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风引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二十
罗长江
何处秋风至?
萧萧送雁群。
——刘禹锡《秋风引》
1
月亮又大又圆。要落霜了。
我兴匆匆往一片小枫林跑,为体味霜降时节夜听枫红的感觉。
潮润的泥土踩下去富有弹性。灌木枝头或软或硬地拂拭着裤腿。空气中弥漫着只有深秋才能闻见的那种类似干谷熟果的气息。似乎还能感觉到清冷岑寂的树林子,有一层光雾在悄无声息地游移。屏息中,终于听到落霜蹑手蹑脚的跫音了。终于听到霜雾落到枫叶上的微响了。
那是一袭何其纤细何其清朗的天籁之音啊。使你想起睡婴的鼻息,仙子的笑靥,灵魂的低语,昆虫的梦呓,以及猫儿舐食盛过食物的器皿之后,悄无声息走过铺雪的草坪……
我知道,这些皆是秋风的安排。是秋风着意让我聆听落霜蹑手蹑脚的跫音,聆听霜雾落到枫叶上的微响, 聆听枫叶即将褪去绿颜之际——多少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2
一夜之间,向阳山坡的叶子果然给霜风妆成一片赭红。
由绿转黄的枫叶,以及槭树、栗树、枫杨树、化香树、栓皮栎等树木的叶子,纷纷给妆点得红红的了。远远望去,红得好灿烂,好丰富,好热烈,好华美。如同一场低调得毫无征兆的“政变”, 一夜之间,大块大块的斑斓之色,已然峰峰壑壑的主色调主旋律了。
灿烂才好啊!丰富才好啊!热烈才好啊!华美才好啊!
只有一种声音,无论如何是沉闷的。
只有一种颜色,无论如何是沉闷的。
秋风!秋风!秋风果然是丹青高手!国画颜料中的大红、牡丹红、胭脂红、硃砂红、硃磦红、橙黄、鹅黄、浅黄、紫色、赭石、焦茶……任由它在翠绿为底色的巨幅之作上恣意勾勒、泼洒、涂抹,却又浓淡相宜,层次丰富,瑰丽而妖娆。感谢秋风,大手笔准备了这样一份“万山红遍”的视觉盛宴!未经彩排就已闪亮登场的盛大庆典啊!
山爱夕阳时。这当儿,更加生动曼妙的场景出现了——
远在天际的夕阳已是一枚平放的钛白色蛋壳;夕阳由一抹不规则形的绛黄圈阅着;绛黄之外,半个天空洇开淡红色霞光;乳白色雾霭不声不响从谷底升起,渐渐漫过群山的胸脯,脖颈……唯剩下近山的林木,在霞光和白云的映衬下,愈见斑斓与浓丽!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此之谓也!
3
秋天,真好!秋风,真好!
每年每年,从立秋那天起,秋风来不及擦拭一脸的臭汗,就匆匆开始履职,着手打理秋天的事物了。
秋风是 “性情中人”,敢笑敢哭、敢爱敢恨。高兴时它会像小青年一样吹起青春口哨;烦闷时它会对酒当歌,陪满溪满谷的芦花一夜之间白了头;佛甲花是花草中的音乐家,听佛甲花哗啦哗啦向着太阳歌唱,秋风一激动,把太阳的头发也给吹乱得像个棕树蔸儿了。
秋风是热心肠。野雉拖着长长尾巴窜过草坡,秋风提醒它该更换羽毛了;打着呼噜的响尾蛇睡眼惺忪,秋风提醒它该进洞冬眠了;结满籽实的向日葵一低着头颅就见不到太阳了,秋风帮着往籽盘里翻找阳光;秋风还温言软语宽慰朝开夕逝的一日百合:只要有爱,即便是一夜情,这辈子也值了!
在秋风眼里,山川草木悉皆平等。大树与小草;鲜花与蒺藜;枞菌与毒菌;开了花不结果抑或不开花就结果;把树生生缠死的藤抑或把藤生生焐得永远也长不粗的树……皆是大山的子民,彼此之间无尊卑、贵贱、好坏之分。譬如秋蒲公英见异性就投怀送抱,习惯了招蜂引蝶的浪荡日子,秋风也不因此另眼相看;譬如拜占庭番红花,有人赞美它“饱受胁迫却从不改变信仰,惨遭火刑时仍然捧出朗笑”,秋风亦心生敬重:好一条血性汉子!
当然,责任所系,也有严厉的时候,也有被误解的时候。比如那个众口铄金的“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就是因误解而混淆视听的伪命题。新陈代谢是物种得以繁衍生息的必然要求。引起树叶变红和脱落,其根本原因在树叶内部细胞生命周期的运行变化,而不是落霜和飒飒秋风。即便有秋风参与,也只是配合落叶们完成各自的历史使命,着眼于整个山川草木的生生不息而已。“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花开花落,絮飞絮留,皆由“花”和“絮”的生命属性即自然规律所决定。即便无雨,花瓣还是会凋零;即便无风,柳絮还是会飘飞;即便没有外界因素介入,一切该发生的终会发生,因果循环,自然规律,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抗拒。只有让旧的叶子在秋天的时候落去,为来年春天准备的新叶子的胚芽才能适时得到保护。“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呀!
听一位致力于自然文学的作家娓娓描绘吧:山毛榉的冬芽由深青色鳞片包藏;山核桃冬芽的鳞片带有细长的尖端,鳞片里面的新叶叠卷有如降落伞;有的胚叶不知是谁的妙手折叠得像一把扇子;还有卷得跟卡斯特罗抽的古巴雪茄似的,一层紧裹着一层。无论怎样的鳞片,无论折叠还是紧卷的胚叶,一到新春都会成为新叶。
落叶是和新芽在一起的。
分离的时刻同时是创造新生命的时刻。
因此森林从来不奏哀乐,回荡在森林里的永远是摇篮曲。
4
穿过那片红叶林,我沿着石板游道拾级而上。
和砂岩峰林地貌的绝大多数沟壑和峡谷一样,沿途是乔木、灌木、藤本、草本、苔藓、地衣等野生植物组成的林子。同行的友人给我指认始于古生代的松叶蕨、松建连坐蕨。却原来,这一参与开创地球植物史从而也是开创地球生命史的种族遗存,原是我们的老祖宗哪。
因了两侧岩峰的阻隔,林子里几乎没有风。落叶类乔木和落叶类灌木却同样开始斑斓了。粗粗看去是一片红调子。具体到某一处,某一棵树,某一片叶子,有的青中含黄,有的黄中泛青,有的由黄转红,有的红中掺紫。如同一年一度的花事,斑斓之色给树林子增添了暖意,也就给清冷岑寂的峡谷增添了暖意。
都知道没有绿色便没有生命。
都知道植物的绿色是人类生命的底色。
都知道秋风所到之处,落叶植物们由绿转红转黄转斑斓,只是对底色的延伸、丰富和呼应。金风飒飒。草木飒飒。置身这片生机盎然的山谷,我们应当怎样理解并感知森林和整个植物世界的博大与慈爱?

5
秋风携我同行。
一路上,我忽然发现大大小小的石头堆满了峡谷。大者如屋。小者如桌。无疑是水蚀、风化、重力作用下,砂岩岩峰断续剥离、坠落与坍塌的结果。水蚀、风化、重力作用的过程,可否也有秋风的参与呢?砂岩岩峰断续剥离、坠落与坍塌的过程,可否也有秋风的参与呢?
不管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有无泥土,总有野生植物恣意生长。其中,那些不屈不挠长成高大乔木的,不啻是植入峡谷中的生殖力最为强韧的佼佼者。因了浓荫覆盖,大大缓解了岩石表体的风化与老化。根须锲进岩层,其膨胀与挺进又会加速岩层的坼裂。世间的事物啊,从来就是这样利倚弊伏,一言难尽……那么,缓解的过程,加速的过程,可否也有秋风的参与呢?
多亏了这些野生植物衬映和掩护,不经意间饰掩和化解了人们视觉上和心理上的惊恐感。由云雾吊在半空的,或壁直陡立,或腹背掏空,或上大下小的一堵堵危岩怪嶂岩峰于是变柔和了。塌坍而裸露的岩石们将峡谷堆放成废墟的场景于是变柔和了。人们愉快地穿行和逗留于岩峰与岩峰之间。甚至可以逸兴大发地查阅苔藓的典籍,甚至可以从柔腕如雪的一丛丛兰草上,嗅出蓝墨水上游飘来的遗香……
风流云散去。寂然天地空。如此,你就明白了一根草的死亡何以能够轻易使岩石受伤的道理。从体验四季轮转开始,关注一棵小草发生变化的原因;关注秋风有意无意介入到一棵草的生命历程。
6
“秋风吹乱红雨来”的时刻到了。
即将脱落枝头飘逝而去的红叶们、黄叶们,仿佛是着意打扮一番去赴盛大庆典。芸芸众生,即便是植物也不愿自己死得丑陋,在告别枝头的那一瞬间,生命迸然焕发出空前绝后的辉煌……
秋风所到之处,盛装的树叶们吹起了唢呐,敲起了锣鼓,放起了鞭炮。秋风穿行在霜染的林子,停停走走,与枝头的叶子们交谈着,不时发出走心的笑声。
新陈代谢。时序轮回。做为个体的叶子离开枝头,是赴死;做为叶子所系的植物,是再生。一轮叶子的从春到秋,又一轮叶之胚芽的从秋到春,植物在一次次的生命轮回中涅槃而生生不息。因此,和地球上的其他生物一样,叶子们告别枝头是生中有死,死中有生,向死而生,无穷尽也。感觉里便冒出新娘子顶着红头帕、身着盛装出嫁的画面。针叶林、阔叶林和竹林混杂的山谷里,新娘子似的红叶们在清朗生寒的秋风吹拂下,如彩蝶如小鸟,翩翩离枝。有的落到地面,岩石上,草丛里;有的落到路人的头上、肩上;有的随溪水流出峡谷,漂至不知所终的地方。
7
阳光是一只只金黄色松鼠,沿着树枝滑落下来。
树林子一片空濛。一路上,林中的草木、溪声和鸟鸣与我为伴,金色的秋风为我轻轻歌唱。溪涧不大,水是细流,除却跌宕处有一线清流注释着落差,其余地段多在地表之下潜行。真正静下心来,才有可能谛听和体味到一脉细流忽近忽远忽有忽无的那份妙处所在……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洛斯特一首小诗,写清理水泉上的落叶,令我着迷不已。多少年过去了,那种往水面撩干净落叶的细微感觉,一直清鲜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便也如诗里描写的一样,轻轻轻轻地撩拨落在泉水上的红叶,撩拨一种亲近自然的心情。
几只毛色漂亮极了的小鸟,将近处灌木丛弄得悉悉索索。在它们飞飞停停的地方,有一截自生自灭的朽木,搁在溪涧一侧。朽木上长有一串漂亮极了的菌子,如同一颗颗音符。猜想是一声声鸟啼所变吧?
走在下山的路上,山径上铺满了落叶,让我充分感受到金黄色的弹性。金色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洒落下来。一片一片叶子脱离母体,飘落到地上。满地斑斓,一时分不清哪是落叶,哪是阳光的光斑。
太阳落山四山黄,反衬得树林子一片幽蓝。画家东山魁夷笔下的《林中的白马》,也是一片蓝调子。石头的光,月亮的马,象征着力和美,占据着画面中心,给人以童话的梦幻感。
再往前走,就是童话中常见的小木屋了。
红叶落了一地,一任秋风点燃天边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