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终于睡着了。镇痛药正在发挥着作用。
你浓浓的眉毛还没有舒展开来,消瘦的脸上沟沟壑壑写满了沧桑......
这还是半月前的你吗?那时,你站在自家的菜园里,像个自信满满的网红主播,向千里之外的我夸耀着你家的紫茄子,红辣椒,长豆角,绿丝瓜……你一米八七的个头,一百公斤的体重,站在蓝天白云下,让四周的绿色衬映的伟岸健壮,朝气勃勃,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七十三岁的人。
谁知两天后,你的电话却让我如雷轰顶,跌入深渊。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肝癌晚期会是你的体检结论。我对着电话大声的吼:一定是那个混帐医生搞错了,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然而你却平静的告诉我,除了自己有感觉外,两家医院的结论是一致的。而且已经扩散转移,无法手术。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天旋地转,久久无语,我觉得这令人窒息的盛夏,像无情的冰窟,好冷好冷。
回家的高铁时速达300公里,我却感觉好慢好慢,窗外一闪而过的河流湖泊,稻田林木,矗立的高楼,飞驰的汽车在我心中激不起一点涟漪。
满脑子都是我那重病的哥哥。那个陪伴了我七十年的亲哥哥。
01 哥哥,你是咱家的宠儿
新中国成立了不到半年,你就来到了这个美好太平,祥和安定的世界。战乱的硝烟,流离的苦难都已离你远去。更幸运的是有两个爱你的姐姐,正千呼万唤的盼你来 ,所以当你像皇太子一样降临的时侯,父母的宠,姐姐的娇,早就把你裹得严丝合缝,珍爱有加了。
再加上你能吃能睡,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天生一尊福相,更确立了以你为中心至高无上的地位。
三年后,送子娘娘让我随你而来,因先有了太子,我充其量是个小王子的角色。很自然成了你的影子尾巴,屁颠颠地唯命是从,乐此不疲。而你则养成了稳座军中,指挥若定的帅才。
打猪草,养小兔,拣豆粒,搂树叶,推石磨大大小小的农家孩子的营生,任凭你的兴趣干,而我们却没有想不想,干不干的选择,父母的偏爱是明显的。若斗胆鸣不平,要么是爷娘的呵斥,要么是你的武力镇压。日积月累你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哥大,而我则甘做低眉顺目的小老弟。
记得有一天傍晚,你莫名地虎威大发,小拳头把我揍得哀鸿声振,也许有做错事的心虚,你一头钻进生产队牛棚草垛中,想避一避风头,岂料睡意袭来,把你愁心明月带到了千里之外的夜郎西。然而家里久不见人,顿时翻了天,村里村外,塘边水下,沟沿井中掏了几遍也不见个人影,处处是晃动找寻你的马灯,人人用哭音喊着你的乳名。此时我哪里还有半点委曲感,早躲在墙角落里大气不敢出,害怕大祸临头呢。
三更夜半,喂牛的五大爷从牛草垛里把熟睡的你拎了出来,全家人迎驾般地把你接回家,你把全村人折腾了大半夜,却凯旋归来,没受到一句责难,而我却如一只过街小老鼠,夹着尾巴,忍受白眼。
六十多年过去了,早已是久远的笑谈,可我依然有沉冤未雪的委曲。
家中条件差,娘为劳累的父亲烙一个白面饼,父亲舍不得吃分给孩子们,到你手里的那块要明显大一些。
过年穿新衣是你的专利,穿你穿不上的旧衣服我是顺理成章。从我记事起,连续十三年都是穿你的衣服长大的,那上面有你暖暖的体温,淡淡的气味,更有我深深的满足。
02 哥哥,你是我心中的偶像
据说爱因斯坦脑袋大,脑容量比常人多,成就了他的天才。你的脑袋比小时的我大了许多,这也许是你多才多艺,灵活聪颖的原因。
你吹笛子,吹洞箫,吹口琴,弹洋琴,拉二胡,学啥会啥,有声有调,有模有样。就连吹口哨都让我崇拜的五体投地。
你横平竖直,颜筋柳骨,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你毛笔字龙飞凤舞,王体欧架,街坊邻居都张贴你写的春联。
你天生一副好嗓门,你把红歌样板戏唱得铿锵嘹亮,婉转悠扬,时不时在村头来一嗓子,立马拥有粉丝无数。
读小学时,你上四年级,我读一年级,每天看到戴着“三道杠”的你整队集合喊口令,我心中就充满了自豪,逢人就吹,这家伙可是俺亲哥呀!
你上中学时,成了戴红袖章的红卫兵,那时你学语录,大串联,上山下乡,亦工亦农,忙得像国家领导人,你在我眼中除了羡慕就是敬佩。
后来你当小学校长,村支部书记,公社砖瓦场场长,县委工作队副队长,无论干啥都能干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出类拔萃。
你孝敬父母,呵护妻女,友爱兄弟姐妹,和睦亲友乡邻,助人为乐,勤奋好学。处处是我人生的楷模。
哥,亲情上你是我兄长,生活中你是我偶像。你会啥我学啥,比着葫芦画个瓢,尽管“短笛无腔信口吹”没形没样,没腔没调,至少在师兄的引领下,我学过,我练过,我开心过。
03 哥哥,你是生活的强者
西方人说,上帝为你开一道门,也会为你关一扇窗。
东方人说,甘蔗没有两头甜。
你这大半辈子是幸运的,成功的,但又是曲折的,坎坷的,每一步都是从与命运的抗争中走来。
记得你十六岁那年参加招飞,过五关斩六将,全潍坊市只通过了你们四个,然而在政审的关节,因为几十年前四伯父不知所踪,于是你成了被淘汰的对象。
无法想像这致命的一击,对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孩子杀伤力有多大。只记得你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小脸瘦了一圈。
第二年,第三年,连续五年你报名参军,每次都是倒在“社会关系复杂的大棒下。社会的丑陋像一把邪恶的刀,把你纯洁年轻的心灵划得伤痕累累,可你却没有屈服,没有躺平,坚强地挺过来了。
你把你没实现的愿望寄托在我身上,鼓励我应征入伍,陪我在寒冷的冬夜步行几十里,把血书交到征兵领导小组组长、公社书记的手中。千万遍地叮嘱我一定好好干,当个争气兵。
那年县委选调一批有才华的青年去农村帮扶工作组。你不仅入选还担任了副组长。由于成绩突出准备转干体检时,却因血压高被关在了吃皇粮的门外,忠厚又天真的你怎么会想到,竞争有时会不讲道德,不择手段,没有底线。因为饭碗只有一个,饥饿贪婪的人却太多。
面对复杂的社会,和许多次的机遇,你都保持一颗诚实的初心,坦然面对。看淡名利浮云,笑对尘世落花。日子虽平淡,人生却踏实。与那些营营苟利,奴颜卑膝者相比,你磊落光明,堂堂正正,是真正的生活强者!
04 哥哥,你的病是我们的痛
在我的记忆中,你得过两次重病。一次是正在读初中的你,和十来个十几岁的孩子,步行千里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真无法想像你们身无分文,一路上吃喝拉撒住行都是怎么过来的。但奇迹还是出现了,你们不仅见到了伟大的领袖,还见到了井外那片无际的蓝天。
不幸的是在归途中你得了急性脑炎,差点永远留在济南的医院中。我没见到你生病时的痛苦,但母亲的眼泪和父亲发抖的双手却深深地刻在我印象中。我坚信如果你回不来了,这个家也难存在了。
另一次是六九年的冬天,一场特大风雪,不仅压垮了无数人家的草房,把野外的高低起伏全都抹平了。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仿佛漂移到了南极。而你却突发胆道蛔虫,疼得死去活来。情急中的父亲背起你就往医院奔,走到村头才知道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了。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一米多深的雪掩盖了一切。
你痛苦的呻吟让我们没有选择。父亲,振春哥,二姐,还有你我成了这齐腰深的雪中顽强不屈的风景。我们用了四个多小时爬完了这三公里的路,天亮时分终于扑进了救命的医院。看着救治后稳定的你,所有的苦累险难都值了。
如今病魔又找上了你,且来势汹汹。一度让我们束手无策,无奈绝望。因为面对一些未知,人类依然无能为力。细数人间千般苦,最是无奈断人肠。还有什么比看着亲人病痛却无法救治让人更无奈,更断肠的呢?
如果说能拿出自己的寿岁来延续亲人的生命,相信兄弟姐妹会异口同声:我愿意!!!
如果能捐出自己部分器脏,换取亲人的平安,大家都毫不犹豫立即做! 
然而面对病魔,这仅仅是科学还不能及的如果。如果真能变如果为现实,我们也不会有这么折磨人的无奈,这么深的痛。这首顺口溜,就是我无奈和痛的表达:
骨肉同心七十载,
手足情谊万年长。
少时蹉跎多风雨,
老来坎坷更秋霜。
忍看蜡炬流泪尽,
难阻病魔入膏肓。
细数人间千般苦,
最是无奈断人肠。
哥哥呀,七十年的骨肉情,无法用长度和重量测算,唇齿相依的人间爱更难以用语言文字来表达。我入伍送行时你的热泪;回家探亲你为我炒拿手菜时的汗水;归队时塞满行李箱的家乡特产;带着春天味道的快递邮包……点点滴滴的铭心记忆我永远不会忘记。
此时面对无助,弟弟却只能弱弱地和你说,人生只是一个生死过程,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从生的那天起就向着死走去,只是有的人走得远一点,有的近一点而已。但走远走近并不代表幸福与否。有的人虽长命百岁,但追名逐利,永无知足不是幸福。有的人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也不是幸福。只有平淡向真,有所作为,知足长乐,才是真正的幸福。
古人诗云:
铁甲将军夜渡关,
朝臣待漏五更寒。
山寺日高僧未起,
算来名利不如闲。
老祖宗把事说得这么明白,我们还有什么不能看淡,不能想开呢?
活在当下,不问百年,日出月落,开心每一天!就是我们的生活准则。
此外要特别说的是,如果有轮回来世,下辈子我们一定还做亲兄弟,不过那时侯我当兄你做弟,我要像你对我一样,引领你,关心你,呵护你,偶尔还欺负欺负你。

作者简介:刘振平,1954年2月出生,学生出身,大学文化。原南通市委常委,军分区司令员,大校军衔。1972年12月应征入伍。先后担任班长、排长、副连长、连长、营长、团参谋长、副团长、团长、军分区参谋长等职。
入伍后,他能正确对待苦与乐,在黄海深处、远离大陆、荒无人烟面积仅有0.056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从士兵到营长整整驻守了15年。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他能够以苦为荣,以岛为家,无私奉献,尽心尽责。先后入南京高级步兵学校、石家庄高级陆军学校深造。
入伍来,他先后荣立三等功三次,受嘉奖二十余次,多次被省军区和师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干部标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