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寻找,是因为失去的东西可贵。否则,无所谓寻找。如果失去的仅仅是钱财,还是可以放下的,毕竟那还可以失而复得。如果失去的即使再也无法找回,却还是去寻找,只能说明“寻找”是一个自予的使命……作家刘兰玲女士的小说《寻》给我们展示了一个让人深思的“寻找”历程。
寻
文/ 刘兰玲
梁山背着画夹,走进车站。
他站在月台上,神情犹豫,列车两分钟后就要启动了,他把烟头用力扔掉大步走向列车。
梁山找到自己的座位,这里虽然谈不上舒适,却也算得上二等公民的座位。他仰身躺下,点着一支烟,大口大口地抽着……
不知抽了多少支烟了,车窗外已是浓郁的暮色。
他打开画夹,拿出一张报纸,翻到第三版,看着上面的一张照片入神。
这是报道一位女青年,在公共汽车的一个小站等车,为抢救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孩,被汽车撞死……
他慢慢把报纸叠好,望着窗外。
列车在第二天的中午,到达一个车站。他急急的走下列车。
就是这车站,梁山多少次想从心里抹掉的车站,这车站,让他尝够了离别的痛苦。
这小站,灰砖平房,列车只停留两分钟,像个高贵的小姐讨厌乞丐一样,两分钟后,就不屑一顾的开走了。
这不显眼的车站,赭石色的泥土保持着它的谦和,风化剥落的土墙永远是谨慎的,守着农家的一把锄头,一只鸡,直至有一天会被推倒。并不清澈的水塘里,几只鸭子嘎嘎的在欢叫……,在梁山记忆的画册里,这里依然是一副蹙眉的山水图。
从这里开始走,大概走10分钟,就可以看到一条公路,公路背后有一座山。梁山气喘喘地走向山顶,朝下面望去。
看见了,一条灰白的蜓蜿绵长的小路,路的尽头,是和他曾经热爱的地方。
他站着,久久的望着,寻找当年的感觉,让他那逝去的一切重新映现。他感到长久未有过的冲动。是啊!生活毕竟是从这里开始的。
还是那间普通的平房,旁边一层矮树,矮树的后面是小水塘,“嘎嘎″欢叫的鸭子……
“同志,找谁呀?”
“老伯,我是来这里……,”梁山低着
,他不知怎么回答面前这位老伯。
“这是队里的养鸭场。”
“你是专门放鸭的?″
“不是,前些天,这里有位姑娘专门放鸭子,
她去省城参加什么画展,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为救个孩子给汽车压死了。”
嘎……嘎,鸭子对着他,仰起头,直叫着。梁山从地上捡起一把土,朝鸭子扔过去。
“干嘛扔泥巴?”
梁山往身后看去,没有人问,那严厉的女低音永远消失了
看不到了,那“高度苗条”的身影,那眯起的小眼睛,淡淡的黄头发 。
梁山记不清楚,挑沙养路的他,是怎样闯到这块地方的?
也许是自已被繁重的劳动所折磨时,偷闲瞎闯到这里。闯到这“世外桃源”的吧。
依山傍水,不和任何其它住家毗邻,位置偏僻,朝西越过一湾江水,能望到茂密的一片树林。平房的后边, 小石头砌的小道,道的两旁种着竹子。
“请进来”。她对他微微一笑。
梁山使劲的揉了揉眼睛,这讨厌的眼睛,在捉弄人的心。
梁山站在门口,他不敢进去。几年前,这里曾是他欢乐的园地,此时,却成了悲伤之地。从这里得到的,又在这里丢失了。
“同志,进来喝口水,看样子,你像是打老远的地方来的。″
梁山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 找人,还是……?”老伯一副好生纳闷的神情。
是啊,找人,岂止是找人,他还要找回自己的爱,自己的信仰,带走这里干草的香味,湿润的风,透明的雾。
“进屋歇会儿吧”。老伯热情地招呼。
老伯搬来一张竹椅让他坐下。竹椅,还是这张竹椅,梁山坐在这竹椅上,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在涌。
啊,墙上还是这几幅画,落日斜映的田野,草垛,割草的农民……,这朴实无华的画面,有一种强烈的感情,两幅静物写生贴着床头,一幅是仙人掌,一幅是竹子。那仙人掌仿佛变成活物,这向凝固的空间伸出纷乱的触角,在捕捉,在摇曳,在不屈的探求什么?那竹子,参差不齐的竹子,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格。
这不是画,简直是作者的生命,性格的再现。
梁山久久地看着这几幅画,仿佛那个小眼睛,淡黄色细薄头发,额头上有一个卷儿,将头发都卷到右边儿,带有男性特点,穿一件浅灰色绿小格的外衣,瘦小的身子,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挂着一丝倔强波纹的她,就隐藏在画里。
"翠微,我来了″
梁山痛苦的心在流血,这血是鲜红的,火热的。
老伯端着碗井水递过来,梁山站起身来,向老伯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喝了一口,苦涩的心得以滋润,将剩下的半碗水,浇在竹制书架上的一盆文竹上。
人去物留,这棵文竹还是梁山回家探亲,特意带回来送给翠薇的。
文竹,纤细的枝,美感的叶,柔中有刚。几经修剪的文竹树,依然是那样青嫩、秀气。
“这草是那姑娘喜欢的,可惜啊,多好的姑娘,听说她没了父母。唉……”
“我是她的亲人。”
“什么亲?”
“朋友″。梁山轻声地说着。
老伯好像是看出什么,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然后对他说: “你就在这坐,我出去看看那些鸭子″。
寂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不可忘却。
梁山从画夹里取出一张有点泛黄的素描,一位男青年,蓬乱浓密的头发,像一股黑色的激流向上抛溅,映衬一张古怪神情的面孔。这是几年前,翠薇给他画的素描。那时,他称她为不错的画家。
“什么画家?你在挖苦我。”一张严厉的脸。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干嘛不先问问我呢?”调皮的反问。
“我叫翠薇,懂吗″?那神情仿佛在对我说一个秘密。
“踏石披云一径通,翠微环合见禅宫″。
“算你猜对了”。
“那么富有诗意的名字″。
“是我爸爸取的”。
“他是搞文学的”。
“不,你以为文学家才喜欢诗。古诗词是传统文化精华。我爸爸是学生物的。在我家住的地方,就是,翠微环合见禅宫。
“怪不得你尽是画生物。”
一种忧郁的神情笼罩着,好像一种巨大的痛苦在钳她的心。
我愣住了,我错在哪?
“我爸妈都死了,我下放到这里,我爸是好人,不是反动权威。那文竹是我爸生前最喜欢的。″
“我爸是搞美术的,现在农场放牛。他上次还画了头牛寄给我,以后我拿给你看″
……
从此,这房子里,二个人开始酿造着人生的温暖,生活的信心。
“欢迎,欢迎,大师驾到”。那歪着的脑袋,迷笑的眼睛,孩子气息的童心,从未有过的开心快乐,像一朵花在他们心里盛开。
没有了,永远不再出现的场面,此刻却挤压着他的心。那场面曾让他心醉,激动,还有青春的冲动。
“欢迎大师进入展览大厅″。有创意的她,搞个两人画展,画画、主持、参观者,只有他和她。
是自然界赋予的灵感,是劳动刺激的构思。《放鸭姑娘》、《小桥》、《水乡之晨》统统登上了这大雅之殿。《昙花》和《落叶》被评为最佳。
“大师,请为我们的画展起个名?″
“是得起个名,就叫《溪溪画展》怎样?″
“溪水涓涓细流,清澈透明。″
几片淡清的落叶,叫她激动不已,挥笔写下:
淡青的落叶啊
为何过早脱离母体?
是你感到秋天的恐惧
还是受人欺凌?
也许是你想拥抱朴实的土地
而丢弃母亲的羁绊
哦,淡青的落叶
愿你是明春的一颗嫩芽
萌发在你生长的土地
那昙花,像星星,是夜的精灵,弱小的生命有一个独立抗争的芳魂,也许一生的努力,只是短暂一击,却要给大地留下一缕清香。
梁山静静地坐着,但缠绕在心灵和脑海中的感情和思念的浪潮,使他激动,痛苦和难堪。
“我说年轻人,太阳就要下山了,你今晚就在这住下吧,明天再走″。
“谢谢老伯,我是想明天再走。″
“那好啊,今晚和我做个伴″。
几丝幽暗的星光从窗口射进来,把屋里照的影影绰绰
梁山漫步走向这条小路,望着天上的星星,心一阵阵在收缩。在路旁的竹林里,翠微紧紧握住他的手,热泪纵横,而他那发烫的脸颊贴着她淡黄的头发,久久的嗅着。
梁山站在竹林下,仿佛回到了过去,脸上挂着一串珍珠一样的泪珠。在这个气质高傲的男人眼里流出来,包含了多少真挚的爱和无限的伤痛。
小路,依然是那样狭小而漫长,梁山不禁想起,他们最后走的这条小路上的情景。
复职的爸爸,首先想到的是调回挑沙的儿子,挑沙的儿子自然要带走这放鸭的姑娘。
“翠微,咱们一块儿回去吧,叫爸爸给你搞一个名额,一切都很容易。”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不去”。
“现在干什么都靠门路,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翠微看着他,他变了,一个曾经诅咒别人畅通无阻于门路之间的人,而今天也变成了顺着这门路走去的人。
“这鬼地方只能说明中国的贫穷,落后,除此之外,还能赋于人什么启示″?一副启蒙者的姿态。
“这地方对于今天可以远走高飞的你,是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可我不同你,我和你对这里理解的角度是不相同的。要知道这里给了我们信心,给了我们做人的志向,还有心灵的慰藉。干嘛非得走才能活下去呢?″
“哼!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我们只配永远画这些蹙眉的山水,这不叫艺术,是消遣″。
“你的主意定了,我的主意也定了”。
她拢了拢头发大步的走着。
“翠微,难道就此分手″?他追赶着,声音有些颤抖,完全是副可怜相。
“我留不住你,这里的一切都留不住你,你可以走″。她那细小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哭了,但绝不是怯弱,而是战胜自我后一瞬间突发的坚毅。她甩下他走了。他头一次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为了离开这贫瘠的土地,繁重的劳动,通过受人羡慕的门路,凭着爸爸的名声,很快作为工农兵学员送进美术学院。
哦,似乎什么都有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劳动的磨练,自然界的和谐,幽静的美,敲响灵感的窗扉,过去的一切都不再光临到他的头上,社会上某些人的赞赏,羡慕的目光,常常使他感到窒息,没有了创作的欲望,也没有追求的天地。他想起过这条小路,鸭群,竹林和生活在那里的翠微。但包围着他的闲逸和无聊,使他不敢重新去面对她。
更叫他羞愧的是,在一次全国美术展览会上,他看见,她在那偏僻贫瘠的土地上创作的作品《路》,朝霞刚刚升起,一位女子瘦小而坚毅的身影,走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
路,人生中各自选择的路。梁山感到自己正朝着一条田埂走去,两边是无人耕种的水田。
如今她走了,永远地走了。
当第一缕曙光撩起它的一角,各种色彩逐渐显现在偌大的天幕上,宣告着黎明来临。
梁山取下墙上的几幅画,和书架上一些书。告别老伯,登上山顶,步步回眸,直到那小屋消失在他视线的最终点。
1984年5月写于黄埔长洲岛

【作者简介】刘兰玲,笔名虫二,毕业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政治经济专业。曾就职《信息时报》编辑,记者。是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监事、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广州黄埔创作基地主任、岭南微文学传媒编委、广东岭南诗社社员、印尼《千岛日报》中华文化专版编委。出版诗集《听风吹雨》,诗歌《一座丰碑》获“华侨华人与改革开放”征文二等奖,《紫金之歌》获得首届“永安杯″诗歌大赛优秀奖,《月圆之夜 隆平与稻花》获“家国情怀”诗歌大赛优秀奖。代表作有长诗《黄木之湾》。 《山里的村庄》《荷塘的蜻蜓》《光阴怎能老去》等多首诗,入选《南方优秀诗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