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里的文艺范儿
张世峰
谨以此文,向在那个精神生活匮乏的年代,给予我们心灵的慰藉和愉悦的老一辈文艺工作者致敬!
——题记
蓬莱历史文化底蕴深厚,这也反映在街道的命名上。蓬莱城大街小巷的名称,或读起来高雅疏朗,或由来有册有典。现在的戚继光故里1992年改造前,两个戚氏牌坊之间的长街旧称“牌坊里”,这条近200米长的街道最高峰的时候住着40多户人家。建国后到上世纪90年代初,这里是武霖村(“文革”期间曾一度改称“卫红大队”)人气最旺的地方,大队部(村两委办公室)、卫生室、水炉房、理发铺、饲养院(马圈)、生产队仓库、麻绳厂和布艺花作坊等公共设施和工副业项目都聚集于此,从早到晚人流不断。同时,这里还是“文化人”密集区,文艺气息浓郁。
道北中偏东有一条宽2.5米、深近40米狭仄的无名死胡同,在这条弄堂的尽头住着两户人家——街门坐西朝东是栾家、冲着弄口坐北朝南是王家。
栾家的主人叫栾枫,给人的印象就是邻家大叔。我与其长孙栾建军是发小,孩提时经常去栾家玩耍。他家的院子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盛夏时节,夜来香绽放后,花香四溢,左邻右舍都能闻到,为闷热的夏夜增添不少凉意。那时栾枫正值盛年,饭后茶余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卧室里的书桌前读书看报、笔耕不辍。他的夫人、人称栾家二婶则盘腿坐在炕头上做着针线活,夫唱妇随,其乐融融。据我父张绍平讲,栾枫老人是牌坊里级别最高的干部,抗美援朝结束后,随解放军第九兵团政治部京剧团下放到蓬莱,与蓬莱民间剧社合编,成立蓬莱建国京剧团(蓬莱京剧团前身),担任指导员(后任党委书记)。他还是个大才子,1960年代初就与唐聚庆联手编剧《戚继光》并搬上京剧舞台,后来还创作了《老把式》、《王长福》等现代戏,热情讴歌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精神风貌。他参与编写的《海岛女民兵》剧本,1972年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海霞》后,风靡一时。2011年我翻阅新编的《烟台京剧年鉴》时,无意中找到栾枫老人的简历,原来早在解放前他就是胶东军区京剧团的党委书记。这位在党的关怀下、在战争硝烟洗礼中成长起来的文艺尖兵,一生如此低调不事张扬。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那一刻,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像过老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眼前,画面虽已模糊,但美德铭刻心底。
推开王家的街门,迎面是一株含笑像硕大的藤条攀附在照壁旁,正屋前的空地中央盘踞着牡丹、芍药各一大簇。每逢春天,含笑开花貌葳蕤,花王花相争芳菲,把王家平淡的生活烘托得生机盎然。王家的主人叫王受恒,其母张可宗是我父的三姑母,因这层亲缘,我叫他叔叔,称其母三姑婆。每年牡丹花开时,三姑婆都会送几支给我祖母。我这位叔叔为人平和坦诚,一辈子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不过三姑婆却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其父是花市弄张家后裔张锡庚(又名张梦李,诗仙李白的拥趸,我曾祖父四弟),清末秀才,自办私塾杏坛育人,后又倾尽家财与人合伙办了七所私立学校,自己管控一所叫振华小学,清末至民国时期在登州府和蓬莱县衙当差的许多文官都是他的学生。三姑婆因“诗书传家”受到良好的启蒙教育,及笄之年还在基督教会的唱诗班学过声乐和管风琴,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学贯中西”的女才子。她的小妹妹叫张可英,是建国后第一新生代公办教师中数一数二的大美女,且才貌双全。我记事时她在王家的厢房里住,是南王区教学点的教导主任,我父与其年纪相仿,也在南王区教学,但论辈分论级别,都应是小姑管着大侄儿,我父也只好人前喊领导人后称长辈。她唱歌低沉、沙哑、有磁性,用现在的话语形容叫烟嗓腔,唱京剧演老生更是惟妙惟肖。如果活在当下,一定是网红主播。
牌坊里道南中偏西也有一条死胡同,宽4米左右、长近30米,武霖村人叫其为“杀人弄”。关于这个名头的溯源,坊间流传着这样一个版本。话说明嘉靖末年,奉旨敕建戚氏“父子总督”、“母子节孝”牌坊时,因当时工匠们第一次接手这么大型的石质结构建筑,不得要领,巨石立起倒,倒了再立,长时间工程没有进展,几波主事人都被以“抗旨不遵”的罪名法办,据说他们就是在这条弄里丢了吃饭的家把什。直到后来有人想出垒土固基的施工工艺,这种血腥的场面方才终结。史上是否确有其事已无从考证,但“杀人弄”的传说却成了蓬莱人四百多年的谈资。
弄名的不吉并未蹇及这里面人家的烟火寻常,他们以“人生莫问来处”的淡定和自信,把俭朴、精致、干净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
胡同临街住着两户人家——蓬莱建国京剧团行政团长韩话、一号尖子演员张枫秋。两家共用一个院,显得比较拘紧,都走一个坐东朝西的街门。韩话也是原解放军第九兵团政治部京剧团的领导(团长),他走在街上比较庄重严肃,言谈话语不多,但坐下来谈论工作和京剧,滔滔不绝、有板有眼,听他讲话很有气场,他和栾枫领导的蓬莱京剧团1958年被列入全国戏曲100例红旗单位。善因结良缘,后来韩话的小儿子韩建亮娶了栾枫小女儿栾淑莉为妻,两家成为儿女亲家。张枫秋是青岛人,上世纪50年代初单枪匹马拎着行头到蓬莱开始演艺生涯,他演荀派旦角,到画河西岸观音嘴旁的那口井挑水时,双脚迈着的也是舞台上跺的小碎步。1961年田汉两次来蓬考察工作,先后观看他主演的《白蛇传》和《追鱼》,对地方剧团能有如此优秀的梨园精英惊叹不已,并十分赞赏蓬莱京剧团集体创作的力量;1962年夏,张枫秋排演《霍小玉》时,曾得到荀派创始人荀慧生不厌其烦的精心指导,并把看这出戏的全过程详细记录在其《艺事日记》中。工作之余,他们时常聚在一起切磋技艺、研究工作。受其熏陶,周围许多老百姓都喜欢上了京剧,就连村理发铺的老关头,也能一边剃着头一边哼着京剧小调、讲着诙谐段子,让在一旁坐等的街坊们不至于感到枯燥寂寥。我祖母看惯了行走在这里的各色人等,曾经感慨道:“有文化的人个个彬彬有礼,与没有读过书的人相比,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文化软实力的赋形,使牌坊里成为那时蓬莱城最具文艺范儿的地方。
“文革”期间,他们受到冲击,被当做“牛鬼蛇神”批斗、隔离,张枫秋甚至还失去人身自由长达一年之久。那时,我刚从东关村的保姆家搬回牌坊里住不久,黎明时分总能听到张枫秋先生练嗓子的声音,那曲调哀婉低回,分明是对自己命运不公的控诉。1982年蓬莱京剧团解散后,他们对京剧痴心不渝,奔波城乡各地为乡邑演戏,培育京剧艺术民间新苗,乐此不疲。人生的大起大落,也在快乐的奉献中成为过眼云烟。
时光荏苒,人潮熙攘,牌坊里老街的旧貌早已荡然无存,老街坊们也散落四处,甚或作古。人去物非,但情不可终。对于热爱真诚生活的人们而言,拂去岁月的封尘,看到的依然是鲜花和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