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悲情散文)
文/刘正双(湖北)
机器隆隆地轰鸣声把老爹从梦中惊醒。
三儿呀,你们真还要填井?病床上的老爹努力张开眼睑,虚弱地问道。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三儿回答,转身离去。挖机停在村口,他要张罗着,尽快填平老井,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大到暴雨,必须抢在雨季来临前尽快完工。
屋内,老爹的叹息声夹杂在辗转反侧的床板之中。
其实,在高架桥动工前,人们就风言风语传开了:竖在村东头的那口老井刚好在5#桩基上,保不住了,要填实了。年青人们议论纷纷,老年人们摇头叹息,围着老井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不约而同地围到独眼张的桌子前。
先一天,作为村主任的三儿,就和老爹商量过这件事。老爹只足闷头抽着烟,一言不发。烟雾中,老爹的脸色很凝重。
你看,老爹。前几年农田改造,说要填了老井,你不同意,带头阻拦,好吧,咱不填了。后来村集体修公路,你又不让填,公路只好改了道。现在……这些是国家工程,国家规划……哎,再说了,家家都用上了自来水,谁还稀罕吃那老井水?……
说实话,老爹也承认自来水用着方便,把水笼头一拧,水管里就哗哗哗地流出清澈的水流来。跃动着,上下左右的,如同弹奏一曲轻快的轻音乐。老爹不乐意的是,水中漂白剂所蕴含的次氯酸钙那奇特的怪味令人生厌。还是老井的水好喝,天然的,清凉甘甜。他常常这样想,也对别人这样说。
三儿把道理讲遍,嘴唇磨薄,老爹仍是不吭声,只是叭哒叭哒地抽着烟,抽得满屋里烟雾缭绕,抽得三儿心里没了主张,暗骂老爹是老顽固,老犟精!
老爹的心里也清楚,老井,这次是真的保不住了!
夜晚,万籁俱寂。再一次地,他背着手,绕着井台转了一圈又一圈,抚摸着那被几辈人粗糙的手掌磨得油光锃亮的辘轳,像抚摸着幼儿时期的三儿,一遍又一遍,还不时地贴上脸,用额头蹭蹭。他定定地瞅着,眼中似有晶亮的东西在滚动,闷闷地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抽着烟,直抽到日上三竿,日落西山。抽落了星星,抽走了白天。直抽到气管发炎,痰涌喉头……。
老爹的原名无人知道,老爹的成名无人不晓。民国三十五年,八路军还没解放到这里。那一年的春上,中原延续了上两年的大旱,田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老爹的爷饿死了,老爹的妈饿死了,然后是弟弟,老爹的爹无奈忍痛把小妹妹送给别人家作了童养媳,家里只剩下饿得皮包骨头的老爹爷儿俩,苦苦支撑着门户,靠打点短工和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接济而苟延残喘地活着。家家断炊,户户缺粮,仅靠老井的细水绪着命,为了争夺水源,老爹的爹带着众乡亲和邻居水田村来了一次火拼,锄头镰刀草耙子,能用的家伙什全用上了,能上的男女全冲上了。那次械斗,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一夜,喀嚓嚓嚓,惊雷阵阵,春雨哗哗,那雨,遮住了天,血红血红的颜色,让人不寒而栗。以至于若干年后,老爹都不愿提及那场械斗。那一次的战果可谓“丰硕”:水田村被打瘸一条汉子,打疯几个婆娘,这边呢,老爹被打坏一只眼球,成了“独眼张”!
老爹静静地听着老人们的义愤填膺,耷拉着独眼皮,始终不说一句话,作为村民主心骨的独眼张,内心似乎早己有了自己的主张。老人们发泄完毕,见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顿觉索然无味,便嘟嘟囔囔陆续地散去。风儿轻轻地吹,柳絮轻轻地摇。此时月朗星稀,大地亮如白昼。老爹倒剪着手,慢慢的踱着。一种莫名的惆怅、失望、失落、无奈……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拉长了一个孤寂的身影。
三儿说的也有道理,国家建设一日千里,日新月异。国家政策好,想着咱老百姓,大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思想也应与时俱进。这些个老家什,早己过了本该属于它们的风光年代,该退居二线了。只可留作念想,化作回忆,在飞速发展的今天,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毛头小子,仗着多读几年书,闯过世界,长过见识,还跟爷老子讲起了大道理!哼!爷老子吃的盐比你小子吃的饭都多!老爹嘴角微扬,一辈子没服过谁的倔把头,嘴上说着硬气话,心里却佩服的不行。
白河水静静地流着,盘着小旋,把老爹孤寂的身影拉得更长。
他站定,望望无际黑夜里隐隐约约地村庄,早己偃旗息鼓,只有偶尔的犬吠声,惊得野鸟扑楞楞把夜幕冲开一个大洞。他收回目光,望望眼前那条细细又长长的小路,绵延至迷雾的远方。远处,天的尽头,雾霾渐尽,晨熹初露,启明星骄傲地闪烁着。他坐在一个土墩上,抽着烟,望着袅袅上升的烟雾,眼前似乎幻化出一幅幅的图景:
劳乏的人们,喝上一口清凉甘甜的井水,眯上眼,咂咂嘴,那叫一个享受,那叫一个美气!
蔫头巴脑的庄稼苗,张开双臂,拥抱着清澈的井水,快乐得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三年自然灾害来临,面黄肌瘦的庄稼汉在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大家共用一井水,共同抗灾难,硬是靠着老井细如腰带的水浇活了周围几个村的庄稼,养活了周围几个村的人。
哎!往事如烟,不堪回首!过去吧,过去吧,一切都过去吧!
老爹仰起头,吮吸着略带甜滋滋气味的潮湿的空气,嘴角溢起了一丝不容察觉的微笑。这微笑,只有月亮看得见,只有星星看得见,只有轻风看得见。
远处,天际外,轰隆隆地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近了,更近了!
井!……井!……,我的井!……我的……
老爹忽然大叫一声,直挺挺坐了起来,茫然的目光四处环顾着。围绕在病床前的子女们清楚地看见,一颗……一颗……又一颗浑浊的泪珠从老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庞上滚落下来,如同那一夜初春的惊雨。
父亲走了……,
父亲走了!……
父亲……走了……
2023.12.16.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