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剑霜 《古老世界的回音》
你
我看到的你，总是光鲜，靓丽，微甜，精致，美丽。在咖啡馆，在甜品店，啜饮，休憩。光打过来（白天也一样），恰到好处地捕捉住了你。
生活需要甜。哪怕它更多的是苦和酸。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费劲巴力地品尝到那一点甜么？
我知道，你也有破碎和崩溃的时候。有困顿，有忧伤，有无助与茫然。有深夜无眠，辗转反侧的时候。也有忘记和找不到杯子里的甜品的时候。
生活已经如此不堪。你难道还要看到我的心酸，嚎啕，脸如忧伤的沟壑，发丝凌乱如秋风，趔趄前行么？
你把不如意和叹息和泪水，藏在暗影里，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生活也需要化妆术。
你的脸从薄雾深处浮现出来，告诉我光明和甜。破碎和困厄是它的基座。
2023.01.04
烟花辞
“快来看，外面放烟花了！
那缤纷的花雨，迸溅
以自由的形态，弧度，进入你的眼睛，和夜空
那花蕊，和钟声
好像大地在盛开”
“你看吧，我就不必了
那升高的绽放，欢呼
只会把寂寞压得更低
那坠落的铁屑与灰烬
在瞬间的高度里寂灭，照亮你
它敲打着你阔大而冷寂的心湖
而刹那照亮的凄苦
无论多少璨亮都不能填满”
他抬起头望着你
眼眸空洞如枯井
原来他是个，盲人
2023.02.05
在小区公园
春日，晴朗，金箔飞动
祂欲释放出更多的善意
从日常里抽身而出
我们拐进了这幽僻的所在
环形树木，草坪，天蓝跑道，健身器材
我们出现在这里，一个意外
意外地接纳获得一种新的平衡
江滨大道，车辆穿梭
轰鸣制造着更大的寂静
鸟鸣节制，显出某种修养
属地的谙熟安置得下闯入的惊慌与张望
一个被幽禁已久的人
蓦然来到敞开与空旷
眩晕，感激，让他忘记了简单的言词
天蓝色的跑道，间隔以黄、白的栅栏
椭圆形的木凳，议会的新形式
聆听在进行
那个努力接近跑道的人
在阳光与阴影里移动
这崭新的跑道，天蓝色颗粒
一端通往新修的机场
另一端，通往江滨墓园
2023.03.10
磨石书店前传
---兼致立波兄
他断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叮当作响的银币
会惊醒临窗的沉思者
那在卷帙深处默默跋涉的人
这里不是闹市
不是人流汇聚的地方
这里是山顶，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荒野
道路在这里终止
而脚印的花纹罕见的消失
“磨石书店”，你挂出石匾:
你若是一块被允诺的石头
在摩擦里，在砥砺中
可以看出内在的纹路与质地
那个人一直默不作声
他在人群外面驻足，凝神，星辰缀满他的额头
他凝神，颔首，终于开口:
“这个决定是对的
它是一种交付和决绝
是石与刀的隐秘对话
在荒野中的安放若坛子
它辐射的回声又回到这里
开在山顶上的书店
是想在一个更高的精神海拔上与它的读者相遇”
2023.04.24
秘密玫瑰
从内心而言
我对花的喜爱是有限度的
甚至有种隐秘的拒绝
那绽放与凋谢，只在须臾
那叮当响的落英
日夜击打着我寂静的河床
而我又是多么地爱花啊！
那用滴血的双手捧出的哑语
响亮的玫瑰，喑哑的玫瑰
那用刺准确探入你穴位的针灸大师---
盛放的玫瑰，枯萎的玫瑰，露水的玫瑰，尘土的玫瑰
唯一的玫瑰
教你发声，赋予你秘密的
诗歌玫瑰
2023.05.06
“再也没有比干净利落地停下脚步更能展现一匹马的力量了”
你说完这句话，退到一边去
克制住平静与战栗
你打开自己走上前
忍住笑，细细品味说这句话的那个人
它蕴涵的洞见和内在的深刻的悖谬的力量
令你再一次绷紧了自己
碎裂与完整
你摘除它们
再次退回到阴影深处去
2023.06.06
篝火
当你说出篝火
篝火便带来了旷野
和被抬升的夜
你从黑夜走出来
走近这篝火
当你准备再次说出篝火，竟说不出来
那噼噼啪啪，那跃动，那啜泣，那坍塌的灰烬
使你的脸由明转暗
歌舞者被旷野带走
你被余烬收藏
篝火，篝火
那恒久而短暂的夜空
你取出灰烬的自己
它，压低了你们的合唱
2023.07.14
蚂蚁
许多年以来
我都得折弯自己的脖颈
取一个俯视的角度
才能看到你，你们
那沉寂而沸腾的蚁族
俯视与仰视
锋利的剪刀
剪断了我们的联系
与可能
令我羞愧的是，同为蚁族
每每相遇，我要低下头
才能看到你，和你的祖国
2023.08.15
暮晚的一匹猫
1.
暮晚时分。
有什么东西簌簌落下，一种颜色在加深。
临近边界的时间，缓慢而匆促。
2.
我在阳台上眺望。景物在画框里铺开。依次是:树，楼，江，对岸，树，楼，远山，江南的丘陵，低山，绵延，等高线地形图。
3.
一匹黑猫出现了。它警觉而慵懒，像一匹猫的样子。它先是徐步，左顾右盼。俄尔，它踅进一幢楼宇的单元门，不见了。那纯然的黑，珍贵而短暂。那扇门开着，里面会走出奇迹么？
4.
不一会儿，它又出来了，里面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它蹲伏在窨井盖上，像一座忘了自己的灯塔。
5.
渔火和灯渐次亮起来了。暮色尽力做好它的工作。核心问题是，那匹猫与即将来临的夜晚一样黑么？
6.
因为高差与视差，我看到了猫，而猫没有看到我，这形成了一种倾斜---看与被看的倾斜。这个夜晚会一直倾斜么？
2023.09.20暮晚
十月秋凉帖
九月在桂花的香气里消散了
那花萼上闪动而消逝的水晶
从今日起，你将步入更深的秋天
沿途捡拾那些日益黯淡的落英
用借来的词语，和手，和温度
编织凛冽而锋利的花冠
2023.10.01
废品收购者之歌
骑着他的三轮车
踩着四季的风声和光和落叶
他从收购来的不同姓氏的废品里
掏出生锈的镍币
他吆喝的长短绕过游标卡尺
与坐标构成某种函数关系
厌恶又渴望他的吆喝
每个人再次端详自己与废品的相似度
躲在旧物摇摇欲坠的阴影里
他就要发现我了
轮毂转了几圈天就黑了
吆喝声消匿在颤动的夜色里
7.
收购废品的人被废品收购
你右眼的火看着左眼的冰
2023.11.30
你不肯离去
夜半，你醒来
昏暗中，你看到他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周围的事物聚拢来，簇拥着他
和他嘴角的那一星烟火，闪烁，像一颗星
我欲上前请安，却发不出声音
他坐在这里许久了，已坐进了水晶雕像
我把他请进了内室，却将自己忘在了这里
*半夜遇见逝去的父亲，追记之。
2023.12.07
苏波：60后，90年代初期开始写作。在国内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数十万字。著有诗集《一个词，另一个词》（2016）、《夜航班机：苏波诗六十六首》（2017）、《遗址与回声》（2022）。曾获首届原则诗歌奖。【南方诗歌】编辑。现居杭州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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