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随流萤美丽飞舞

——张家界大峰林交响音诗之十九

罗长江

1

一点微光摇曳着。又一点微光摇曳着。

明明灭灭。闪闪烁烁。游走在山溪的波光和溪岸草木嵌入溪流的倒影之间，游走在岩峰与树林之间，游走在期待与惊喜，现实与童话之间……

萤火虫，夜夜来

提个灯笼送亮来

一点点光焰飞啊飞，飞过花丛的时候，映出一抹一抹花朵的白；飞过竹林的时候，映出一抹一抹竹叶的绿；飞过溪流的时候，映出一抹一抹溪水的幽蓝；飞过砂岩岩峰的时候，映出一抹一抹岩石的暗红。如同诗人米沃什描写的：“这些萤火虫沿着河面低飞／月亮在水中起伏不定／它们沿着山冈低飞／那些无主的坟包微微抖动，有些不安／像有人，刚提灯将它们照了个遍／当我路过田野它们就向我围拢来／仿佛我掌握着夜晚的秘密／当我回头，这些虫类紧随其后／我仿佛行走在广阔的星空／当我与它们走失，这才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流萤飞舞，无疑是仲夏夜最为诱人的乐章！

熠熠发光的萤火虫，并没有鸣叫的器官，飞的时候也听不到它翅膀扇动的声音。凭着点点光焰，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于峡谷、溪沟、林木之间，让大峰林平添了一份梦幻色彩，一份黑夜的柔情。

闪闪烁烁萤火虫营造的仲夏夜之梦，散发着凄迷，幻美，影痕深深的光芒，我们的灵魂便随流萤一道，满世界飞舞，游荡……

2

山民跟我说起一个很美的传说——

七岁小女孩落落只有娘，没有爹。娘出生不到一岁，就在一场大病后双目失明。小龙庙的神灵给落落送了一个梦，大暑前后有月亮的夜晚，让她去小龙洞，用碗具接收从洞顶滴落的“梅花雨”取回家擦洗娘的眼睛，七七四十九回后就可以重见光明。

小龙洞是萤火虫的世界。一时如雾，一时如虹，一时如光鞭，一时如游龙。光雾聚散之际，甚至听得到嗖嗖生风的声响，听得出小小萤火虫作为一个物种的庞大与昂扬。即便是巴附在洞顶，也如晴朗夜空闪烁的星星，也如人世间温暖的笑脸。

的冬。的冬。的冬。

在萤火虫的光芒照耀下，水滴的冬的冬滴落碗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小落落听来，不啻是世上最最美妙动听的仙乐……

一回，好险！一只老虎突然从山嘴横了出来。狭路相逢，老虎一口将小落落叼在嘴里。多亏护送她的一群萤火虫，一齐扑向老虎眼睛，翻飞旋舞，乱钻乱撞，汇成一团亮晃晃的光雾，刺得老虎根本没法子睁开眼睛走路。懊恼之际，老虎把叼在嘴里的她给放了。居然没有伤着她哪里。萤火虫成了小落落的保护神，让庞然大物的老虎在萤火虫面前一筹莫展，该是多么幻美、多么让人痛快的“仲夏夜之梦”啊！

一位拉美作家的小说《玉米人》，也有萤火虫袭击马丘洪的描写。萤火虫扑下来，好像下了一场带翅膀的金煌煌的雹子，好像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这股与天地共生的耀眼的光芒，把马丘洪的眼睛给刺瞎了……马匹、马身上铺的羊皮、装着带给未婚妻礼物的驮筐，全都烧着了，只是没有火焰、没有黑烟、没有烧焦的糊味而已。

论幻美，论弱小战胜强大，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哟。

3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家民宿的女掌柜是下放到这里的一名知青。

从县城返回袁家界的路上，天黑了。那幽蓝幽蓝的峡谷啊，像是莫测高深的海底世界，幸亏同宿舍的闺密跑来接她，用装有许多萤火虫的玻璃瓶照明，一路上明灭着珊瑚礁一般的熠熠光焰……

她动情地说起两人几十年的友情。许多年后，两人携手重返这块奇山异水，择了一处盛产萤火虫的地方，开一家民宿。幽幽的森林；悠悠的蝉鸣；淡淡的眷念和乡愁；很多很多温暖的故事；很多很多与自然的相处之道。到了夜晚，便如女作家迟子建在散文《萤火一万年》里描写的那样：坐在月光飞舞、萤火萦绕的竹林里，没有了人语，没有了房屋的灯火，看不见炊烟，只是听着溪流，感受着露水在叶脉上滑动……

女掌柜说，她们做的是一种情怀。

我去这家民宿住过。天一暗下来，低低飞行和游走在树荫、草丛、菜地的萤火虫啊，将猕猴桃藤藤蔓蔓间的露水捏熄又点亮了，将细鱼泼刺泼刺掠过水面的浪花浇熄又点亮了，将屎螂壳饕餮之后打出的一串响屁拧熄又点亮了。

从菜园的篱笆边走过，它们向我围拢来。

从爬满瓜藤的田塍上走过，它们向我围拢来。

我就像浮游在星光闪耀的银河系了啊！

少年时代，时常去地里捉萤火虫玩。把一份好奇，一份生动，一份幻想，装进空墨水瓶的透明里。萤火虫沿着山冈低飞，沿着溪河低飞，像举着火把的游行队伍。我们兴冲冲追着，撵着。双手合成花苞形，小心翼翼往空墨水瓶转移的过程中，不时发出惊叫，有萤火虫越狱了……这当儿，树叶搂着树枝，神情有些不安；云块搂着月亮，神情有些不安。即如米沃什诗中写到的，忽然发现脚下踩着一座座坟包，坟包里埋着一个个夭亡了的小孩的尸骨。我们没命的跑啊，跑啊，咚咚、咚咚的脚步如同季节的喷嚏。一口气跑到有人群和灯光的地方，心头却涌出从未有过的孤独……

这份少年的孤独，应该跟骤然离开萤火虫群落有关。

4

我跟她们俩聊起拍成电影的美国小说《萤火虫小巷》。

两个个性与家庭背景迥然不同的闺密，像风和雨一般相依相携，成为各自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十四岁到四十多岁，两人一起成长，一起迎接生活的刁难与惊喜，给彼此的生命增添温暖和光芒，让彼此生命的河流从此变得丰沛而辽阔。萤火虫小巷里没有萤火虫，只有闪亮的梦想，还有两个女伴笑泪交织的，经得起时间摔打的友情。两个女伴的友情，就是洋溢着无限温暖和光芒的萤火虫！由友情创造的“萤火虫小巷”，恰是最最美好的仲夏夜之梦……

女伴之一说：“人生是一段孤独旅程，但我遇见了你。你不是我，却又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女伴之一说：“人生所追求的一切当中，唯有爱，能伴我们度过生命的任何关卡，不论喜悲，跨越生死。”

女掌柜说，美好的友情让人生变得更加坚实和丰盈。从知青年代的温暖相遇到几十年的闺密情谊，她们俩同样是一个关于爱、成长与忠诚的故事。

我感叹不期然邂逅现实版的“萤火虫小巷”。

5

《萤火虫一万年》，是迟子建女士关于张家界印象的一篇散文。

入夜，她一个人跑到月光无处不在的竹林去了。一点光、又一点光从草丛中摇曳升起，活泼地从她眼前飞过。如果不是记忆中储存了关于萤火虫的足够的知识，她几乎觉得是上帝开口与她说话了。

萤火虫有一种琐碎的美。萤火虫是有灵性的。

因了萤火虫飞翔的光点，女作家看到了旧时光在隐隐呈现，联想到古代仕女灿烂的白牙、亮丽的丝绸、中世纪沉凝的流水、戏园里琤琮的器乐、画坊的白绸以及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局部而言，萤火虫的生命个体是脆弱的，易逝的；做为一个物种，萤火虫来到这个世界上亿万斯年而生生不息，生命力却有着足够的强大，多少人一代一代逝去了，萤火虫的体内依然蓄积着亿万年以前的光明。女作家走出竹林时，一只萤火虫忽然从草丛中飞起，迅疾地掠过她面前。那种亘古长存的萤火，在一瞬间照亮了她的青春……

真正的作家艺术家，无一不臣服于美，心甘情愿做美的俘虏。面对恍若仙境的大峰林风光，迟子建女士震撼不已。伫立悬崖边的观景台上，她对同伴说，真想从这里跳下去啊！ 

有人读到这段话以后，据说也做了一个“仲夏夜之梦”，梦见我们的女作家真的跳下去了。幸好悬崖绝壁的中间伸出来一小块岩石，如同崖壁伸出的一块巴掌，把她给稳稳托住。这当儿，一群一群萤火虫匆匆赶来，纷纷用温暖的笑靥给她以抚慰，簇拥着她，陪伴着她，静候救援。写过《北极村童话》的女作家，利用这一空档时间，开始了《张家界童话》的构思。

作者简介：罗长江，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顾问。出版著作30种，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获湖南省政府文学艺术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长诗奖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被誉为“关于大地的伟大交响曲”（谢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