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十月一”祭祖母
文/张有发
农历癸卯年(2023)十月初一前夕,我回了趟甘肃老家。
按照西北一带节气习俗,十月初一人间冬已来临,后人们得给去世的先人烧纸送钱,好使其置办御寒衣物度过漫长严冬,有的呢也会采买现成的纸扎的“棉衣”烧,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曰:十月一送寒衣。这天,我和二哥陪着老母亲,一大早从故乡发裕堡家中出发,驾车渡过黄河,一路西行,前往景泰县芦阳镇祭祖——给故去多年的祖母上坟,送“寒衣”。
说到祭祖,根据老家古老的风俗,改嫁的妇女是断乎不能进前家祖坟的,我的祖母即属于此种情形:祖母名王廷香,生于清光绪32年(1906)农历七月十七日,是甘肃靖远县发裕堡大户王家苗裔,15岁上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与当地农户张得福(注:我的祖父)。祖父原是一大家子人,可温饱度日,民国9年(1920),世所罕见的海原大地震(注:海原,当时隶属甘肃靖远县管辖。海原大地震亦被称为甘肃大地震,为人类历史上有地震记载以来最强烈的地震之一)使得他家破人亡,其老母亲和老婆娃娃共5人全部罹难,这才有了后来的续弦,——祖母先后为他生下一女一子,使祖父渐渐走出阴霾。谁知天不悯人!民国27年(1938),祖父病亡,撇下祖母和嗷嗷待哺的小儿子(注:我的父亲),是其时,年幼的姑姑已成了本地万家的童养媳,我的父亲尚不到三岁,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寡妇门前是非多”,祖母守寡,又裹足,不便抛头露面,祖父离世后,家中粮食所剩无几,无人接济,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儿子泪别家乡,改嫁做了甘肃景泰响水(注:响水,清时靖远县管,民国时划归景泰县,现属景泰县芦阳镇下辖行政村)马家大掌柜马君嶼(注:父亲的继父,后成为其岳父,即我的外祖父)的填房。
对于这段家史,父亲刻骨铭心,每每提及哽咽难言:“你爷死后,家里没吃的,你奶奶一双小脚,晚上跌跌拌拌偷偷跑到河湾大路上、人家收过的田里捡黄豆给我们吃,吃多了拉肚子,止也止不住,就用手捂住我的肛门!”……
再说马家,乃明代戍边的“响水十八兵户”之一,其后人家境殷实,乃当地望族。眼瞅着祖母的生活渐渐有了转机,孰料屋漏偏遭连阴雨,就在祖母为大掌柜生下儿子5个多月时,掌柜的却因病不治,祖母年纪轻轻再度守寡。此后在小外祖父两口子主持下,她拉扯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外祖父前房一众儿女,她待前房子女如己出,为他们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灶头田间忙得脚不沾地(注:马家不论外祖父兄弟俩哪个主事,从未雇过长工,都是自家人下苦种田,仅农忙时请人帮工),无怨无悔尽着一个母亲的责任。她操心儿女们的婚姻和前途,分担他们的烦忧苦恼,1950年后,受当时一些情况影响,外祖父的子女们大多境遇不佳,如大学毕业且在旧县政府谋差事的大舅因此丢了“公职”,祖母安慰他“无官一身轻”,做个平头百姓也没啥不好,使大舅慢慢走出人生低谷。三舅,被农业社外派驻山收麦打场,为了一口吃的,经不住他人撺掇,共同私分农业社小麦,最后事发,本来只私分了斗半不饱满次等麦子,结果家里积攒的全部口粮计5斗小麦被悉数没收,五六张嘴巴很快断顿,三舅母为此与三舅天天吵架。家里吵翻了天,特殊时期又接踵而至,三舅因私分集体粮食,加之家庭成分不好,天天挨批斗,还遭毒打,关了起来。三舅想到因自己一时贪念,本人受辱不说,还连累家人,遂产生轻生念头,于是乘看守的人回家吃饭,设法从关押处挣脱,连夜从响水跑到数公里外的芦阳张台叩别自己的继母,抽抽噎噎,说自己活不下去了,也不想活了。彼时,祖母和其他几个舅舅已定居张台,惊闻继子遭遇,祖母伤心地哭了,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一边张罗着为三儿子做饭,一边温言细语宽慰,劝他别走极端,——娃啊,你这样倒是解脱了,留下孤儿寡母咋活?再说啥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以后吸取教训就是,说话做事谨慎些……反复开导,一直劝到东方破晓,三舅这才解开心上的疙瘩……
多年后,三舅每次提起这段往事,总是感叹多亏了老母亲,不然,世上哪还有自己!祖母就是这样,不管亲生的还是前房子女,都一视同仁,倾注了全部的母爱。在她操持下,在小外祖父帮衬下,儿女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她亲生的长子、我的父亲最终也认祖归宗,16岁上独自回到家乡发裕堡,后娶了我母亲。靠着自己的才干,坚持自学文化,没上过一天学的父亲被群众推选为生产队长,并入了党,后又当大队会计、文书,直至村支书,一干二十余年。父母生我们兄妹四人,两个上过大学,两个吃公家饭(祖母语),儿孙们有出息,这是祖母晚年最最自豪的事情。当然,老人家也为此付出了很多很多,自外祖父去世后,终生再未他嫁。公元1996年6月19日(农历五月初四),祖母以九十高龄走完她坎坷、伶仃、悲苦的一生。
而依照老家古老的风俗,“娘嫁缌麻断”,祖母活着是马家的人,死了是马家的鬼,自然进不了张家的祖坟!对此,祖母生前曾多次念叨,称自己是两边“落单”的人,幽幽地叹气,久久地沉默……后来,不幸被她言中——张家的祖坟她进不了,马家的祖坟院没有她!可在我心中,无论她改嫁与否,都是我们的先人,在我们这些后人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我们与她骨肉相亲、血脉相连,没有祖母,不会有我的父亲,更不会有我和我的兄弟姊妹,这一大家子;我感恩父母,是他们给予我生命,同样也要感激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是他们给予了生我养我的人的生命。祖母过世了,无所谓埋在哪一边、进谁家的祖坟,只要入土为安,灵魂得以安息……可这“娘嫁缌麻断”的古老风俗,对祖母这般苦难身世的村妇无疑是苛刻的,人世最后的偏见与刁难!倘若祖母当初不改嫁,守所谓的“贞节”,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孤儿寡母早就被活活饿死了!真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么?!忽地明白,古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贞节烈女,遍地贞节牌坊!“娘嫁缌麻断”,是哪位迂腐的老夫子最先提出的?我甚至恶毒地在想,大概,他的母亲未曾改嫁过,抑或改嫁之后他断指发誓,与娘亲一刀两断?更别提死后披麻戴孝祭拜了!这句话,不知误导了世间多少儿女啊!只能证明一点,在父权(夫权)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妇女们地位低下,没有话语权,不能主宰自己的运命,那些如祖母般千千万万个妇女,如浮萍似草芥,或卑微或屈辱,蝼蚁般苟活着,死后无异于孤魂野鬼……
说来惭愧,祖母去世这么多年了,她的墓,除当年下葬外,这期间,我只祭扫过两次,不由得心生内疚。在外漂泊多年,虽说常回老家,但也仅是回靖远发裕堡,春节回家必祭祖,我们也只是在给祖父上坟祭奠时,隔着黄河,遥望景泰芦阳方向,给祖母烧些纸钱,那些化成灰的“票子”经山风一吹,满山、满洼飘荡开来,不久便了无踪迹。老人家能否收到,我们从未怀疑过,只是在心底一遍遍祷告,希望另一个世界的祖母不再像活着时那么节俭,您该吃吃该穿穿,钱不够花时捎话代信,我们给您送多多的纸钱呀,可是,阴阳阻隔,怎么捎话代信,话谁来捎信又咋个代?!黄河水啊日夜向东流,你可知我的老祖母今在何方,魂归何处?
这次回老家前,我梦见了祖母,老人家还是那么慈祥,那么地疼我爱我,醒来,具体的细节却无从想起!我知道,我这是思念祖母了,于是决计乘回老家之机,为祖母上坟送“寒衣”。
在八舅(注:祖母的小儿子,父亲的同母异父、母亲的同父异母兄弟。在马家叔伯兄弟中排行老八)陪同下,我们一行人开着车,顺舅父家所在的芦阳镇张台大路而下,穿过一个叫磨湾的村庄,没入山峁,爬坡上行,时而山回路转,时而阔如平地。我们沿着当年祖母出殡的路线,向坟院前行,出殡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我的亲人我的长辈每个人每张脸一一从脑海跳出浮现眼前,慢慢定格……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儿,祖母离开我们都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不知老人家在那边是否安好?这期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人生无常,我的亲人长辈们也多有变故:我的父亲,五年前撒手人寰,外祖父前房子女中,大舅、三舅、五舅、六舅和三姨相继辞世,想当年,他们也是在这条出殡的路上,披麻戴孝给祖母送葬的呀!如今,只剩下我的母亲和八舅,势如风中枯灯、雨中危墙,开始了掰着手指数天天的人生倒计时,唉!……这样想着、忆着,不知不觉,我们便到了这个叫碱水垴的地方——祖母人生归宿之所在。
祖母的坟院位于一处向阳的地势,大致平缓,开阔,远远便望得见她的坟墓:荒冢一座,四周再无坟茔,孤零零的,静卧着,是那么地寂静冷清!下车,走近,坟上黑黢黢的,但见上面三两小洞、坑坑包包,八舅说,那是老鼠打的,准备明年清明扫墓时修葺。
——奶奶,我来了,我们来了,您的后人们给您送“寒衣”来了!一如祖母生前,我只差激动地叫出声来,话到嘴边,才猛地打住,老祖母已永远听不到了!老人家活着时,从小到大,我去看望她,她在炕上,会连忙让我上炕挨着她坐,她在别处忙碌,会立即停下手中活计,兴奋地一遍遍唤我乳名,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如今,她躺着,我站着,她在里面,我在外面,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矮矮的坟土包,一道无法逾越的死生界线!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奇迹出现,我还能叫她一声“奶奶”,她再唤我一声乳名!可我知道,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永远听不到了,永远!!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伤感叫人痛不欲生的呢?却正应了那句古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老祖母早已入土,说不定已化作浮尘青烟,悔恨也罢,埋怨也好,又顶什么用?世间的人们呐,如果你的父母、父母的父母还健在,乘他们活着时,多尽点儿孝心吧,哪怕常回家看看,也行。
坟前霎时热闹起来,鞭炮声中,我们上香,献供品,坟头顶压纸,之后烧纸钱,烧五颜六色的“棉衣”,祭奠亡灵……
——奶奶,您看见了吧?今天,您的后人能来的都来了,祭拜您、追思您来了!您在那边可要好好地,不要过多牵挂,后人们都过的挺好,我爸走了,我妈身子骨虽不如以前,但还算硬朗;八舅和八舅母现也是衣食无忧;您的孙辈均已成家立业,事业有成,各得其所。我和大哥、小妹在城里工作,离家有远有近;二哥一家同乡亲们一样脱了贫,参加了新农合,60岁以上的老年人还能按月领取养老金呢,生活比以前可好多了!……漫天飞舞的纸灰中,我转过头,碰巧看到身后母亲和八舅正小声交谈着什么,姐弟俩神情肃穆,满脸虔诚,他们一个已然年近九旬,一个也是即将八十,这样的祭拜于耄耋之年的他们而言,只会一次比一次少了!我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也会“专享”这样的场面,不可避免,亦无法逃避,一如祖母和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我的祖父、外祖父的离世,也如我的父亲,终将背枕黄土面朝天,一抔荒土相伴;我们这辈人,也注定会有那么一天……
上坟归来,回到八舅家,初冬的太阳照在当院,晒在人身上热热和和的,站在打小就熟悉的院子里,我不无落寞地发现:时隔多年,我仿佛一个不速之客,这里的一切,于我已有些疏离,尽管房屋依旧,门前的老槐树依旧,但物是人非,留下的,唯有满满的记忆,无尽的思念!犹记得,祖母生前最喜晒太阳,天气晴好,尤其遇上冬日暖阳,她搬出凳子,靠着墙根儿,边晒阳婆边做事,晒着晒着却睡着了;还记得,祖母生前最爱吃家乡靖远的香水梨,梨子秋天成熟,放到冬天,冻成了冰蛋子,又黑又硬石头似的,她放火炉子上解冻,冰消了,梨儿软了,也不怕凉到心里去,一口气能吃好几个呢,一直到死,念念不忘故土;更记得,她胆子忒小,怕死,生前最忌别人说个“死”字……有关祖母的一切一切,其实尘封在我们当后人的内心深处,什么时候一旦打开,什么时候便会呛出泪,眼泪淹过心……
作者简介:张有发,笔名长月等,男性,上世纪70年代生于并长于丝绸古道、黄河岸边一古老村落——甘肃省靖远县发裕堡,年及弱冠从军入川,迄今三十余载一直工作、生活在第二故乡——成都。年少时即酷爱文学,多年来笔耕不辍,从文学少年熬成了文学中年:累计发表新闻、文学等各类体裁文字逾百万字,文学作品散见《白银风情》《散文诗世界》《铜城文艺》《白银日报》《白银晚报》《陕北文学》《富顺文学》《琴台文艺》,中国诗歌网、安徽诗人、天府散文等报刊(书)及相关网络平台,偶有诗歌、散文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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