瘴疠肆虐。洪武初年,土酋覃垕与前来征剿的官军大战百仗峡(峡因此得名)。等官军走得近了,覃垕手下的将领田大喝令众土兵将早已备好的木笼打开,一只只饿极了的斑额大虎吼叫着往官军队伍扑去,官军队伍大乱。族谱所载也罢,民间传闻也罢,一并折射出这块土地上老虎活动由来已久的纷纷投影。
虎的数量的减少乃至杳然无存,一是虎的栖息地破坏与缩减,生物链断裂,生存空间日益逼仄,只好跑到村寨来抓羊叼狗乃至噬人,上世纪五十年代,湖南怀化地区就发生过百虎围村的极端事件。二是置天人合一的理念于不顾,以各地组织打虎队、大张旗鼓表彰打虎英雄为标志,人类驱动的斩尽杀绝,加速度导致老虎的命运出现断崖式崩塌。三是盗猎集团为了牟取暴利而不择手段,印度官员认为,中国市场的需求,导致虎鞭、虎骨、虎皮黑市价格暴涨,造成了印度境内野生虎数量的锐减。
多年前,读到同为澧水流域的安乡县的县志。
明成化七年(1471),县境内忽然闹起了虎患,老百姓只好不等天黑就关门闭户。知县张暄来城隍庙祈祷时称:“猛虎为害,是苛政的报应。该遭老天爷惩罚的是我这个做知县的,凭什么要危害百姓呢?”说来也怪,老虎们果然就此遁走了。于是人称张暄为“张驱虎”。
时隔将近二百年,即清康熙三年(1664),县境内又闹起了虎患。知县王之佐挥笔疾书《驱虎文》,张贴于城门之外。内容是训诫这些扰民为患的老虎不可再胡作非为,否则将严惩不贷;并敦促司虎之神严加管束,不可再纵虎残民,否则亦不能宴然法外,云云。《驱虎文》中写道:“虎虽畜类,咸有生命,宜速渡河远去,则山林的长养靡不遂,田里所孽畜靡不全。余亦宥彼旧恶,不为穷追。”
这一回老虎们是不是听从训诫,地方志未予记载。但两位满腹经纶的七品知县一本正经跟老虎讲道理,晓以大义和利害,既有趣又难得。比起三百年后各地政府组织的打虎运动来,岂止是霄壤之别!
……远去的虎啸啊。
8
张家界风景区的“十里画廊”游览线,有一著名景观叫“猛虎啸天”。砂岩岩峰的造型酷似头颅高昂、仰天长啸的猛虎模样,不啻神形兼备的偌大一尊天然雕塑,使人自然而然想起猛虎——静卧时旁若无人、独步时目空一切——所展示的壮硕伟岸和无可替代的震慑力。
我的生肖属虎,对虎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同为生肖属虎的一位女作家说她爱老虎始于虎啸,真是与我不约而同了。她写虎啸:从茂密的树林中,传来几声低沉而愤怒的吼叫,渐而轩昂激扬,震耳欲聋,那声音似从几头猛兽的胸腔深处发出,经过敞阔的喉咙时被迅速扩音放大,虽短促却浑厚,虽嚣张却也节制。吼声此起彼落,如黄钟大吕,在山谷里震荡,连空气都震动起来。那是一种人类永远也无法听懂,也从未试图去听懂的声音。虎啸声声,似呐喊更似控诉,似威吓更似哀号。那个愤世嫉俗的声音中,没有丝毫谄媚与讨好的元素,只有强烈的质问与斥责。那其中包含着太多人类无法破解的信息……远去的虎啸啊。
野生华南虎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潜入人们心中的老虎情结在日益回升。
人们愈来愈痛切地感到,通过一个物种的灭绝来获得人类的发展,恰恰反映了人类的短视与浅薄。即如一位生态学家所云,华南虎的灭绝,是生物多样性消失的一种体现。自然界的生态平衡是在百多万年前就形成了的,平衡的基础是由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群体完成的物质和能量循环。人类与自然对抗只能导致平衡被破坏,人类最终会受到惩罚。以万物之灵和自然之主自居,其实只是人类狂妄自大的表现,体现了对大自然的无知与幼稚。人类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地球上每天却有若干个物种在灭绝。这是对人类发展模式的报复呢?还是对人类文明现状的嘲弄呢?
张家界风景区的著名景点之一黄龙洞,广场上有一尊雕塑,塑着一个猴子坐在达尔文《物种起源》的书上,拿着人的头盖骨在思考。雕塑上的四句话令人警醒:今天我们无法进口白云和蓝天,明天他们也无力再造河流与山川,请不要随意消耗地球的资源,否则后天猴子会思索人类的今天。
9
野生华南虎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目前只有在动物园里才能见到这个物种的标本。可那只不过是熊猫一样的宠物,算什么“虎”呢?人们习惯把虎称之为猛虎,与勇猛、刚强、果敢、威风凛凛之类联系在一起,与对“英雄”一词的种种理解联系在一起。动物园里那号银样蜡枪头也能叫做“虎”吗?这个英雄缺失遂使犬儒成名的年代啊……
虎啸远去。虎的威武之躯、雄健之美淡出人们视野后,身影渐渐遥远而模糊。隐隐作痛的记忆里,老铳的铁砂粒像鸦群一样旋飞,惨遭射杀的阳光如同击碎的玻璃,濺开一地血腥……远去的虎啸啊。
幸好——“猛虎啸天”在,虎的传奇、虎的精魂便在。
一根粗大的尾巴从后面鞭策我吼啸
我第一次有了茹毛饮血的冲动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