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娘
作者:张愔
二娘临走的那年,我还在襁褓之中。
这一年的冬天,要比以往任何年份来得更早些。罕见的一场大雪,仅仅一个晚上,便悄无声息的覆盖了整个渭北平原,近乎一尺厚的雪层,把周围村子的田野、村庄以及道路遮盖得严严实实。
从来不贪觉的二娘,天还黑咕隆咚,就从热被窝里钻了出来。家里仅有的一间破旧的土坯厢房子,眼下已经让昨夜满天的大雪,全部染白了。整个院落几乎成了雪的海洋。二娘麻利地操起竹扫帚,忙活了好一阵子,总算将院落老厚的积雪,豁开一条小路。
孩子醒了,哇哇地啼哭声,使得二娘心急火燎地跑进屋子,顾不得暖和一下冻得冰冷的手,快速解开棉衣纽扣,把乳头塞入孩子的嘴里……眼前的这个女孩,是二娘唯一的孩子,也是我的堂姐,她比我大了整整一百天!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堂姐她叫啥名字!
我的二伯,一个天性看起来有些痴呆的男人,正如村民们坦言的那样,这人今生怕是定型了,注定非打光棍一辈子,于情于理,谁家愿意把女子往火坑里推?时下遇到像二娘一样,即勤快又贤惠,知疼知热的女人,也算是他天大的福分。平时,我那傻二伯,除了不哼不哈住守在饲养室喂养牲口,其它的农活一概不懂,只知道整天噙着掌把长的烟锅,一口一口抽他的旱烟,或者要么站在人群窝里傻呵呵的乐个不止。要不是我二娘甘心情愿守着家,一门心思打理着里里外外,这个家非散伙了不可!
二娘的娘家,原本不是本地人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不少地方闹开了饥荒,为了寻条活路,二娘和她娘是从甘肃一带流落到我们村上的。没过多久,在逃荒的路上,不幸的是,二娘她娘却饿死了,只剩下二娘一个孤伶伶的女子,无依无靠,可怜兮兮。后来,经好心人牵针引线,二娘迫于无奈,才答应嫁给了我的二伯。凭心而论,像二娘这样模样俊俏,聪颖知理的女人,遭陷落难之中,嫁给我二伯,实在是委屈了她。二娘尽管发自内心不满意这门亲事,可是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特别是在她独自飘零,无所依靠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两眼墨黑的外乡人,一个无处投身的弱女子,她又能怎么办?二娘很知足,一个原因,就是我祖父祖母对二娘的确真心实意的好,更是把她当亲生女子一样看待,另一个原因,二娘是外省人,在当地属于黑人黑户,能够在村子遇到这样一个落脚的人家,算是很幸运了!
我的二娘,自从跟了我二伯,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不公,没有哀叹过自己的身苦,相反以更大的心劲适应现在平顺的生活。她总是用一个女人最大的耐力,在整个庄户人家活好自己。在村子,她对任何人,总是笑脸相迎,一视同仁,而且千方百计尽自己足够的本事活出人味来。平时,她与左邻右舍和善相处,关系融洽,宁可自己吃再大的亏,受再大的难,也从不占人家一丝便宜。凡是村子的大家小户,只要遇到解不开的难缠事情,再忙的二娘也要放下家里的活计,主动前去搭手,帮衬一把。村上人家孩子娶妻,闺女出门,谁家生孩子,哪家老人去世,都能时时看见我二娘的身影。
二娘性格刚强。有一年,家里断了粮,眼看着一家大小快要挨饿。情急之下,为了生存,儿娘饿着肚子,昼夜不停地纺线织布,然后背起织好的现成土布,同村上的青壮年男人一道,沿着高低不平的山路,到很远的北山县乡,去换取粮食。适逢寒冬腊月,她冒着刺冷的风雪,用柔弱的身体,背起百十来斤重的粮食,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家里赶。就这样,二娘的双手,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下,被寒冷的天气冻得又肿又红,简直无法抓起粮袋封口。我简直不敢想,她一个女人家,是怎样把粮食硬是背回来的!
以前,常听母亲讲,我刚来到人世间,母亲由于长年的营养不良,哪有充足的奶水,让我肆意的吮吸。缺少了奶水,使得幼小的我整天哭叫不停,而这时候,二娘三番五次地走进我的家门,满眼疼爱的把我抱在怀里,敞开自己的奶水滋养着我。那个年月,一口金贵的奶水,就是一个幼小生命活命的粮食!村上像我一样吃过二娘奶水的孩子还有很多很多……现在细想起来,仍然让人揪心,使人热泪潸然。
我那傻气的二伯,一年四季呆在饲养室替队上喂养牲口,家里的一切活计,他不管不问,全部压在二娘的肩头。对于像他这样的人,而二娘心知肚明,大小事情靠不住,也派不上用场。二娘白天要下地劳动劳动挣工分,就想多分点口粮。那个时候,村子周围住户稀少,遍地荒草,时常有野狼出没,二娘担心孩子留给我祖父母不放心,就寻来棉布搓成腰带,然后把孩子绑在后背,才觉得心里踏实。傍晚收工回来,二娘一边经管年幼的孩子,一边整理家务。尽管生活有苦有涩,而二娘还是心底觉得实在!毕竟现在有了自己的过活,有了自己的男人!比起过去四处流浪,乞讨为生的年景要强得多。
关于我二娘的根根节节,都是我长大以后,听村里人议论的。二娘是被遣送回原籍的!
六十年代中旬,我们公社像别的地方一样,开始清理各村的“黑人黑户”,我们村子也不例外,公社下来的干部,逐村逐户,调查摸底,统计外来户数字,二娘自然也在其中。本来村子想竭力掩盖二娘的真实身份,但终究纸包不住火,当队长的五爷,十分为难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二娘,于是二娘就整天心神不定,愁容满面。我祖父也时常唉声叹气,坐卧不宁,我傻呆的二伯,仿佛什么事没有发生似的,只顾闷头喂他的牲口。村里那些好心的村民,也纷纷为二娘鸣不平,大家试图规劝二娘先出门躲一阵子,等清理运动风声过去,而后再回来。可是,不多久,公社的民兵连长,领了几个持枪的手下,沿着各村路线,寻找了好多日子,最后还是将二娘设法找到并带回村子。
我的二娘,最清楚不过,这一次再也不能在村上呆下去,眼泪顿时就像像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掉落下来。她紧紧搂住还不到满两岁的女儿,失声痛哭。二娘悲泣的哭音,传遍了村子的大街小巷,惹得心软的妇女们一同陪着落泪。
我的二娘,就要离开村子!那叫人悲伤的送别场面,我曾经在《二伯》一文中,详细的描述过。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寒气逼人。公社的民兵走进二娘家,铁青着脸,向二娘下达最后离开的命令。此时的二娘把孩子哄睡了以后,她便慢慢收拾零乱的屋子。她面对眼前公社的人苦苦哀求,但是这些人,毫无表情,冷冷的站立一旁,置之不理。随后二娘跪倒在队长五爷和我祖父的面前,揪心撕肺的哭喊:哪怕让她做牛做马,千万别让她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连一向认准政策的五爷,也不由地泪眼模糊。
这一天,村口的大槐树下,站满了我家族的老少爷们和全村的一些群众。
二娘挎着包袱卷,用花布做的棉褥子裹紧孩子,在冰滑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觉,踉踉跄跄地行走。那些婆娘们围拥起我的二娘,不断开导她,安慰她。二娘苦笑了一下,然后狠劲地盯了人群中的二伯,在飘落的雪花中,在全村人依依不舍的送行下,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二娘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这一走,整整过了大半个世纪!
多年以后,我的家人,为了让二伯能够有个完整的家庭,曾经多次费心劳力远上淳化、彬县、长武等县以及甘肃一些县区,几乎走遍哪里所有村子的角角落落,打听且寻找我二娘的踪影,但每一次寻找,都是无功而返,失望而归!至今二娘仍杳无音信。
我的二娘!不知道你此刻身在何处?如果尚健在的话!想必大概有八十多岁了吧!我那堂姐,也许该早已儿孙满堂了吗?!时隔多年,每当我回想起我的二娘,在这里我只能凭借这些无力的文字,来寄托和表达我对二娘的思念,也算是给那恍如隔世的二娘微小的祝愿吧!
作者:张愔,陕西礼泉人,中学高级教师。文学爱好者。2018年重新开始文学创作, 曾经多次在《咸阳日报》《咸阳文艺》《成都商报》《作家报》《陕西农村报》《四川人文》《长江诗歌》《九天文学》《奉天诗刊》《文学百花苑》《鸭绿江》《秦地》《嵕山》等省市县多种报刊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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