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令全家人揪心的一个月
●戴宗章
印象中,奶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就是“好花不常开”。
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从我家养的马种菜花悟出来的这句话。马种菜,学名叫马齿苋。那花很好养的,操持一把种子,随便往地上一撒,就蓬蓬地长起来了,发芽、开花,越是天旱,它越是蓬勃旺盛地生长,花开得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奶奶常常忙完了家务就坐在天井里的枣树下,扇着蒲扇,欣赏院子里这些花。她还对着这马种菜花讲故事我们听。
她说,很久以前,天上有12个太阳,地上经常闹旱灾,人们在饥饿中挣扎,只好不断地烧纸叩头,祈祷苍天消灾除祸。天宫得知地上人们遭受灾难之后,便决定派杨二郎担当重任。杨二郎接受任务之后,一气之下就把十二个太阳全逮了起来,捆绑了捆绑就像卖气球的那样,用一根扁担挑着,要去把它们全部倒进南海里。他大步流星地往南海赶,心急火燎的,不小心被绊了一跤,太阳散落了一地。在他把太阳收拾起来重新挑起来就走的慌乱过程中,漏掉了一个。这个太阳一打滚顺势藏在了一棵大马种菜底下。一条曲蟮看见了,它见杨二郎没注意到那漏掉的太阳,便在背后一个劲地叫唤一一“这里还有一个,这里还有个”。由于曲蟮的声音很细,急着转身赶路的杨二郎根本没听见,这太阳便逃过了一劫。
从此,天空中就剩下了现在这一个太阳。从此,这太阳便对马种菜倍加感恩不尽,而对蚯蚓却异常憎恨。直到现在,大家要是仔细观察的话,马种菜不管烈日多毒辣,从不怕晒。即便将它拔出根来,在太阳底下晒多少天后也不会干枯。一遇到阴天下雨就会生根发芽,蓬勃旺鲜地生长起来。而蚯蚓呢,稍见阳光就会通身毒渍涔涔,不一会儿就会被哂成肉片。
那年已是深秋,父亲去学习班了。一场霜之后,院子里的那些马种菜花都干枯了。奶奶一边清理,一边又自言自语地重复那句“好花不常开”。
村里几个人来刨我家大门的时候,我们几个年幼的姊妹都避在堂门旁怯怯地缩成一团。奶奶、母亲、俩姑姑站在堂门口一旁,默默地盯着那几个人把大门刨下来抬走了。奶奶在屋里小声嘟哝说:这大门不该有事的,这大门没有事啊。
奶奶说这大门没有事,是因为她很清楚这大门的来历。这大门是村里改建仓库时更换下来的门。我家那时正翻新旧房,父亲就把它弄回家来要安作大门。安大门那天,奶奶便询问:这大门付款了吗?父亲毫不在意地说,倒下来的旧门付什么款呢。奶奶挡住安门的人说:先不要安,旧了那也是公家的东西。她吩咐父亲去找几个人来作了价后才让安上。奶奶清楚父亲当时一时手头经济紧不会付款的,便一直记挂着这事。后来家中卖了一窝小猪崽后,奶奶又特意催促父亲去把大门款付上。直到父亲说付上款了,她才安心。
在我记忆里,父亲去参加学习那段时间是全家日日夜夜都揪心的一段日子。父亲去参加学习班时说半月就会回家,可半个月过去了也没回来。奶奶让两个姑先后去了几次,却都没见到我父亲。捎去的东西只能放在门卫上,也不知父亲见到了没有。如今眼前发生的刨大门这一幕更让全家人焦躁起来。
在父亲进学习班之前,家中总是洋溢着无尽的欢欣。村里来了说书的,听完了书,俩姑姑回到家就跟奶奶开玩笑,说奶奶跟杨门女将中的那个佘太君似的。奶奶听了,滋得合不拢嘴并回敬道:如今讲究一切行动听党指挥,在咱家里就我是党员,我就得说了算,你们就得听我的指挥。
在父亲进学习班之前,我家的大门外也是热闹非凡。奶奶干家务累了的时候,就拿个蒲团坐在大门外的槐树底下休息。这时,路过的乡邻不管多么忙也会停往脚步,跟奶奶寒喧几句再走。往往走过去后,还会由衷地感叹说:人家这个佘太君真福太啊!
奶奶听到了,心里漾溢起春水涟漪,嘴上却说:福什么?还不是跟大家一样,地瓜干子萝卜菜把肚子填饱了就不饥困了。
社会就这么复杂,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有人奉承也就有人表达不满。那时候生产队经常往各户分东西,尤其是晚秋时在坡里分地瓜,别的人家都是集体放工之后,自家人再专门往家里搬运。而我家常因为父亲去开会或外出办公事,生产队长就派专人给我家运送到门上。这背后就有人诧咕说我父亲的公事也格外多,往往生产队再分东西,他就忙着去办公事了。生产队长对这些些闲言碎语,听见也假装听不见,只要父亲外出了,该派人送还是派人送。奶奶可就过意不去了,对来送的人说,跟队长去说声,别专门给我家送了,我们自己加加班也就搬运回家了。奶奶说归说,队长该派人送了还派人送。遇到有殷勤的劳力送到家还专门搬进院里堆好。奶奶更不乐意了,推拉着让他们倒在大门一旁,赶紧回去干自己的活。
这次父亲进了学习班,生产队又在东岭分地瓜了。我本以为父亲又去办公事了,队长肯定又会派人给送到家的。而等到天黑也没送过来。直到俩姑姑放工后,才自己加班加点往家搬运。奶奶让放工的娘做饭,自己鼓颠着那双裹着的脚,带领着我们姊妹几个也跟着去坡里帮忙装卸。
现在大门被刨走了,全家的欢乐气氛顿时荡然无存。才是深秋时节,家里却仿佛进入了严冬,令人不寒而栗。望着那几个人抬着大门走远,全家人顿觉得院子空旷寂寥、孤苦无助。家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闷。
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没出五服的本家侄子,往常他总爱来我家帮忙做活的。这时他却闯进我家说一只鸭丢了,有人看到跑进我家里来了。他站在天井里倒背着手东撒目西撒目,没找到仍不死心,又窜进屋里撒目了一番。一无所获后,他站在院子里拤着腰满嘴喷粪似的说些难听的话,最后才骂咧咧地走出去。临出门口还把我母亲推搡倒地。全家人就这么任他胡作非为也不敢吱声。
待到这个狗侄离开之后,奶奶和我娘晚饭也不吃,一边扑欶欶地流着泪,一边去草园把几个玉米秸抱进院子里。看见她们伤心的样子,年幼的我也无可奈何地跟随着搭手。我们把几个玉米秸抱进院子后,奶奶又去找来了几根棍棒修理了一下,用麻绳把玉米秸一个一个捆绑成一堵屏障,把大门口堵上。这堵屏障便暂时代替了我家被刨走的大门,虽不能完全把大门口遮挡住,至少可以阻挡一下那狗侄类的坏家伙来家里瞎胡闹。
来了放映队,往常我一放学就会抱着几个小凳子跑进放映场地,跟别人家的孩子争着去给家里人抢占最好的位置。现在任凭那喇叭多响也不去抢占了,就那么闷在家里偎在奶奶身边,看她流眼泪。全家人都没兴趣去看,俩姑姑吃了晚饭就去炕上躺下了。街上大喇叭里的音乐声,对我家来说成了噪音。
之后的几天,奶奶一般不走出大门口了。除了非出门不可时就那么尾缩在家里,拾掇完家务后就那么在堂门口闷着。娘跟两个姑姑参加集体劳动放工之后也是窝在家里不出大门口。家里几乎没有人来串门。平常关系很密切的左邻右舍,在外面见了我们也都躲着走。就一个姓林的邻居碰到了奶奶,瞧瞧四下里无人才悄悄地告诉说,村里的意见箱快被塞爆了,全村都在风传我父亲有贪污的问题。奶奶听了,虽然不相信却愈加食无味寝无眠,坐立难安。
父亲去学习班将近一个月了。那天我放学一进家门,奶奶跟我说:人家都说郭家村放电影,你不是爱看电影吗,今晚奶奶领你一块儿去看。小孩子健忘得厉害,我除了那天见被刨走大门忧闷了一阵子,一觉醒来第二天就淡忘了。现在一听奶奶要领我去看电影,立刻高兴得蹦起来。
以往俩姑姑常到十里外的村庄看电影,可每次奶奶都不乐意,反复念叨她俩野心朝外。有时候我要跟着俩姑去,姑姑坚决不领我,奶奶更不准我跟着去。今晚奶奶反常地领我去十里外的郭家村看电影,我开始有些疑问。不过,我想不了那么多,只觉得奶奶能领我去那么远看电影,一定是演好影片。
我跟奶奶一块儿上路了。奶奶扲着一个白包袱,没告诉我包的什么东西。奶奶走起路来鼓跩鼓跩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故意拿捏着走。其实不是故意拿捏,那是她裹脚的缘故。裹脚是封建社会出生的妇女特有的一种现象。奶奶为少女时就被母亲把脚包裹起来,长大之后除了脚拇指成长正常外,其他四个脚指都被圈进去了,脚被裹成了锥子形。走起来,鼓颠着摇摇摆摆挺费劲的。她就那样鼓跩着走在我前面,我紧跟着她,还得一路小跑才跟上趟。
我们去的有点早,电影场里人还不多。但放映机前面用用布条圈围着,布条外有压场子的手拿长枝条巡逻,不准外人往里坐。他们说那是学习班的人坐的地方。我听了才终于明白,从来不出村看电影的奶奶为什么那么费劲地走十多里来郭家村看电影。
过了一会儿,学习班的人排着队来了。我们一眼就瞧见了父亲。将近一月没见儿子的奶奶,心里一定很激动。她鼓跩着裹脚正想快步向前靠近,却被一个压场子的挡住了。那人摇动着树条子呵斥着把我们撵得远远的。那些学习班的人都带着马扎,依次走进场地后整齐地排坐好。我紧盯着父亲,看准了父亲坐在了从后面数第三排上。奶奶也看清楚了,她把包袱递给我,说:你大都瘦了。你钻过去把这单饼送给他。你看清他的位置了吧?我过去跟那压场子的闲聊引开那人的注意。你避在我身后,再听我咳嗽,你就赶紧遛进去。
奶奶领着我在场外徘徊了一会儿,瞅准机会便凑近那压场子的跟他搭讪。我一听她咳嗽,就立刻猫着腰往学习班人坐的地方遛。很快地钻到了父亲的身旁。
父亲出乎预料地见到了我,十分惊讶。他接过单饼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他脸贴着我的额头,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脸被一串串热乎乎的东西潮润着。父亲的胸腔起伏着,分明是在呜咽。好一会儿,父亲才安静下来,简单地问了我一些情况。
这时候,一个压场子的拿着一根长条子赶过来了,肯定是要驱赶我。父亲急忙推着我离开说:去跟奶奶说,看够了电影抓紧回家吧,领导不让随便见亲人,待两天我就会回家的。
我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父亲。
出来再见到奶奶时,她哪有心看电影呢?还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着。没用我转述父亲的话,奶奶就领我往回走了。
回家的这一路上,奶奶不住地擦眼泪,不住地自言自语地念叨:好花不常开,好花不常开……
那天晚上,奶奶身心俱疲,一回家就倒头睡下了。而我却听着奶奶打呼噜的酣声,辗转反侧睡不着。奶奶鼓跩着那双裹脚急匆匆的身影,父亲比较起来已瘦削的那张脸庞交替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从郭家村看电影回来的第二天,那几个刨走我家大门的人,又抬着大门送了回来,并且还把大门给又给安上了。他们说上级落实了政策。我想,是奶奶鼓跩着那双裹脚走十多里去看电影感动了上帝吧?奶奶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又待了一天,父亲也如他说的终于回到了家。算起来,父亲去参加学习班整好一个月的时间。
晚饭时,父亲跟奶奶说:兴亏听您的话,没做亏心事。跟我一块儿去学习班的,有几个直接被带走了,没捞着回家。
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好,为公家做事,要处于公心,千万别总想贪占啊!
作者简介
戴宗章,退休教师,山东诸城人,现居江苏无锡市梁溪区金科世界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