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斌：四个冬天同时燃烧

李章斌：四个冬天同时燃烧精华热点

23-12-25 09:32 4161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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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光辉画

大队——给父亲

干净的白墙，方正疏朗的红字标语

凤凰牌单车，你从二十岁一路骑来

很多事情我坐在单车后座上并不懂

红头文件像一张巨大的地图，展开

在你面前如同情书，对我，则如

漂流瓶，瓶中密码守口如瓶

在大队，永远有很多热烈和大事

你的清晨以披上外衣的一阵风开始，你像

放出去的风筝，但线却由你自己牵着

标语总是在变，慢慢地你的旧车

开始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但车链

反而绷得更紧，仿佛前方永远

有一个盛宴，让你前倾腰背俯冲而去

回到家你困乏，就像从飞速旋转的

脱谷机上放下踩踏板的右腿

在上上下下的重复运动中你越来越吃力

“成分”凝固了你脸上的笑容

屋檐上的雨点在反复诉说心事

青春期的我与你开始了政治争辩

正午播报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战场

你固执，因为头脑太早进入历史

而地图太大，人在其上爬行如蚂蚁

我侵犯你的尊严，你打击我的信心

我开始用蔑视在你面前建造一堵隔离墙

你和大事一起被封锁在一千多里外的乡村

后来却懊恼地发现，新闻如同迷宫游戏

岔路太多，出口比岔路更多，大事与

大事累积成一串无法算清的无理数

在成年的我面前，曾经宏伟的大队楼

出奇地矮小，仿佛妖怪被打回原形

墙面画满了漏水留下的水墨山水

和废弃的火车站一起等待结局的到来

墙上的标语在还珠格格的大眼睛面前

开始显得愚钝，而来自历史的东西

必得回到历史，你签字的手开始发抖

用麻将代替《南方日报》，偶尔艳羡

那些用诈胡更快地获取胜利的后来者

我曾困惑于你对办公室与口号的痴迷

也预感到了漂流瓶里并没有答案

却没有看清，你在红头文件里的行书

也是一个故事，这故事一直从历史

写到了历史之外的麻将桌上，笔迹

越来越像山水画，优美，却无法辨认——

直到二十年后，你退休的前一年

我对着全大队唯一的电脑，写下

“音乐结构”——在大年初一的下午

十五岁

夜蛾蹑手蹑脚，誊写思想报告

身体里盈满空白与虚无

小白鼠急急摩擦四脚，预备

手淫，啃啮粮食和南方日报

退伍军人，口念军歌骑行百里

军刀原地打转，不肯出门

你不是惠特曼，无法产下

比整个田纳西还硬的三块石头

红头文件展开如地图，此刻

中南海灯火通明，你熬夜写情书

小拇指白白胖胖，如玉之新琢

小伙伴亮出私处钻进水库深处

那一年，他被语文老师夸得脖颈通红

种子凌厉发芽，有多少红楼梦

就有多少黑裙子，盖住满分答卷

他卷起裤腿过河，荡漾双膝如初吻

凤凰男之歌

有一个词从童年横亘到成年

像一双严厉的眼睛盯着我们

总是让我们的丑陋无所遁形

一个剥夺了我们整个青春期

的专有名词，它抛给我们

一个恒定的生活主题：出人头地

并把生活的枝叶一一砍削干净

变成一根光滑锐利的木棍

没有人告诉我们如何爬上树顶

即使有人为此摔断了翅膀

也不过是，变不成凤凰的野鸡

重复着亘古未变的，出生的悲剧：

“曾经有一群衣装明艳的女子

骑自行车从对面向我驶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上第二眼

就已经度过了我寂寞的十八岁”

名媛

她们是一群精灵。在她们的构图学里

只有葡萄酒、牡蛎、草莓，以及茅台

实际上，她们全是丰饶之神的女儿

远非食指的指戳所能评判。她们总是

受到光线无条件的眷顾，似乎光线

只愿意在长腿和细腰上奏出它想要的那首曲子

如果我们细细检视这些柔和的曲线

总会发现某种非人类的东西，就像

对着圣母像那样，是的，你会明白

那只举起自拍手机的手不属于她们

她们脸上的光泽如此透亮，理应来自伊甸园

我必须承认，她们用照片占有了所有的美

这令人生疑——在照片边框以外还剩下什么？

恶毒斜视的眼睛？隔夜的方便面？未交的房租？

以及所有那些如同垃圾般散发馊味的构图学？

餐馆里的高谈阔论

在餐馆里听到隔座的两个男人在谈论

反右、女人和风水，虽然

我熟悉他们谈话的内容

甚至知道他们的推理漏洞和常识错误

（原谅我的学究式的自负）

但我喜欢那种专注的表情

仿佛第一次触摸到事物的实质的表情

当一个人年岁渐长，便无法将事物当真

比如我，就只能在餐桌上谈论天气

谈论时随便把眼睛放在什么地方

或者像现在一样，只盯着眼前的盘子

面无表情地把塞进嘴里的一切吞下

无题

我想起那些竖排的起义

和粉红色的宣传小册子

一种向内卷动的不停消化

自身的肛肠动物，在向世界

展现它的精细纹理，向前翻动

人群的汗液汹涌，向内卷起

历史便在残渣中自我循环

《现实与欲望》（选三）

网恋与自渎

他在学校嘈杂的机房里开始了

他人生的第一段亲密的旅行

一小时上网一元，午饭三元

爱的计算器开始运转，旧键盘

哗哗作响，在雷雨天，在周末

在第十次被翻白眼后的半个小时

衣装靓丽的情侣在路上来来往往

而他低头看地只身前往对话框的邀约

农村户口簿为他关闭了一种现实

而开机键打开了另一种未来——

从在吗到我也是再到昨晚睡得怎么样

从柏拉图到村上春树再到床上功夫的滑行

仿佛雪橇从雪山陡坡上顺势而下

而腿间的缓缓凸起已经无法抑止

前后左右坐着心照不宣的同犯

在起伏的傻笑声的左右伏击下

熔浆的爆发只好在海拔以下进行

火热地冲向网线彼端所连接的美好入口

最纯与最杂，最精神与最肉体

文字与体液，就这样，骤然交会

仿佛五号电池正负极的联通

闪现短路的火花，移动于此刻与彼岸

在无处可去无洞可藏之地撕开一道裂缝

就这样，我度过了我的二十岁

（《现实与欲望》之一）

谈及初次

——仿杰克·吉尔伯特

在大街的背面，他和火车站遇到的内陆玫瑰

开始尝试第一次，几十盏街灯忽明忽灭

像几十只窥视的眼睛。急躁地抚摸

急躁地扭动，仿佛在注视之下，匆匆结束

她整理好裙子，困惑，沉默。他羞愧

后来便是持续的争吵，文字引爆的战争

她抱怨，他愤恨，她答应下周在河边

再来一次。那天，横七竖八的枯枝与淤泥

让他分心。未来得及开始就已然结束的过程

再后来，随着旧手机一起消失的号码和名字

很多带有“永远”“绝不”的话像污水一样

冲入记忆的下水道，路面只剩下坑坑洼洼的细节：

扑粉的脸蛋和酒窝，爽朗的笑声和眼角的鱼尾纹

以及，在三轮摩托车上悄悄把手伸向对方的膝盖

触到手心的厚茧时，各自无声的颤动

（《现实与欲望》之二）

借来的年夜饭

在一个只能低头进入的大房子里

他向她借来了一道年夜饭，用来

治愈伤口：借来的锅，借来的石斑鱼

借来的红酒，借来的厨房与客厅

让咀嚼变成了一次次跳伞，瞬间失重

而要飞往何处他们或许并不知道

他在切菜的时候却听到坚实的咔嚓声

仿佛抓住了一条绳子，从绳子往上爬

他爬到了她的入口，她也向上爬

一直爬进了他的伤口里

一声清亮的碰杯声点亮了心照不宣

蜡烛的光摇晃又摇晃，抵挡住了

窗外呼呼地吹了一整夜的寒风

那晚，他们决心要挤干彼此的泪水与汗水

而她在半夜起伏的呼吸却如海浪般涌来

一波又一波地冲击他那脆弱的堤防

就这样，那道年夜饭在时间中逐渐融化

在十年后只剩下一堆鱼骨头，一个问号

而那细微绵长的酒劲涌了上来，仿佛

一个玩笑，却也只有眼泪才能使笑声完整

（《现实与欲望》之三）

我看见灯在呼喊一个名字……

我看见灯在呼喊一个名字

内心的四个冬天同时燃烧

我看见大街上忙忙碌碌的车流

而天空中漂浮着一个沉默的停顿

我听见灯在命令我的右手写字

左手抓住我的头发拔地而起

我看见所有人都挤进我的房间

穿着凉拖的句子姗姗来迟

我看见，灯在火中劈开一道裂缝

有人从里面喊我，有人从外面推我

我看见在一列开往沙漠的列车上

有一个家，正在燃烧……

山的教育

在险峻的山腰上逐渐进入

山的内脏，你感到恐怖

而我沉迷于悬崖的斜度

在弯曲的小路上，你震慑于

高得吓人的树，而我陶醉于

树干和菌子沉默的呼吸

我想继续攀爬几百米，看看

上面的风景有何不同，你说不

这已是我陪你爬过的最高的山了

我说我与你的区别在于

我从小便受过山的教育

清楚山的脉搏发出的指令

你说还有另外一种地理学——

其落差在于：很多东西来得太晚

还有很多东西，来得太早

来自大海的教育

是一个巨大的容器，盛着无法被人类容纳的情感

朝着过去与未来各打开一个缺口，流溢

把垃圾与浮沫及时地返还给人群

它托起女人沉甸甸的乳房和小男孩

侧漏的尿液，却保持绝对中立

一波又一波攻击着人身上人的部分

仿佛一次又一次调情，以便束紧梦的出口

来盛满它不断高涨的骨盆，在你醒来时

却发现已经走过一亿拨游人——去解开

这星球体液的谜底是徒劳的，你无法

活着进入它永恒深奥的身体内部，而只能

在水面上投下影子——暴露自身一切秘密

《后宫》（选三）

屈辱

她不愿意用站立的方式开始

吞吞吐吐脱下裙子露出下半部分

形成一片有利于作战的开阔地形

他顺势而入，她没想到

她的外部防线被攻陷得那么快

发出一声几乎是哀鸣的呻吟

仿佛是在责备守军的无能与脆弱

又像是在咒骂外来的侵犯者

然后，叹息声越来越快，越急

扶住椅背的手指越陷越深

最后他洒在她的大腿上，她红着脸

默默地擦拭干净，仿佛变成了

战败国，承受了所有的不平等条约

像所有那些溃散的历史一样

慵懒，而且愉悦

（《后宫》之一）

驯马女

她并不美，脸上几块黄斑隐现

甚至连洗衣的仆妇也不如

但为什么你感到想进入她？

当你看见她的臀部在马背上起伏

你便懂了，这是一个严肃的生命

你必须敬畏——当这个部位挺起

在你眼前，你感到你有一个义务

去朝拜这生命的中心，去接受

来自内部的洗礼，你感到了力量

但这力量只有在搏击中才会显现

你知道你必将失败，就像

她胯下的马一样，从暴烈到臣服

再到温顺，甚至渴望温顺

去顶受她胯间的夹击，像一颗樱桃

在夹击中流汗，却处于宇宙的中心

在夹击中丧失血肉，而果核越发清晰

只有她将你吮吸干净你才能看清自己的核心

才能割舍多余的外部，跑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轻盈

（《后宫》之二）

夜歌

一

一根银针，探入未知领域

以便于将我完全呈现给你

满则损，损因而更满

每深入一寸，便燃烧一个词

血液发紫，欢喜变灰

有某物被刺穿，某物

在刺穿时生成，痒

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我如泥沙，在你的底部

更深地搅动，更深地沉淀

二

从我的底部，涌出

十二个太阳，涌向

你，如十二只白兔

你每射出一箭，白兔

就变成红兔，你嘶叫

发狂——直到你燃烧

如火红的月亮般升起

你的夜歌，煮沸了

大地上的黑空气

（《后宫》之三）

李章斌，学者，诗人，现任教于南京某大学，著有学术专著《在语言之内航行：论新诗韵律及其他》《“九叶”诗人的诗学策略与历史关联（1937-1949）》《走出语言自造的神话：中国新诗论集》等、诗集《像石头一样工作》等，并在海内外以中英文发表论文七十余篇。曾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台湾第三届思源人文社会科学博士论文奖首奖、亚太华文文学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